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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樁

2020-08-14 04:12:29葉勐
長城 2020年4期

葉勐

確切地說,我收到王冠的第一封信是在三年前的九月的第一個星期五。那時我和王冠剛認識不久,那是老吳結婚的前夜,大家喝過酒,去他家熱鬧一下。玩牌的間隙,老吳讓大家幫忙給他即將出生的孩子取名字,我便給了老吳一些建議,順便聊了些關于起名字的學問。后來,老吳去休息了,朋友們開始打牌,王冠便主動自我介紹,并和我聊了起來,我們聊得不錯,彼此都講了很多關于各自的故事。我們還交換了電話,但再沒聯系過。又過了些天,我收到了一封王冠的來信,更令我沒想到的是,這居然成了我們唯一且持久的溝通方式。

我和王冠生活的地方相隔五十公里,分屬一個城市的兩個地區。據老吳說,王冠家是做餐飲的,不差錢兒。而我也錯誤地認為,對于一個富家子弟來說,短暫地癡迷一些玄幻的法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貌似我聊起名字的學問時,摻雜了一些半吊子的玄學成分)。然而我和王冠的通信卻堅持下來了,是的,我所說的通信不是指電子郵件,而是確確實實的紙質信件。

男人和男人之間相互寫信,聽起來總不太讓人舒服,但這并沒有影響我們的書信往來。我差不多每周五都會收到王冠的來信,我一般利用周六或者周日的晚上把它讀完,周一的白天抽時間給他回信,借以緩解星期一的工作焦慮。王冠給我的來信,堅持用規整的信封和信紙,隨著時間的推移,信封和信紙越發地規整,甚至變得有些昂貴,我擔心總有一天,他會用那種撒金的豎版信紙,以毛筆作書。而我給他的回信,則是信手拈來的紙頁,有些還是背面有字的打印紙,信封則是我單位的公文信封,做工毛糙,上面還印著我們集團的標識和打印上去的單位名稱。王冠對此毫不在意,照例會在每封信的開篇寫道:信札已悉,見信如面。

每當看到這一行規整簡潔的文字,我便想到他會把我寄給他的所有信件悉心保存,納入到一個專門的文件夾,這令我心懷忐忑,因為我早已記不清我的那些信件里寫了什么,有沒有胡說八道些冒犯神明的句子,我一再暗示王冠千萬不要把我寫的信件歸檔,那樣不僅讓我羞愧,連以后寫信的思路都會受到影響。王冠也向我保證,絕沒有那個想法,只是覺得見信如面,對待朋友的來信,要像對待朋友本人一樣。聽了王冠的話,我無地自容,你們看見我的辦公桌就知道了,王冠寫的那些字跡工整的來信,那些清雅的信封,正無時不刻地散落在失效文書和過期制度當中,我坐在辦公桌前面,沒有一天不想把它們整理干凈的,但每每就在這個時候,我又接到了王冠新的來信。

一面之緣,我都有些模糊了他的樣子,但在這一封封的信件中,王冠又重新清晰起來,儒雅、高大,乃至有些需要仰視,這真的是他原本的樣子嗎?隨著時間推移,王冠信中的內容也在發生變化。他開始不斷講述起我周邊的歷史,看著他的那些發現,我覺得既遙遠又親近,趣味盎然中,又感到錯愕與緊張。我一度有一種被人窺覷的恐懼感,看著自己周遭的來龍去脈逐漸被人起底,它們如同一條條藤蔓被拉伸在了空中,形成一張網慢慢將我包圍,到了我的近前,卻又成了一條線,最后匯聚成一個點,那就是我。我不知道王冠這巨大的信息量是從何而來,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有興趣研究這些,但是我已經欲罷不能,每周都要期盼著王冠的來信,王冠的來信讓我想到了一個日本的詞匯,叫做“一期一會”。

我讀著王冠的來信,漸漸意識到,也許這就是歷史的魅力,歷史的魅力就在于它足夠八卦。一次,我在他的信件中看見了一份名單,我太爺的名字位居第四,后面括號里的備注為:縣商會副會長,而“會長”的名字卻出現在了十名以外。依照時間推測,在這份名單公布的前一個月,我太爺他老人家因拒賣日貨曾被日本憲兵逮捕,從而引發了全縣商戶罷市。而這份名單的出臺,大概就在我太爺被保釋出獄的前后幾天。我太爺的事跡白紙黑字地寫進了縣城的歷史,而且陳列于我們家族中每個家庭的書柜中。如果說王冠搜集到的是這些資料,我絲毫不會感到意外,然而他所寄來的這份名單,卻是日軍在1941年初整理的,這份由敵人公布的名單,也許更能證明一個人的社會威望,我長時間地在燈下凝望著那份名單,仿佛第一次感受到這位素未謀面的家族英雄的真實存在,而不僅僅是作為一個符號,被規整地夾在紙頁中間。史料既然如此,我便照單全收了,并且將其復印、分發至家族的每個書柜中。

王冠的神秘感與日俱增,我無法抑制這份好奇,而直到此刻,我才發現我對王冠一無所知,我終于決定去找老吳了解一下。老吳幾乎是我們之間唯一的紐帶,就像一個連接了兩個時空的蟲洞。但我和老吳也已經許久沒有聯系過了,事實上這些年我越來越深居簡出,仿佛有很多朋友就這樣默默地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看著老吳的手機號碼,上一次的通話記錄還停留在三年前他孩子滿月的時候,我很擔心老吳也會這樣消失掉,大概是出于這個原因,這個電話我許久都沒有打出去。這是我的討厭之處,不僅是對老吳,有時候,為了給編輯打一個電話,我也會抽出一周的時間糾結,這不由得讓我又想到了“蘇葉”這個筆名。自從啟用這個筆名以來,我已經多次被誤認為是女人了,而且這種誤會仍在繼續。為此我鄭重其事地問過許多位朋友,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表示,這名字的確像個女人,還有人進一步描述為——知性女人,白襯衣,戴長方形黑邊眼鏡。個別人干脆就說,這筆名就像個“綠茶婊”。而我也仿佛覺得,自從叫了這個筆名以后,我開始變得優柔寡斷,就連脾氣也沒有了。想到這里,我也不免自責,我的確是認認真真地讀了一陣“姓名學”的,事實也證明了,老吳完全是參考了我的建議才給孩子起了一個好名字,我還把小說人物的名字起得像模像樣,準確地濃縮了時代特點和人物設定,但我卻從沒給自己想出過一個稱手的筆名。我想我得好好給自己想一個筆名了,但或許,在起名字之前我應該先給老吳打一個電話,但真拿起電話,我又擔心起了老吳的存在,老吳的存在直接決定著王冠的存在……我被這幾個無限循環著的問題糾纏,越糾結越難以突破,然而就在我難以自拔的時候,所有的問題卻隨著王冠最新一期的來信迎刃而解了。在信中,王冠開始給我講起了他的故事。

