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我”與“超我”的二重意蘊

李佳璇

【摘 要】龔自珍是我國由封建社會進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這個歷史轉折關頭著名的啟蒙思想家、文學家。一方面，他提出了“尊情”說，強調文學要抒發真情、表現個性，代表“本我”;另一方面，他受儒、佛二者影響頗深，促使他進行自我約束，體現“超我”。本文將從以上兩個方面，結合龔自珍的文學創作，探析龔自珍文學思想的內涵。

【關鍵詞】龔自珍;“尊情”觀;童心

龔自珍呼吸著“衰世”的氣息，卻閃耀著思想啟蒙的光輝，追求無拘束的情感和自由健全的人格;同時，龔自珍對社會充滿“憂患”之情，痛感變革救世的迫切性，對現實政治及文化進行了猛烈的抨擊和批判，這使他在晚清封建社會中帶有明顯的異端色彩。自身理想追求與封建社會的矛盾使龔自珍倍感無奈和彷徨，被迫進行自我規約。在自我規約所帶來的巨大壓抑下，龔自珍陷入精神痛苦，于是皈依佛教，尋求精神解脫。

弗洛伊德認為，個體的“我”是分裂式的，是由“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構成。本文認為，龔自珍的“本我”表現為其對主體意識的尊重，以及對自由人格構建的追求;“超我”體現為其對自我情感的節制，以及企圖通過尋求信仰以解脫內心掙扎的訴求。

一、主體意識的覺醒

龔自珍在袁枚“性靈”說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尊情”說。他在《長短句自序》中明確道：情之為物也，亦嘗有意鋤之矣;鋤之不能，而反宥之;宥之不已，而反尊之。龔自珍認為，情感是不能被抑制的，“尊情”說就是要在寬容的基礎上尊重作者的真情實感并充分表達出這種真情實感。龔自珍的“尊情”主張，源于他的赤子之心，即童心。童心的誠摯純真，正是文學家所不可缺少的。

龔自珍認為“我”是世界的創造者，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為其童心的體現。他在《壬癸之際觀胎觀第一》中云：“我光造日月，我力造山川，我變造毛羽肖翹，我理解文字語言，我氣造天地，我天地又造人，我分別造論紀。”這里的“我”雖帶有唯心主義的局限性，但反映了龔自珍對人的主體性的強調。在此基礎上，龔自珍的詩中常出現帶有情感色彩的字詞，賦予萬物以強烈的主觀色彩。如“西池酒罷龍嬌語，東海潮來月怒明”“叱起海紅簾底月，四廂花影怒于潮”“畿輔千山互長雄，太行一臂怒趨東”等詩句中，一個“怒”字用得十分傳神，成為句中之眼。“月怒明”“怒于潮”，極言月光之明亮與花影之動蕩。月之“怒明”，山之“怒趨”，不僅給靜態的月光和山色賦予以動感，而且是龔自珍本人郁怒的內心情態、強健的個人氣質的反映。

龔自珍對其自我情感的抒發，逐漸成為一種無法抑制的潛意識，這使他的詩歌帶有濃厚的浪漫主義特色，情感縱橫不羈，想象神奇瑰麗。他在《能令公少年行》中用瑰麗的筆墨構造了自己的理想世界：美景是“春山不妒春裙紅，笛聲叫起春波龍，湖波湖雨來空濛，桃花亂打蘭舟篷，煙新月舊長相從”。來往之人是“敲門借書者釣翁，探碑學榻者溪僮”，生活內容是讀書彈琴、釣魚采藥、鑒賞古器、品評書法。詩中描繪的歸隱生活絕無清冷幽僻，而是充滿蓬勃向上的活力。

龔自珍的童心還表現在其樂觀向上的精神態度。“落花”總是作為凄清、哀婉的意象出現，而龔自珍對其卻有著不同的審美解讀。他在《西郊落花歌》中吟詠道：“如錢塘潮夜澎湃，如昆陽站晨披靡，如八萬四千天女洗臉罷，齊向此地傾胭脂。”落花的飄零在龔自珍眼中染上華麗的色彩，于是變凄涼哀傷為欣喜澎湃。又如他在《已亥雜詩》中所云：“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進一步看到了落花除審美價值之外的實用價值，這種化腐朽為神奇的解讀正是童心使然。

