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 紅


1926年的秋天,景海女師的校園里,一個瘦小清麗的女孩子在獨自漫步,她的外表是安靜的,內心卻文思翻涌——又到了自己喜歡的國文課,剛剛留法歸來的國文老師蘇雪林這次會出個什么樣的作文題目呢?趙蘿蕤后來回憶說,當年在景海女師,自己最喜歡的課是“蘇梅蘇雪林老師”的國文課,“她重視寫作能力,我的作文常常受到她的雙行密圈。”“六年級時語文成績被評為全校第一,甚至超過了高中三年級的同學。”(趙蘿蕤《我的讀書生涯》)時任景海女師國文主任、兼兩個班國文課的蘇雪林在作文方面的確是認真努力、批閱細致:“我學著安徽一女師楊鑄秋先生的做法,圈、點、眉批、總批,每改一次,總要弄到三更半夜。”(《蘇雪林自傳》)
作文被“雙行密圈”的趙蘿蕤與老師蘇雪林的交集大約是一個學年。1926年春,經由北京女高師國文系主任陳鐘凡先生推薦,蘇雪林開始任教蘇州,景海女師的國文課之外,還兼授東吳大學的詩詞選。第二年的二月,趙蘿蕤即因父親趙紫宸工作變動(王國平《東吳大學簡史》)跟隨全家遷居北京燕京大學,入讀高中二年級。
在關注民國知識女性的過程中,除卻最初的“無知無畏”,第一次,在趙蘿蕤這里,我感受到了某種境界的遙不可及,并由此產生了一些惶恐:我有能力呈現她的生命狀態么?在多大意義上可以靠近并呈現?她的起點太高了:七歲入讀最好的教會女學之一景海女師,十六歲進燕京大學中文系,二十歲考入清華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二十五歲翻譯、出版了“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詩”、也是“最難懂的詩”——T·S·艾略特的《荒原》。此后也是目光高遠、成績高端:三十六歲拿到芝加歌大學的博士學位,學位論文的研究對象享利·詹姆斯一度被認為是唯一一個可稱作“大師”的美國作家(趙蘿蕤《一篇未完成的杰作》),八十歲高齡翻譯完成惠特曼的《草葉集》,至今仍被學界認定為最好的中文譯本……
在致敬和仰望的視角之下,趙蘿蕤以及與她有關的一切就變成了一種引領——朝向一種可能的高遠境界,至少我們應該邁開步伐……
拓“荒”者
1937年夏,《荒原》由上海新詩社出版,印數共計350冊,這是T·S·艾略特長詩《荒原》的第一個中文譯本,翻譯者就是當時執教于燕京大學西語系的年輕教師趙蘿蕤。以晦澀、艱深著稱的《荒原》共計434行,采用六種語言寫作,80多處用典,涉及8個國家、55位作家的相關作品,曾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詩壇掀起一股“《荒原》沖擊波”,對原作的接觸、模仿、解讀持續了幾年,但無人進行中文翻譯,直到1935年5月,趙蘿蕤試譯第一節(張潔宇《“荒原”與“古城”——30年代北平詩壇對?骉荒原?骍的接受和借鑒》)。
敢對《荒原》起心動念就需要極大的勇氣,更何況是一個只有二十三歲的女孩子。趙蘿蕤的翻譯始于“好奇的興趣”,但在第一節譯完之后,并沒有繼續下去,原因是“未研讀之先所有的好奇心漸漸淡滅”,同時“對于艾略特的詩的看法又有了一點改變”。一直到1936年底,上海新詩社邀約出版,趙蘿蕤才在一個月內將其余各節譯出,連同各類參考注釋一起,整理編譯完成,交給出版社。這就是《荒原》第一個中譯本誕生的過程(趙蘿蕤《艾略特與?骉荒原?骍》)。
據不完全統計,迄今為止,《荒原》的中文譯本大約有十一種之多,但流行度與認可度相對較高的是如下六種:趙蘿蕤譯本(初版于1937年,修訂于1980年),裘小龍譯本(1983年),趙毅衡譯本(1985年),查良錚譯本(1985年),湯永寬譯本(1994年),葉維廉譯本(1981年)(傅浩《艾略特?骉荒原?骍六種中譯本比較》)。究竟哪個譯本最好,讀者們各執己見,在學界也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話題。于我自己而言,《荒原》就是長久以來停頓在起始幾行的一首難以認真讀完的詩,而這第一節正是趙蘿蕤版的那個著名開頭:“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參合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數次拿起又放下的,關于《荒原》的閱讀,起首就是這些詞句的模樣。它們如此熟識,深入內心,以至于任何一個其他譯本的開頭我都不太適應:“四月最殘忍,從死了的/土地滋生丁香,混雜著/回憶和欲望,讓春雨/挑動著呆鈍的根。”(查良錚版《荒原》)又或者是:“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在死地上/養育出丁香,擾混了/回憶和欲望,用春雨/驚醒遲鈍的根。”(趙毅衡版《荒原》)——節奏不那么舒服,用詞不那么服帖,銜接不那么流利——至少在《荒原》的開頭,我總是忍不住挑剔后續版本的不恰切,雖然一切的閱讀都是建立在沒有能力比對原文的基礎之上。