王冠說,他調到“方志辦”工作已經兩年多了,前幾天終于轉為了正式的身份。他告訴我,就在老吳新婚的前夜,他聽我聊到了家族的代際,這個話題令他對自己人生的架構產生了新的認識。他開始瘋狂地搜集家族的歷史,在那段時間里,他閱讀了有關故鄉的各種歷史資料,就在龐大密集的閱讀過程中,他逐漸熟悉了一個機構的名字——方志辦。他想辦法去了方志辦工作,雖然只是臨時幫忙,但效果是一樣的。方志辦就在古城腳下一個僻靜的宅院中,抬頭便可以看到城樓的掛角。從此他仿佛進入了另外一個時空,眼前的古城在他面前不斷地垮塌、重建,沉重的城門被重重地撞開,又轟然關閉。隨著一聲烈馬的嘶鳴,城墻的遠端被異族鐵騎打破了一個缺口,烽煙四起,鬼哭狼嚎。而一切過后,四周又恢復了平靜。明月當空,海風依舊,半山的禪寺,鐘磬空靈。河上石橋半隱,行人牽驢徐行,有風吹來,城門掛角上的風鈴,與院子里的風鈴響在一處,猶如時空的疊加,這便是王冠信息的全部來源。隨著閱讀量的進一步增大,他勾勒出了一個家族的肖像,他發現,不僅僅是他們的家族,他幾乎是掌握了一種獨特的肖像技巧,可以描繪出無數的家族,比如,我的家族。我恍然大悟,原來王冠一段時間以來,一直在用歷史勾勒著我的家族。

來信到此為止,我被長久地震撼了,但我仍然清醒,直覺告訴我,王冠并不是要和我一同分享他轉正的喜悅,也不是炫耀他的“肖像藝術”,他一定是在故紙堆里發現了什么新大陸,迫切地需要一個人來傾聽,而我無疑就是最佳的人選。

在給王冠回信的時候,我刻意選擇了規整的信紙,還沐浴更衣,端坐在書桌前。然而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卻久久無法落筆。我想,如果我以這樣的形式完成一封回信的話,王冠同樣也會感到做作。于是我回歸了正確的寫作方式,斜坐在周一的辦公桌前,信手從過期文件中抽出了幾張白紙。在這封回信中,我先是恭喜他有了份正式的工作,又對“家族塑像”的事表示了感謝,但接下來卻不知該說什么了,我總不能把只寫了半頁紙的信寄過去吧,這樣未免顯得太敷衍。但王冠的這封來信的確與以往不同,既沒有什么留白,也沒有太多令我發揮的余地,就像小說中某一個章節的結束。困頓之余,我靈機一動,忽然想起了老吳,于是我在信中問起了老吳的近況——老吳是不是升遷了?老吳的孩子上幼兒園了吧?老吳是不是有老二了?當初他給孩子起名叫吳迪,每個人都說是個好名字,他還專門打電話給我,說這完全是我的功勞,是我那天晚上的一番話給了他啟發,讓他想象力爆棚。據老吳說,其實他一共起了兩個名字,一個叫做吳迪,一個是吳衛。可惜孩子只有一個,就沖那個名字,他也想再生一個。現在有了政策,是不是老吳已經有了另一個叫吳衛的孩子了?

寫到這兒我忍不住笑了,本來我是要向老吳打聽王冠的,沒想到卻向王冠打聽起了老吳。但無論如何,可愛的老吳總算為我打開了局面,令我不由得又回憶起了老吳婚前的那個夜晚。

那天,一群人滿身酒氣地坐在老吳家的餐桌前,一邊摸著麻將牌,一邊打趣著老吳奉子成婚的事情。老吳對此毫不介意,他還坐下來陪我們摸了兩圈。于是話題更加熱烈,當然都離不開老吳未婚妻的肚子,而老吳總能輕松應對。在一個洗牌的間隙,我問起孩子的名字,這讓老吳有些局促,顯然他還沒有認真思考過這件事,其他人也覺得有些突兀,在他們的潛意識中,結婚和生孩子還是隔著一段距離的,可以慢慢去想。但很快他們也都意識到了老吳的特殊性,進而感到迫切。我適時地談起了姓名學,是的,那段時間我正在寫一個歷史小說,為了讓人物的名字和歷史背景更加貼切,我研究了一些姓名學的書籍。雖然只是簡單地翻閱,但我仍有些沉迷其中,在那段時間,我逢人便要談一談姓名的學問,談必談得天花亂墜。而之所以屢屢得手,無非是摻雜了一些命理和玄學,現如今,怕是沒有哪個話題比談論別人的八卦和自己的運程更能使人就范的了。于是后面我控制了全場,大講名字對一個人一生的影響。我說古人出生三月內有名字就行了,因為在古代社會,他只是個嬰兒,不具有太多的社會身份。而現在不同了,現在孩子一生下來就要有名字,因為要上戶口,繳保險,進行各種登記,在他還沒有睜開眼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的名字就已經代他去參加各種社會活動了。在現代社會中,名字可以看成游戲中的一個ID,你的裝備越多,人脈越廣,就越難以更改。古語道:“賜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藝;教子一藝,不如賜子好名。”所以,提前把名字想好,想一個理想的名字,才是贏在了人生的起跑線上。

老吳說,對對對,你們看,還得是作家,想事想得就是到位,那正好大家幫著想一個名字吧。

于是大家說了幾個吉祥的名字,但不巧的是,老吳姓“吳”,搭配起來效果都截然相反。這讓老吳也有些懊惱,埋怨起他的這個本家姓氏,就像是一個負號,多好的事擱在后邊都成了負面。有個朋友靈機一動說,既然是負號,那不妨就負負為正吧,逆向思維,叫“吳病”“吳災”怎么樣?朋友們覺得這個思路很好,但其實同樣不好,在姓名學中是不能用“災禍”“疾病”“牲畜”作為名字的,盡管和“吳”姓在一起好像得到了豁免,但本質上還是觸犯了禁忌的,不能算好名字。

老吳有些疲倦了,他失落地說,算了算了,隨便起一個名字就行了,名字只是一個符號而已,賴名好養。大家也紛紛照顧老吳的情緒,點頭稱是。但出于朋友的考慮,我并未善罷甘休,我告訴老吳,一個人的名字絕不僅僅是符號那么簡單。人作為自然界的一種生物,成于自然,長于自然,盡量要做到順應自然,所以要五行均衡,生肖對位,比如說,五行缺水,就一定要在名字中加入水的成分,缺火就要起火字邊的名字,缺木就要為木意,生肖和什么方位是對沖的就要避免一下,與什么屬相合,就盡量靠攏一些……我說了很多,說得頭頭是道,前因后果都舉了很明顯的例子,已經有人動搖了,但老吳卻不做表態,他向來都不吃傳統文化那套。

好吧,我們再換個角度。我說話的時候,老吳打了個哈欠。比如說——我列舉了我們的朋友延安,他成了一名軍人;楊波,是一名海軍;世勇,當了警察。當然,這些不足以服人,也許只是巧合而已。但你們想過沒有,我僅僅是我嗎?老吳僅僅是老吳嗎?在座的每一位僅僅是每一位嗎?我這話說得不明不白,每個人都聽得一頭霧水,這正是我要的效果。我接著說,名字受之于父母,如果沒有父母和家族的延承,又怎么會起這樣的名字呢?我們可以來分析一下,延安的父親一直就有軍人情結,自己沒有成為軍人,他就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一名軍人,心系延安,所以就有了延安。而楊波的父親本身就是一名海軍軍官,給他起名叫楊波,也就是啟航的意思,自然他的人生路線也就離不開海軍。世勇呢,我們可以翻一下歷史資料,他出生的那塊地方,歷史上一度是漢民和游牧民族的分界線,千百年來戰事不斷,戍邊的軍士驍勇善戰,就連百姓都是上馬提刀,下馬揮鋤,乾隆二十二年的縣志里有關于各地民風的記述,世勇家鄉的關鍵詞就是:尚義任俠。