可見，龔自珍的童心是在沒有外物束縛和干擾下從心底流出的純真的思想感情，是同虛偽、庸俗、世故等相對立的純真個性。

二、自由人格的構建

龔自珍關注文學與時代和社會的聯系，于是其“尊情”說還帶有強烈的憂患意識。在古代封建社會，統治階級對社會控制的主要方式之一，是學習正統的經典。因為“經典的內容是固定的，經過內化的作用，必然對讀書人的性格產生影響，再加上嚴密禮教的配合，使漢以后知識分子所扮演的角色，就被細密的和嚴格的制度化了”。而在社會轉型時期，統治階級對社會的控制進一步加強。在這一背景下，對人格模式化的要求就更加強烈，新的獨特的個性就不容易獲得培養和保持。

于是，在以儒家倫理為正統思想的晚清社會中，知識分子大多唯唯諾諾，不敢有主體性的認同，只能在異化自我的客體化中沉浮，廉恥盡失，圓滑世故則是常態。龔自珍致力于改變這一社會風氣，在《病梅館記》中充分表達了其構建自由人格的主張和向往自由生長的美學觀念。其文曰：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梅以疏為美，密則無態。固也。此文人畫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詔大號，以繩尺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刪密、鋤正，以妖梅、病梅為業以求錢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錢之民，能以其智力為也。有以文人畫士孤癖之隱，明告鬻梅者：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天其樨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

這篇文章表面是抒發文人畫士對梅花的摧殘，實際上是揭露專制主義對人的天性的野蠻戕害。“梅以曲為美”“以欹為美”“以疏為美”的審美標準實際上是病態的，而文人畫士卻要“斫其正”“刪其密”“鋤其直”來助長這一標準，寓意的是晚清封建社會八股取士、文字獄、封建綱常倫理對人才的禁錮和扼殺，在抨擊病態審美觀的表面文章下蘊含著深刻而尖銳的社會政治內容。同時，龔自珍在《乙丙之際著議第九》一文中也指出：到了世道衰落的時候，一旦有才能的人出現，許多不才的人就來監督、扼殺他們的“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使社會沒有憂憤，沒有思想，沒有作為，沒有廉恥，沒有是非，渾渾噩噩，麻木不仁。

本文認為，龔自珍“本我”意蘊的思想啟蒙價值就在于其不止是批判統治階級、批判封建制度，更在于其進一步關注到了社會的文化風氣，關注到了社會群體的精神心理狀態。在長期的制度、倫理的壓制下，人們逐漸喪失了主體意識，失去了生氣，逐漸變得麻木，喪失批判精神。在這種情況下，龔自珍認識到僅僅批判制度弊端是遠遠不夠的，更應該喚醒人們的主體意識，于是便主張抒發個人內心情感，喚起人性和情欲，從而構建自由、健全的人格。這是龔自珍“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的主要目的和意義。

三、自我規約的無奈

龔自珍的一生是備受挫折的，在晚清險惡的社會現實中，他雖有文才武略、先進思想，卻抱負難展、不為世用。龔自珍啟蒙色彩的精神氣質在僵化腐朽的社會中有一種“存在哀感”，使其體驗到了生存的無根性，即龔自珍的自我意識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無法尋求可以參照的經典文本，沒有可以歸依的精神本體。

龔自珍出身于書香門第，自幼鉆研經學，學習儒家思想，其內心始終保持著對儒家人生價值觀的認同。他在朝拜孔廟時寫的一首《己亥雜詩》中云：“少年無福過闕里，中年著書復求仕。仕幸不成書幸成，乃敢齋祓告孔子。”他將自己“仕幸不成書幸成”看做與孔子的相似之處，將自己在學術上的成就看做是獻給孔子的一份厚禮。可以，龔自珍對孔子的崇敬之情。然而，儒家思想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儒家肯定性善，所以對現實社會的種種罪惡，未能有較深刻的剖析。因此“儒家的道德思想，對生活安適，痛苦較少的人，比較適合而有效;對生活變動幅度大，且有深刻痛苦經驗的人，就顯得無力”。所以，在晚清社會轉型時期，儒家思想在龔自珍眼中顯得蒼白無力。龔自珍認識到，想要改變社會風氣，必須打破儒家的正統地位。他在《題梵冊》中云：“儒但九流一，魁儒安足為？”表明儒學不過是各類流派中的一種，如何能成為正統思想？但社會的巨變和現實的屢次打擊，仍然使他感到“頹波難挽”，企圖從巨大的精神痛苦中解脫。

