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遼西
三十五年前,老師寧大年先生,在課堂上講讀唐人金昌緒的《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先生模仿那個所謂的“妾”,做丟石子打鳥兒的動作時,我簡直忘了他身形的高大和臉色的黝黑,腦子里浮現的是一個有點兒慵懶、還有點不甘心,臉色白皙,滿眼相思的少婦。
關于“遼西”,先生說這是一個地名,大致是指遼河以西至山海關之間的地域。講起遼西與詩中所謂“妾”的關系,隨著先生描述,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純屬自己想象中的“遼西”。這是一個畫面,而且是截面。至于畫面整體有多大,說不清楚。只是涌進這個截面里的戎馬刀槍異常搶眼,鮮血殘肢遍地,將士們的凜凜殺聲、慘叫聲,自獵獵旌旗中升騰,在截面上方形成了一層云。這層云越積越多,最后竟占據了截面中的大部分面積。我分明看到了,這藏在云中的巨大“愁”字,有雨落下。我又感覺,這雨其實就是眼淚,是千千萬萬“妾”的眼淚。
忽然覺得,遼西這個地方很不一般。如果用一種顏色來形容,那一定是又沉又重、壓得人心開不了縫的黑色。它所承載的云雨,牽動點來自遼西,卻吞進遼西之外那些“妾”的心里。
遼西是什么,能夠承載許多愁,甚至是一個民族悲慘記憶的“遼西”,又該是個什么樣子?這個問題,在我來到了以后工作、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山海關,和天下第一關碰了個臉對臉的時候,答案似乎就有了。
那是八月底一個響晴的上午,我去山海關三中報到教書。臨行前,市教委人事科的老師告訴我,這個學校離天下第一關很近。于是,我左肩扛著行李卷,右手拎著洗臉盆等一應物什,跟隨著旅游的人群,在身體傾斜、頭也歪著的情況下,與天下第一關在東大街相遇。我發現,東大街黑瓦灰墻的門市房挺有特點:臨路的一側緊貼檐瓦,硬生生地支出了一間房的寬度,不顯逼仄,只覺高聳。這高聳,從路兩側一溜煙兒地向天下第一關排過去,只覺得夾在中間的東大街路面挺窄,但是亮。路面上似乎也有水氣統籠。順著這條路,再往前走,就到了天下第一關闊且高的門洞。門樓底座顯得十分高大,二層門樓黑灰色的是頂,紅亮亮的是窗,窗子上方是白底黑字,與窗子尺寸相配的“天下第一關”巨匾。這門樓,襯以長長的黑灰色古城墻,感覺不出壓抑,倒是有輕盈、陰秀之美。由于身近鼓樓地勢高峭,第一關城樓及城墻,在我的視野里慢慢低了下去,不再突兀,甚至還露出朗朗青天。從歪著頭的視角望過去,藍天的領域顯得又寬又高。不知是眼前路面上的水分蒸發了,還是由于這里的空氣,本身濕度就大,我看見,如洗的藍色背景里,有類似氤氳的幻影流動……
我迅速將這個場景,與心里的那個遼西進行比對,發現兩者之間,竟有著驚人的相似。在這里,我把天下第一關想象成了古戰場,把氤氳比作了“愁云”,唯一不能確定的,是在這個地方,歷史上有沒有發生過規模巨大的戰事。這樣想著的時候,抬頭,我就看到了報到的那所學校。
以后,我相繼知道了天下第一關,作為“兩京(北京、盛京)鎖鑰”以及東北與華北的分界點,地位的確了得。但從未直接做過戰場,盡管現在第一關城樓上,還擺放著那尊重達五千斤的神威大將軍鐵炮。倒是在城西的回馬寨一帶,歷史上的確發生過著名的甲申大戰。這頓時讓我心里天下第一關的“遼西”夢醒。可我還是在想,那天下第一關上空的氤氳,是怎么來的。