對嗎?名字不光是名字,也是我們的人生路徑,我們的一生,都是在圍繞著它,它就像一個揳在我們人生起點上的“暗樁”。

我說完這些話,眾人不由得沉默了,他們都在回想自己的名字與父輩之間的關系。老吳顯然也被我說服了,他還給我們講起了有關他名字的故事。老吳說自己有兩個哥哥,本來父母親已經滿足了,不料老來又添一子,盡管得意,也不免尷尬,便自我解嘲地給他起名叫做“滿”。但母親想到他的兩個哥哥整日里橫沖直撞,只希望他穩當一點,多讀一些書,所以又在后面加了一個“秀”字。看看我們現在的老吳,出落得一表人才,名牌大學畢業,除了在女人身上用了些蠻力,其他時候滿滿的都是修養。另外,還有一個不期的巧合,我說你們記不記得,當年“channel V”有一檔節目就叫“吳滿秀”,老吳這表演張力,自己撐一檔娛樂節目都夠了,不服?你們剛才挨著個地擠兌老吳,誰占便宜了?

后來,老吳暫時放下名字的事情去睡了,我退出了牌局,和一個人聊了很久,這個人就是王冠。我給王冠講了我的家族,我的太爺,我家的老宅院,院門前的下馬石、拴馬樁,院門后面的影背墻,影背墻后面的甜水井,甜水井對面的門廊。透過黑洞洞的門廊,看見后院里的倉房,還有空地上的雞鴨和護院的大黃狗。狗從來不咬自家的雞,所以雞顯得格外自由,有的雞飛得特別高,不知怎么的,它們就上了矮墻,然后從墻頭上縱身一躍,扇著翅膀直奔柿子樹而去。這時候,越過柿子樹的枝頭,便可以看見遠處的大山。我父親的名字是山上長老取的,我太爺與長老是故交,這位長老從未下得山來,都是請香客傳信,收到口信,我太爺便會招呼伙計套車把他送到山腳下,他獨自上山,與長老對弈長談。這位長老唯一一次下山,是因為縣城里發生了大規模的械斗,他獨自一人在刀光劍影中盤坐在街頭,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用圓寂的方式制止了瘋狂。我太爺目睹了老友的離世,淡定,安然,功德圓滿,但轉過身去,還是老淚縱橫。從此,我家立下家訓,要殷實家業,安守本分。

也是在那個晚上,我講起了我的名字。本來我有一個名字叫“鐵輪”,其實現在想想,這完全是一個作家的名字,但當時并沒有意識到,因為我老家的方言,會在“輪”的后面加上一個“兒話音”,叫起來就變成了“鐵驢兒”。“鐵驢兒”在我老家的方言里是拖拉機的意思,這樣一來,無論如何也沒法和作家聯系在一起了。在我四歲的時候,抑制不住地要擺脫這個名字,有天晚上,我忽然對父母說,我要改一個名字,我要叫“猛”。后來我無數次地回想這個字眼兒從何而來,應該是在父母和客人聊天的時候,我在床上和一只裝滿了蕎麥皮的大枕頭搏斗,我終于用盡全力把它舉過頭頂,這個字眼兒便應運而生了。但是父母并沒有用“猛”字為我命名,而是選了另外一個“勐”字,這個“勐”字當然也有“猛”的意思,但在另外的一層意思里,卻是山頂上小塊的平地,這樣看起來要比那個“猛”字收斂很多。而我的性格也一直與這個“勐”字一樣,平穩內斂,安守一隅。

我不知不覺已經寫了很多,停筆之后,我有些擔心大段的內容讀起來會顯得冗長、散漫,但我還是把信寄出去了。其實,在王冠的回信當中,我知道我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王冠不僅看得津津有味,而且正是這封信,激發出了他寫一封長信的欲望。

從我給王冠寄出回信的第二天起,雨季就開始了,纏綿的細雨,像我的電話一樣懸而不決。我在潮濕中期待著大雨的來臨,終于午夜響起了驚雷,可到了白天卻仍然是細雨綿綿,仿佛是唱大戲前那些沒完沒了的開場白。終于,暴雨還是來了,窗外的雨水打在地上冒起白煙,看著被洗刷得冷冷清清的街道,我不禁又擔心起王冠的信能不能如期而至。

王冠的信還是如期而至了,看上去比往常要厚很多,影響了信封的平整。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封,首先看見了一張老照片,照片中的老建筑像一個酒樓,從模糊不清的牌匾上,我只認出“王”“館”兩個字。我放下照片,便看見了信紙上熟悉的字句:來信收悉,見信如面。

在信的開始,王冠向我介紹了老吳的近況,他已經去了深圳,一切都好,吳衛也即將降生,美中不足的是,每天犧牲在路上的時間太多了,房貸也多了一位數字,為此他要每天工作到深夜,回到家連微信都懶得回。說起即將問世的吳衛,老吳說,他多想給他起名叫“吳貸”啊。

哈哈,可愛可憐的老吳,衷心地祝福他。

在信的第二頁,王冠講起了那張照片,王冠說,照片里的建筑是他家祖上的產業,叫“王記小館”。當年他的曾祖父王舜臣繼承了家業,將飯館從鎮里開到了縣城。我又拿起那張照片端詳,隱約看出了牌匾上的字樣。王冠還說,你仔細看的話,可以看見王記小館的門前,有一條很窄的鐵軌,和煤礦里運礦石的軌道差不多,當年那上面經常跑著兩節用毛驢拉著的車廂,車廂里頭是一些軍隊的給養,有時也有個把醉醺醺的士兵。在照片的右上角隱約能看見一座寺廟,那里曾被日軍征用作為軍營,軍營里的一名軍官定期會到王記小館隔壁的理發館理發,理完發順便過來喝上一杯。1945年的一個夏日,他理完發,過來喝了一杯酒,回去便切腹自盡了。

讀到這里,我還是不知道王冠要講些什么,不知道他要用怎樣的內容來填滿我手里厚厚的一沓信紙,但看得出來,在這個周末,他有強烈的講述欲望,必須一氣呵成。其實,他可以像講述“瘋馬河消亡史”那樣,把故事從容地分成幾個周末講完,那樣既節省了體力,又能確保信封的那份清雅。當然,我并不反對王冠寫一封如此長的長信,我其實更喜歡一氣呵成的感覺,就像我喜歡看電影勝過看沒完沒了的電視連續劇。

暴雨過后的午夜,清新,爽朗。空中有泥土的潮濕味,氣味夾雜在紙頁間,又仿佛那味道本身就是從紙頁間傳遞出來的。就這樣,我安靜地讀著王冠的長信,窗外雨聲又起,細潤,有些小美好。