與儒家思想不同，佛教觀察人生是從負面切入，主張“無明”，認為人類生命本身就是沒有明的。“這種教義在現實人生中引起的普遍效驗，就是憤世嫉俗。佛教所要求的于人的第一步就是要引起這種情緒的反應”。龔自珍的思想中正存有“憤世嫉俗”的成分，他在現實中遭遇的重大失敗、忍受的深刻痛苦，使他迫切地需要佛教的救贖。他在與友人往來的書信中說：“見在終日坐佛香繚繞中，翻經寫字，以遣殘念，亦無不樂也。”指出自己以“翻經寫字”來排除內心的痛苦，尋求精神寄托。對佛教的沉溺更是直接影響了龔自珍詩歌創作的題材和思想。《己亥雜詩》中有許多與和尚、居士往來的詩作，如“龍華相見再相謝，借經公的龍泉僧”“鐵師講經門徑仄，鐵師念佛頗得力”。儒家思想與佛教教義的融合，使龔自珍對自我情感進行了約束，在文學創作中體現為“清深”的風格。他的《雜詩，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師作，得十有四首》中之一說到自己作詩的體會云：“欲為平易近人詩，下筆清深不自持。洗盡狂名消盡想，本無一字是吾師。” 自己本想寫作平易近人的詩歌，但一下筆卻成了含蓄古雅、清簡深沉的格調，所以說“下筆清深不自持”，任憑自己費盡心機地去反復斟酌，卻還是一字不可移易。

雖然龔自珍對佛教的皈依體現了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軟弱性，但其中仍有儒家思想的影子。《己亥雜詩》中有許多關心民生疾苦、表達自身同情的詩作，如“書生挾策成何濟？付與維南織女愁”“我亦曾糜太倉粟，夜聞邪許淚滂沱”。可見，龔自珍在保有儒家經世致用、仁者愛人的內核的同時，表現了佛教“慈悲為懷”的精神。又如“先生宦后雄談減，悄向龍泉祝一回”龔自珍即使知曉自己仕途坎坷，但并不打算停止斗爭，默向龍泉劍祝禱自己當年的鋒芒能夠重新回歸，進一步表現了他儒家思想的內核。

由此可見，龔自珍雖被迫進行自我規約，卻并不意味著其思想就此由積極轉入消極。他經世致用的理想愿望與佛教教義融為一體，形成了其“外佛內儒”的思想。

“自我抒發”與“自我壓抑”兩者間的矛盾，體現在龔自珍的文學思想中，構成“本我”與“超我”的二重意蘊，本文分析了其形成的原因和路徑。龔自珍童心的自然流露使他的文學創作帶有積極樂觀的浪漫主義風格;同時，他對社會強烈的“憂患”之情，使其關注到了社會群體的精神狀態，進而崇尚建立自由健全的人格，向往天然自由的美學觀念，具有開一代風氣的思想啟蒙價值。然而，他又具有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軟弱性，他在社會轉型的關頭，面對尖銳的階級斗爭、民族矛盾的激化、自身的異端形象，產生了苦悶與彷徨，從而向佛教尋求精神慰藉，影響了其詩歌的主題和思想。然而，他的內心卻始終保有儒家精神的內核。

參考文獻：

[1]陳歆耕著.劍魂簫韻 龔自珍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

[2]陳志峰.試論龔自珍「尊情說」之內涵及其詩歌之情感基調[J].東吳中文學報，2015（30）.

[3]鄒進先.龔自珍詩的浪漫主義特色[J].繼續教育研究，1995（04）.

[4]龔自珍著.龔自珍全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