讓我把關注點最早投向甲申石河大戰的,是清代康熙年間山海關守備陳廷謨的《石河吊古》:“二十年前戰馬來,石河兩岸鼓如雷,至今沙上留殘血,夜夜青磷照綠苔。”當時,我學校宿舍門前的左側,有兩棵幾百年的虬枝古松,右側是規模宏大的高臺。這是明代吳三桂的總兵府遺址。遺址南側中間位置,有六尊口徑巨大的青石柱礅。相傳,這里是當年吳三桂在二里甸子威遠城,向多爾袞乞兵成功后,糾集本地土豪劣紳歃血盟誓之地。當時,我的辦公室緊挨著那六尊石礅,人睡在當年吳三桂的后院,在這樣的環境里,讀到陳廷謨的那首詩,從而生出去當年戰場看看的想法,應該是再自然不過的了。
回馬寨緊鄰石河,與關城隔河相望。那天,我是帶學生到這里做社會調查時,抽空向幾位村民,問了當年發生在這里的事情。我把村民們的七嘴八舌,帶回來整理后,形成了當年這樣的戰場形態:1.山海關城北三十里的九門口,是甲申大戰戰場的重要組成部分,那里至今仍有闖王練兵的點將臺遺跡。主戰場北起角山,南到石河口,戰線長度大約十五里。2.主戰場李吳雙方戰死的人,“積尸相枕,彌漫大野”;紅瓦店村房上的瓦,原本是這個地區常見的黑灰色,是李吳雙方將士的血將其染紅,該村故改現名。3.李自成的兵挺有錢,兜里揣了好多銀子,滿洲辮子兵的馬蹄,踏在那些闖王兵的尸體上,常會當當作響。他們還說,據老輩人講,已經是戰后三四年了,回馬寨、紅瓦店一帶的老百姓,還要從莊稼地里拽出大量尸骨。這讓我想起了同樣是山海關老輩人傳說的甲申大戰,漫天而起的喊殺聲,都掩在其內的東北颶風,還有那河床上淌滿血水的滔滔十五里的大石河。
接著,我又去了那個曾爆發過一片石大戰的九門口。看到了《臨榆縣志》上所載的“大清河水自關外入,其水分九道而下”的九門口關,找到了“城高兩丈,周二里”的一片石衛城遺址。當年,著名的關寧鐵騎就是在這里,于甲申大戰前一天,戰勝了號稱“以一百捉一人”的闖王軍。據說,當時雙方大炮的爆炸聲,在夜空中猶如炸雷,使剛進至山海關十五里外的清軍不寒而栗。我卻看到了由明末名將孫承宗訓練出的關寧鐵騎的矯健身影,以及九門口外點將臺上,李自成部將點兵時的躊躇滿志……
這時我覺得,已經找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那個所謂“遼西”。古戰場、尸體、颶風、血河以及兵陣、旌旗,這與我當年在課堂上的想象,幾乎無一不契合。可就在這時,一個念頭提示我:我究竟在找什么?即便是找到了自己內心的遼西,但它與金昌緒詩中的那個,兩者會是同一個“遼西”嗎?
破綻,出在了山海關那座著名的孟姜女廟上。我發現,這座以孟姜女哭長城故事為主體的孟姜女廟,并沒有建在關內,能使這個故事有更多受眾的漢民族聚集地,而是建在了關外,那座關城城東十五里的鳳凰山上。這個選址讓我不解。后查到清代王樸的《長城考略》,孟姜女廟的選址問題,才算有了答案:“齊后主天統元年(565年),修長城,立亭障,西自雁門,東至碣石。”這個“碣石”,就是現在的遼寧省止錨灣姜女墳一帶。這條被明嘉靖十四年《山海關志》稱為“舊長城”的北齊長城,長壽山內仍有遺存,向南所經之地,就是在這座俗稱孟姜女廟的貞女祠附近。
這個關于孟姜女廟選址問題的解釋,看似與金昌緒的“遼西”,沒有直接關系,但它成功地引出了“北齊長城”這個概念。而這個概念,在給出了《春怨》這首詩產生背景的同時,也為我顛覆自己內心的那個“遼西”,撕開了一道口子。
北齊是我國南北朝時期所謂的北朝,于577年被宿敵北周所滅。北齊二十八年間,大規模修筑包括遼西一帶在內的長城六次,征調民夫達幾百萬人。金昌緒所處的唐代,在北齊之后。這個時候的遼西,整個有唐一代,除了太宗于貞觀十九年(645年)二月親征高麗外,并無大的戰事。但由于時隔不算太久,北齊留下的長城,就那樣日夜橫亙在那里,大批離家的唐兵,也是日夜守在這座地理位置、軍事作用都很重要的遼西長城上。這樣的遼西,映在金昌緒的心里,會是那個思想、情緒都很單純的我的“遼西”嗎?
