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燕 ,陳文喜 ,洪敏俐 ,鄭 鏹 ,洪朝璋 ,張喜奎
(1. 福建醫科大學附屬漳州市醫院,福建 漳州 363000;2. 福建中醫藥大學附屬漳州市中醫院,福建 漳州 363000;3. 福建中醫藥大學中醫學院,福建 福州 350122)
截止 2020 年2 月19 日,漳州市醫院朝陽分院(漳州地區定點收治醫院)共收治新型冠狀病毒肺炎(以下簡稱新冠肺炎)患者20 例,其中2 例為重型。從目前全國實際治療情況看,中醫藥參與重型新冠肺炎的治療,能明顯緩解患者癥狀,減少重型向危重型的轉變,降低病亡率[1-2]。 本文所述 1 例重型新冠肺炎患者確診之后,按“指南”要求予抗病毒、抗感染、減少炎癥滲出、調節免疫、吸氧等現代醫學方案治療,同時中醫藥全程參與救治,效果顯著。 現詳細介紹該病例的中醫診療過程和體會,以饗同道。
胡某某,男,75 歲,因“發熱 2 d”于 2020 年 1月30 日入院。 患者有高血壓、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簡稱慢阻肺)病史,近期14 d 內有武漢疫區人員接觸史。 入院前 2 d 發熱,最高體溫 39 ℃,伴咳嗽、少許白痰,畏冷、寒戰,無明顯氣喘、胸悶等不適。就診漳州市醫院查胸部CT 提示右肺多發斑片影,肺氣腫。血常規:白細胞總數2.26×109/L,嗜中性粒細胞總數 1.14×109/L,淋巴細胞總數 0.87×109/L。 C 反應蛋白35.4 mg/L,氧合指數237 mm Hg。咽拭子核酸檢測:新型冠狀病毒核酸陽性。 診斷:重型新型冠狀病毒肺炎。
2 月2 日初診:患者平素常咳嗽,晨起咳少量白痰,平時可長距離慢行。 辰下癥:發熱,體溫波動于36.5~38 ℃,咳嗽,痰少色白,氣促,胸悶,口干,伴納呆,胃脘脹悶不適,惡心欲嘔,嘔吐1 d,共2~3 次,大便稀,日1 次,面赤,舌暗紅,舌體稍胖,苔黃厚燥、中間焦黃(見圖1A),脈滑數。 復查氧合指數254 mm Hg。 復查肺CT 示:右肺中葉片狀網格影,雙肺胸膜下見多發散在斑片實變影、磨玻璃影;雙肺上葉局限性小葉中央型、間隔旁肺氣腫(見圖2A)。患者出現胸悶氣促,影像進展,病情惡化。四診合參,診斷:疫病,證屬濕熱疫毒閉阻肺胃,氣津兩傷。 治予清熱化濕解毒,宣肺疏郁開閉,益氣生津,擬麻杏甘石湯、白虎加人參湯、白虎加蒼術湯合小柴胡湯加減治療。處方:炙麻黃6 g,杏仁10 g,石膏(先煎)20 g,知母 10 g,炙甘草 6 g,柴胡 10 g,黃芩10 g,太子參 10 g,姜半夏 10 g,蒼術 10 g,葛根 15 g,淡竹葉 10 g,天花粉 15 g,薏苡仁 15 g。3 劑,由漳州市中醫院中藥房代煎,分袋包裝,每日2 袋,每袋100 mL,早晚各 1 袋,飯后口服(以下同)。