面對這樣一個文本,其翻譯難度可想而知,絕非僅靠“好奇”與“興趣”驅使就可以完成。在1940年寫給《時事新報》的文章《艾略特與?骉荒原?骍》中,我們可以看到,二十八歲的趙蘿蕤對《荒原》的寫作背景及文化語境曾經做過大量研究,她的概括詩意而又精準,其中關于艾略特本人她這樣寫道:艾略特與別的詩人是不同的,這“不同不但有其本身上的重要意義,而且使我大大地感觸到我們中國新詩的過去和將來的境遇和盼望。正如一個垂危的病夫在懊喪、懈怠、皮骨黃瘦、色情穢念趨于滅亡之時,看見了一個健壯英明而堅實的青年一樣。這個青年性情如何,這是比較復雜的一件事,但是我感到新生的蓬勃,意念意象意境的懇切,透徹和熱烈,都是大的興奮。”她毫無畏怯地指出同時代其他詩人存在的問題:“浮滑虛空”——“浮滑就是沒有用真心實意的膽識而盡量的裝腔作勢,空虛便是心知(或不知)無物,而躲閃于吹噓。浮滑到什么程度,空虛到什么程度,必需那身知切膚之痛,正面做過人的人才能辨得出深淺。而艾略特最引人逼視的地方就是他的懇切、透澈、熱烈與誠實。”(趙蘿蕤《艾略特與?骉荒原?骍》)
這些話語中包含的篤定和勇敢提醒我們,在興趣和好奇之外,趙蘿蕤翻譯《荒原》還是有底氣的,正是基于一種真誠、深切、全面的了解和理解,趙蘿蕤的翻譯才贏得了中國讀者的心,也贏得了艾略特本人的信任和贊許。
也是在解讀趙蘿蕤的過程中,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翻譯的不易。僅僅在語言的層面上,一個譯者所期求的水準和素養就是無界的:在高處求得更高,精準處希望更精準,完美處渴望更完美。敢于做拓“荒”者的趙蘿蕤的確有著超乎常人的綜合素養,她也明確表達過這樣的立場:翻譯嚴肅文學作品時,譯者在全面、深入了解作者的思想認識、感情力度、創作特點之外,“必須具備兩種語言的較高水平。”“必須謙虛謹慎,忘我地向原作學習。”(趙蘿蕤《我是怎么翻譯文學作品的》)趙蘿蕤自己就是一個中英文兼修的才女。
她的英文修習最早始于蘇州景海女師。1912年生于浙江德清的趙蘿蕤在故鄉生活的時間極為短暫,出生三個月即隨母親遷往蘇州,用她自己的話說是“一十四年長住蘇州”“一十二年長住北平”(趙蘿蕤《浙江故里記》),而這一十四年的蘇州生活中,有一半時間在景海女師就讀。趙蘿蕤就讀期間,經過十多年積累、調整、改良的景海女師辦學經驗已經相當成熟,招生規模逐漸擴大,一度被稱為“蘇州最高女子學府”(《景海女師游藝會參觀記》,《新聞報》1926年4月10號)。趙蘿蕤就讀的七年中,景海女師的校長仍由美國人蓋培德、殷羅德相繼擔任,作為一所教會學校的“異域”特點仍然明顯,直到1927年秋迎來第一位中國女校長——江貴云。趙蘿蕤回憶在景海女師的學習“完全是美國的那一套”,一入學即開始學習英語和鋼琴——可以說,她后來的英文水平的確是有童子功作托襯的。但時任東吳大學教授兼教務長的父親趙紫宸卻非常重視女兒的國學素養——“父親又是個祖國文化修養極深的學者。他怕教會學校不注重祖國語言的培養,又親自教授我《唐詩三百首》與《古文觀止》,而且吟誦起來像是在唱歌。”在父親的指導下,趙蘿蕤的語文得分總是名列前茅,以至于六年級的語文成績“甚至超過了高三的同學”(趙蘿蕤《我的讀書生涯》)。
十四歲遷居北京的趙蘿蕤一如既往表現出色,小小年紀考上高中三年級,但父親念她年齡太小,讓她讀了高二。兩年后升入燕京大學中文系。彼時的燕大名師云集,郭紹虞、馬鑒、周作人、顧隨、謝冰心等都是中文系的名教授。但在讀到第二年,教英國文學的美國老師包貴思勸她改學外國文學,理由是“既然酷愛文學,就應該擴大眼界,不應該只有中文。”(趙蘿蕤《我的讀書生涯》)跟父親商量之后,趙蘿蕤接受建議,轉學英國文學——遇見一個有眼光、有決斷、且熱心幫學生規劃未來的老師是一種幸運,這個建議對于趙蘿蕤來說具有轉折意義,以此為啟發和契機,一個中國的書香門第的女孩子,更快速地發現并邁向了通往世界大舞臺的道路。
助力她的因素很多很多,所以她的行走速度夠快。那個時候的學校很自由,學生自己可支配的自由時間較多,這給酷愛讀小說的趙蘿蕤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她從父親的藏書中選讀了狄更斯、薩克雷、哈代,家中沒有的就去圖書館借。所以有些課程變得無比輕松:“后來桑美德教授開了一門小說課,我選修了,但是她要求讀的小說,我差不多都已讀過。”(趙蘿蕤《我的讀書生涯》)余下的精力和時間,趙蘿蕤選修了多門音樂課,并繼續彈鋼琴,這也為后來她非同一般的音樂素養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清華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是燕大之后趙蘿蕤踏上的另一個極好的平臺。年僅二十歲的她在入學考試中英語拿了一百分,法語及格,但德語卻是零分。當時吳宓是外國文學研究所的中堅和骨干力量,研究所的人才培養方案、教學計劃、課程設置都由他親手制訂,歷屆的招生、畢業考試命題的擬訂與審核,也都是吳宓完成的,畢業答辯也由他來主持。德語得了零分的趙蘿蕤仍然成功進入清華大學外文研究所,并且拿到了最高獎學金,是因為寬容而愛才的主考官吳宓認為趙蘿蕤的英語太出色了,當時“吳宓老師說‘行,德語等入學后再補吧。”(趙蘿蕤《我的讀書生涯》)那一年(1932年)清華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只招入一名研究生,就是趙蘿蕤。360元的最高獎學金可以滿足趙蘿蕤一年的費用了,“那時小灶食堂一個月才花6元,還有24元零花錢。”所以她得意地對父親說:“我不用花你的錢了。”(趙蘿蕤《我的讀書生涯》)
