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確切地說,葉勐的《暗樁》是一篇極為復雜的小說,它涉及到多個年代的截面,涉及到多個人物和他們的祖先,涉及到現實和歷史、具體記憶和資料記載,涉及到信史、偽史、八卦和誤讀,涉及到家族變遷和個人生活,涉及到“道會門”、神秘謠言、公安偵察和蹲點臥底,涉及到偽造的身份和為此的背負,涉及到情愛、友情、家庭和社會生活……它涉及到王冠和“我”的關系,王冠和田豐美的關系,王冠和田豐美家族的關系,王冠和“王家小館”的關系,田豐美的祖上和“王家小館”的關系,“神棍”和公安和民眾的關系,公安和“道會門”組織之間的關系,警察和臥底的關系,以及兩個家族與那本被反復提到、更具神秘性的“刀譜”的關系,以及……在葉勐的這篇小說中,時時會發現他似乎不經意埋下的“暗樁”,數目眾多,指向繁復,有著多重的主題性和寓意性。在解析《荒涼山莊》的文學講稿中,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認為《荒涼山莊》有三大主題線,“狄更斯全力以赴表演的戲法就是平衡這三個球體,把它們輪番拋擲到空中又接住,協調著球體的起落,玩出連貫的花樣,使這三個氣球升到空中,又不讓繩線纏結起來?!比~勐在《暗樁》中所做的表演亦是如此,他不斷地提示、不斷地埋設、不斷地來回纏繞又不斷地將它們分解,協調力或平衡力實在值得贊賞。
確切地說,葉勐的《暗樁》又是一篇極為“簡單”的小說,它涉及情愛卻不深入追問這重關系,它涉及歷史卻又并不刻意尋味意義,在田公安對王舜臣的派遣中,在王舜臣的犧牲“甘愿”中,它本可以有諸多的“賦予”,但葉勐同樣并不注入。在這里,葉勐所做的幾乎是一種有意抹平,他樂道的是故事本身,至于其它則都在“消解”之列;更為有意思的是,葉勐竟然不讓任何一個故事成為完全的主體,他不在意我們習慣上的小說規則和閱讀習慣,而是采取一種自由洇漫式的敘述方法,仿佛由著自己的思維隨機跳躍——當然這是錯覺,葉勐暗暗地給自己的敘事增置著內在的控制強力,他像是某個走在鋼絲上的人,那種種的“傾斜”和貌似把控不住都是設計,是更強平衡力的表演,如果我們將小說再讀一遍的時候會更明顯地感到。閱讀葉勐的《暗樁》,我的腦海里偶然跳出的詞是一本書的名字:“地球是平的”。在葉勐這里,現實和歷史的跨度是平的,情愛和性愛之間的鴻溝是平的,平靜生活和跌宕起伏之間是平的,恩和怨之間也是平的,它被簡化為故事中被說出的語詞:“……我把兩張照片放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的聯系,但我也正因此而心生敬畏,我開始相信了,存放在每一個家庭的相冊里的每一張照片,它們起初都是單薄的,隨著時間的變化,慢慢地厚重起來,而隨著記憶的消逝,厚重又恢復成了單薄。些許無奈,但這也許正是歷史的另一種魅力?!痹凇栋禈丁分校幸獾爻尸F了多重的“單薄”,以至于讓我們在讀完整個故事之后感覺,它顯得有些簡單,你從中難以撈出怎樣的“微言大意”,也難以使用梗概的方式將小說的內容向另一個人復述,你也很難從中獲得可在其它小說中獲得的情緒安慰,它有的是:“這如同我讓它一頁頁跑下去的這條墨水線一樣,充滿了畫叉、涂改、大塊墨漬、污點、空白,有時候撒成淺淡的大顆粒,有時候聚集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符號……開始盤繞糾纏著向前跑、向前跑。糾結解開了,線拉直了,最后把理想、夢想挽成一串無意義的話語,這就算寫完了。”(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
從單薄到厚重,從厚重到單薄,葉勐通過敘事呈現的是后一種“單薄”,是將具體的、附加的、情緒的物質一點點剝離之后的“看不出聯系”的呈現,他做著推遠之后的“消解”——這種推遠其實也包括日常,我甚至覺得,葉勐在描述日常的時候也帶有一種獨特的疏離感,他樂見也樂道,但個人的情感情緒卻有意地“傾空”,有著某種的“零度”?!栋禈丁分械摹跋狻笔嵌嘀氐?,葉勐樂于這樣的游戲,他樂于且建且毀,同時在毀中又暗暗重建……“消解”是這部小說的核心詞,其實也是葉勐小說的核心詞,它不是那個后現代主義詞匯而是一種頗為直接和真摯的生活認知,是葉勐對世界、生活、歷史和自我的某種體認,他借用故事的方式說出,一次次。和那個后現代主義詞匯不同,葉勐的消解是經驗式的,其中也包含著“敬畏”和某種的忐忑。