2 月5 日復診:藥后熱勢稍退,最高體溫37.4 ℃,然余癥狀如前,舌暗紅,苔濁黃、厚如積粉(見圖1B),脈滑數。 復查氧合指數 213 mm Hg。 復查肺CT 示:右肺中葉及下葉后底段片狀網格影較前略吸收,余雙肺胸膜下多發網格影,磨玻璃影較前增多(見圖2B)。 考慮濕濁蘊熱并重,膠著不解,故治以清熱利濕,辟穢燥濕,擬黃芩滑石湯合達原飲加減治療。處方:黃芩 10 g,滑石 15 g,茯苓皮 15 g,豬苓 10 g,大腹皮 10 g,白豆蔻(后入) 6 g,通草 6 g,厚樸 10 g,檳榔10 g,草果 6 g,知母 10 g,赤芍 10 g,炒麥谷芽各10 g,神曲 15 g,北沙參 10 g。 3 劑。
2 月7 日三診:熱退,然氣促較前加重,無嘔吐,納呆食少,余癥如前,舌暗紅,苔黃厚燥(見圖1C),脈滑但重按無力。 給予高流量面罩吸氧,復查氧合指數113 mm Hg。復查肺CT 示:雙肺胸膜下多發網格影,磨玻璃影較前增多,左側胸腔少量積液(見圖2C)。此時病情快速進展,邪盛正虛,病情危候。請省級專家張喜奎教授會診,張教授認為老年人正氣不足,濕熱化燥,氣陰兩虧,以扶正、和解、宣上、和中為治療大法,治以小柴胡湯合生脈飲加減。 處方:柴胡15 g,黃芩 15 g,姜半夏 12 g,生曬參 15 g,炙甘草6 g,麥冬 12 g,石斛 12 g,蜜麻黃 12 g,五味子 12 g,苦杏仁 10 g,葶藶子 9 g,黃連 6 g,砂仁(后入) 6 g,炒白扁豆20 g,生麥谷芽各15 g。3 劑。四診時未再發熱,氣促減輕,納食增加,無惡心嘔吐,便溏,日3次,舌紅絳,苔黃燥、前部剝(見圖1D),脈滑重按仍無力。 效不更方,予上方加蓮子 15 g。 3 劑。 五診時氣促繼續減輕,便溏好轉,日1 次,精神好轉,舌紅干微絳,苔剝,兩側苔黃(見圖1E),脈滑重按無力。繼續上方加生黃芪20 g,丹參18 g 補氣活血通絡。3 劑。
2 月15 日六診:咳嗽,咳痰,痰少色白黏,難咳出,氣促進一步緩解,略口干喜飲,便溏緩解,日1 次,舌暗紅而干,苔剝兩側及后部黃燥(見圖1F),脈細滑重按少力。鼻導管吸氧,復查氧合指數289 mm Hg。復查肺CT 示:雙肺胸膜下多發網格影、磨玻璃影(見圖2D)。 考慮氣陰兩虛、痰熱瘀互結證,治以益氣養陰,健脾和胃,清熱化痰,祛瘀通絡,擬麥門冬湯、生脈飲、六君子湯合貝母瓜蔞散加減治療。處方:麥冬 30 g,法半夏 10 g,生曬參 15 g,炙甘草 6 g,大棗 10 g,茯苓 15 g,白術 10 g,陳皮 10 g,炒白扁豆20 g,生黃芪 30 g,生麥谷芽各 15 g,五味子 8 g,川貝母(杵碎) 10 g,瓜蔞 10 g,天花粉 10 g,桔梗10 g,丹參 15 g。 3 劑。
2 月18 日七診:仍見咳嗽咳痰,痰少色白,較前易咳出,咳偶伴氣促,略口干喜飲,食欲好,大便成型,日1 次,舌暗紅已不明顯,舌偏淡而干,但已見潤澤,苔較前增多,偏厚膩、色黃白(見圖1G),脈細滑。復查氧合指數264 mm Hg。見濕郁化熱之象,守前方基礎上合用“麻杏薏甘湯”之意。 處方:2 月15日方減麥冬為15 g,去炒白扁豆、天花粉,加蜜麻黃12 g,五味子加至 12 g,薏苡仁 30 g,連翹 15 g,雞血藤 15 g,砂仁(后下) 6 g 以宣化滲利濕熱。 3 劑。
