
孔枝泳以一名文學作者、一名女性的身份不停發聲、不停質問,熔爐十年后,世界變好了嗎
在東亞社會,每發生一場性侵案件,總會提到一個高頻詞——“熔爐”。對于《熔爐》,你知道多少?一部改寫了韓國歷史的電影;在豆瓣電影全球排行榜上高達第18名;一本改編自真實事件的小說,推翻了韓國的法律;還是一個不忍心讀第二遍的故事?
今年是小說《熔爐》出版十周年,當作者孔枝泳回憶起決定與真相站在同一陣營那一刻開始,如何與富家千金的身份割離;如何在寫作時遭受人身威脅;又為何經歷了七年的創作空白期……
2006年的一天,韓國首爾,43歲的孔枝泳翻開報紙,看到一篇簡短的新聞,報道光州一所聽障兒童寄宿學校里的性侵案件。校長和總務主任在內的10余名教職工,長期性侵聽障學生,卻因為加害者權勢太大,在判決中被無罪釋放。記者這樣描述最后判決日的法庭現場:“被告判處輕刑,并得以緩刑,翻譯成手語的瞬間,法庭內充滿了聽障人士發出的驚呼聲?!?/p>
孔枝泳被這一段話震動了,她仿佛能聽見聽障者的喊叫,這一行文字似乎已經印在她人生中一年時間之久。她坐不住了,馬上行動,跑去了事發地光州。用寫作將真相還原。
2011年9月,改編的同名電影上映,共有570萬人看了這部電影,數百萬人在網上發起案件重啟調查的請愿;同年10月,韓國國會通過《熔爐法》,是歷史上第一個以小說名命名的法律,切實改變了兒童性侵的法條;2012年,涉案學校被關閉,涉案教師重新被起訴。于是,“熔爐”這個詞有了新的意義,它常被用在性犯罪、性侵害有關的事件中,在中文報道中也經常被引用,比如“某地版熔爐”這樣的用詞。其實韓國一直有著文學推動社會發展的傳統,比如1960年小說家崔仁勛的《廣場》、1971年黃皙暎的《客地》以及不久前轟動東亞社會的趙南柱作品《82年生的金智英》。孔枝泳因為《熔爐》等多部觸及社會問題的小說,被稱為“韓國文學的自尊心”,并多次被韓國網民投票為“能代表韓國的作家第一名”。
孔枝泳以一名文學作者、一名女性的身份不停發聲、不停質問,《熔爐》出版十年后,世界變好了嗎?
以下是孔枝泳的自述。
我寫小說已經滿20年了。很奇怪,對人生了解越多,就會對人越失望。但更奇怪的是,與這失望相當的對于人類的敬畏、想反抗的力量卻在我體內滋長。面對現實社會無力的我,寫作是我和世界抗爭的唯一方法。
10多年前,在報紙上看到聽障學校的性侵新聞時,我覺得太諷刺了,因為事發地光州是韓國的民主圣地。當時是三審過后,審判都結束了的狀態,已經沒有希望了,我就是在這個時間點去采訪的。我那時想,即使現實中不能推翻審判結果,我也要去了解孩子們遭受性暴力的事實。
在和孩子們相處的10天里,我什么都不敢問,也不敢說,怕對他們造成二次傷害。于是我就一直帶他們吃好吃的。直到有一天,孩子們第一次打開心扉,向我說出事實:“無論男孩女孩都遭受了性侵害、不分對象的毆打虐待。”那一天,我和他們一起哭了。之后,我反復往返首爾和光州,調查還原真相。直到現在,只要一想到初次見面就信任我、把故事告訴我的聽障孩子們的眼神,我仍然會流淚。
回來后我花了兩年半的時間寫,寫得很痛苦,經常發燒、生病。我幾乎不出門,不能去見朋友,也不出去吃飯,一直待在家里面。加害者本來就是很有權勢的人,他們找到了我,約我見面,威脅我。寫小說的期間,盧武鉉總統去世了,韓國的民主退步了很多。當時的情況和小說內容的吻合程度讓我不寒而栗,但我沒有停下我的筆。
小說在網上連載時就引起了很多關注,書出版后,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信,一看,是孔劉托人寫給我的。那時他還在軍營里服兵役,收到了上級送他的禮物,一本《熔爐》。他看完后立馬決定寫信給我,他說:“如果翻拍成電影,請麻煩讓我出演男主角吧?!敝笠猜牭剿麑ν庹f:“拍攝電影《熔爐》是決定我人生的瞬間。我也會老,到我六七十歲的時候,我希望可以對自己說,做得對、沒有錯、不后悔?!?/p>