記得當年寧先生講,詩中“妾”思念的對象是征人。把這個觀點,放在唐代的遼西,我找不出否定理由。可自從看到了北齊長城遺跡,看到了那座其實也在日夜看著我們、并直指人心的孟姜女廟,我開始懷疑,這個所謂“妾”的思念對象,也可能是筑城的某個民夫,就像當年的孟姜女與那個青年書生范杞良。
我又想到了,那天下第一關上空氤氳的幻影。
天下第一關東二里許,有村曰二里甸子。二里甸子有嶺曰歡喜嶺。歡喜嶺是一道角山余脈向南延伸的低丘臺地,東側有一縱向深溝,當地人稱流淚溝。清代道光年間的臨榆知縣肖德宣為之感懷,賦《歡喜嶺雜詠詩》:“入時歡喜出時愁,小嶺居然名兩留,山川不管人間事,一任行人自喜憂。”老輩人將出現這一現象的原因,歸結為這個地方獨特的地勢條件。原來,歡喜嶺的高度并不高,大致與關城城墻相平。但從其東側被稱為流淚溝的慢水河開始,就進入了一洼平地。出了關的人,下了歡喜嶺,到了慢水河,就再也看不到那個可以視為家鄉象征的山海關關城,流淚是自然的事。同樣原因,歸來的人,也只有上了歡喜嶺,才能看到關城,從而產生到了家的歡喜感覺。但是,到了這里,真的是到了家嗎?清代康熙帝師陳廷敬在游歷慢水河時曾感慨:“歸來也是天涯客,家在千山萬水頭。”形象地說明了這個問題。
我仿佛看到一隊隊士兵,一到這里,立時停留,或流淚或歡笑。這是“去而悲,還而喜也”的征人。“道上見夫擁獨輪車者,婦女坐其上,有小兒哭而眠者,夫從后推,弟自前挽,老媼拄杖,少女相依,踉蹌道上。”這是日本人小越平隆1899年在《滿洲旅行記》中,記載的真實的闖關東情景。
歡喜嶺,對于離家的征人,心中的悲喜自不必說。可對于那些攜家帶口的闖關東人,它又意味著什么呢?
我曾見過幾張“闖”關而不得過,滯留在山海關附近貧苦百姓的老照片。這幾張照片里,有關兒童“闖關東”的占了多數:有集體在茅屋前,站得規規矩矩的;有層層疊疊,坐臥在長城腳下的;還有等待和正在接受救濟的。這些孩子的照片,雖因年代久遠,看不清他們臉上的具體表情,但他們蘊含于眸子里生的希望,與他們只有幾歲的年齡大不相稱。我感覺,那些孩子的眼神非常之亮,幾于現代孩子的亮眸沒有大的區別。不同的是,這些孩子的眼神里,沒有愛憐,只有企盼。又一張照片映入眼簾:一名婦女,右手抱著孩子,左手端著水碗,向前邁的步幅很大,頭卻極度后扭,望著剛剛闖過的關門,驚魂未定。她在逃離什么,僅僅是那個剛剛闖過的關門嗎?她抱著孩子的姿勢很穩,甚至端著的水碗也是平的,挨在懷里那個孩子的唇邊。此刻,她抱著的又是什么?在這位年輕母親扭頭的一瞬,她望見的,會不會也有她尚在老家的老母親?從這個角度上說,那天下第一關上空的氤氳,會不會也可能是眼前這個“妾”的愁云呢?如果真的是這樣,這位已經闖過了關口的“妾”,即便到了歡喜嶺,她的喜怒哀樂,能夠用語言說得清嗎?