后面的內容總體上分成了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一份明朝萬歷年間關于反邪教的照會。這份照會來自于萬歷二十九年的縣志第二卷,該書主要記錄的是城里的建筑,王冠在信中羅列了一些比較有名的古跡,它們當中有些還依然存在著,命運好的還拿到了“文物保護單位”這樣的“免死金牌”,有些則改做他用,甚至破敗、坍塌了。他說的這一紙照會,正好是貼在了我們縣鼓樓的四座門上,四座門如今還健在,只是出于安全的考慮,不許游人上去了。在1998年的夏天,我和朋友們還夜訪過那里,只因為聽了天義齋的老酒客說,日據時期,清真寺有一位阿訇救了個負傷的軍官,后來軍官死了,阿訇為了給軍隊留個念想,把軍官的血衣就藏在了鼓樓頂上。那個晚上,我們打開了塵封的木門,空蕩的鼓樓頂層,沒有什么染血的軍衣,只有一輪明月掛滿南窗。回憶至此,我確信,這位軍官和阿訇早晚有一天也會被王冠從故紙堆里翻出來的。

回到貼在萬歷二十九年的那紙照會,上面公布了對幾名神棍的處理決定,以儆效尤。照會中還對信眾們有一番告誡,大概意思是說:來世靠的是今生的殷勤本分,不是動輒幾百號人聚在一塊兒神神鬼鬼。以即日為界,以前犯的錯誤既往不咎了,若誰還對邪教組織心存殘念,執迷不悟,發現了定嚴懲不貸,知情不舉者,同罪論之。

王冠稱贊了撰文者的文筆,干脆、硬朗,但話鋒一轉,他又發出一聲嘆息,他說那位撰文的老人家可能想不到,再往后個三百來年,史志里仍然在不斷地刷新著關于神棍的記載,王冠一口氣列舉了歷代不下幾十個神棍或者組織的名字,他說,他收集了一些案例比對,結果發現,三百年間,神棍們的手段幾乎沒什么變化,連信眾們的變化也不大,每次貼出來的照會,內容語氣也都是如出一轍,就像在此公的模板上改了改名字和時間。當然了,也不是一點沒變,比如說,發出的公文不叫“照會”而改叫“通知”了,發公文的單位也不是“衙門”,而成了“人民政府”。

信的第一部分內容就是這樣寫的,如果從寫作的角度看,完成度還是比較高的,從四座門起,又回到四座門,只不過一紙照會的更迭,卻是彈指一揮三百年。但憑我的寫作經驗,我想,王冠要講的肯定不僅僅是這段獵奇,更像是拋磚引玉,要向我講述他所發現的另外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暗藏在歷史下層的秘密。

果然,信的第二部分步入了正題,講到了王冠的曾祖父王舜臣。為了配合說明這部分內容,王冠總共附了六張圖,大概是考慮到信的厚度問題,他把六張圖縮印在了一張紙上,這六張圖分別是:毛筆繪制的四座門、一方大印、清理“四類分子”通知書、群眾檢舉書、搜查證、古籍善本。王冠要借以講述的,是王舜臣破獲反革命邪教的英雄事跡。

圖片是按照講述的順序排列的,圖文并茂,很有閱讀快感。當我讀到第三張圖的時候,窗外又下起了大雨。我本以為是疾風驟雨擾亂了我的閱讀,便起身關窗,順便抽了一支煙。當我再次拿起信件,才發現與風雨無關,實在是圖片的排序上出了一些問題,也就是說,信件沒有搭建好敘述的邏輯框架,所以看上去有些混亂。當然不能怪王冠,畢竟他從未寫過如此長的一封長信,就像習慣了短篇寫作的人初次嘗試寫一部長篇小說,難免在布局上有些倉促。于是,我按照事件發展的邏輯順序,把六張圖片重新進行了排列,為了講述的方便,下面我就按照新的順序開始第二部分內容。

善 本

王冠說,在老吳婚禮的前夜,他剛剛和女友田豐美吵了一架,田豐美摔門而去,他則怏怏地駕車而來。王冠和田豐美吵架的原因就是這方古籍善本,從圖片上看,這方善本日久年長,已經破舊了,封面只一半,上面有“刀法”兩個字。王冠說,田豐美堅持善本缺失的那一半寫的是“涂家”兩個字,“涂”是田豐美曾祖母家的本姓。說起來王冠和田豐美還有一點親屬關系,田豐美的曾祖母和王冠的曾祖母是遠房的叔表姐妹,當年,兩位曾祖母都生活在崧樵鎮,所不同的是,田豐美的曾祖母是嫁到了這里,王冠的曾祖母,則是先從崧樵鎮招了上門的夫君,后來她才隨丈夫回到了崧樵鎮。而且,從“涂”家的血統上講,王冠的曾祖母才是真正的涂家支脈。

田豐美是歷史系的學生,起初,好像只是迫于寫論文,才研究起了自己的家史,沒想到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根據田豐美的研究,王冠的曾祖母的父親當年猝于崧樵鎮(曾祖母的父親,按照當地的叫法,四輩以上的先人就統稱為“老祖”,但田豐美不喜歡這個稱呼,所以叫“他老人家”)。崧樵是王冠的祖籍,“他老人家”到崧樵去做什么已經無從考證,但有資料證明,當年,崧樵正在流行瘟疫,“他老人家”極有可能是染病而亡的。根據涂家的家史記載,是王冠家的“老人家”親自將遺物送回涂家的,所以田豐美推測出,“他老人家”當年下榻的處所,正是王家開的“崧樵客棧”,也就是“王記小館”的前身。當然,王家并沒有私藏涂家的什么善本,反倒是在第二年還把一個兒子,也就是王冠的曾祖父王舜臣入贅給了涂家。田豐美覺得,正是王舜臣入贅到涂家之后,才從涂家得到了善本,又帶著王冠的曾祖母和善本回到了崧樵。因此,善本理當歸還給涂家。

在田豐美的歷史研究面前,王冠沒有任何話語權,他只能聽田豐美滔滔不絕,而滔滔不絕中,又夾帶了很多對王家的不滿。王冠并不想卷入這樣的戰斗,他更關注的是田豐美本人,然而關注田豐美本人,就一定要聽她繼續滔滔不絕下去。王冠不知道該怎么樣結束這個話題,他知道田豐美的研究還在進一步深入,深度和廣度已經完全超出了一篇論文的體量。王冠跟哥哥講了這件事,哥哥對田豐美的說法嗤之以鼻,根本不予承認,并且警告王冠,不能認可田豐美的任何說法,否則她就會借此向王家要回善本。

那天晚上,田豐美又一次提到了善本,王冠已經從哥哥那里知道了一些家族歷史,他對田豐美說,自己既是王家的后人,也是涂家的后人,不論從哪個角度說,善本都應該由他來繼承,根本用不著糾結。田豐美卻堅持王冠只能代表王家,而她才是涂家的代表。情急之下,王冠轉述了哥哥一些過激的話,終于導致了田豐美摔門而去。