清華大學外文所的教授多半都是中西貫通的大學問家,吳宓開設了“中西詩之比較”“翻譯術”“文學與人生”等課程,葉公超有“近代中國文學的西洋背景”“近代文學專題”課,美籍教授溫德有“伊莉莎白時代詩”“法國文學專題”課,除此之外,另有老師專門開設作家研究課程,如陳福田的“喬叟”“彌爾頓”,王文顯的“莎士比亞”,陳銓的“海貝爾”,吳可讀的“但丁”“沃爾夫與喬伊斯”等等(傅宏星《吳宓與民國時期清華外文系的研究生培養》)。這些課程造就了趙蘿蕤的“國際視野”與“博雅情懷”,也為她問鼎《荒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就艾略特研究而言,清華大學外文所同樣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趙蘿蕤的導師葉公超先生就是最早將艾略特的詩和詩論介紹至中國的大師,他本人也是比較文學理論與批評的優秀實踐者。二十二歲赴英國劍橋大學求學,修習文藝心理學。這期間結識艾略特并結為好友。回國后除任北京大學、清華大學、暨南大學教授外,還編輯、主持《新月》《學文》雜志,大量介紹歐美的文藝信息,也寫了不少關于西方現代文學與文論的文章,表達了自己的獨到見解,一些特色鮮明的歐美作家正是經由葉公超的努力首先為中國讀者所知。《荒原》中譯本出版時,葉公超應邀為趙蘿蕤作序,這篇“十分精彩”的序言里,“葉老師則是透徹地說明了內容和技巧的要點與特點”,他的判斷“愈來愈被證明是非常準確的”(趙蘿蕤《懷念葉公超老師》)。
在翻譯《荒原》之前,趙蘿蕤自己也有詩文創作,雖然數量不多,但質量上乘,詩人、評論家藍棣之先生編選的《現代派詩選》中,就有趙蘿蕤的兩首詩《中華月有華》《游戒壇寺》,陳子善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曾感慨:“她可是這本較為權威的現代派詩選中唯一入選的女詩人,與卞之琳、戴望舒、廢名、何其芳、金克木、林庚、路易士、南星、施蟄存、辛笛、徐遲等中國現代派著名詩人并列。”(陳子善《記憶中的趙蘿蕤先生》)
趙蘿蕤的散文寫作同樣有一種特殊的“氣質”。初讀趙蘿蕤散文的時候,我就有一個特別強烈的感覺:趙蘿蕤的語言很“高級”——我找不到更好的詞匯來定義這種特色。比如,寫旅途感受:“安南(越南)沒有強盜,只有像牛毛一樣多的小偷,扒手。靈魂沒有了家,犯罪也是犯不大的。”寫不會燒飯的自己勉力操持柴米油鹽時,那種凌亂和尷尬:“兩只腿蹲了兩小時,弄得兩手油一頭灰,大概那件寶貴的靈魂離著墳墓也不會太遠了。我贊成勞工神圣,這種神圣會訓練思想和感情都呆木起來,鉆在肉和菜的肚子里。”(趙蘿蕤《一鍋焦飯,一鍋焦肉》)她的散文常常自帶詩的音韻和節奏:“現在是民國三十一年七月終了。在云南寄居已四年又半。為日逐的辛勞勉強操著強舌,但為黑夜的安眠,我記念我的故里。”(趙蘿蕤《浙江故里記》)——在簡單的日常記述中,包含著關于生活的冷靜分析和審視。趙蘿蕤的散文是感性與理性、日常與哲思的綜合,給人一種大繁至簡的奇妙感。
成長過程中所有的鋪墊、積累終將會落實到綜合素養的檢驗與呈現。詩文俱佳的趙蘿蕤終于有了展現才華的機會:1936年底,接到戴望舒的約請后,趙蘿蕤僅用一個月就完成了《荒原》的翻譯,而且獲得了很高的評價:1939年,邢光祖先生在《西洋文學》雜志上發表評論說:“艾略特的《荒原》是近代詩的‘荒原中的靈芝,而趙女士的譯本是我國翻譯界的‘荒原上的奇葩。”(趙蘿蕤《我的讀書生涯》)
《荒原》中譯本出版十年之后,1946年7月9日,在哈佛大學的俱樂部里,趙蘿蕤見到了艾略特本人,那一天她在丈夫陳夢家的陪同下與艾略特共進晚餐。“晚餐后他為我朗讀了《四個四重奏》中的片斷,并囑我下一個任務就是翻譯這首和《荒原》風格很不相同的長詩。他還為我帶去的兩本書:《1909-1935年詩歌集》和《四個四重奏》簽上他的名字,在前者的扉頁上他寫了‘為趙蘿蕤簽署,感謝她翻譯了荒原。他還給了我兩張照片并在上面簽上了名字。”(趙蘿蕤《我與艾略特》)
這個畫面,為一首詩,一位作者、一個譯者的文學交往和精神互動過程劃上了完滿的句號。
另一半