還有兩張搭窩棚的老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第一張是一個正在搭窩棚的老婦人。看得出,這位老婦人手很巧,以高粱稈為脊,稈與稈的相接處,用的也是高粱稈做的類似繩索的東西。這樣的骨架上覆以炕席,兩側拉上布簾后,我就看到了第二張照片上,一堆又一堆的窩棚蜷縮在雪地里。漫天大雪,裹挾著刺骨的風,錐子一樣,扎向用高粱稈扎成的窩棚,窩棚內外只隔著一層透著風的爛席。在這樣的窩棚里,腹中無食,身著開花棉衣,身下一蓬干草的闖關東人,他們冷么?
山海關人把公共墳地叫義地。闖關東盛行的那些年里,官家雇的清“死倒”的人,三天兩頭把那些因凍餓致死的山東人,拉到義地或掩或埋。這樣的義地,在我印象里規模大的有兩處。一處在長城南翼城附近。這是附近自然村落居民以及所謂山東“流民”的埋骨地。另一處是山海關城南四里許日本營盤附近的亂葬崗。這片亂葬崗形成的一個直接原因,即與這個日本營盤有關。這個營盤,相傳住過日本少將,里面建有專門的將軍樓。它的占地面積不算很大,干的壞事,卻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比如那個水牢:高1.4米,成人站在里面,不能直身。池中有水,人未及蹲下,早已嗆起。關進來的中國人,只能彎著身子,日復一日地泡在有死尸也有白骨的青黑色水里。由于關進來的人多,放出去的人少,大多數是熬死了,尸身扔在營盤附近的亂葬崗上。久而久之,亂葬崗異常之大。老輩人說,當時這一帶野狗的眼睛,都是紅的。
我不知道,這些闖關東“流民”撇在山海關的座座墳塋,以及日本營盤附近的亂葬崗,算不算是“遼西”。
一位出生在遼寧綏中,自稱“正宗遼西人”的朋友,跟我說了一個觀點:在緬甸,連墳頭都沒有的中國遠征軍的“墳”,也是“遼西”。我贊同朋友的觀點。我知道,相對于緬甸這個“遼西”,遠征軍的親人,個個都是所謂的“妾”。這個“遼西”,在這些“妾”的心里,也都不只是一個具體的地名。而是由于親人的游魂在那里,才使得這個地方,因聚集了那么多的思念,而在思念人的心中成為了象征。說到底,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遼西”。它一直在我們內心深處,某個灣著一抹思念,卻又永遠到達不了的地方。
金昌緒的眼光
寧先生說,金昌緒的眼光,某種程度上,就是詩中“妾”的眼光。當時,他這樣介紹金昌緒:唐代余杭人,生平不詳。《春怨》這首詩,是金昌緒以一個女人的視角,寫出了“戰爭”這個概念。
關于“妾”,寧先生還講,這本是古代女子的自稱,在本詩中卻是女性的泛稱。她的身份,可能是詩中思念對象的妻子、有情人,也可能是其母親、姐妹等等。但對于該詩作者金昌緒的性別,先生課上并未提及。
我一直認為,在寫作問題上,作者性別的不同,往往決定了其視角以及關注點會有所差異。《春怨》這首詩,無論是意境,還是表現手法,我都從中找不出有類似“陽剛”的男人痕跡。記得課后,我曾就金昌緒的性別問題,專門向先生求教。當時先生只是搖頭,語氣卻是含混地肯定:“可能還是男的吧。”
先生的搖頭與語氣上的肯定,形成反差。盡管我費盡心力地想通過找尋金昌緒的生平,去求證這個反差,結果只有個別資料,肯定了金昌緒的男人身份,大部分的答案,還是空白。這個結果,讓這種反差在我心里加大,終至成為疑竇。也是這個疑竇,讓我對金昌緒的身份產生想象。
如果作者的身份是女性,與詩中“妾”的身份同一的時候,金昌緒的關注點會是什么。于是,當我把目光再次投向那個歡喜嶺時,就感覺在此流淚或歡喜的“征人”身上,浸滿了“妾”的深情。而在南翼城義地山東“流民”的墳上,以及日本營盤的亂葬崗上,我感到的,則是一心想著家鄉的游魂身上,那些“妾”由亮而暗,最后只能是完全黑了的眸子里的絕望。
歡喜嶺上的威遠城,當地老百姓俗稱“嗚咽城”。這座周長六百米的屯兵城,建筑上的一個獨特之處,就是在城墻內側,建了二十一個或八尺或五尺寬的磚洞,所藏兵力達兩三千人。在明之將亡的那段時間,部署在這座屯兵城里的將士,是清一色的南方人。由于給養不濟,飯是有一頓沒一頓,冬天了,還未穿上棉衣。高達丈余的藏兵洞,風雪以及寒冷徑直而入。這些初識冰雪、只能與刀槍為伴的南方兵,還能怎樣。逃跑是不可能的,明末雖為亂世,卻也嚴刑峻法,況且還有連及他人的所謂“連坐”。結果只能是哭泣,兩三千人一起“嗚咽”。他們在哭什么,只是冷么?在那個郵路尚未完全斷絕的當時,那些家里的“妾”,得知了親人這樣的境況,她們“打起黃鶯兒”的手,還下得去嗎?入夢即是親人的日夜悲號,這時,她們對驚了夢的鳥兒,會不會也有一絲感激呢?
