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頌[組章]

彌唱

而我站在遠(yuǎn)方，夜那么靜。我終于肯定

我最懷念的，不是那些終將消逝的東西

而是鳥鳴時的那種寧靜。

———羅伯特·潘·沃倫

等待

又到了這個需要用眼神交換禮物的日子。

空城依然用寂靜之殤丈量著公里數(shù)。被二月關(guān)閉的城門、海水和悲傷仿佛一個個虛詞，丟失的主語沿著城市的數(shù)據(jù)一路奔跑著。

這一天，病毒依然是控制人間的帝王。香水和玫瑰、新雪和枯枝，都作為劇場僅存的觀眾凝視著我們。這一天，我依然掩藏起定義青天的唇語，只露出盛滿二月冰凌的眼睛：馬路筆直，群山肅立。這一天，我心懷的悲憫足以還原一瓶消毒水清白的身世。這一天我繼續(xù)前行于重癥的天空下，像一個勇士。

只需一枚眼神就夠了。在異鄉(xiāng)，在圖書館第九級波閃小步舞的臺階上，有人正捧著手機試圖解開春天的密碼———望向遠(yuǎn)處，櫻花尚無來意。如果此時將眼簾抬起，二月會收回陰霾，獻(xiàn)出多年未曾確認(rèn)的湛藍(lán)。此時，一枚眼神的面積大于我滾滾的赴死之心。

這一天，沒有純五度和詠嘆調(diào)。沒有青山的許諾和白鳥的禱詞。在疫情的中央，我只靜靜等待一枚被風(fēng)經(jīng)過的眼神，眼神里一句熟稔的修辭，心懷三月。

幸運

在瑞安，知更鳥是幸運的。它全部的章節(jié)都藏匿于夜晚收留的不安里。它淺淺的羽毛、緩緩的氣息、被擱置的聲帶，都嵌入一本關(guān)于月亮的書中。

在瑞安，在這座陌生的建筑里，病毒作為一個定語，修飾二月且主宰工作證上全部的字符。被病毒消磨的夜晚，夜晚中肆虐而涌的數(shù)據(jù)和深深掩埋的恐懼，都成為這座建筑二月末梢幸存的體溫。

在瑞安，口罩拒絕著一切。那些A4 紙上厚重的鉛粉，表格中游蕩的公式;那些辦公樓里難以沐光的綠植，電梯里陌生的示意;那些尚未說出的謊言，都被一枚口罩拒之千里?？谡指糸_了二月與二月的長度，擋住了疫情之外裹挾姓氏的鳥鳴。

書頁里的知更鳥忘記了來路和歸時———當(dāng)我如履薄冰義無反顧，當(dāng)我仰起臉與凌晨兩點的一個修辭交換身份。當(dāng)我們還未遇見，就選擇分離。

新生

天空在下午五點半的時候變得純凈無比。被藍(lán)調(diào)清洗的曠野上，兩座孤島以二月的名義開始相認(rèn)，攜帶云朵的驚魂和小草的心跳。

五點半，無家可歸的鳥群沿著二月的方向明確了歸途。巴赫再次用春天的賦格替換了昨夜新雪的下落。曠野輕晃，風(fēng)還在遠(yuǎn)處。

五點半，有人將蝴蝶的翅膀一壓再壓，將流水的姓氏反復(fù)收藏。有人試圖敞開二月的憂傷。她緊閉的盔甲就要生銹了。

而暈眩之美過于短暫。當(dāng)她收好了窒息、體溫、云朵和余生，她便擁有了新的身份。新生之后，每一束視線都是筆直的，每一句承諾都自帶光芒。那未曾說出的，都被擱置于孤島的底部———礁石有更大的決心讓海水腐朽，讓兩個掌心在三十七度的靜寂中得以永恒。

五點半的時候，她出門遇見藍(lán)天，仰起臉的那一刻每一寸蔚藍(lán)都深不可測。被關(guān)在門內(nèi)的她的血跡，在你的白色口罩上已經(jīng)干透。

自語

我用螞蟻的方式愛你。比萬物都更低一些，接近泥土的腹部，爬行過的荒蕪長滿絕望的戈壁。我收回目光，損壞聲帶，放棄一支歌原有的唱腔。在等待的不歸路上，我僅以一只螞蟻的速度靜靜聆聽。

如果緩慢是一種暴行，我愿意再慢一些。在通往你的途中緘默，頷首，保持落日最初的姿勢。我褪去戎裝，拔掉身上所有的刺。若無法更改時間的節(jié)奏，那就原諒一棵樹衰敗的過程，葉落有徑，風(fēng)會拉長季節(jié)的秩序。

我藏好一本書中被小步舞定義的身份，只露出口罩上的雙眼。我低眉，不讓你看到被風(fēng)吹亂的湖水。我把愿望降到最低，不去想那窗外云幕之高和鳥鳴之遠(yuǎn)。

我用螞蟻的方式愛你。低緩，笨拙，羸弱，卑微。如果前方遍野破碎，我愿意成為破碎的一部分———仿佛我已消失。

證據(jù)

用一個八小時證明一束日光顯然太奢侈了。就像用一場雪證明三月的尷尬身份，用一路的泥濘證明上升的氣溫。而三月的日光從未離開。

用一首未完成的分行證明邏輯的混亂，用數(shù)十份調(diào)動函證明遺忘的可能性，用一杯水證明喉嚨里汩汩的嗚咽。那將要背棄我的，也終將被悲傷收回。

用一座樓宇證明咫尺天涯。用一枚信息證明陌生人的分寸。用無邊的等待證明一句謊言。用晝夜如一的默禱證明那拙劣之詞與我無關(guān)。

誰真的擁有證據(jù)？誰解開了三月的方程式？如果我用一首歌證明春天，你能如約跳一支三月的舞嗎？寂靜聲帶系緊的舞步，會使三月更加清白。

起風(fēng)之前，請許我繼續(xù)找尋親人的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