王冠就是帶著這樣的苦惱在老吳家認識了我,我無意間的炫耀,給他提供了解決問題的方向,于是王冠也開始研究起了自己的家史,正如前面我們提到的,他一步步地進入了方志辦,從那里不僅發現了更加廣闊的空間,還被歷史加持了神奇的力量。從此,王冠和田豐美之間展開了曠日持久的學術辯論,隨著辯論,王冠不僅對涂家有了新的了解,還對田豐美本人有了新的發現,他發現,善本其實只是田豐美的一個借口,而田豐美真正糾結的,其實是兩位曾祖父的一段陳年往事,這段往事還要從四座門說起。

四座門

在田豐美和王冠的家史研究中,都曾出現過四座門。除了講述者不同之外,關于四座門事件的描述都是一樣的。田家關于四座門的記述是來自于田豐美的曾祖父,當年他是縣公安局偵查股的股長,在他留下的工作記錄中,詳細地記載了一起民國年間發生在崧樵的邪教案,四座門是案件的一個切入點,但關于四座門本身,卻一帶而過。相比之下,王冠收集到的關于四座門的資料就要詳實得多,在他附帶的那張畫面中,四座門占據了主要位置,城樓頂上煙氣彌漫,城下人頭攢動,人們的形態各異,有的指指點點,有的驚恐,有的干脆俯身跪拜,在畫幅的遠端,還有大批民眾朝著四座門奔跑而來。王冠說,這幅圖景描繪的是1950年北京城的鼓樓,那一年的夏天,每到了傍晚,鼓樓頂上都會莫名其妙地升起煙霧,且經久不去(其實是一種小飛蟲的聚集現象)。當時“道會門”鬧得正兇,坊間開始盛傳“鼓樓冒煙兒,八路軍要顛兒”的謠言,而且很快就傳到了外地。顯然,這幅圖畫就是有人根據謠言繪出來的,繪畫者沒見過北京的鼓樓,就用我們縣里的四座門鼓樓代替了。圖畫是用毛筆繪制的,畫風如同清代章回小說里的插圖,結合王冠的講述,就更具當年的氣息。湊巧的是,那一年在崧樵附近的海面還曾出現了海市蜃樓(縣志中有記載),映出的正是我們縣的四座門。盡管這兩件事沒有必然的聯系,但只要經過少許加工,便足可以為任何謠言“背書”了。

與謠言相對應的,還有一系列靈異事件。王冠在九十年代的縣文史資料中,零星收集到了一些口述資料,其中有這樣的記載:“西山那邊,太陽一落山便有恐怖的‘鬼哭,執勤的民兵還看到了‘鬼物;從東站下夜車的旅客遇到了樹林中跳出的‘吊死鬼,身穿白衣、手拿扇子,一蹦一跳地,舌頭有二尺長。一些人被嚇得遺失了行李和財物。”

不久,坊間又出了前線失利的傳聞,加之“割蛋”恐慌蔓延,一時間,老百姓人心惶惶,天還沒黑就把院門關上,擠在一塊生怕落單被鬼拿了去。至于“割蛋”恐慌,王冠在信中做了簡要的說明,它與王舜臣破獲的邪教案沒有直接關系,而是京城“道會門”制造的,類似于乾隆年間“叫魂案”的社會恐慌事件。至于“叫魂案”,王冠也做了簡要的說明,過程中又涉及到了其他的類似案件,當他意識到跑題的時候,已經寫了大半篇的“名詞解釋”。我當然不覺得王冠是在賣弄,反倒覺得這個話題挺有意思的,我打算在回信中告訴他,既然已經做了這么多功課,不妨就寫一本“崧樵詞典”,沒準銷量還不錯呢。

在負面信息和一系列靈異事件的恐嚇之下,人們的神經已經到了崩潰邊緣,整個崧樵都籠罩在末日的陰云當中。就在這個時候,又傳出了一條末日預言,不僅精確到了日期,連同末日時的景象也描述得非常詳細,但這條傳聞聽起來卻是善意的,如同一道閃電,為人們在混沌中劈開了山壁和荊棘,在山岳之間,人們看到了通向大海的道路,海面上有一艘大船,那是末世中最后的希望。

隨著事件升級,公安和民兵開始在站前蹲點,很快就抓獲了幾名裝鬼劫財的犯罪分子。其實那些裝神弄鬼的手法并不高明,就是對以往一些手段的拙劣模仿,但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導致了辦案人員的誤判,他們把目標對準了“一貫道”和“先天道”,組織了一系列抓捕行動,抓獲“一貫道”點傳師一名,搗毀“先天道”分舵一處。但是,抓捕行動并沒有緩解民間的恐慌,謠言反而愈演愈烈了,一些村子開始出現了典房典地、大吃大喝的現象,有些農民還要求退還剛剛分到的土地。

這都是些冒犯政策的事,尤其是退還土地的事,簡直是大不韙,盼星星盼月亮祖祖輩輩都盼不來的好事讓你趕上了,不說感謝人民政府,還要退回去,那跟費勁巴力地供你上了“重點”,沒兩天就要退學有啥區別。說到這里,王冠開了個小玩笑,因為之前我在信中跟他提到過,正在為學區房的事奔波,我為此大發感慨,看到這里,我對著信紙苦笑不止,我想這個比喻用得實在是再生動不過了。

說回來,雖然只是個別農民提出了退還土地的訴求,但上邊仍然非常重視,迅速派工作組進村了解情況,但去了幾撥,都沒得到積極配合,有一撥還被村民轟了出來。縣里通過工作組的反饋,意識到事情可能比想象的要復雜,就責成縣公安局介入調查。這樣一來,責任就落在了偵查股,也就是田豐美的曾祖父肩上。日據時期,田公安曾是一名偽警察,但他利用身份之便多次幫助過抗日隊伍,漫長的臥底生涯不僅讓他擁有了縝密的邏輯思維和超強的心理素質,還讓他患上了神經衰弱,漫漫長夜,遙望南窗,他開始思考起整個事件。

“田公安是個神探!有他在,天下無賊”,此話出自田豐美。王冠說,她夸起田公安來,幾乎沒有底線。田公安糾正了破案方向,他從一開始就不認為是“一貫道”和“先天道”所為,“一貫道”的點傳師只不過是路過此地借宿在親戚家里,就算真是來搞事的,也還沒有開始動作。“先天道”所謂的分舵,是幾個地痞虛張聲勢、趁火打劫的掩護,真正的“先天道”去年就被“十團”給滅了。田公安把偵查員派去事發地深入調查,結果發現幾個地方都是土改比較徹底的地方,另外根據治保積極分子反映,村里都有過“道會門”活動,田公安對情報做了縝密的分析,最終鎖定了其中一個村子,但是接下來行動就沒有那么順利了,偵查員們蹲了半個多月點,也沒見村子里有任何動向,田公安判斷,對手不僅行動謹慎,還具有一定的反偵察能力,他們一定是嗅到了偵查員的動向,為了防止打草驚蛇,田公安只好暫時撤回了偵查員,偵破工作一度陷入停頓。