還有那個成功訓練出關寧鐵騎的孫承宗。此人曾于明天啟二年(1622年)至崇禎四年(1631年),兩次督師山海關。其間,不僅創出了寧遠(今遼寧興城)到山海關一線的“關寧鐵線”,更有“關門息警,中朝宴然,不復以邊事為慮矣”的邊關安寧,以及“群雄驕語日,一劍幾經過”的個人威勇。也是這個“雄襟萬里”的明末名將,在大凌河兵敗暗淡歸鄉后,清軍進攻其老家河北高陽。城破,七十六歲的老人家坐在一張椅子上,令兩個清兵用白綾將其勒死。將軍全家四十余口,也在這場變故中遇難。我在想,那兩個清兵將白綾套在將軍脖子上的剎那,這時,恰有尚未赴死的他的親人一瞥而見,他的親人會怎樣想,僅僅是涕淚橫流嗎?如果與詩中“妾”已經合體的金昌緒有后知后覺,此刻,金昌緒又該怎樣想呢?
我的眼前,又浮現出那個被后人尊稱為“袁督師”的袁崇煥。這位進士出身、武藝超群的英雄,被覬覦山海關多年、又自知不敵的皇太極施用反間計,于崇禎三年(1630年)處以磔刑。督師“死后不愁有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言猶在耳,可劊子手三千六百刀割下的督師之肉,已經在一兩銀子一片肉,且“生啖之”的民眾嘴角,淌出了血跡。這民眾嘴角的三千六百攤血跡,留在督師“妾”的心里,該是怎樣的痛。
我不相信金昌緒有什么后知后覺,即便是與詩中的“妾”合體,金昌緒能做到的,也只能是沉浸在筑城守城的唐代及以前的“遼西”。金昌緒的那個“遼西”里有什么,比如甲申大戰,以及受了冤屈的將軍之類。只能說,由于我的陋聞和手中史料的空乏,不得詳知而已。可類似北齊一朝以荒淫著稱于世的大量史實,還是從側面證明了當年明末那些事的存在。那么,金昌緒塑造的這么一個溫情脈脈的“妾”,能夠載得動我們這個民族千百年來,由戰爭帶給歷史的沉重與哀愁嗎?
這就不能不提及那個女性視角金昌緒的男人身份。如果金昌緒的身份是男人,他的關注點,會不會和戰爭中征人的關注點重合,到所謂“妾”的身上呢?
