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達
《國語·齊語》中說:“春以搜振旅,秋以獵治兵。是故卒伍整于里,軍旅整于郊。”《論語·衛靈公》中,衛靈公向孔子請教戰爭之事,孔子答曰:“軍旅之事,丘未之學也。”故后世將軍隊或戰爭之事均謂之“軍旅”,而以描寫戰爭之史、軍旅之事、軍人之思的詩歌便謂之軍旅詩。這些詩表現現實的或虛擬的軍人形象、戰事、日常生活及心態,內容涵蓋從軍、兵營、戰爭等,其意象多為烽火狼煙,鎧甲武器(刀、劍、戟、戈等),孤城羌笛,戰陣兵馬,大雁雄鷹。可以說,這是我國古代詩歌遺產中的奇葩和珍品,在詩歌史上散發出絢爛奪目的光彩。
閱讀李仲元先生的《緣齋吟稿》《緣齋吟稿續集》,發現詩中刀、劍、戟、馬等字眼甚多,這似乎與一個風度翩翩的文雅儒者、一個善氣迎人的和藹老人掛不上鉤,但若想到他青少年時代曾身著戎裝跨江入朝、北國戍邊的一段戎馬生涯,這似乎又很自然。因此,他這些充滿愛國正氣、軍人血氣以及對戰爭和人生的體驗與思考的豪邁詩篇,無不給人以心靈的震撼、精神的鼓舞和人格的熏陶。
我們知道,中國歷代文人都懷有一顆建功立業的雄心,常常將心中的豪情壯志訴諸紙上,由此形成了古典詩詞中的豪邁之風,李白“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辛棄疾“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李清照“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等等,這些詩句都彰顯著他們胸中的浩然之氣,讀之總能讓人感受到那催人奮進的氣勢與力量。
李仲元先生從小就敬仰、崇拜軍人,對綠色軍裝和軍營心生崇敬和羨慕之情。1949年9月,他16 歲,瞞著家人毅然報名參軍。軍營是他人生的第一站,部隊這個大學校、大熔爐,把一個懵懂的青少年培養成一名戰士。這樣的經歷,自然沉淀了他日后詩歌創作既雄渾又沉郁的風格。1991年6月,58歲的他寫下《少年從軍志感》:“當年投筆氣凌霄,長劍憑河斬惡蛟。苦戰幾番甘冒死,頭顱依舊未輕拋。聽笳倚戟荒城月,縱馬搴旗瀚海飆。千古英雄多少事,夢魂獨愛霍驃姚。”詩人述說了少年時代參軍報國,后又跨江入朝作戰曾幾經危險,歸國后旋赴吉林、內蒙古地區騎兵部隊戍邊,抒發了自己對漢代名將霍去病的崇拜之情。1993年10月《題丹東抗美援朝紀念館》:“回首當年苦戰多,英雄浩氣蔚山河。白頭老將今猶在,鴨綠江邊唱舊歌。”60歲的白發老兵在丹東參觀抗美援朝紀念館時即興寫下這首七絕,那山那水,那曾經的苦戰,都縈繞心頭,而今隔江東望,自然感慨萬端。2005年4月,詩人寫下《詠馬三首》:“鐵騎橫云列陣催,流沙深處是龍堆。金鞭一指黃塵起,卷地風驚萬壑雷。”“鐵骨錚錚久逸群,攖鋒曾伴李將軍。鳴鞭遠逐天驕子,踏破胡沙萬里云。”“鐵甲獨行青海灣,幾番帶箭度蕭關。如今老臥斜陽里,猶自神馳萬仞山。”這三首詩可見詩人匠心獨運,分別以鐵騎、鐵骨、鐵甲起句,吟頌了馬的精神。作為詠物詩,致仕之后的詩人顯然以馬作寄托,抒發自己“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豪邁胸懷。2012年2月,詩人寫下《八十自壽述懷》:“青衿脫去換征衣,鐵馬冰河度若飛。陣解煙消勛策后,天涯依舊等閑歸。”以及2014年9月所賦《中秋醉賦》:“涉江仗劍敢稱雄,壯歲何功赴遠戎。萬事驚心唯一笑,飄然已是老詩翁。”這兩首詩可以讀出詩人在“杖朝之年”后,心胸之豁達、淡泊,有種超然物外的境界。然而十年軍旅生涯實在對人生影響太大了,如今縱是白發飄然,卻依然“鐵馬冰河入夢來”。