入秋以后,京城開始清算“道會門”組織,縣里也緊跟步伐,上邊催得緊,田公安壓力也很大,不得已他就想到了自己的老本行,打算派人去臥底,也就是所謂的“暗樁”。但他深知這項工作風險巨大,對人員的要求很高,光有革命熱情不行,還得有隨機應變的頭腦,一旦暴露了身份,不僅自身難保,還會打草驚蛇,再滲透進去就難上加難了。田公安暗中物色了幾名治保積極分子,挑來選去,終于選中了一個合適的人選,這人便是王冠的曾祖父王舜臣。

田公安和王舜臣是老朋友,起初是由于二人的妻子沾親,又同在崧樵生活,因此時常走動。戰時,王家時常邀請田家來王記小館吃飯,當時身為偽警察的田公安,也會在行動上給王記小館很多照顧。接觸得久了,田公安見王舜臣讀書看報,頭腦靈活,館子里接觸到的信息又多,就時常向王舜臣打聽一些情報,因此他覺得王舜臣是可靠的。另外王舜臣人脈廣,三教九流都能應付,更為重要的一點是,田公安認為,邪教組織既然是針對土改政策的,核心人員很可能有地主豪紳,而王舜臣身為小業主,自然更容易取得他們的信任。但是在確定人選之前,田公安還是有些為難,畢竟做“暗樁”是個玩命的差事,以兩家的關系,他怎么好張得開口。讓田公安沒想到的是,王舜臣很痛快地就答應了,但他也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請田公安幫他保存那方善本。

就這樣,田公安幫王舜臣偽造了一個“四類分子”的身份,混進了邪教組織,而這件事正是王冠和田豐美之間爭論的焦點。

“四類分子”通知書

王冠在之前的來信中曾說過,他開了一家分店,地下兩層,之所以開在地下,不是因為租金便宜,而是要形成一種視覺上的反差,當你從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光鮮地表,進入到它的下層,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就會有一種看電影般的視覺沖擊,這其實就是歷史的剖面圖。飯店的內部完全是他自己設計的,每個包廂都只有三面墻,就像一個個舞臺空間,坐在每個包廂中,都能看到不同的歷史側面,卻看不到自己。他把收銀臺設計在了一個轉角處,這樣一來,在顧客買單的時候,就能看到整個餐廳的全貌。王冠精心地復原了許多歷史碎片,他自嘲地說,這叫“舌尖上的家史”。想到這些,我忽然覺得,在某一個包廂的墻上,也許就貼著一張“四類分子通知書”,姓名欄赫然寫著“王舜臣”的名字。

我不知道什么是“四類分子”,簡單地上網查了一下,還是沒搞清楚。不過也用不著搞清楚,因為王冠說王舜臣并不是“四類分子”,那張“四類分子”通知書是為了執行任務,田公安特意給王舜臣出具的一張“護身符”。田公安設定的目標,一個是村里綽號“小神仙”的神漢,另一個是“小廖公子”。小廖公子本不姓廖,只因為縣里曾有過一個姓廖的官爺,養了個“五毒俱全”的兒子,人稱廖公子,“小廖公子”便是鄰里參照廖公子送他的別稱。小廖公子家是村子里的大戶,小神仙曾經是他家的長工,由于能說會道,經常跟在小廖公子身后混個吃喝。有一次,小神仙患疾病發高燒,滿嘴說胡話,好了以后,全然不知。小廖公子就打趣他說,如洪秀全般遇到了天父。小神仙聽了以后大受啟發,逢人便說自己遇到了天父。就這樣憑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小神仙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神漢,也不再給小廖公子家做長工了,而是自立門派,當起了教主。王冠列舉了一組數據,當時基督教苦苦經營,也沒有突破過二百名信徒,而小神仙的信徒翻上個十倍都不止。后來隨著縣城解放,小廖公子和小神仙都成了“四類分子”。

當年小廖公子經常去王記小館請客交際,所以王舜臣滲透起來就更容易。王舜臣找到了小廖公子,向他大發牢騷,說的全是對政策的不滿,還給小廖公子看了自己的“身份證明”。在取得了小廖公子初步信任以后,王舜臣說明來意,說他想請小神仙通融一下,給一張“天父大船”的船票。說到這里,王冠說田豐美又得意了,她說田公安料事如神,準確地判斷出了“大船”的謠言跟小神仙有關,的確,事實證明當時小神仙已經東山再起,但他不再急于發展信徒,而是把自己包裝成了大洪水來臨前的諾亞,還說什么大船上艙位有限,救不了那么多人,只有通過嚴格考驗的才能上船。

王冠說到這里,對小神仙做了一份個人評價,他說拋開其他因素不說,單從組織形式和創意來看,小神仙的“道會”絕對是一個創新,他突破了幾百年來的傳統模式,不搞什么病毒式營銷,而是“核聚變”,越是上不了船,信徒就越迫切,也就越虔誠,小神仙也就顯得更靈驗。有些人被明確告知不能上船,成了天父的棄子,開始自暴自棄,及時行樂,等待著末日的審判。田公安經過縝密的研究,為王舜臣設計了一整套嚴密的行動方案,再加上王舜臣高超的逢源技巧,終于取得了小神仙和小廖公子的信任。他們把王舜臣帶入了設計好的圈套,同時也進入了王舜臣的圈套。

玉 璽

圖片里是一方“傳國玉璽”,王冠說那是從檔案中發現的,同時還有“龍袍”“圣旨”等一些照片。當年王舜臣成功地加入了小神仙的組織,讓他大感意外的是,他既沒有被要求敬奉財物,也沒有被要求發展信徒,反倒還領到了一點“救濟金”。王舜臣把這件事匯報給了田公安,田公安大概也沒有偵辦類似案件的經驗,但憑他的直覺,事情絕沒有這么簡單,這說明他們并不完全信任王舜臣。于是王舜臣按照田公安的吩咐,用那筆錢置辦了一身體面的行頭,開始請客喝酒,大吃大喝,行事十分招搖。果然在不久之后,小廖公子找到了王舜臣,說小神仙召見他。

這一次在小神仙的道場,王舜臣被帶入了一個密室。在密室里,王舜臣看見了“龍口通天圣旨”“龍袍”,還有一方“傳國玉璽”。這令王舜臣大為震驚,原來他加入的不僅僅是一個邪教組織,更是一個地下王朝,他們甚至已經建立了國號,給信眾們封了官爵。此外,小神仙還承諾給他們具體的登基時間,并且告訴教徒們,他已經借用了十萬天兵助陣,萬事俱備,只要耐心等待吉日來臨即可。但是王舜臣并沒有見到其他的教友,他還發現這個組織根本就沒有名字,每一個信徒都是和小神仙單線聯系,取得行動的指示。接下來王舜臣接到了具體的任務,他被分配到東山一帶散布謠言,他拿到手里的材料包括:前面提到的四座門的繪圖,前線的謠言,“割蛋”恐慌,末世大洪水的傳說,還有一份空白名單,上頭是大船上空余的艙位。但他并沒有發展信眾的任務,反倒被要求不準透露“道會”的信息。

王舜臣無法在短時間內獲取所有教徒的名單,由于時間緊迫,田公安只好提前收網了。公安人員抓獲了小神仙和小廖公子,在小神仙的道場,公安人員除起獲了“龍袍”“玉璽”等物之外,還找出了一份名單。至此,這個邪教組織徹底被搗毀了,終于平息了長久彌漫在縣城的恐慌。然而這個故事并沒有到此結束,后面還有一個“彩蛋”。