但他還是愿意選擇消解,是因為在某些不思辨、不追問的大詞中包含的雜質太多了,它們或許可以繼續地自我圣化和完成自激,但葉勐卻是轉向它的背面,將其中用以遮蔽的、裝飾性的附著物一一撕碎。具體至《暗樁》,我們看到無論是王冠還是田豐美,他們對所謂家族史的興趣都不是出自于怎樣的崇高,不是為其意義所惑,葉勐給予他們的是單純的興趣,甚至是從被迫中得到的興趣;王冠與田豐美之間的情愛中充滿著爭吵和計較,它同樣是被壓縮和消解的,我們在這一關系中看不到慣常的情感敘述,葉勐故意將它剔除只留下慣常描述中見不到的那些;王舜臣成為“暗樁”,本可以給予他“革命熱情”和責任、自豪或強力說服,但葉勐卻并未如此,而是那樣地輕描淡寫。輕描淡寫的還有王舜臣的“四類分子”身份、參加“道會門”的身份而帶來的種種麻煩,田公安的冷漠或漠然,以及田公安因解放前的警察身份而遭受的種種……消解、零度、輕描淡寫是《暗樁》的特色,幾乎每個故事、每個句子都是如此。是的,幾乎每個故事、每個句子都是如此,就連前面一直牽著我們、影響著家族命運、引發王冠與田豐美爭執和爭奪、讓我們誤以為嚴重得不得了的“涂家刀法”也只是一本菜譜,讀到謎底被揭開的那一段真真讓人忍俊不禁:“‘等會兒,咱王記小館不是飯館嗎?改武館了?‘哪兒有武館,就是飯館呀!‘拿刀法切菜?‘對呀,你以為呢?‘涂家刀法不是干仗用的嗎?‘想什么呢?小娘們這都沒跟你說?涂家刀法是本菜譜,最牛的就是雕那個百鳥朝鳳……”
在這里,葉勐壞壞地又摧毀了一層建筑,將原本可能的武俠故事變成了飯館傳奇,他暗笑著抽掉了武俠故事所可能賦予的俠義和冒險,直接換成人間煙火。不得不承認葉勐的這一做法有些高絕,但也讓我之前滿懷的“興趣”一下子撲空,有一種被絆了一腳的感覺。在開始的時候,小說中的“我”頗好給人取名,似乎掌握著姓名學的某種學問,可小說后面當王冠在信中要求為自己的孩子起名的時候“我”想的卻是,“我沒有資格答應他這個要求,作為孩子的父母,他們已經對自己的家史了然于心,那么理應由他們在家譜上留下一個新的‘暗樁?!逼渲幸廊话庵?。
消解、零度、輕描淡寫,幾乎每個故事、每個句子都是如此——可《暗樁》卻有著強大的吸引力,讓我滿懷興味地讀完了第一遍,第二遍。葉勐的表達能力讓人驚訝,語言能力讓人驚訝,無事生非的能力讓人驚訝,他竟然能把在別人眼里平淡無奇的細瑣之事言說得那么有趣,興味盎然。這不是我第一次對葉勐的表達表達贊嘆了,我希望自己能從他那里有所“拿來”。他始終注意著語言的趣味性,略有調侃和小油滑,始終讓自己的敘述充滿著起伏、飄動和觀看上的“毒辣”……如果沒有良好的語感,葉勐這樣的小說是難以為繼的,更不會讓人津津有味地一口氣讀完。它對良好語感的依賴怎么強調都不過分。他能夠把一件本無趣味的小事兒講得搖曳生姿,他能讓一種生活平常變得趣味盎然,在《暗樁》中,在老吳結婚前夜的牌局本無特別,我和王冠之間的通信聯系也少有故事性,但葉勐總能讓它變得讓人充滿興致。第二點,是文字的氣息,葉勐是善于經營和把握氣息的人,盡管這篇《暗樁》有幾次故事走向的調整并伴有敘述策略的調整,然而氣息始終有一種連貫的豐盈,它不曾斷掉。前段時間見20位作家和批評家張莉一起談論小說的“調性”,作家、批評家張檸曾有中肯之語,“調性對于小說而言首先是形式概念,是語言的節奏、節拍感,是敘事的起伏和緩急”,而當他成熟起來之后,“調性會退居其次,精神性的東西會壓倒這個調性”——在我的理解中,一個成熟起來的作家,其書寫一定會更強化和注重精神性的東西,這時對于調性的考慮的確會退居其次但不是被壓倒,是被融解:它依然在,只是那種精心多數時候不再那么外在地呈現,他希望你更多地注意他的言說而不是言說的音調。葉勐的《暗樁》顯現了他在思考上的成熟趨向,然而其中的調性卻始終被藝術地保存下來。
葉勐,一直是我看重的河北青年作家,我覺得他應當成為一個領軍人物,他才氣逼人,又極為敏感,讀書也廣也雜。然而,他的不夠勤奮曾數次讓我生氣,而他有次在微信上顯露了對文學的某種輕慢——我毫不猶豫地拉黑了他。加回來是后來的事兒,多年以后了——在被我拉黑的幾年里,我還是推薦過葉勐,我其實還在希望,希望他不再那么散漫慵懶:一個人的天才是上天的獨特眷顧,但天才絕不可恃,絕不可揮霍,在散漫慵懶中磨滅的天才實在太多了,我們見多了在長跑的過程中悄然出局的天才們。我希望他不是那一個。今年,我又讀到了葉勐的小說,讀到了他的堅持和變化,竟然有種難以言說的欣喜。希望,他再努力些。
責任編輯 梅 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