常態的人生之路上,我們絕大部分的時間里都會有“另一半”的陪伴,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我們與另一個人發生著緊密的聯系,深度介入對方的生活,影響、改變甚至重構著對方的物質與精神品格。這個“另一半”的選擇和確定變得至關重要。好的婚姻是人生的有效助力,會互相激發、激活彼此的美好情愫和積極品質,助力雙方看到更好的自己,求索更高的境界,而壞的婚姻則相反。
趙蘿蕤有幸遇到了她理想的“另一半”——陳夢家。人生的某些關鍵點上,陳夢家的支持、助力、提醒是成就趙蘿蕤的重要因素。1932年,曾以“漫哉”為筆名的新月派著名詩人陳夢家受老師聞一多的影響,興趣轉向古文字學研究;9月,陳夢家由燕京大學教授劉廷芳推薦,短期就讀于宗教學院,一年半后考入燕大古文字專業研究生,師從容庚(皮遠長《陳夢家小傳》)。就是在這個時間段里,陳夢家開始與燕大宗教學院院長趙紫宸的女兒趙蘿蕤戀愛。
“門當戶對”是自由戀愛者反感的刻板說教,但其實內里包含著關于婚姻素養的提示和基礎。盡管有傳聞說趙家反對趙蘿蕤與陳夢家的交往,但在我看來,這二人的姻緣確實有著“門當戶對”的牢靠根底。趙、陳兩家同是基督教家庭,趙紫宸與陳夢家的父親陳金鏞是研究神學的同道,都寫得一手好字,詩歌也寫得好,同時又都是司徒雷登的朋友。陳金鏞的五個女兒都曾在景海女師讀書,個個會彈鋼琴,其中大女兒陳秋光和四女兒陳冕珠畢業后留校任教,而趙蘿蕤在景海女師的鋼琴學習就是跟隨陳冕珠完成的(張九辰《山水人生——陳夢熊傳》)。
緣分就是這樣奇妙而沉隱地發生著,兩個人各自行著路,并不清楚前方有個命定的伴侶在等著,情感上也有各自的悸動和波折:燕大校花趙蘿蕤有“林黛玉”之稱,追求者甚眾,她甚至糾結過“一個女的被一個男的愛,夠么?”(吳學昭《聽楊絳談往事》);中央大學的陳夢家也在愛戀、失戀中輾轉、憂傷著:“為了你我再沒有眼淚可流,/天真也喚不回自己的心頭。/最難想秋風里無依的飄零,/那時候你是流云,我是孤星。”(陳夢家《為了你》)但是,沒有關系,山重水復之后,他們終于在1932年的某一天、某個場景里相遇——是清晨還是傍晚?雨天還是晴天?是趙紫宸的家里?還是燕大的校園、某位老師的辦公室?——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相遇一旦到來,戀愛隨之啟動。錢穆先生說趙蘿蕤“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而獨賞夢家長衫落拓有中國文學家氣味。”(錢穆:《師友雜憶》)趙蘿蕤自己對探望她的揚之水說,大學有“許多追求者”,但她卻“追求了陳夢家”,并且強調愛上他不是因為他的詩,而是因為“他長得漂亮”(揚之水《讀書十年》(二))——果然如我推測,是趙羅蕤主動追求了陳夢家!她自然不是簡單的“外貌協會”“好色之徒”,所謂“漂亮”是陳夢家綜合氣質和個人魅力的呈現。三年之后,兩人訂婚,隨后步入婚姻殿堂,婚禮在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先生的辦公室舉行。
具備何等魅力才會如此快速贏得燕大校花趙蘿蕤的真愛呢?如果使用現今流行的話語模式來形容陳夢家,那他絕對是一個顏值超高的大學霸——畢業于中央大學法律系,拿了律師執照,出過暢銷詩集(《夢家詩集》),后成為頂級的古文字學研究專家,在青銅器、明式家具方面亦成果顯赫……如果生在當下,或許一不小心還能成為網絡紅人:“這位燕大(清華)教授火了!”——新媒介語境里的話題雖然喧囂浮夸,但有時卻可以突顯個性品質——陳夢家絕對是一個有“料”的男人。
有著“新月四詩人”之稱的陳夢家是“新月詩派”的主力干將,深得聞一多、徐志摩賞識。這個浪漫主義的詩人于青島大學任聞一多助教時開始對古代宗教、神話、禮俗發生興趣,終在二十三歲轉攻古文字研究,由一個詩人蛻變為一個古文字研究專家。僅僅1936年一年,就在《燕京學報》《禹貢》《考古學》等幾個權威刊物上發表了八篇文章,成果可謂卓著(皮遠長《陳夢家小傳》)。
作為一個文字學研究方面完全的門外漢,我無法想象年輕的詩人陳夢家何以能夠達致如此高度,他的治學方法是怎樣的?如何一步步踏向那艱深之處?“浪漫詩人”與“嚴謹學者”兩種身份之間的切換有沒有割裂感?不過,他在美國搜集青銅器資料的執著和徹底精神可以幫我們理解一下他的治學精神。
利用在芝加哥大學授課、訪學機會,陳夢家開始整理、收集中國流散海外的青銅器信息、資料。他遍訪美國藏有青銅器的人家、博物館、古董商,回到辦公室整理、打出清樣;再訪問,再整理;所有可以往訪的藏家,必親自上門,一一拍照,寫下詳盡資料。路途遙遠、不能往訪的,必寫信詳盡詢問,以獲取自己想要的全部信息。1947年,他的足跡擴展至英、法、丹麥、瑞典、荷蘭等國。可以說是置所有的麻煩和阻力于不顧,眼中只有青銅器。能夠收藏這些精美文物的多是富貴之家,各類名人(包括瑞典國王),陳夢家無所顧忌,必親自叩門。有時候遇到狡猾奸商,就要多費很多心力:多次追問,上門討要,而且要忍受被涮、被拒的結果。紐約有個精明的商人,盜買過很多中國珍貴文物,他的手頭有份銅器圖錄,陳夢家數次找他,希望能得到一份。個中周折我們已經無法弄清楚了,但趙蘿蕤提到的細節足以讓我們感知其中的艱辛:“某天深夜將到第二天凌晨的時刻,他(陳夢家,筆者注)微笑著抱著一部圖錄回到旅館。不幸的是第二天B某使出了各種招數又把圖錄索討了回去。這是一部兩冊帶套的線裝圖錄。他遇到了一次重大的失敗。”(趙蘿蕤《憶夢家》)陳夢家不畏“折騰”和繁瑣,就這樣一點點收集著海外中國青銅器的信息,終于編纂而成《美國所藏中國銅器集錄》(六十年代曾以《美帝國主義劫掠的我國殷周銅器集錄》之名內部刊行),這本書“至今仍是國內文物工作者,尤其是青銅器研究者必不可少的參考工具書。”(歐陽云《陳夢家:可惜了的大才子》)