這個“彩蛋”的內容是田豐美提供的,她在田公安的記錄本里發現了這樣的內容:當年在審問小神仙的時候,小神仙交代說整件事都是小廖公子策劃的,他籠絡了一批后進分子,制造靈異事件,還請小神仙重新出山,利用他的名氣,制造了大洪水的末日威脅論,并且虛擬了一個地下王朝。小廖公子對這件事供認不諱,但據他交代,他從沒有過什么顛覆政權的想法,至于地下王朝,只不過是給教徒們的一顆定心丸,他的主要目的就是制造恐慌,發泄一下私憤。后來小神仙和小廖公子都被判了重刑,其他教徒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懲罰。

至此,田豐美和王冠發掘出的這段歷史事件告一段落,但這并不是整件事情的結束,隨著王冠戰斗實力的增強,他們之間的戰斗逐漸趨向白熱化階段。

搜查證

我有些不敢相信,我在那張搜查證上看到的居然是田公安的名字,上面寫著:“茲派本局工作人員xx持此證對現居住(此處略去二十字)進行人身、住處搜查。”

事實上,這張搜查證才是田豐美決定要回善本的真正原因。王冠的哥哥說的沒錯,如果從血緣關系上講,田豐美根本沒有資格索要善本,但自從她無意中發現了這張搜查證,就引發了這一連串的蝴蝶效應。

在破獲小神仙集團的幾年之后,田公安因為有曾經做過偽警察的黑歷史受到了調查,而在舉證人當中,王舜臣也簽了字。盡管事情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田公安的名譽也得到了恢復和補償,兩個家族也不計前嫌,逐漸恢復了交往,但田豐美對這段歷史仍然耿耿于懷,無處發泄,只能以她發現的有關善本的歷史線索為借口向王冠發難。

這時候我們要回到第一張圖片中田豐美對善本的考證,田豐美說,當年崧樵發生了瘟疫,“老人家”在崧樵不幸罹難。縣志里有一篇《祭張將軍文》,較為詳細地描述了當時的景象。張將軍是一位曾在崧樵平亂的武官,后百姓為其建廟于崧樵鎮西山腳下,蝗災之年,百姓曾參拜張將軍廟得到了庇佑,因此張將軍便成了地方神。祭文是當時的縣令高志坤所作,文中除贊頌張將軍的功績外,還著重描述了當時崧樵鎮瘟疫橫行的景象,最有意思的是,高志坤還代表百姓和張將軍談了條件,文中說,大家伙兒都知道諸位神仙也是有分工的,大家各管一塊,如果張將軍不管這塊兒,也麻煩張將軍給玉皇大帝帶個話兒,讓管事的神仙來幫個忙,救百姓于水火,大恩大德,當立廟永世供奉。后來王冠也在《地方志名錄》中發現了一本名叫《遠影記》的小冊子,作者正是高志坤。里面提到了瘟疫客死的異鄉人,若按照文章中的記載推斷,當時的王記小館的確是城南的一家客棧,這也印證了田豐美的考證。而田豐美取得的資料中,涂家的祖業才是酒樓,不僅菜品味美,更于雕花聞名。她還強調,王家是干住宿的,涂家才是干餐飲的,王家是在王舜臣入贅了涂家之后,才干起了餐飲,有了王記小館,這足以說明王家的餐飲業,是王舜臣從涂家學來的。

對此,王冠雖然嘴上不予認同,卻也沒有更多的資料予以反駁了,他承認事實大致如此,但是王冠認為,事情已過去了多年,已經沒有人再去追究這段歷史了,田豐美更沒有必要因為這件事情激化兩家的矛盾,否則跟小廖公子“隔山打牛”又有什么區別。但田豐美不肯作罷,說田公安為了保存善本差點把命搭上。王冠便也不再退讓,為王舜臣討了一番公道。王冠說,王舜臣在小神仙事件之后,就一直背負著邪教分子的名聲,直到多年以后還被人寫信檢舉。當年他多次找到田公安,要求為他正名,但是都被田公安拒絕了,這筆賬又怎么算。田豐美說,田公安考慮到的是王舜臣的安全,因為當時環境比較復雜,他不敢確定小廖公子是不是還有余黨,一旦王舜臣公開了身份,很可能遭受打擊報復。在這件事情上,田公安也承受了同樣巨大的壓力,但是兩害相權,他仍然選擇了以這種方式保護王舜臣。王冠說,但他不知道,那就是真正的無間道,王舜臣說過,他寧可死,也不愿意活在無間道。

話已至此,田豐美和王冠相對無言了,樓群遮蔽了歷史的倒影,王記小館也早就沉降在了海景房的地基下面。此刻窗外冷風陣陣,海浪在黑暗中翻涌,他們仿佛是打開了潘多拉魔盒,歷史的暗流噴涌而出,他們不知道該用何種方式結束掉這場戰斗,這已經不是王冠和田豐美的戰斗,也不是王舜臣和田公安的戰斗,而是兩只手的互搏,它們糾纏在一起,再也抓不住那根浮出海面的稻草。

群眾檢舉信

在信件的最后幾頁,是群眾檢舉揭發王舜臣曾參加邪教活動的原件。這幾封信是王冠無意中在舊貨市場的一堆破舊檔案中發現的。那是歷史的真跡,他把真跡送給我,希望我能從里面捕捉到更多更真實的氣息。王冠在信中說,他想到了一個很好的方法,既能給田豐美一個交代,也能給王舜臣和田公安一個交代,那就是,他把全部的信息透露給我,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幫他完成一部作品,即便不能讓更多的人看到,那也將作為一篇史料留在歷史當中。王冠的話讓我倍感壓力,但他似乎沒有請求的意思,因為事實已經從頭至尾都擺在我的眼前,猶如小廖公子給小神仙設好的一個圈套。我不知道王冠的這個想法是從什么時候產生的,但愿只是他的臨時起意。

王冠在信的結尾時說,我們的通信可能要中斷一些時間,我要去做新的事情了。至于他要做的事情,他也簡單地向我介紹了一下,他提到了一個“品牌營造”的概念,這個想法是在他與田豐美曠日持久的戰斗中產生的,也就是說,他進入方志辦并不光是為了應付田豐美的挑釁,他還有更廣闊的格局。他在信中對我表示了感謝,感謝我三年來陪伴他度過了那么多孤獨和艱苦的閱讀時光。三年來,他整理出了大量的可用于“品牌營造”的資料,但我至今不知道什么叫“品牌營造”,也似乎沒什么興趣知道,只希望他順利就好。而我,也即將要開始新的創作了,是啊,即使沒有王冠的請求,身為一名記錄者,有誰會放棄這許多珍貴的素材呢?我小心翼翼地把信件塞回信封里,我想,我有必要認真地整理一下王冠給我的所有信件了。