這個問題,在《春怨》這首詩采用了女性視角,從而引起人們對戰爭中女性關注的這一點上,就已經給出了肯定答案。可我還是想從戰爭中男人的所做所思中,找出“妾”身上的這些男人的目光。
我想到了清代詞人納蘭性德,在古稱榆關的山海關游學時,寫下的《長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我一直將此詩,視為男人視角的《春怨》。無論是“妾”家里樹上的黃鶯兒,還是山海關的風雪,它們驚擾的都是夢。只不過“妾”夢里的思念對象是戰爭中的征人,而納蘭性德思念的卻是故園。而這個故園里,一定會有千萬戰爭中征人思念的“妾”。
那些兜里揣了很多銀兩的闖王兵,銀兩的來源,不用說也知道,來自殺人越貨和強取豪奪。但這些銀兩的去處,也不好回避,大部分人還是為了實現“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人生夢想。我猜想,當敵方的刀槍侵入了他們的身體,鮮血迸流,這時,如果他們還能思想,家里的“妾”還能存在于他們的意識,那么,在他們閉眼前后,腦子里最后熄滅的,一定是家里“妾”溫柔而深情的目光。而他們這些人的葬身之地,又會變成家里那些“妾”的“遼西”。
這個“遼西”,在家里那些“妾”的心里,往往既是絕望,又是希望。這個希望,往往也是絕望久了之后,對現實產生的“不愿相信”。而這個“不愿相信”,又是那些“妾”在走向死亡的路上,苦苦支撐下去的漫天黑暗里僅存的一點亮光。
這點亮光,反射在每一位“妾”的心底,最終成了一座座石頭牌坊和長滿蒿草的墳塋。這種石頭牌坊,我見過的山海關老照片里,就有那個山東督軍田中玉為其祖母、母親,于清末民初修建的兩座“節孝坊”。聽過老輩人講一位西關老太守寡時,夜半把一罐豆子撒到地上,再慢慢撿到天明的故事。我翻看山海關志書時,發現記載所謂“節婦”的章節占了較大篇幅。而吳三桂盜賣山海關、兩次直奉大戰、以及長城抗戰第一槍、山海關保衛戰等等,這些足以決定國家民族發展走向,響當當的歷史大事,在志書里的文字,比之節婦,倒是少了許多。甚至那個全國人民都知曉的孟姜女,建廟之初,居然也是由當地節婦十九人附祭,在明清兩代,一直是“節義”的代表。這些“節婦”,大部分是在一朵花剛開的芬芳年齡守寡,有的守的竟然是“望門寡”。我看到了這些表面光鮮塑像以及石牌坊的冰冷,和西關老太的孤寂。這冰冷與孤寂,肯定又是那些千里之外邊關將士游魂,時刻惦念的“遼西”。
感覺在《春怨》這首詩中,金昌緒的眼光實在有點意思:女人身份金昌緒的關注點,在那些離了家的男人身上。男性金昌緒身上解讀出來的關注點,似乎又有家里每天都在盼望男人消息的“妾”。從這兩個關注點上,分別延展出來的生離死別,像極了剪刀打開時的兩片剪刃。兩片剪刃的中間扇形部分,又都無一例外地寫著戰爭。
而“剪軸”,其實就是這首詩的名字《春怨》。《春怨》里的這個“怨”,與其說是“妾”在春天里,對著黃鶯兒的,還不如說是金昌緒在“妾”之“怨”后,作者本人對于戰爭的態度。金昌緒所處的唐代,忠君愛國,與由宗族自治帶來的“有家無國”概念并存。這就意味著,即便金昌緒看到了戰爭給人民帶來的苦難,甚至別的更深層次的問題,其態度也不可能超越時代,眼里自然是只有君主,而缺少現代這種將個人、家庭,與國家民族利益聯系起來,并甘愿為之犧牲的家國情懷。也正是這個原因,面對戰爭給個人家庭帶來的苦難,金昌緒采取的態度,也只能是從《詩經》就開始,直至形成傳統的“怨”。關于這個“怨”字的表達,則是以樂景襯哀景,體現了金昌緒創作《春怨》這首經典的水平——引進了“春”。