由此可以推想,他在古文字學研究、明式家具、文物集覽方面必然有著同樣的執著和篤定:一意前行,無問西東。這樣的人是沒有什么可以阻止他的成功的。很快,他就成為甲骨文研究領域的佼佼者,與唐蘭、于省吾、胡厚宣合稱“甲骨四老”,為國內外學術界所推重。
有人曾提到趙蘿蕤不愿多寫陳夢家,只有一篇三千多字的《憶夢家》,但我還是從字里行間感受到二人的深情與愛情。其中一段寫到:他身體好,不知疲倦,每天能工作差不多十小時到十二小時。他肩上曾長過一個脂肪瘤,有幾個拔掉了齲齒留下的空隙沒有填補上。但是他終于把瘤子割除了,牙也修配好。在這兩件事辦完后,我笑對他說,“現在你是個完人了。”——字里行間處處都是溫暖和諧的小細節、小情緒,包括最后的那句打趣,都帶著一語雙關的愛與欣賞(趙蘿蕤《憶夢家》)。
更關鍵的是,兩個人在興趣、愛好和事業方面一直努力地互相支持、互相成全、互相激勵,從而為對方制造了更多的機會,更好的向上提升的空間。
趙蘿蕤是趙紫宸唯一的女兒,從小也算是養尊處優,但難能可貴的是,在需要的時候,她主動、部分地放棄了自己的職業,積極擔負家庭各類雜務。抗戰爆發,夫妻二人輾轉由長沙至香港,經越南海防,坐火車到昆明的西南聯大,因聯大遵循清華舊規,兩人不能同在學校教書,趙蘿蕤于是便停業在家。她說:“在聯大的八年里基本是我操持家務。我是老腦筋,覺得妻子理應為丈夫做出犧牲。但我終究是個讀書人,我在燒菜時,腿上放著一本狄更斯。”(趙蘿蕤《我的讀書生涯》)
民國時期的知識女性們仍然深陷傳統與現代、家庭與社會、“忘我”與“自我”之間的搖擺與掙扎,但如趙蘿蕤這樣坦然、爽然面對并擔負現實的卻不多。國之戰亂,家之凌亂之時,趙蘿蕤努力尋找著自我的精神追求與現實的貧乏困窘之間的平衡點。好在這樣深陷世俗的不得已終于有了終止的機會,1944年,在哈佛大學費正清和清華大學金岳霖的舉薦之下,陳夢家獲燕京學社資助,前往美國芝加歌大學講學。趙蘿蕤隨同前往。接下來的四年對趙蘿蕤而言非同凡常,而她的選擇中包含著一個惜護妻子的丈夫無私的支持和指引。
當芝加歌大學英文系主任唯爾特教授問趙蘿蕤有多長時間可以讀書,三年還是四年時,趙蘿蕤想起小時候對祖父描述的理想:“我想當一個什么學位也沒有的一流學者。”她猶疑要不要拿個博士學位,這個時候陳夢家比她更堅定、清楚地確立了目標:“一定要取得博士學位。”(趙蘿蕤《我的讀書生涯》)于是趙蘿蕤選擇了四年的學習期。
在某種意義上說,是陳夢家為妻子爭取到了留學機會,并鼓勵她學到最好。給胡適的信中,陳夢家對妻子贊賞有加:“她的文學造詣,不知比我高出多少。她對于中國文學,亦涉獵很深,也常寫新詩,我不欲因她是我的妻故,而故意夸說,然她之西洋文學造詣,實在很高……”(陸陽《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陳夢家的立場和建議都是有效的助力,趙蘿蕤迎來了非同凡常的四年——她自己說:“芝加歌大學四年徹底改造了我的思想方法和治學方法……”(趙蘿蕤《我是怎么翻譯文學作品的》)
在抓住這難得機會、爭取最大意義上的收獲和成就方面,兩人步調一致、意見相同:“我和夢家商量,必須盡我們所能,享受美國社會所能提供的和個人文化教養有關的一切機會……”他們聽音樂會、看戲、參觀各種博物館,“回國時的行李中裝滿了書籍和唱片,錢包里的余款只夠旅費。”(趙蘿蕤《我的讀書生涯》)這種徹底、單純、目標一致的二人生活成為兩人一生中最美好的記憶。
在趙蘿蕤留下的影像照片中,有一組攝于1947年的美國,那些照片的氣氛明亮又生動:多半是趙、陳二人合影,也有趙蘿蕤的弟弟趙景心加入的三人合影。每個人的臉上都是自信的、意氣風發的笑容,以芝大的校園為背景,周圍洋溢著美好的空氣。這應該是趙蘿蕤和陳夢家夫妻二人身心狀態最美好的時刻:有最頂級的作家、教授交流學習,做著自己最喜歡的事兒,身邊是最懂自己的伴侶——人生至此,也就沒什么可遺憾的了。
三年后,陳夢家先期回到清華大學,繼續擔任古文字學、銅器銘文研究等課程的教學;趙蘿蕤則于四年后完成博士學位的修習,于1948年12月底啟程,歷經周折,在內戰的尾聲中,于1949年年初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北平清華園,與陳夢家團聚。
四十年代初期,趙蘿蕤曾寫過一首詩《情與知》,其中有這樣的詩句:“有了情,知更切,/有了知,情更熱,/比如我知道你,仰慕你,/愛你,庇護你,如我自己的故里似的,一草一木,一門一窗,/都系住了我情與知,/知與情。//知是一種不寬己的東西,/情也是一種不容人的質料,/愛人,你要勇敢大膽,/決不放過這壓迫你的,/不使你茍安于片刻的情與知。”
