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張欣悅

“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里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里，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余光中說，雨是女性，應該最富于感性。母親，這位女性，她的愛不正如杜甫筆下的雨“潤物細無聲”而“花重錦官城”嗎？

一

那是個應景的雨天，窗外，雨淅淅瀝瀝，你把我從頭看到腳，目光溜溜轉轉，最后紅著眼眶落在我的左手上。你的發絲被風吹起又落下，都不記得風吹走了多少個“還疼么”，雨浸透了多少個“不怕不怕”，總之，抽泣的我耳畔一直有你溫柔的安慰與細語。我哭著嚷著告訴你我的左手疼，你就像是揪了心一般，似乎我的喊叫和淚水就像是一把把鋒利的匕首扎在你的心口，疼得真真切切。

在去醫院的路上，雨落了一路，我也哭了一路，你在一旁皺著眉，眼眸深深。

急診室的門口，我死命拉住你的衣角，哭得撕心裂肺，在這一瞬間，左手的疼痛都不及醫生的診斷結果來得激烈。“您的孩子左手確診骨裂。需要現在正骨，請您先出去，配合我們的治療。”話音落地的一瞬間，我覺得，我那攥在手心里的你的衣角就像是我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我恐慌地懇求你留下來，這時年僅11歲的我覺得能夠抓住你的手，就抓住了所有的依靠。

你不斷向醫生解釋，不斷地請求，最后醫生妥協，為我打開一道門縫。暖黃色的光從你的頭頂瀉落，映照著你暖洋洋的微笑。“別哭，不怕，我們是最最勇敢的孩子。”你在門口看著我，我獨自坐在椅子上，視線模糊了一旁醫生的忙忙碌碌，卻能夠清晰地把你的微笑從門縫捕捉。最后，我的哭喊從門縫溜進你的耳朵，浸濕了你的眼眸，沖垮了你強撐起的嘴角，我看到了你捂著嘴哭，低下頭，可下一秒，你拭去眼淚又向著我笑，嘴角上翹，睫毛彎彎，懸掛著來不及抹去的淚光。

二

這天無風無雨，已經是黃昏，窗口的太陽往西掉入了高樓背后，各家各戶都升起了炊煙，廚房里歡騰了起來。你也不例外，小小的廚房，立著一個略顯佝僂的你，仿佛再也容不下另一個人的插入。你在炒菜，在燉湯，在燒肉，廚房的的確確是你的舞臺，指揮油鹽醬醋的你比在廣場上跳舞的你更多了幾分魅力。

不過40分鐘，你的菜已經擺滿了餐桌，離廚房最近的座位是你的，而你座位前的桌面上顯然有些空曠，所有的菜都往另幾邊靠。待大家陸陸續續入座，你又忙忙碌碌一個個遞上筷子，再等到大家動了筷，你才舒了一口氣，側身閃入廚房端出幾盤小菜——往往都是上一頓的剩菜，你事先蒸在飯上，這會兒冒著微微的熱氣，菜蜷縮在盤底，沒了油光，與餐桌上其他的佳肴相比，令人提不起胃口。

“媽，新鮮的菜先吃，剩菜別吃了。”爸爸說道。

“哎，菜還這么好，倒掉了多浪費。”你護犢似的又將那幾盤菜往自己面前攏了攏，“剛燒的菜你們趁熱吃，快吃。”你總是這么說，然后咧嘴笑呵呵地看著我們大快朵頤，仿佛你嘴里嚼沒味了的白菜就是那些美味。

一餐過后，又是一桌狼藉等待著你的整理，剩菜、碗筷、骨頭、湯水……于是，才在廚房忙活好的你又走進了廚房的懷抱。咣咣當當，你和你的那些鍋碗瓢盆開起了每日必奏的樂章。水槽里冒著泡泡，水龍頭沖出水，雨一樣澆在你手里的碗盤上，舞動在盤沿，跳躍在鍋蓋上，沖走了所有的污垢……

三

每次寒暑假，媽媽總要去趟你家，小住上幾天。

若是冬天，媽媽總會挑個大晴天回去，這似乎是你們的約定，到家用完午飯，小憩一會兒后，你總要從屋里拿出臉盆和新毛巾，燒好水，端到旁邊種菜的大棚里，給媽媽洗頭。蔬菜大棚真的是一個神奇的地方，脫了羽絨服也是暖洋洋的，你常說大冬天城里洗頭容易著涼，你曾幾次抱怨過城里浴室的浴霸沒你的大棚暖和。

你擼起你的袖子，用你那青筋突起、指甲微黃的手散開媽媽的頭發，讓她低下頭，你再用手撈起水灑在她的頭頂。“下雨嘍，把眼睛閉上啊。”你哄孩子一般哄著你面前這四十多歲的女人，我能想象得到你滿是褶皺略顯粗糙的手帶著溫溫的水、和著暖暖的陽光劃過媽媽的臉頰的感覺——一定是溫柔得像那雨水吧。

沖去揉搓后洗發水的泡沫，你會拿出毛巾，先是細心地擦擦媽媽的眼睛，再包住她滴著水珠的軟發，輕輕揉著，我甚至能想象得到你掌心摩挲在毛巾上會發出“沙沙”的聲響。這時候，碧天白云下，板凳和竹椅，你和媽媽，母親和女兒，任憑陽光肆意灑落在媽媽的發梢，再流連至你瞇起的眼角。陽光照呀照呀，照到了兒時，你笑看還是孩童的媽媽咿呀學語的地方……

“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么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雨來了，雨來的時候你這么說，一位母親說千億位母親說，說親愛的孩子啊，我的愛從你呼吸的那一刻開始，便只會在我停止呼吸的那一刻結束……

列車鳴笛駛向遠遠的天際，車廂里永遠都會有那谷雨般的柔綿與愛意，我們接受了雨的潤澤，就像接受了母親的教導，愿中華兒女都能守護自己的夢，一起稱彼兕觥，祝天下母親萬壽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