于是,那個唯美的春景,隨著四句詩,走進了每一個讀到它的人的心底:春天的枝上,春苞飽滿,花兒滿樹,遠處是湛藍的襯景。這時,一只或幾只,隨著春天飛來的黃鶯兒,闖入畫面落到枝頭。隨即,好聽的鳥鳴伴著春景,激起人們春天般的勃勃生機。這時,一個角檐,現在花樹一側。花樹的高度,略高于角檐之下的窗口。一眉頭微蹙的少婦走到窗口,成為畫面的主體。她手里舉著一枚剔透的石子,對著樹上歡快的鳥兒發怔……
我不知道,這四句詩,在別人心里會是怎樣。在我心里,它就是我能想到的最美好春天里的景象。這時,就感到金昌緒真的不愧是詩人中的大師,簡單的四句話,就能讓人想起那么多的美好。還感覺這四句詩,又像一張紙,紙上美好的是幻象;把紙揭開,呈現在眼前的卻是殺戮、戰爭、鮮血、尸骨,以及映著綠苔的點點磷火……
飛天的感覺
寧先生說,《春怨》實際上是一首倒置詩。倒置后詩句的順序是:“不得到遼西,啼時驚妾夢,莫教枝上啼,打起黃鶯兒。”這樣,一首讓人能夠想起那么多美好與苦難、張力無限、且藏進了無盡玄妙的抒懷詩,就變成了將崢嶸壓到了不易察覺、表面上有些平淡、甚至僅僅是寫實的記敘詩。寧先生分析,之所以會出現這種變化,完全是原詩由“打起黃鶯兒”寫實始,終了卻是“不得到遼西”這樣一個引人聯想的開放式結尾。倒置詩則相反,以“夢”切入,結尾,也就變成了對人與鳥都有動作描寫的“打起黃鶯兒”。
當時,我的眼前出現了兩個“妾”:一個素衣憔悴,眸子里滿是憂思,一副古代生活中的女子形象。另一個除了眸子里的憂思這一點相同之外,衣著則明顯華麗,甚至還多了幾條飄著的衣帶。身形款動,衣帶飄飄,有點兒像敦煌壁畫中的飛天。
我知道,這兩個形象的產生,純粹是這首詩順序顛倒之后,詩意變化在我心里的最直接的反應。出現這種反應的原因,又是因為這兩個形象,在我心里本來就一直并存。機緣巧合,她們就會分毫畢現,甚至相互作用。
于是,我把思緒再次集中到歡喜嶺上的嗚咽城,腦子里就不僅有臉色煞白、抖衣而顫士兵們的悲苦形象,也有“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這樣的聲音。想起當年納蘭性德吟誦“聒碎鄉心夢不成”時,就會伴隨那個西關老太一夜復一夜,以至四五十年如一日,蹲在豆粒大的昏暗里,一粒一粒,將豆粒撿回罐子里的情景。
我坐在深秋里明亮的窗前,窗外那些已落將落的樹葉依然黃亮,也有比夏日里更深更重的墨綠,在枝頭倔強生長。此刻,它們一動不動,寂靜無聲,仿佛自古以來就是這樣。我突然感覺,這些生活與文學中的“妾”,其實都像是這深秋里的樹葉,身處尚有秋陽的秋風里,一代一代,或落或凋,或依然生長。一汪池水入眼,那沒有一絲漣漪秋水里的片片秋葉,瞬間走進我的心。
想起母親臨終前與我的訣別。當時,躺在炕上的八十多歲的老母親,已經油盡燈枯,原本白胖的臉只剩下了皮和顴骨。可老人家依然平靜,一如她一輩子平靜的人生。我把自己的手放進母親的手里,突然看見母親從未有過的眼神:眼球的黑色部分微微上翻,瞳孔里沒有光彩,只是眼球的白色部分,顯得比以往出奇的大。我感到,此刻的母親,已經再也沒有看到我的能力。但把母親沒有表情的臉,與黑眼球的微動綜合到一起,又覺得母親確確實實看到了我,并露出了在我心里肯定會定格一生的微笑。在我看來,母親這個微笑的神秘之處,就在于表達意愿的似是而非,一如菩薩永不開口的嘴。我不知道母親最后這個微笑,對老人家自己,對于我,都意味著什么,但還是把母親看似平凡的一生,在我心里于瞬間化為神奇。也正是這個神奇籠住母親,讓我對母親生前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敢隨意猜度其背后的真正用意。事后,我曾把因這個眼神帶來的“寫不了母親”的感覺,講給文友。