我把它看作是趙蘿蕤寫給陳夢家的情詩和情書,詩中真切地呈現了趙蘿蕤對于愛情的理解,和對于愛人的情感。據大約的日期推算,這首詩的寫作時間恰好在兩人婚姻的七年節點——歷經時間和歲月的淘洗,更能見出情感的深度,這首詩是兩個人愛情狀態的一個很好的說明。
京城藏家方繼孝先生收藏了陳夢家與趙蘿蕤自1935年戀愛時期至1962年11月間的140多封往來信札,如將來有機會整理面世,將是一份難得的史料,也是一筆特殊的精神財富——這對才子佳人的日常交流里,必定包含著更豐富、更有意味的認知,我們期待并等待。
草葉悲
作為一名翻譯家,趙蘿蕤帶給我們的最后一部譯著是惠特曼的《草葉集》。與艱深難懂的《荒原》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草葉集》是直白、明朗的,沒有什么閱讀的難度。但它絕不是簡單的。它是惠特曼窮三十六年時光傾心而成的一部作品,也是惠特曼一生唯一的一部詩集,前后共出過六個版本(一說九個),每版的命名都是《草葉集》,其中的不同就在于惠特曼持續不斷的增刪和修改。有批評家認為《草葉集》本身就是一個有意味的成長載體,它“猶如一個勃然萌動的生命實體循序漸進地衍變,在不同時期呈現出不同的價值和風格。”(劉樹森《內戰后?骉草葉集?骍的版本與惠特曼詩歌創作的嬗變》)
這部作品對趙蘿蕤而言也有著非凡的意義:1962年接到翻譯任務而后中斷,至1978年重新開始,歷經十二年的付出和努力,最后于1991年出版——《草葉集》(全譯本)在趙蘿蕤這里意味著三十年歲月的伴隨。她曾對美國記者愛德華·A·加根說:“我將余下的一生都獻給了惠特曼。”(愛德華·A·加根《惠特曼的?骉草葉集?骍有了趙蘿蕤教授的中文譯本》)
“草葉”究竟意味著什么?它有何種魅力可以讓一個詩人如此鐘情、以至于一生的創作只專注于這唯一的詞匯、唯一的命名?“銘文”的最后一首長詩“自己的歌”中,惠特曼這樣寫道:草是一種“充滿希望的綠色物質”,它們散發著迷人的氣息——無論“綠葉”“枯葉”還是“干草”,它們一并被“我”捕捉和嗅到,而“我的舌,我血液里的每個原子,是在這片土壤、這個空氣里形成的。”“這其實是各個時代、各個地區、所有人們的思想……這就是在有土地有水的地方生長出來的青草。”(惠特曼《草葉集》)——從這些詩句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草葉”是惠特曼非常喜愛并專注思考過的植物與意象,它的生命姿態包含著詩人對宇宙萬物的理解和概念:最卑微又最高貴,最脆弱又最強大,最物質也最精神,可以作為人世間生命體的一種象征。惠特曼,這個被趙蘿蕤稱之為“遼闊博大、胸中能裝滿整個宇宙”的詩人(趙蘿蕤《草葉集》序),以“草葉”為載體,用“草葉”作視角,審視打量世界,并試圖揭示出其中蘊含的恒定本質。
而趙蘿蕤的翻譯生涯,始于“荒原”,終于“草葉”——這個過程本身就像是一種命運的昭示——不止是趙蘿蕤,對我們每個人來說,一生的行走也許就是這樣:從荒蕪處跋涉,歷經各種體驗,最后歸于草木和泥土。
只是,對于趙蘿蕤來說,自由高蹈的心靈愉悅與壓抑困厄的暗黑體驗,當二者都以極致的方式在生命中相繼呈現,個中反差帶來的悲愴感就更深切一些吧。
在美國通過博士論文答辯的趙蘿蕤沒有等到學位的授予儀式就匆匆回國,因為當時平、津局勢緊張,她生怕戰事發展導致回國受阻,無以報效國家,于是趕在1948年年底起程、1949年初到達北平。在北大、燕大之間,她選擇了更需要她的母校——燕京大學,并接任西語系主任一職。但接下來朝鮮戰事爆發,美國教授紛紛離開,西語系師資出現嚴重空缺,給趙蘿蕤帶來了職業領域的第一個難題。她想方設法邀約人才,努力謀劃心目中理想的大學西語系藍圖。其中芝加哥大學的師弟巫寧坤就是她的重點約請對象之一。接到趙蘿蕤和代理校長陸志韋的邀請函后,經過短暫的猶豫、糾結,巫寧坤在“投身新世界”、服務新國家的憧憬中,拋下寫了一半的博士論文回到中國。趙蘿蕤親自到火車站迎接。讓巫寧坤有些意外的是,當年在芝大喜歡穿西服、且舉止落落大方的蘿蕤大姐現在卻一身褪了色的灰布中山裝,而且皺皺巴巴,不倫不類,人顯得憔悴了許多(巫寧坤《一代才女趙蘿蕤教授》)。
剛剛美國歸來的巫寧坤顯然不知道,蘿蕤大姐的外貌變化是一個征象:風暴即將到來——以他們這些有著歐美留學背景的知識分子無法預料的速度和強度。新中國一成立,對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就起動了,只是在巫寧坤回國的1951年,主要針對各高等學校的短期、快速的強制改造運動才拉開序幕。趙蘿蕤的父親趙紫宸、校長陸志韋、哲學系主任張東蓀是進駐燕大的“工作組”首批改造、批斗的對象。
此時的趙蘿蕤真是內外交困:一面要跟父親這個“披著宗教外衣的帝國主義分子”劃清界限,一面又擔負著以“資產階級思想”聞名的西語系的大改造、大批判任務,怎能不煎熬、痛苦、以至于憔悴不堪?
