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濟
影視與文學作品中的宋朝國宴多窮奢極欲,佳肴美饌、玉盤珍饈取之不盡。藝術作品中的這種刻畫并非毫無根據的編造,還是有一些史料依據的。問題在于,很多人只看到了表面,知道宋朝皇帝常有大宴群臣之舉,卻不知那種宴會并非一時興起、隨心所欲,而是一項有著明確目的與嚴格規定的政治活動。
按宋朝宮廷的宴會制度,大宴群臣的活動屬于宴會之中最高級別的“國宴”,具體又包括三類,分別是春秋大宴、圣節大宴和飲福大宴。
先說春秋大宴。顧名思義,此宴是在春秋之季舉行的以君臣宴樂為主的大型官方宴飲活動。有意思的是,最先舉行的并非春宴,而是秋宴。第一個組織秋宴的人是宋太祖,時間是建隆元年(960年)八月,此后宋太祖屢辦秋宴,“開寶三年、五年、六年、七年、八年,并設秋宴于大明殿”(《宋史》),但他對春宴卻沒有什么興趣。這是由于宋太祖的生日在農歷二月十六,與春宴的舉行時間相沖,而圣節大宴的重要性遠勝于春秋大宴,只能選擇將春宴擱置。宋太祖在位時期,是秋宴獨放光彩的時代。差不多20年之后,到了宋太宗時期開始舉辦春宴。太平興國三年(978年)九月,宋太宗“大宴大明殿,春宴自茲始也”,秋宴又被廢棄。這其中的因由與之前春宴被擱置的原因類同,宋太宗的生日為農歷十月七日,與秋宴撞期,故宋太宗只設春宴不置秋宴。
直到宋朝第三任皇帝宋真宗上臺,春秋大宴才得以并立,這要歸因于他的生日在農歷十二月二十三日—既不在春季,也不在秋季。咸平三年(1000年)九月,“大宴含光殿。真宗朝,圣節外始設春秋二宴,自此為定制”。此后,歷經宋真宗、宋仁宗、宋神宗、宋哲宗四朝發展,春秋大宴在宋徽宗時期步入巔峰,之后隨著北宋的結束,最終消逝于歷史長河之中。
春秋大宴規模浩大、氣勢恢宏,別的不說,只談其參與人數,便可用“匪夷所思”來形容。按史料記載,以宋神宗時期“裁減”過的規格而論,辦一次春秋大宴,參與者即超過1300人,其中吃飯的只有170余人,包括皇帝和各部門高官,其余1100余人都是服務人員。按比例來算,差不多6個人服務一個人。
宋朝皇帝常有大宴群臣之舉,很多人只看到了國宴場面之窮奢極欲,卻不知那種宴會并非一時興起、隨心所欲,而是一項有著明確目的和嚴格規定的政治活動。

宮中行樂圖(局部)絹本設色 25.9×26.5cm宋 佚名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人數雖多,宴會卻進行得有條不紊,皆因其程序嚴密且煩瑣。春秋大宴的舉辦地點在集英殿,殿中座次排布自有相關部門負責,基本原則是以皇帝所在的御座為中心,官員按地位高低和恩寵親疏由近及遠排列。參會人員名單由御史臺草擬,并繪制座次圖交給皇帝審批,之后再通知相關官員。到了宴會當天,又有進殿、用餐、退席三個階段的一整套禮儀規定。以用餐階段為例,按照程序,官員需先向皇帝敬酒,其間還有集體的隊形變換。之后,是所謂的“君臣宴飲”,也就是正式進入吃喝環節。這個環節需遵循“九盞之禮”,也就是飲酒九巡,每一巡都有不同的舞樂助興,還有敬酒、飲酒的規矩。其中,第五巡結束后,有大約半個小時的中場休息時間。宴會結束后,參與的官員們還要回去將激動的思緒、澎湃的心情寫成文章,以歌功頌德,史稱“春宴或秋宴笏記”。