沒想到,這位在當地頗有文名的老兄,在其四十年的寫作中,竟也沒有一篇寫母親的文字。而且理由也是生怕寫不好,破壞了自己心中母親圣潔的形象。可以說,“母親”這個形象,在文友與我的心中,雖然各自仰視的理由不同,但早已作為不可撼動的偶像,深深存在了各自的心底。我知道,即便如此,我倆的母親在一般人的眼里,其實也都是我窗外的樹葉。她們個體的偉大,是因為在其子女眼中這枚樹葉形狀、紋理的特殊。也正是這個“特殊”,構成每一戶人家的傳承、傳統,從而成為古往今來人類社會的生活。可以說,這就是生活中的“妾”,對于人類生活與社會的作用。也正是她們,一旦變為詩中的“妾”,成為了文學形象,就會讓每一個讀到它的人,夾雜了自己的閱歷與想象,形成對每個人來說都絕無二致的嶄新形象,并成為象征。
于是,我就看到了那個孟姜女,自兩千多年前一路迤邐而來。隨著一代又一代人在其身上的附會,孟姜女這個形象,承載的社會苦難也就越來越多,并顯現了每一次附會那個時代的特征。比如,在孟姜女故事起源的《左傳》里,記述了“齊侯歸,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這時的孟姜女,還只是陣亡了的齊國大將杞梁的妻子,無姓無名。她出現的意義在于,盡管有些委婉,卻也控訴了戰爭給當時百姓個人與家庭帶來的苦難。到了西漢末年,隨著漢朝對內對外戰爭規模的擴大,百姓家破人亡以及流離失所進一步加劇,劉向的《烈女傳》里的記述變成了這樣:“(杞梁妻)乃枕其夫之尸哭于城下。內誠動人,道路過者,莫不為之揮淚。……赴淄而薨。”場面描寫細膩,結果也較前慘烈許多。唐初,特別是北齊動用超出國力的人力物力,大修長城之后,杞梁妻故事走向在《同賢記》中,也開始發生改變:“聞梁已死,并筑城中,仲姿(杞梁妻)既知,悲咽而往,向城號哭,其城當面一時崩倒,死人白骨交橫……仲姿乃刺指血以滴白骨。”這里仲姿的哭倒城墻、滴血認夫,已由過去對戰爭的直接控訴,變成了對筑城的控訴。唐末以后,天下大亂,征戰以及戍邊士兵衣被都是自備問題,又成了當時百姓心中的塊壘,宋代初期的敦煌曲子詞《搗練子·孟姜女》就說:“孟姜女,杞梁妻,一去煙(燕)山更不歸,造得寒衣無人送,不免自身送征衣。長城路,實難行。”將控訴筑城,又改回了征戰,且增加了孟姜女沿著長城送寒衣的情節。
我查過山海關孟姜女廟最初的建廟時間,方志上并沒有明確記載,但建在宋代以前,是目前公認的結論。也就是說,大致在這首《搗練子·孟姜女》出現之前,這個由無名氏杞梁妻發展而來的孟姜女,已經“修成正果”,被百姓請入了廟堂供奉,成了人們朝拜的對象。這個“正果”的修成,恰恰是因為在孟姜女身上,承載的苦難夠深夠重了。也正是因為苦難太重,并奇跡般地超越了時代,孟姜女傳說故事,才會成為我國民間四大傳說故事之首。
想起了自己實際加在了詩中“妾”身上的“飄帶”。如果把古往今來的“妾”,看作百姓群體的代表,那么這“飄帶”,其實就是戰爭給百姓帶來的苦難。它本不屬于百姓自身,可又始終與百姓如影相隨。那些表達了百姓意愿,寄托了百姓避免戰爭情感的所謂詩中的“妾”,比如孟姜女,則是這些苦難被人為提煉后,看起來不再沉重、甚至美麗輕盈的部分。盡管這個“美麗輕盈”,其實又是集聚了更多百姓苦難,只是外表包裹著美麗的典型形象。這個形象,經過時光淘洗,終至發展成為人們心目中的“神”。而這個“神”,這讓我多年前讀倒置詩時產生的飛天感覺,頓時成為畫面:苦難中的輕盈部分化作女神,數不清的飄帶,附在女神身上漫天飛舞。整個天際,吉祥而美好。但我還是好奇,這飛天美好的背后,究竟還有些什么?
責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