“寧做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邊關五十州。”古人這些慷慨激昂、雄壯豪邁的詩篇,體現著古代志士的遠大志向和抱負,體現著古人渴望建功立業、實現遠大理想的健康人格,令后世來者讀之依然被激蕩起心中那昂揚的斗志。李仲元先生當然如此!那是1949年9月,他所在的學校軍代表請來時任中共中央東北局委員的周桓作報告,當聽完報告,他就對自己說:“大丈夫當如是也,我要做周桓那樣的人!”于是這種英雄情結徹底爆發了,他沒有稟告父母便毅然報名參軍,從此開啟了十年軍旅生涯。他時年16歲!可見他的軍旅情懷是何等強烈。
在他的詩作里,吟贊我國古代名將志士的作品近百首,詩人通過對歷朝歷代名將志士的謳歌,抒發了自己內心的軍旅情懷和豪氣干云的英雄情結。如《霍去病》:“奇兵擊斬左賢酋,蹋鞠兒郎勇且謀。天子策勛封百將,更誰領取冠軍侯?”霍去病,軍事家,西漢名將,少年勇武,善于用兵,多次出征擊潰匈奴。他居功不驕,漢武帝欲為其建府邸立家業,答曰:“匈奴未滅,胡以家為!”不幸23 歲病逝。詩人少年從軍,故對霍去病的贊佩是無以復加的。如《蔡諷》:“一麾長劍氣如云,百戰身銘蕩寇勛。瀝血宣威真猛士,至今猶憶蔡將軍。”蔡諷乃東漢遼東太守。東漢安帝建光元年(公元121年),高句麗與鮮卑聯合襲侵遼東,太守蔡諷與幽州刺史馮煥等合軍迎擊。蔡諷追擊至新昌(今遼寧海城境內)中伏兵,激戰而歿,其為漢代遼東戰亡的最高將領。作為遼沈名儒,詩人敬重蔡諷,故“至今猶憶蔡將軍”。如《楊靖宇》:“英雄抗戰已無家,戰罷青山戰水涯。但得殘軀存一息,拋頭不悔救中華。”楊靖宇,著名抗日民族英雄。1932年,楊靖宇受黨中央委托到東北組織抗日聯軍,率領東北軍民與日寇血戰于白山黑水、冰天雪地間,他在彈盡糧絕后只身與敵周旋五晝夜而壯烈犧牲。對于楊靖宇將軍的英勇和頑強,日軍頗感惶惑,經解剖將軍遺體,發現他的胃腸里一粒糧食也沒有,見到的只是未能消化的草根、樹皮和棉絮,在場的日軍驚訝:中國竟有如此威武不屈的人!這樣的英雄,哪有詩人不謳歌之理!
在李仲元先生的詩作中,諸如戰國之孫武,漢之衛青、李廣、班超,三國之曹操、關羽、諸葛亮,唐之薛禮、郭子儀,宋之岳飛、辛棄疾、文天祥,元之鐵木真、耶律楚材,明之戚繼光、袁崇煥,清之鄭成功、林則徐等,這些歷史長河中的著名將領和英雄,都是他抒發英雄情懷的對象,創作了許多高亢激越的詩篇。
寫詩詞總是要借助意象來烘托意境,寄托情思。古人以為意是內在的抽象的心意,象是外在的具體的物象;意源于心并借助于象來表達,象是意的寄托物。在李仲元先生的詩作里,“刀”“劍”“戟”“馬”乃至“戰”等字總會不斷跳入眼中,而這些字眼無疑是他軍旅情懷、英雄情結、尚武精神的一種詮釋。
“刀”意象,先生樂刀,在詩作中不下二十余“刀”。如《孫武》“斬損紅裝小試刀”,《遼東長城》“兒郎御虜夜橫刀”,《名將》“歸來大雪滿弓刀”,《皇太極腰刀》“莫道功豐恃寶刀”,《臨池十歌》“撫刀常愧頭顱在”,等等,二十余“刀”,幾是刀刀不同。
“劍”意象,先生愛劍,詩作中飛舞三十余“劍”。《候城》“燕王揮劍凍云開”,《朱蒙》“卒本川頭仗劍來”,《黃龍府》“試問當年提劍客”,《木華黎》“遼海中原劍底收”,《阜陽劉公祠》“破虜將軍劍氣舒”,等等,果是劍劍有別。
“馬”意象,先生愛馬,詩作中奔馳三十余匹“馬”。《薛仁貴》“張弓馳馬奮騰驤”,《完顏希尹》“馬上揮戈威”,《沈州站印》“快馬輕車沈州驛”,《沈陽鎮邊門》“玉壘銅關鐵馬橫”,《李》“英公躍馬踏冰河”,等等,當是各馬爭先。
“戰”意象,先生“好戰”,詩作中有“戰”四十余處。《項羽》“北逐南馳百戰雄”,《名將》“破虜將軍戰正鏖”,《楊業》“三代臨邊戰朔方”,《高志航》“震電奔雷戰未旋”,《江橋抗戰》“江橋一戰真驚世”,等等,讀之戰意滿滿。
“戟”意象,先生詩里多戟。《高顯古城》“曾照烽臺執戟人”,《石臺子山城》“曾將弓戟對仇傷”,《王昌齡》“塞上胡笳倚戟聽”,《薛仁貴》“畫戟橫云掠陣長”,《薩爾滸大戰》“折戟沉沙鐵漸銷”,等等,可謂戟戟皆殊。
此外,諸如戍樓關塞、烽火狼煙、越甲吳鉤、兵陣鼓角、鉞戈弓匕等也多有所見,可謂十八般兵器皆入詩來,涉戰字詞多為所用。初略概算,在他千余首詩中僅各種軍旅詩意象的使用就有兩百余處。這些意象,營造出特定的氣氛,烘托了軍旅意境,使讀者如臨其境,與詩共鳴。