現在,我已經在著手創作有關王舜臣和田公安的小說了,在寫作之余,我寫了這篇文章,以記錄下這部小說誕生的過程。現在,就在我的案頭上,布滿了王冠的一封封來信。在整理這些信件的時候,我才明白了為什么王冠的每一封來信都帶有儀式感,那是因為他早就已經把每一封信,當作是對我的回報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收到王冠的來信了,也許是他很忙,也許是怕打擾我的寫作。今天我終于收到了他的來信,信中寄來了兩張黑白照片,其中一張里面有四個人,坐在前面的是兩名長者,后面站著兩個后生,右邊的便是田公安,照片的后面寫著——“1940年秋”。王冠說,照片是田公安當警察的第一天照的,前面是他的父親和叔叔,后面是他和堂哥。從照片中看,田公安身材高大,足足比堂哥高出了一頭,他穿了一件豎領的深色制服,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盡管過去了很多年,照片都已經泛黃,但田公安的眼神仍然清澈有神。另一張照片也是拍攝于1940年,時間可能比第一張稍早一點,照片中的男人就是王舜臣,他穿著淺色西裝,下身是一條淺色短褲和長及膝蓋的淺色長襪,腳上是一雙黑色尖頭皮鞋。王舜臣有些微胖,所以看上去沒有田公安挺拔,但也很高大,他倒背著雙手,頭發梳得油光發亮,表情嚴肅,嘴角向下撇,由于是全身像,看不清眼神,但總體上,能感到大男子主義的霸道和一些世間的煙火氣。旁邊是他的妻子涂煥娣,一身淺色的旗袍,身材和相貌用現在的標準看都屬中等偏上,她比王舜臣矮半頭的樣子,身姿與表情都是矮半頭的樣子。我把兩張照片放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的聯系,但我也正因此而心生敬畏,我開始相信了,存放在每一個家庭的相冊里的每一張照片,它們起初都是單薄的,隨著時間的變化,慢慢地厚重起來,而隨著記憶的消逝,厚重又恢復成了單薄。些許無奈,但這也許正是歷史的另一種魅力。

打開來信,王冠對照片只字未提,而是告訴我說,他要和田豐美結婚了,他還說將來要請我為他們的孩子起一個名字,但我想我會在回信中婉言謝絕,我沒有資格答應他這個要求,作為孩子的父母,他們已經對自己的家史了然于心,那么理應由他們在家譜上留下一個新的“暗樁”。

信中,還有一篇王冠創作的小說,很短,但那是一篇真正的小說。王冠說,要是讓田豐美看到了,說不定又要發起新的戰爭了。我糾結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決定把它放到下面,作為這篇文章的結尾。

刀 譜

“哥,就你能幫我了,”我跟哥說,“田豐美說刀譜是她們家的,一本破書,給她得了,給她了,我倆這事就成了。”

“女的不有的是,非跟她?你就非得整成梁祝?得勁?”

“豐美說她有證據了。”

“啥證據我聽聽。”

我就給哥學了田豐美的話。田豐美說,涂家的族譜里寫了,先人涂青,猝于崧樵鎮。涂青以重金請仙草,未果,卒。這事跟崧樵志略也能對上,志書里說,崧樵鎮,大疫,須以仙草解。是年,崧樵客棧亡者共計三十六人。田豐美一口咬定,說王家見財起意,故意不救涂青。

“小娘們想法還真豐富,美劇看多了吧?”哥說,“老涂死在客棧了不假,跟老王家有幾毛錢關系呢,世界末日了,你能把船票賣我嗎?你就嘴慢,應該問問她。”

“問了,她說能。”

“拿嘴說?她那是忽悠你呢。”

哥說:“聽好了,故事是這樣的。先說田豐美,她不是涂家人,刀譜輪不著她要。再說刀法,是老涂家的,到涂青那代也傳不下去了,老涂生了一堆丫頭,照規矩,刀法傳男不傳女,他上崧樵就是求子去了。沒求成,把自己還搭上了。過后咱老王家把涂青的金子專門還給涂家,看涂氏不容易,能幫就幫了一把。”

“幫啥了?不能是幫忙生了個兒子吧?”

“我的天哪,你想法也挺奇特,有田豐美你倆,中國電影還有指望了。”哥說,“涂老太活了九十多,進了縣志的貞烈榜,朝廷還給立了牌坊。立到三九年,讓日本鬼子飛機給炸平了。涂家可把這個當回事,你剛才這話要讓田豐美聽了,非跟你玩命不行,給刀譜也不好使。”

我說:“那是那是,這話不能說。”

哥說:“咱太爺入贅給了涂家二閨女涂煥娣,要不那本破書早失傳了。虧了咱太爺,涂家刀法不光沒失傳,還光大了,方志里說了,后來王記開業,八十里外都有人慕名而來。沒咱們老王家能行嗎?還好意思要刀譜。”

“等會兒,咱王記小館不是飯館嗎?改武館了?”

“哪兒有武館,就是飯館呀!”

“拿刀法切菜?”

“對呀,你以為呢?”

“涂家刀法不是干仗用的嗎?”

“想什么呢?小娘們這都沒跟你說?涂家刀法是本菜譜,最牛的就是雕那個百鳥朝鳳,所以都叫涂家刀法。涂青是當地最有名的廚子,你還當啥呢?武俠?你看老涂家有一個像練武的么?”

哦……可是白瞎了那點武俠情結嘍!我還以為老涂家以前砍人如切菜呢,鬧半天就是切菜的。

事情就這么弄清楚了,我跟田豐美說:“刀譜要不是我們老王家一面抓繼承,一面搞發揚,早失傳了。還非遺呢,夢遺吧!”

田豐美“嗷”一嗓子:“放屁!放屁!你放屁!你們老王家擱這兒玩暗黑呢?把老涂家刀譜給瞇了不說,人也惦記,名也惦記,還有啥不惦記的了?王老四入贅了老涂家,為啥不改姓?不改不改吧,娃得姓涂吧?也姓王,連開個館子都姓王了,那本來是‘涂記好不好?”

“說話能注意點吧?王老四也是你叫的?論起來那也是你先人。”

“論個屁!”

“其實老涂家規矩也忒多,一屋子丫頭,非得傳男的,改改不就行了,傳女不傳男。”

“改個屁!”

“哎……你……”

“哎個屁!”

我朝田豐美伸起了中指。

fuck屁!

田豐美摔門而去了。

屁就屁吧,沒什么大不了的,忍忍就過去了。可是,唉……怎么說呢,是可忍“孰”不可忍啊,“孰”還得田豐美幫忙解決,為了緩解“孰”的問題,我開始填前邊故事里的一個坑:涂青求子,去崧樵鎮干嗎?崧樵有仙方?還是崧樵能解決“孰”的問題?

“看男科,去崧樵。”

車一過崧樵界,最先看到的總是那塊巨型廣告牌,田豐美每次回來,都得輕蔑地說一句,“崧樵除了這個還有啥”,廣告牌成了崧樵的代言,聽田豐美說涂青去崧樵鎮那段,我眼前浮現出的景象,就是他肩扛哨棒,站在崧樵界碑處,抬頭仰望著那塊巨型廣告牌。

我還想起來上大學時候讀到過的一句詩,詩曰:

“我們就算這么一刻不停地干上一輩子,到最后也只能是不了了之。”

責任編輯 梅 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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