2 月21 日八診:偶咳嗽咳痰,痰少色白,活動后稍氣促,略口干喜飲,飲食如常,舌紅少津,但較前潤澤,黃白膩苔褪去,苔少(見圖1H),脈細滑。 復查氧合指數533 mm Hg。 患者病情好轉,病情分級由重型轉為普通型。 此后繼續在六診藥方基礎上加減施治,患者基本恢復如常,一般情況良好,舌上長出薄白新苔(見圖1I、圖1J),脈偏細有力,復查肺 CT提示炎癥滲出逐漸吸收減少(見圖 2E、圖 2F、圖2G)。 之后 2 次新型冠狀病毒核酸檢測均陰性,3 月7 日予辦理出院,定點隔離觀察。

圖1 患者舌象變化圖

圖2 胸部CT 影像圖
按語:本例患者因被去過武漢疫區的家人傳染而發病,因年齡較大,且有慢阻肺的基礎病,屬于新冠肺炎重型、危重型和死亡的高危人群。 患者發病入院后氧合指數低,確診重型新冠肺炎。 初診時濕毒疫邪由口鼻吸受而直入氣道、谷道,濕郁化熱,濕熱疫毒閉阻肺胃,臨床證候體現以濕熱內阻、氣機閉郁為主。 肺氣閉則咳嗽、氣促、胸悶;胃氣逆亂則胃脘脹悶、納呆、嘔吐;毒熱盛而食少、口干舌燥,見氣津耗傷之象。 據《傷寒論》第 63 條[3]“汗出而喘,無大熱者,可與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 《溫病條辨》[4]謂“手太陰暑溫……煩渴而喘,脈洪大有力,白虎湯主之;脈洪大而芤者,白虎加人參湯主之;身重者,濕也,白虎加蒼術湯主之”。鑒于傷津早已暗藏其中,故治療上不拘泥疾病早期,盡早顧護津液。 故選方麻杏甘石湯、白虎湯加人參、白虎加蒼術湯清熱化濕,宣肺平喘,益氣生津,同時加小柴胡湯清解郁熱,條暢氣機。 二診時見苔黃厚濁如積粉,濕熱疫毒之邪郁結膜原, 方予黃芩滑石湯合達原飲加減。黃芩滑石湯[4]出自清代吳鞠通《溫病條辨》,“達原飲”[5]乃明代吳又可所創,二方合用加強清熱化濕、辟穢化濁之效;為避免方中用藥過燥傷陰,故反佐北沙參滋陰潤燥。 三診時舌苔雖黃厚而燥,舌尖已先見少量剝苔(后面四、五診舌苔逐漸剝落),露出舌質暗且紅絳、干燥無津。 此時濕熱化燥,氣陰兩虧,胃氣耗傷,患者處于胃氣欲竭狀態,治以小柴胡湯合生脈飲加減。生曬參、麥冬、石斛、五味子、炙甘草益氣養陰扶正,生曬參大補胃氣,生脈散酸甘化陰;姜半夏、砂仁、炒扁豆、生麥谷芽、炙甘草和胃護氣;黃芩、黃連清解毒熱;蜜麻黃、杏仁、葶藶子辛開苦降,開泄肺郁以治咳喘,肺苦氣上逆,急食苦以降之也;黃芩、黃連、半夏亦辛苦開胃氣之痞,降胃氣之逆,合參草而為半夏瀉心之意;柴胡則疏氣散結,暢達肺胃氣機。 諸藥合用,使毒熱閉郁之邪得以祛除,胃氣得復,氣陰得補。 其中蜜麻黃合五味子宣肺平喘,是張喜奎教授治療咳喘的經典藥對[6],且五味子與麻黃等量使用,既可斂肺降氣,又可防麻黃耗氣傷陰之弊。 黃連合砂仁亦是張喜奎教授常用對藥[7],其認為黃連清熱解毒燥濕,合用砂仁醒脾化濕又防防黃連苦寒傷胃。另加入炒白扁豆、蓮子、生麥谷芽顧護脾胃,亦是張教授重視中焦脾胃治療思想的體現。四、五診繼續原方加減治療,患者氣促逐漸改善,飲食恢復,胃氣提振,陰津漸充,舌質紅干改善,已有潤意。 舌苔雖剝,五診、六診仍見黃干有地之苔逐漸增多,分布兩側;脈象雖細,重按尚有力。 表明氣陰漸復和氣分熱毒大部祛除后,正氣托舉內伏余熱里邪外出氣分,此時患者主要癥狀是咳嗽痰黏不易咯出,氣促明顯緩解,故六、七、八診調整處方為麥門冬湯、生脈飲、六君子湯合貝母瓜蔞散、麻杏薏甘湯等以益氣養陰,健脾化濕,清熱化痰兼活絡通達,藥后患者病情繼續改善平穩,轉危為安。 本患者病情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濕熱毒盛而氣機閉阻;第二階段氣陰兩虧,胃氣不支,濕熱化燥,毒熱郁肺;第三階段為胃氣來復,氣陰兩虛,濕熱余邪,痰瘀留滯。