趙蘿蕤曾經真誠而努力地“改造”自己,她帶頭在西語系“自我批判”,鼓勵巫寧坤用馬列主義思想講述英國文學史,參加各類大小會議,反省自己工作中的“重業務、輕政治”的作風……但是所有的努力都無法換取西語系和個人生活的安寧,她以“芝大英語系為藍本建立一個優異的英語專業”的夢想很快宣告破產:1952年起,全國高校院系開始大規模調整、合并,教會大學一律取消,燕大和輔仁按不同系科分別并入北大、清華、北師大,而在燕大西語系的五名教授中,包括趙蘿蕤在內的四名都去了北大,唯有巫寧坤被分配到了天津南開大學。當趙蘿蕤把這個消息告訴給巫的時候,“話一出口,她就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我明白她的心情,當初她讓我放棄未完成的博士論文,萬里來歸,而現在卻只能讓我任人擺布,無可奈何,吉兇莫測,她怎能不感到由衷的負疚?”(巫寧坤《一代才女趙蘿蕤教授》)
這不過是五十年代初趙蘿蕤人際交往和職業、學術狀態的一個小小側面——通過這個小窗口,我們已經能夠感受當時一個個體所面臨的壓力、無奈、苦楚,關鍵是這種“困”與“苦”是無法言說、無處可說的,“放聲痛哭”是一種回答,也是一種解釋,更是一種絕望。
對于趙蘿蕤而言,類似的“心靈之困”并非初體驗。早在十年之前,她就曾在文章中描述過國家戰亂之于個體帶來的困境:“在這離亂戰爭的時代,庶民的生活更陷落在困苦中,罪惡在困苦中滋長著。誰還能勇敢負擔痛苦的軛,維護善的生機,為新生作根苗?最近的未來不曾顯露多大光明,最近的過去充滿了悲痛的回憶,遼遠的未來沒有人敢斷定,遼遠的過去,已不可攀尋,只余‘現在夾在中間窒息。可憐的人類當然只有慢慢的墮落。……誰能拯救我們……”(趙蘿蕤《必藝術論》)
她萬萬沒有料到,十年以后,在“離亂”之外,還有更可怕的“動亂”在等待,而這個時候的她和陳夢家,已經無處可逃,更沒有“藝術”可以讓心靈得到安慰、滋養和救贖。
是從哪一個時刻,她的精神終于不堪重壓而出現失常癥狀了呢?又或許并不存在一個截然分明的時間點,而是在緩慢的摧毀與磨蝕中,那些理性的支柱終至于破裂而折斷。除卻父親、工作方面的問題,所有的重負中,愛人陳夢家的各種“麻煩”,以及他本人的“不可救藥”,應該是趙蘿蕤面臨的最具毀滅性的打擊。
1952年的春天,陳夢家被人告發:在為清華大學文物陳列室牽線購買“大織造”時,有“貪污”嫌疑。后經組織調查,陳夢家是清白的。但他還是被調離了清華大學,轉到考古研究所工作。說到底,經濟問題不過是一個由頭,陳夢家的被批判主要緣于他一心專注學術、不問政治、或隨性譏評時事、臧否人物的特點。
陳夢家的工作調動為兩個人帶來了生活的不便,他們不得不尋找新的住所,兩次搬家、遷移更是令他們心力交瘁。方繼孝收藏的數封信中,有一封里陳夢家這樣向趙蘿蕤訴苦:“我因性急,搬家受累,精神身體很受損害,真是一言難盡。今日因不放心你,心中不知何故非常難過。此次真是大變,心、體都不能應付。程咬金也有山窮水盡之日。現在但求一個‘安字。”(1952年11月9日致趙蘿蕤信,見方繼孝《五十年代的陳夢家》)
身心俱疲的現實,不可測的未來,讓陳夢家頓生不祥之感,但這不過是一個開始。1957年陳夢家在《文匯報》上發表《慎重一點?骉改革?骍漢字》,因“反對文字改革”被劃為“右派分子”,在考古所“降級使用”,失去了發表文章的權利,本已在《考古學報》連載六期的《西周銅器斷代》也被中止。緊接著,他被發配至洛陽、蘭州等地進行勞動改造——就是在這個時期,趙蘿蕤一度精神分裂,被送進醫院。經治療,病狀有所緩和。六十年代初期,政治回暖,陳夢家被召回考古研究所,之前他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撰寫的漢簡論文以《漢簡綴述》之名得以出版。趙蘿蕤這個時期的精神狀態也恢復平穩,她甚至接受了翻譯《草葉集》的任務(肯尼思·M.普萊斯《翻譯中的惠特曼—趙蘿龔訪談錄》)。
但是,短暫的平靜后面是洶涌而來的更大風暴。1966年夏天,陳夢家連續被批,他和趙蘿蕤的家被侵占,兩人被趕到一間破舊的汽車庫里居住。趙蘿蕤連續發病,但已經沒辦法送去醫院了。8月24日晚,陳夢家被批斗后離開考古所,到一位朋友家,對朋友說過一句:我不能再讓別人把我當猴子耍了。跟蹤而至的考古所的人將他強行押回。當天夜里,他寫下遺書,吞安眠藥自殺,但沒有成功;9月2日,他趁紅衛兵不注意第二次自殺,這次是以自縊的方式,成功告別了這個令他尊嚴全失的世界。
站在一個女性的角度,我對于陳夢家決絕行為的唯一不滿在于:怎么可以就此撒手而去,留下仍在病中的妻子獨自一人苦苦掙扎?那么多封的信中,甚至那些留下的便簽條上,陳夢家一直都親昵地叫著妻子的名字——“蕤”,關心著她的生活,擔心著她的健康,傾吐著自己的心情,匯報著自己的日常(方繼孝《碎錦零箋》),那些呼喊的愿望,那個呼喚的聲音,怎能戛然而止了呢?