一年半后電影上映了,有一次我在家里看了兩份報紙,把報紙展開,從第一版到第五版全部都是《熔爐》的報道。我在家門口坐出租車,司機師傅打開了廣播,20分鐘的新聞有15分鐘都是和《熔爐》有關。翻拍成電影讓一切截然不同了。我總覺得這件事要被記在史冊上,國家好像要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說實話,當時我內心有一些恐懼。
又過了一年半,《熔爐法》頒布:廢除遭受性侵后需在五年內提起訴訟的限制;廢除強奸未成年殘疾兒童后,可以通過經濟協商達成和解且不予立案的內容,且大大加重了懲處力度。
就在小說和電影都完成的那一年,這些孩子們成年了,要開始獨立生活了。我聽說他們在學習咖啡師課程,想開一家小小的咖啡店。所以我和出版社一起籌錢,資助了他們的咖啡一號店,取名叫“獨同咖啡店”,獨同是“獨自”和“一同”的意思。咖啡店生意非常好,不久二號店也開業了,每年圣誕節,我常常帶著比薩炸雞去陪他們過周年慶。
《熔爐》是99%和1%之間的問題,1%是性侵犯的校長、老師,是檢察官、法官、律師,我寫下的是世上99%的人如何被1%的人欺負的故事。個體的幸福是有限的,人們大多是和國家、和時代一起同苦同樂的。從這個層面考慮,我想為改善社會問題作出點微薄的努力。我的小說不只是單純關注社會問題,同時我也習慣了把眼睛望向那些受傷的人、在哭泣的人、孤單的人。
我1963年出生在首爾,家境還算富足,可能同齡孩子的家庭奮斗十年也趕不上我家。父母是接受了良好教育的精英,我又是最小的女兒,所以從小在無拘無束的環境里長大的。也正因為在成長過程中沒有受到過任何差別對待,所以我對外來的男女差別或者不正當的壓迫十分敏感。
我在延世大學讀英語專業,畢業后干過很多工作。最先是做社團的干事,拿的最低工資,負責接聽電話;后來又到了出版社,還去工廠做過女工。我從高中開始寫作,但從沒想過要當小說家,我是作為詩人出道的。整理書桌時我看見了舊筆記上抄寫的保羅·艾呂雅的文字,那是學生時期抄下來的:“真正的詩沒有修飾,沒有謊言,也沒有彩虹光芒的眼淚。真正的詩了解世界上有沙漠和泥沼,也有上蠟的地板、弄亂的頭發和粗糙的手......生命之中有詩?!鄙杏性?,是啊,文學是嵌在生活里的。
20世紀80年代,我積極地參與社會活動,也因為學生運動進了監獄。在空蕩蕩的牢房里,我思考以后的人生應該如何度過。結果是我想寫小說。在監獄里就開始構思,一出來就動手寫了,那是我第一部短篇小說《拂曉》。
我的人生中有七年寫作空白期,是因為七年不幸的婚姻生活?,F在回想,當時我應該是抑郁癥,每天晚上都在發愁,每晚至少喝兩瓶燒酒才能睡得著。但我還要養育孩子們,不得不重拾寫作,我突然想寫死刑犯的故事。那時候我活得夠絕望了,想找到比我更加絕望的人,讓自己不至于覺得自己太慘吧,這是有點自私的想法。為此,我在拘留所和死刑犯們朝夕相處了六個月,寫出了《我們的幸福時光》,這是我的代表作之一。書出版后,引起了當時韓國社會就是否廢除死刑問題的強烈討論。
小說完成后其實不該再與他們見面了,但我還是會經常去拘留所看望他們,到現在已經是第17年了。創作永遠是一件很費力的事情,寫作過程中有時候全身毛孔的都會緊縮起來,就像蠶抽絲一樣。這樣抽出來的絲,人們會夸它像絲綢一樣順滑,但其實是我精疲力盡之后的結果。
在我寫作生涯里,遇到太多幫助過我的人。如果我告訴他們,從他們身上我看見了沒有翅膀的天使,他們一定會笑出來。
寫書寫了20年,我很慶幸自己一直在講述真實。如果我們覺得真相沒有價值,就真的會失去力量。不要用滿腔的憤怒和眼淚結束,要凝視真實直到最后。(來源: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