后世有學者認為,宋朝皇帝辦春秋大宴是為了加強君臣感情。然而,從大宴之規模與程序來看,看上去是“與臣同樂”,其實是為了強化皇權的至高無上。

漢宮圖 絹本設色 宋 趙伯駒(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春秋大宴雖規模驚人,但還并非宋朝國宴之首。“頂級國宴”的位置屬于圣節大宴,所謂“圣節”,是宋朝皇帝生日之專稱。
圣節大宴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包括建道場、行齋會、獻祝壽詩文、上壽稱賀、舉行大宴等流程,其中的大宴,規模在春秋大宴之上。如大宴開始前,殿前要搭建山樓彩棚,教坊樂人(宮廷文藝工作者)需在山樓之上表演歌舞。在“九盞之禮”行到第三巡時,又有大型雜技團體“左右軍”進行雜技表演。行到第六巡時,則是在殿前搭建高約10米的球門進行蹴鞠表演。行到第七巡時,換以400余名妙齡女子進行唱跳表演。
此宴從北宋一直持續到南宋,大多數的宋朝皇帝都有舉辦,偶爾還會有一兩位皇太后、太上皇之類的重要人物加入。春秋大宴可以不辦,但皇帝的生日必須要慶祝,由此可見其國宴之首的地位。
第三類大宴是宋朝獨創的飲福大宴,一般在大型祭祀活動之后舉行。“飲福”之本意,是在祭祀時飲用獻給天地、鬼神的“福酒”,以期得到種種超自然力量的庇佑。到了宋朝,將“福酒”與大宴結合在一起,便成了用以凝聚人心、神化皇權的工具。
飲福大宴始于宋太祖乾德元年(963年),在一些大型的官方祭祀活動(如郊祀、明堂禮、籍田禮等)后通常都要舉行,一年可舉辦多次。據史料記載,飲福大宴的參與者是四品以上文武官員,人數可能比春秋大宴和圣節大宴更多。與打著溝通君臣感情之幌子的春秋大宴以及表面上“輕松活潑”的圣節大宴相比,飲福大宴的氣氛整體顯得莊重、肅穆、神圣。大宴之前,也要在殿前搭建山樓彩棚,但不會有人在上面蹦蹦跳跳。宴會的重點,是皇帝賜福酒于臣僚,臣僚跪謝天恩,然后君臣同飲福酒,以示得到了上天的集體庇佑。至于宴會結束后的“心得體會”,那自然是少不了的,肉麻程度也在“春宴或秋宴笏記”之上,幾乎就是滿篇的溜須吹捧,于是,就有臣僚寫出了“醉飽于太平,益謳吟于睿圣”這樣的話語。
至于國宴所食菜品,按《東京夢華錄》等史料記載,有“索粉、白肉胡餅、群仙炙、天花餅、太平畢羅、干飯、縷肉羹、糖油餅、假圓魚、蜜浮斯奈花、肉鲊、排炊羊胡餅、炙金腸、餤子饅頭、肚羹、水飯”,等等。聽起來貌似都是山珍海味,其實不然。“索粉”就是粉絲;“白肉胡餅、天花餅、排炊羊胡餅”,就是各種肉餡的面餅;“群仙炙”則是用鹿肉和熊肉混在一起做成的燒烤;“炙金腸”是用蛋黃涂抹在羊腸上烤熟而成;“太平畢羅”是由波斯傳入的一種手抓食物改良而成,類似于包子;“蜜浮斯奈花”是用茉莉花為原料制作的一道甜品;“縷肉羹、肚羹”就是肉湯;“餤子饅頭”是帶餡的饅頭;“肉鲊”是腌肉……
相對于影視與文學作品中窮奢極欲的佳肴美饌,這些菜品看起來真的是不怎么好吃。也不奇怪,因為國宴本就不是為了讓君臣吃吃喝喝,享受舌尖上的快感,而是要讓臣僚以另一種方式來感受皇權的威嚴,從而約束自己,使自己更加適應權力體系,“配得上”身為統治階級一員的屬性。對此,史料有明言:“古之饗宴者,所以省禍福而觀威儀也。”

