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

馮駿揚

在煙波浩蕩的江面上，一彎明月，一葉小舟，一壺清酒。他一個人在船頭，似乎要站成永恒。蘆葦在風中搖曳，似乎看透了世態炎涼;烏黑的江水淌過潔白的蘆花，像水墨一樣蕩漾到天邊。從葦蕩的盡頭傳來一個漁夫歸途的歌聲，九月初微冷的江面承載著一聲聲悠長的詠嘆，飄蕩到蘆葦叢的深處。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年輕的漁夫知道白露的冰涼，白露卻不知道他的苦痛。他注視著前方的漫漫長夜，注視著“露似真珠月似弓”，注視著自己看似遠大的前程，也注視著這個國家的末路。在夜幕中，啟明星的升起，預示著一輪新的朝陽;但對于這個只剩下家徒四壁的皇室和夜夜笙歌的貴族，在輾轉反側和紙醉金迷中等待死亡的王朝，等待他的，只有塞外的鐵騎和絕望的永夜。

他坐在船頭，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卻盯著這杯隨著船起船落而波蕩的酒不知所措。月光照在他剛長出的髭須上，他正年輕，風華正茂，不像他的國家，那個正在蹣跚走下紫禁城漢白玉石階的耄耋老人，那個正在浮華的病榻上茍延殘喘的病人，那個縱有九州子民卻無力回天的大明王朝;他是那么年輕，飽讀詩書，他想報效祖國，以他自己的方式。十年寒窗，一直以來他都想高中狀元，不為功名利祿，只為有權掌兵，擊退那些連年進犯邊疆的寇賊。

“但是現在什么都要完了。”他想著，一滴露水滴進他的酒杯，在清酒上漾起一圈漣漪，也拂起他心中的波瀾。誰不想有魏晉名士的風度，孑然立于亂世，還可以泛舟河上，欣賞陰霞遠岫，陽景回流？誰不想同他們一樣“流觴曲水”，俯仰之間春華秋實一晃而過，兵荒馬亂與他們無關，還能悠游自在，看“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與昔時的風流世家相比，他還是一個凡夫俗子，雖滿腹經綸，卻想著案牘與兵事，想著國家社稷和無限江山。

小舟駛向白露的橫波，忽然一只白鷺驚起，沖破云煙，扶搖而上，他就像隱沒在蘆花中的白鷺啊，期待有朝一日能沖破束縛住他的黑暗，去追隨他想要的光明。“或許我應該行動起來。”他暗自思忖。光在船頭銜觴賦詩沒有用，在水鄉柔情里朝歌夜弦更沒有用，那隱沒于茫茫夜色中的京城與金殿也沒有用;他不想做自我陶醉的風流韻士，不想做逃避現實的達官顯貴，更不想做大明朝最后一個進士，最后一個狀元……他只想做這個國家的守護者，幾百年的文化積淀在他的心中蕩漾，那些愛國志士化作白露時節的習習秋風，在召喚著他，一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

他跳下船，寒冷的江水浸透了他的脊骨，卻無法冷卻他內心奔涌的熱血。他奮力地劃著水，在一陣陣沉浮的掙扎中，前方的黑暗夾雜著浸潤初秋蘆葦的江水涌入他的鼻腔，冰冷的江水里，他的身軀顯得太過稚嫩。但他沒有放棄，他艱難地爬上岸，裹緊身上單薄的衣服，義無反顧地離開過去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離開那個曾經畏懼過黑暗的自己，向著寂靜的水岸走去，向著眼前未知的黑暗走去，向著未來沙場的腥風血雨和他的未卜前途走去。他走向軍營，與他英勇報國的熱血一起奔涌向前。他隱沒在茫茫夜色中，再也沒有回頭。

在上前線的前一天，他又聽到了漁夫歸途的歌聲。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晚風呢喃，露水絮語。

他說，我的戀人，是這個國家。

忽然一滴白露落在江面上，就像他無聲地落在歷史里，沒有泛起一絲漣漪。

（以上指導教師：王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