清代吳坤安《傷寒指掌》說過“病之經絡臟腑,營衛氣血、表里陰陽、寒熱虛實,畢形于舌”[8]。 清代王孟英也明確指出“必驗之于舌,乃治溫熱之要旨”[9]。溫病過程中舌色、舌苔的變化,提示熱邪的進退、津液的盈虧。 本案例中,隨病情劇烈變化,患者舌象呈“教科書“般的典型改變,這對溫病臨床實踐極具意義(見圖1)。其中圖A 到圖F,舌苔從黃厚燥苔—黃厚浮松膩苔—剝苔—長新薄黃苔。圖C 又化為燥苔,可能的原因為:其一為疾病進展期,疫毒迅速化燥傷津,其二為用藥偏燥。 圖F 到圖J 舌苔從薄黃燥苔—黃白浮松膩苔—剝苔—長新薄白苔,與這個過程相應的是氣分邪結熱盛—津回結松—邪去正虛—胃氣來復,其舌苔厚與薄也體現了邪熱盛與少。 隨胃氣來復,內伏邪熱隨胃氣外達,故圖E 到圖F 見薄黃燥苔增加。 王孟英在《溫熱經緯》中《葉香巖外感溫熱篇》云:“大凡看法,衛之后,方言氣……。 ”條文后注解:“更有邪伏深沉,不能一齊外出者,雖治之得法,而苔退舌淡之后,逾一二日,舌復干絳,苔復黃燥。 正如抽蕉剝繭,層出不窮”[9],這正是圖E、圖F 變化寫照,也表明王氏具有豐富的溫病臨證經驗。 舌苔反映邪氣變化,舌質更能反映正氣盈虧。 圖A 到圖D 舌質暗紅干燥,剝苔后見舌質仍紅絳無津,正是胃陰耗竭致胃氣傷殘,幸及時大補胃氣、養陰液、和胃氣,致氣陰漸復,至圖E舌紅絳減,舌上已有潤意。從圖E 開始,舌質已呈微嫩并逐漸明顯,舌色由紅轉淡,舌面由干轉潤,這是在陰津恢復后顯露出原本氣虛之征,這時加黃芪配合生曬參加強補氣。 可以說,舌紅絳和干燥程度反映陰津情況,而舌質淡嫩程度反映氣虛情況,本案例二者并存使舌象更為復雜,須臨證仔細體會。 也正是耗氣傷陰過度,氣行無力,肺絡干澀,血行瘀滯,患者口唇及舌質瘀暗。 當然早期血瘀可能由于氣機閉郁嚴重致血行瘀滯,這時王清任《醫林改錯》的解毒活血湯可酌情配合使用。
新冠肺炎屬中醫學“疫病”范疇,具有傳染性、流行性,目前尚無確認的有效抗病毒藥,以對癥支持治療為主[10]。 通過對我院收治 20 例新冠肺炎患者的觀察發現[11]:濕邪致病是漳州地區新冠肺炎的基本特征。 中醫認為疫毒常挾穢濁之氣,也善于閉阻氣機。本次疫病主要病位在肺,肺主氣。本案例濕毒穢濁入侵,使肺氣閉郁并累及于胃,因氣郁而迅速化熱,表現為化燥傷津耗氣,胃液欲竭,胃氣大傷;如果病情進一步發展,肝陰心液耗傷,則邪氣內陷,昏譫動風等變證蜂起;或氣閉及絡,諸竅閉塞,則成內閉外脫危候。 本病例診斷得益于省、市級專家通過遠程舌象辨識,結合癥狀,辨治清晰準確,恰中病機。 治療上在加強清熱化濕、宣肺開閉同時,察覺其胃氣欲竭、氣陰虧虛之象,及時予以大補胃氣、益氣養陰,避免病情由重型向危重型轉變,最終取得良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