以詩觀史,以史為鑒,以詩察事,以詩言志,通過史事寄托軍旅情思,李仲元先生此類詩作約五十余首。他作為文物專家,對遼沈地區的歷史多有考察和研究,而這些史事也成為他詩歌創作的重要素材,初步形成了他詩中含史、史中有詩的藝術風格。
如《司馬懿平遼》:“笑戰公孫小試刀,遼東初展魏旌旄。襄平已是囊中物,何必屠城血濺袍。”公元238 年,司馬懿奉魏明帝曹之令,率軍平遼。8月攻破襄平城(今遼陽市),入城后,司馬懿屠15歲以上男子7000多人,把公孫淵所任公卿以下一律斬首,殺死將軍畢盛等2000 多人,收編百姓4萬戶。這場屠殺,宣告了遼東公孫氏的滅亡。詩人感嘆這段血腥事實,在詩中怒問“何必屠城血濺袍”。如《光復遼東》:“旌旗獵獵劍光寒,平壤城前駐馬看。收拾金甌重一統,今宵好月共團欒。”詩中敘述了公元668 年大將李奉唐高宗之命東征高句麗、光復遼東之事,是役唐軍攻取扶余、南蘇、木底、蒼巖、平壤諸城,俘高句麗王高藏,遼東復歸一統。詩人謳歌了遼東重歸大唐這一事實,形象地唱出“今宵好月共團欒”。再如《八女投江》:“彈盡江頭已合圍,回眸一笑死如歸。潔身綻化桃花水,朵朵紅波帶血飛。”1938年10月,在指導員冷云率領下,東北抗日聯軍8 名女戰士與日偽軍展開激戰。她們主動吸引日偽軍火力,使部隊主力迅速擺脫敵人的攻擊,自己卻被敵軍圍困河邊。在背水戰至彈盡的情況下,她們誓死不屈,毀掉槍支,挽臂涉入烏斯渾河,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高唱《國際歌》,集體沉江,壯烈殉國。八女中年齡最大的冷云23 歲,最小的王惠民才13歲。詩人擷取了這一真實故事,歌頌了8名女戰士為中華民族的解放獻出了她們年輕生命的壯麗篇章。
忠誠愛國是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的一個永恒主題,是千百年來鞏固起來的對祖國的一種最深沉的情感,更是軍旅詩的最顯著特征。古往今來的軍旅詩詞,莫不抒發作者對祖國和人民無限的熱愛,對入侵者無比的憤恨。出生于上世紀30年代的李仲元先生,懷著軍旅情懷、英雄情結,在詩歌創作中就更不乏關抗日戰爭和祖國統一的佳作篇什。
在抗日題材中,如《中日甲午戰爭雙周甲殤祭》:“憂患心頭莫自驕,東瀛余孽正囂囂。攖鋒我亮橫天劍,蕩寇安瀾翦惡梟。”《抗日戰爭勝利五十周年作》:“飄風飛雨伴雷鳴,豪氣當年憶縱橫。柳沼秋煙驚北塞,盧溝曉月照長城。三軍怒展屠蛟劍,八載終收縛虎纓。痛飲黃龍君莫醉,須知東海尚藏鯨。”《抗日戰爭勝利六十周年感賦》:“闔族拼流血,哀兵萬里行。救亡當此刻,御侮踐新盟。揮我橫天劍,降伊跋海鯨。史鑒休遺忘,滄波尚未平。”這幾首詩都有警示之意,“憂患心頭莫自驕”“須知東海尚藏鯨”“史鑒休遺忘,滄波尚未平”,更應“編籬勿忘御狼豺”(《旅順萬忠墓》句)。
在臺灣題材中,1997年冬,李仲元先生隨團赴臺灣參加書畫展和學術交流,在臺十余日,雖浮光掠影,然已初對其風物人情有所了解,感而有吟《鄉人聚飲》:“恩怨同銷全社稷,相逢一笑醉高粱。”表達了兩岸同胞相聚的歡樂之情。《書畫展開幕》:“嘉賓濟濟滿堂春,彩墨金箋映眼新。”敘述了書畫展在臺北開幕的盛況,表達了兩岸人民對中華傳統文化共同的喜愛之情。《參觀臺北故宮博物院》:“睹物傷心輕自問,何時更賦卜歸詩?”詩人作為文物專家看到國寶多在臺灣難免心生悲懷。《游日月潭》:“公主煎茶迎遠客,相期共會九州同。”詩人在游日月潭時于某番社首領處得其大公主親手烹茶相待,賓主相期將來有一統之時。《赤嵌樓》:“早令強夷歸趙璧,豈容臺獨裂金甌?千秋史乘昭今古,一瓣心香拜鄭侯。”該樓為鄭成功受降荷蘭之處,詩人于此自然謁拜鄭成功,從而發出“豈容臺獨裂金甌”的吶喊,愛國主義情結躍然紙上。
學界詩界品評李仲元先生詩作甚多,本文則試圖別出機杼,然才短思澀,不得長轡遠御,東抹西涂之下,亦恐有魚魯帝虎之訛,誠惶誠恐而不知諸君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