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整整一天（組詩）

窗 外

——給子夏、海星

在我窗子的下面，丁香和灌木

（在冬天會變成淡淡的灰色）

還有一些花，金雞菊，美人蕉，有的

叫不出名字。景物隨季節而變化

或附和著心情。遠處高高聳起的樓群

遮蔽著我的視線。在這里我已經住了

十五個年頭，也許還要住上很久

在這狹小的甚至稱不上花園的花園

貯藏著我太多的往事。我的兩只寵物

埋葬在這里。它們度過了過于短暫的一生

但仍然會被稱作一生。留下美好的瞬間

和更長久的傷痛。我的生命已過去了大半

我的和關于我的記憶，一部分和這里相關

或融筑進這里，樹木，小徑，和樓道

也許有一天它們會講述著我的事情

（但我并不希望如此，這只會帶來

某種傷感和厭倦）。我們活著，寫詩

難道只是為著取悅別人和自己？

這個世界并不美好，至少不像我們

想象中

或寫在詩中的那樣美好。但我們仍然

像孩子一樣，辨認著事物，并喃喃地

讀出它們：在它們身上打下

我們生命的烙印，悲傷或喜悅，然后

融入

一個不為我們所知的永恒的記憶

雨中聽巴赫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

但CD播放器里的音樂仍在繼續

它填充著這個早晨，填充著房間

和餐桌，以及桌子上的咖啡

讓我意識到了時間的存在

它延續著，時快，時慢

有時中斷，然后又重新開始

就像雨，樂曲，或是生活

這場雪

也許注定會成為

某種契機，進入或偏離

輕盈地跳躍，或沉重地跌倒

芭蕾的舞步

在疲憊的腳趾上滑動

努力模擬著鳥兒的飛行

卻仍然徒勞。它們去了哪里？

道具裝飾著羽毛，美麗

但只是形容詞的一種

車輪空轉，似乎反證著

阻力也是動力。一個巨大的

冰柜，壓縮機嗡嗡響著

單調而乏味，就像生活本身

而樹籬扮成白色，盡管看上去

仿佛一道淡淡的影子

這一切是否讓你感到厭倦？

“哦不，這很好”或“我喜歡這些”

我們習慣了借口，真正的意圖

總是被掩蓋。一只貓被凍僵

四肢朝天，被倒放的毛絨玩具

被它的主人遺棄。整個世界

在旋轉中暈眩，然后變成一片空白

看上去干干凈凈，時間和歷史

被抹平，似乎一切都不曾存在

偶 然

雪下了整整一天

現在它停了下來，就像

一場談話被突然中止

或一只盒子咔嗒一聲

關上（沒有人知道里面

有些什么，也許只是

幾張發黃的照片，或者

一只死鳥，就像我小時候

常做的那樣）。客人離開了

房間空蕩蕩的。世界似乎

一天天變得陌生，或它一直

就是這個樣子。讓我想到

那個遙遠的夏天，當第一次

認識死亡：它隱匿在高高的

蒿草和蕁麻之間，暑氣

沉積著，不知道名字的鳥

在什么地方叫著，隨后青蛙

跳進發臭的葦塘。現在一切

歸于沉寂了，你或許知道

我說的不是這場雪，或

那個夏天。這些就像我們

微不足道的生命，出現

與消失，完全出自某種偶然

靜 寂

用一把鐵鍬

他們掩埋著白天的風景

用一柄十字鎬

他們掩埋著白天的風景

用一只耙子

他們掩埋著白天的風景

用一只鐮刀

他們掩埋著白天的風景

用一臺推土機

他們掩埋著白天的風景

用一架手推車

他們掩埋著白天的風景

用一籃雞蛋

他們掩埋著白天的風景

用一捆演算紙

他們掩埋著白天的風景

用一窩耗子

他們掩埋著白天的風景

用一滴眼淚

他們掩埋著白天的風景

用一陣咳嗽

他們掩埋著白天的風景

用一堆無聊的笑話和八卦

他們掩埋著白天的風景

用白天的風景

他們掩埋著白天的風景

于是夜晚降臨

當被反復書寫的事物發出抗議

現在一切變得透明，仿佛玻璃制品

街道，樓房，廣告牌，咖啡廳

全都失去了色彩，像一幀幀感光膠片

正努力從自身的束縛中逃離

風景隱去了。意義的集中營被廢棄

在持續的自我專注中天空落入了陷阱

美具有相對性。另一方面，它只屬于人類

而且是歷史的產物。而事物抗議著

它們只想返回到自身。我的心被擰緊

像一只燈泡，它照亮自身以外的事物

當剝去了觀念的硬殼，你就會看到

樹仍然是樹，它的枝葉舒展著，伸向

天空。西紅柿裸露在風中，渾圓

而美麗。一輛出租車駛過，它只是

一個交通工具。而明亮的櫥窗映照出

流動的街景。我們的世界是個球體

正危險地滾向我們。而在這場游戲中

你將再次成為你自己，并嘗試改變一切

一切在變好，在我們弄糟了這些之后

大海涌動，月亮升起。如果不說這些

我們會說，西西弗斯的石頭終于停下了

安于自己的位置。或者說，在打印紙上

復制出全部的情感和世界的3D圖像

也許我們該坐下來，喝杯咖啡，重新

理解這個世界，并考慮是否同它和解

陶淵明

這是我第幾次寫你了，老酒鬼

率性而狡獪，或許也稱得上自私

貪圖著自己的安逸，放棄了公職

把秫米全釀了酒，卻讓老婆孩子挨餓

當風卷著積雪吹進門來，你就得去

朋友家乞食。那是個怎樣的時代啊

至少我們在你的詩中讀到。你寫詩

不是為了后世的聲譽，當然也沒有稿費

你只是在和自己交談，鏡子里的他者

對他你并不陌生，也算不上熟悉

如同對著后世的我。而我是誰

你永遠不會知道。如果我們認識

我會時不時地和你喝頓酒，喝高了

就一起罵人，罵謝靈運，裝逼的家伙

那些政客，嘴臉更是討厭極了，蒼蠅一樣

還有鐘嶸，根本就不懂你，和你的詩

那些個批評家啊，只會按著固定的套路

評價作品，從來不知道審美為何物——

但又有幾個人能讀懂我們的內心？

我們有足夠的理由一塊憂傷

不過你那時的風景真美，天空澄澈得

讓人心碎，一點霧霾也沒有

晨夕看山川，你這樣寫，事事悉如昔

但現在山川什么的全都變了樣子

老伙計，我和你一樣不諳世故

讓那些詩人們在朋友圈里折騰吧

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好，菊花也開了

就像一千多年前的那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