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夏天

嚴楚童

我總是偏愛夏天。

春天不好嗎？春天里有與伙伴的歡愉，捉蝌蚪、放風箏、撲蝴蝶，都是春天的獨家奉送。秋天又如何？秋季運動會、迎國慶大合唱，這些校園生活的亮色，總與秋天相伴。而冬天，縱使萬物凋敝，卻是人們最熱鬧最和樂的季節，從古至今團圓主題的所有儀式，賦予冬天永恒的期待。

可我還是懷念夏天，懷念凝滯的悶熱的空氣，懷念單一波段的聒噪蟬鳴，懷念炙烤大地的日光，懷念貼在臉頰額頭的黏糊糊的頭發，即使這一切正真實地發生著，即使我現在正處在初夏午后的教室里，我對夏天的情感依然是懷念。夏天一直發生在過去。

回到七歲，夏天意味著大熱天沒有小伙伴敲著家門央你出去玩，意味著白日沒有父母盯著你撓頭摳腳的一舉一動，意味著一個全部由你支配的屋子，意味著一個悠長自在的暑假。我似乎天生適合夏天。一個人待在安靜的屋子里，只能聽見時鐘的秒針殺伐果斷的足音，我卻絲毫不覺得無所適從百無聊賴，一個人總在興致勃勃中度過日升月落。我熱衷于支配家里的一切：拉上窗前厚重的窗簾，一瞬間讓盛夏跌入洞穴;打開那盞很少發光、華而不實的水晶燈，欣賞每一塊玻璃折射的光線;在陽臺的水槽里接一大盆水，把雙手在其中浸泡之后，趁著指尖的水珠還未滴落，沖向那盆我埋了西瓜籽的泥土，精確地讓水珠降落，包裹上一只小小的爬蟲。這一切活動都讓我沉醉其中。而最令我心跳加速的游戲莫過于燃燒與熄滅。我虔誠地跪在地上，顫抖著擦著一根火柴，讓火焰舔到一張單薄的紙巾，紅色的怪獸倏地就躥了起來，熱量灼燒著我的手。我尖叫著拎著這張熊熊燃燒的紙巾沖向衛生間，一團火焰飛入水中，瞬間，狂舞的生命湮滅了。那一瞬間，我幾乎失去了全身的力量，只有一顆心臟狂跳如火。

七歲的我，在悠游自在的獨處里，第一次知道自己要什么，第一次知道自己怎樣最快樂。不需要前后簇擁的伙伴，不需要光鮮華麗的衣服——這些都是被虛榮扭曲了的鏡子，太容易蒙蔽雙眼。借著獨處這面鏡子，我看到了自我需求——好奇心與自由。

回到十二歲，夏天依然意味著獨自在家。一個人的游戲減少了，一個人的樂趣卻增加了。每天早晨，只要聽到大門落鎖的愉快聲響，我便從自己的書桌前彈起來，奔向書房。竹制的書架上站著爸媽的陳年舊書，最下面兩排磚頭一般的大學教材無法引起我的興趣，不過用來做墊腳石卻是剛剛好。踩著書籍的階梯夠著一本書架頂層封面破碎、紙張泛黃、單薄脆弱的小書，然后我就能在書房的地上消耗一天。直到耳朵捕捉到鑰匙探入鎖眼的聲音，我才手忙腳亂地開始修復“作案”現場。那些小書多是金庸、張愛玲的小說，我還在那里讀到過魯迅的短篇和半本《紅樓夢》。這對于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而言，已嘗偷讀禁書的快感，而對于書中所述，我多是一知半解，卻總是投入全部情感。一面向往著快意江湖，我看見自己心里住著的俠客;一面流連于花前月下，我聽見自己心中少女的輕愁。書里形形色色的人拓寬了我對生存的視野，水面之下的社會面貌加深了我對世界的了解。我總是遐想，存在一個與平常理性的現實世界不同的世界，那個世界仿佛是現實的倒影，基于現實，又虛幻無常。我也遐想，我心里住著一個與肉體不同的我，她的生存狀態在某種意識里沉睡，在遇見文字共鳴的一瞬間復活。

十二歲的我，徜徉在文學的湖面上，第一次知道了這個世界是什么樣的，第一次看見人在這個世界的生存狀態。文學的最大價值，在于讓你一瞬間就從千姿百態中，瞥見自己的生存狀態。在文學的鏡子里，我看見了自我存在的狀態。

至此，“我是誰？我在哪里？我要做什么？”這人生三問，我已在鏡子里窺探到了后二者的眉目。只是夏天漸漸遠去，一去不返。

再沒有自在的悠長假期，只能成天攜上三五好友出門逛街，或是奔波于補習課堂之間。縱然擁有獨處的機會，網絡信息和社交媒體也占據了我大部分的時光。為自己的照片爭取點贊，為他人的生活送去評論，關心八卦新聞，瀏覽無聊文章，我在這里感受到了一種機械式的快樂，大腦純粹分泌多巴胺，而內心卻毫無波動。一旦合上電腦，關閉手機，內心的空虛與迷茫一瞬間就會將自己吞噬。我仿佛一個奴隸，被囚禁在他人的目光里、外界的陰影下，一旦無人向我發號施令，戴著枷鎖的我就不知道該往何處去。自我意識早已在淪為奴隸時沉睡，我不知道我要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對于“我是誰”這個問題，我更是無法觸碰。我懷念過往夏天里的快樂，那種來自于自由、來自于“看見自己”的快樂。

我試圖向外界求索。關于“自我”的話題正越來越多地被別人談論，一方網絡世界熱鬧得像阿卡德米。年輕的女孩希望能把握人生，于是成熟優秀的女性冷靜理智的品質越來越多被提及，她們對自我有著清醒的認識，在自律與自由里享受人生。人們開始欣賞與贊美敢于直面自我、表達自我的人。但是“自我”的話題里也不乏負面的聲音：關于“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關于對自我意識的矯枉過正。許多人的自我意識醒來了，但通常只停留在自我的訴求，只會表達自己想要什么，卻不曾反思自己為什么想要，自己的想要是否“正確”。究其原因，是我們忽略或者回避了那第一個問題，我是誰？

為了尋找這個答案，我回到夏天，這個給我最初靈感的地方。我開始在太陽升起前晨跑，在晨光熹微里看見自己的汗水滴落在路上，看見自己的肉體克服疲憊，精神戰勝怠惰，它們在運動中合而為一。跑步是一面鏡子，讓我看見自己蓬勃的生命。我開始在午后的蟬聲里閱讀，文學讓我看見湖中倒影，哲學讓我在迷宮里望見星空，而歷史讓我看見孤立之后的千絲萬縷。閱讀是一面鏡子，讓我看見自己的思想軌跡。快樂，我終于回到了七歲與十二歲的夏天，在十七歲的時候。

夏天悠閑又自在，沒有人緊緊追問我“我是誰”的答案。而我即使在瞬間看見它的眉目，也無法準確表達，也不想得出定論。這是一個永遠變化的答案，因為每當我看見它時，我都希望它能夠生長得更加豐滿，更加強大。大概自我完善與提升的意識，永遠伴隨著“我是誰”而來。正是這種強大意識的推動，“我是誰”這個問題，需要并值得我用一生來回答。

回到夏天，我看見我自己。

（指導教師：劉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