留下來的趙蘿蕤,又是如何撐度時日的呢?這個連家用賬簿都記得認真工整的女人(見方繼孝《碎錦零箋》),這個整齊清爽、理智優雅、癡迷藝術的女人,她不斷陷入的精神分裂是對現實的一種逃避,還是一種痛苦的掙扎和自我平衡呢?逃掉的是靈魂,逃不掉的是肉身:揪斗、撕扯、示眾……加之于趙蘿蕤的,一樣都沒有少(趙景倫《我的姐姐趙蘿蕤》)。
似乎已經沒所謂憂憤與批判的氣力了,面對歷史,我只剩下感慨:一個人,需要經過怎樣的內心熔煉才會讓自己對苦難的承受度不斷提升?十年之后,從燕京大學調入北大的四名教授中,只有趙蘿蕤活了下來。動亂過后,她搬至城里一個四合院,兩間東廂小屋,“一張小床,一張小書桌,兩三把椅子,和她心愛的音響……她熱愛音樂,經常傾聽西方古典音樂。……姐姐說:‘音樂對于人的身心原具有非凡的魔力。它可以把你的心魂攝了去,經受洗練,承蒙啟迪;它足有威力可以將任何肺腑所蒙受的任何痛楚、郁結、絕望,予以松舒,它激揚你的欣喜,撫慰你的創傷。”(趙景倫《我的姐姐趙蘿蕤》)
如果音樂真的能夠滌蕩那曾經的不幸與痛苦,也算是一大幸運。音樂而外,趙蘿蕤在生命的最后時光里,付出全部心力,翻譯出版了惠特曼的《草葉集》。冥冥之中,我覺得這部詩集之于晚年的趙蘿蕤,是一種宿命,更是一種救贖,如同陪伴她的音樂一樣,《草葉集》是她的另外一個心靈伴侶,幫她一點點修復千瘡百孔的生命。某種意義上說,《草葉集》與晚年的趙蘿蕤是在互相成全,互相致意。趙蘿蕤由此得到了她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慰藉——芝加哥大學百年校慶之時邀請她返校,以研究和翻譯惠特曼為題,發表演講。同時給百年來成績突出的十位校友頒發了“專業成就獎”——趙蘿蕤是第一個獲獎者(趙景倫《我的姐姐趙蘿蕤》)。
趙蘿蕤曾在一篇散文中說:“以我自己的私心來說,表現我自己的情思的需要,遠不如尋求、探索、領取別人的情思來得迫切,在一個個人的心靈之中,數不盡那浩漫的黑暗,那窒息的困頓,那蔽塞的愚昧。愈黑暗就愈需要光明,愈困頓就愈需要休憩,愈愚昧就愈需要啟發。換一句話說,我常常要困頓愚昧中,因此常常的渴望光明與智慧。”從“荒原”到“草葉”,這個以探索別人情思和心靈世界為樂趣的翻譯家,自己也經歷了“浩漫的黑暗”,只是她“始終不愿談論她那段遭遇”(趙景倫《我的姐姐趙蘿蕤》)。
即便撇開這段不堪回首的歷史,我們也可以設想一下:一個在文學、音樂、審美方面達到極高境界的女性,她的內心更多是滿足、幸福,還是孤獨與虛無呢?我總覺得后者多于前者,雖然孤獨與虛無并非不是一種享受。
散文《官場》中,趙蘿蕤曾經抒發過這樣的情思:“每當我在薄暮微昏,清朗的秋空之下獨自在亂路深草間散步時,我常常仰頭嘆息:‘我是誰呢?我竟走在這樣大的大空之下?”另一篇散文類似的表達:“我感到一切都是空空空,一切都是虛空。”(趙蘿蕤《人與狗》)作為一種似曾相識的情緒體驗,艾略特在《荒原》第三部分“火誡”中寫道:“在馬該沙灘/我能夠把/烏有和烏有聯結在一起。”就這句而言,我更喜歡查良錚版《荒原》的譯法:“在馬爾門的沙灘上/我能聯結起/虛空和虛空。”——帶著詩人穆旦特有的哲思與蒼茫感,這句詩似乎提醒了我們,當趙蘿蕤走向艾略特時,他們之間的息息相通遠不止詩歌本身。寫這篇散文的時候,趙蘿蕤正身置戰爭的動蕩與亂離之中,她在文中反復詠嘆并自我追問:我是誰呢?竟在這樣大的大空之下?我的悲傷已經深了,但我相信天還是好的。
這一刻我相信,面對世界,面對眾生,面對自我,面對內心油然而生的孤獨與悲愴,趙蘿蕤與艾略特在同一思緒上相遇了。
責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