春宴圖(局部) 絹本設色 23×573cm 宋 佚名 故宮博物院藏
為了加強這種功能,宋朝建立了一套完備的國宴風紀監察制度,主要包括以下內容:
原則上,“有幸”被邀請的官員不允許請假,即便確有特殊原因,如家有喪事、突患重病等情況必須請假,也要經過御史臺數次核實,一旦發現有弄虛作假的情況,責任人就要按照相關規定接受處罰。特別是對于生病這種慣用的借口,朝廷會派出醫官前去查驗,看請假者是真病還是假病。
既然是吃喝活動,酒后難免會有些行為舉止上的放松。但在國宴上,這種放松就等于放肆。宋朝初期,臣僚在宴席過程中喧嘩吵鬧的現象頗為嚴重,到宋真宗時期,針對此事便定下制度,由御史臺派出專人巡場,禁止喧嘩吵鬧,如有違背者,當庭拿下,以罪論處。
國宴上的座次都是有嚴格排序的,亂坐不得,但總是有一些人,會由于各種原因在這個問題上犯錯。在皇帝看來,這就不單是“粗心大意”了,而是關乎“人臣僭越”,也要嚴加防范。
中國酒文化從不以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亂語為榮,而是崇尚自律、內斂,國宴更是如此。對于那些酒量不怎么樣,喝幾杯就丑態百出的人,主管國宴風紀監察的御史臺自是深惡痛絕,屢屢發起彈劾。有意思的是,宋朝皇帝對此卻多有袒護。如太平興國九年(984年)的春宴上,宋太宗定下基調:“天下無事,良辰宴會,無辭盡醉。”但臣僚畏懼于醉酒失態會被彈劾,不敢盡飲,宋太宗不得不立即召來御史臺官員,“求情”道:“今日宴會,蓋君臣相遇之樂。朕所賜酒,欲以歡洽,茍小有失儀,卿可勿彈舉也。”
不管你當天心情如何,參加國宴都得和顏悅色,如果帶著一副苦瓜臉出現在皇帝和同僚面前,那就是犯罪了!特別是出身行伍的武將,由于性情多粗豪,最容易在這方面出岔子。按照規定,他們一旦被抓,就要送回所屬軍營接受處罰。
所謂“賜花不戴”,與國宴上的一項重要活動有關,即簪花。在宴會進行過程中,皇帝會賜予官員花朵,有鮮花,亦有絹帛制成的假花,受賜的官員要將其戴在頭上,此即簪花。這個看似充滿浪漫氣息的活動,其實帶有權力的深刻印記。除了官員等級不同、受賜的花朵會有所區別外,若是在宴會過程中因為各種原因賜花不戴,或是在宴會結束后將花送與他人,那都是對皇帝權威的挑戰,自然是要受到處罰的。
國宴持續時間長,規矩又多,皇帝和臣僚都很疲憊,故而在“九盞之禮”進行至第五巡后,有半個小時左右的休息時間,但那不是供你開小差的,而是要你抓緊時間整理儀態、調整坐姿,做好準備迎接最后幾巡,如有違背,就會受到彈劾。耐人尋味的是,宋仁宗在這方面對武將有所放寬,特別規定武將可提前離席,不可加以彈劾。有學者推斷,這與當時宋朝南方屢生叛亂,皇帝對軍隊頗為倚重有關。
除了上述七大注意事項外,參加國宴的規矩和講究還有很多,而從國宴的內容和形式來看,最令參加者感到辛苦的,恐怕還是圣節大宴。在這個看似比春秋大宴和飲福大宴輕松不少的國宴中,參與者更要時時刻刻保持警惕,不要被酒水、雜技或美色亂了方寸。活動內容增加了,要注意的事項便更多,無論是看球還是看雜技,均不得大呼小叫,即便是看到精彩之處,也得穩住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