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澡

劉慶邦

過了小寒，是大寒。過了小年，離大年就不遠了。在大年到來之前，老李想去洗個澡。除舊歲時，除了要對屋子進行一番全面的掃除，個人的身體也要清洗一下。不然的話，把狗年的灰塵帶到豬年就不好了。

老李家的衛(wèi)生間安有電熱水器，熱水器的容積還不小，他洗澡完全可以在家里洗。在夏天天熱的時候，他都是在家里洗，但電和電費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水和水費也互相掛鉤，為了省錢，在家里他總是洗得匆匆忙忙，只簡單淋一下就完了。到了冬天，他就不愿意在家里洗了。他家的衛(wèi)生間里沒安取暖用的浴霸，他也舍不得通過長時間淋熱水以提高衛(wèi)生間的溫度，衛(wèi)生間里顯得有些冷。他洗澡洗不好，再把自己凍感冒，那就不劃算了。老李年輕時當過礦工，每天升井后，都要在熱辣辣的大池子里泡一泡。他的皮膚似乎留有泡澡的記憶，一直懷念那種泡澡的感覺。在燙皮燙肉的水池里泡出一頭汗來，那才叫痛快，那才是真正的洗澡。淋浴只是淋一下，濕了眉毛，濕不了汗毛，那叫什么洗澡呢，洗與不洗也差不多吧。那么，在自家的衛(wèi)生間里安裝一只浴缸不就得了，把門一關，一人一缸，想怎么泡，就怎么泡，想泡多長時間，就泡多長時間，泡得手指頭發(fā)芽兒都沒人管。可是，不行呀，普通居民的家庭里，安裝浴缸的總是少而又少。一來是，衛(wèi)生間空間狹小，安個吸水馬桶，“衛(wèi)生”一下還湊合，哪里有安裝浴缸的地方呢！二來是，浴缸大張口，得放多少熱水才能達到它胃口的要求啊，恐怕半立方水都不夠吧！所以呢，在家里安浴缸的事老李連想都不敢想。皮膚癢得實在太厲害了，再不泡澡實在對不起自己了，他只好到外面的公共澡堂泡一泡。現(xiàn)在關于泡的說法比較多，除了泡腳，還有泡吧、泡妞兒等。去他大爺?shù)倪@泡那泡吧，都不把人往好里泡，老李對泡澡以外的泡都不感興趣，都持拒絕的態(tài)度。

泡的名堂多了，難免對泡澡構成了擠壓。老李注意到，以前到街道的澡堂里泡個澡是很方便的，現(xiàn)在泡澡越來越不容易。大約在十幾年前，老李所住的居民小區(qū)外面就開有一家澡堂。澡堂的門面臨街，他下了樓，穿過小區(qū)的消防通道，往右一拐，不到一百米，就進了熱氣騰騰的澡堂。他覺得太好了，這跟在自己家里安浴缸有什么區(qū)別呢，沒什么區(qū)別嘛！他想，這個澡堂子要是長期開下去就好了，他后半輩子就可以在這個澡堂子里泡澡，一直泡到老。他這樣想，是他隱隱地有些擔心，擔心這個澡堂子說不定哪一天會關張。人喜歡什么東西，往往有擔心伴隨，喜歡花兒，擔心花兒謝;喜歡鳥兒，擔心鳥兒飛;喜歡這個澡堂子呢，就擔心它不能永遠存在。鐵打的街道，流水的門面，澡堂子永遠存在的可能性不大。花兒總是要謝，鳥兒總是要飛，擔心什么就有什么，這個澡堂只開了兩三年，就關門了。問起來關門的原因，是房子的租金提高了，水費翻倍了，去洗澡的人也越來越少了。人家開澡堂是為了賺錢，如果賺不到錢，還賠錢，澡堂何必繼續(xù)開下去呢！

這家澡堂關門了，老李騎著自行車，轉(zhuǎn)了好幾條大街小巷，又找到了一個澡堂。這個澡堂離他家稍遠一些，要橫過安定門外大街，還要穿過一條小街，往西走一兩公里才能到。澡堂門口打出的招牌是“花海洗浴中心”，卻是一家旅館開辦的澡堂，以經(jīng)營旅館業(yè)為主，經(jīng)營洗浴業(yè)為輔。凡是在旅館入住的旅客，可以免費到洗浴中心洗浴。不在旅館住宿的北京本地區(qū)居民想去洗澡也可以，花個三四十塊錢，買張門票就是了。老李去花海洗浴中心泡過幾次澡，就摸到了其中的一些底細，原來里面不僅可以泡澡、洗澡，還可蒸桑拿、蒸石火浴。這還不算，在洗浴中心洗完了澡，換上中心提供的軟衣服，可以到休息大廳小憩，看電視，點飲料喝，讓服務生為您捏腳，也就是足療。當然了，喝飲料和接受足療都是要付費的。在大廳里享受的服務還不是高級服務，高級服務的項目是按摩，須在旅館的單間里關起門來一對一進行。按摩分不同形式和檔級，有中式按摩、港式按摩，還有泰式按摩等，檔級越高，價位越高，高到令老李一類的普通市民咋舌。老李到花海洗浴中心，不管有多少花樣兒，他只泡澡洗澡就夠了，頂多附帶著蒸一下桑拿和石火浴，別的需要另外付費的項目一概不要。就連搓澡，他都是自己搓，從來不讓所謂的搓澡師給他搓。他的胳膊夠長，手指頭也不少，身體各處都夠得到，何必讓別人給他搓呢！搓澡的價格也不低，與泡一次澡的門票價格幾乎持平。有那搓澡的錢，還不如再去泡一次澡呢！還有，搓澡師問你往身上搓鹽嗎？搓牛奶嗎？你稍有猶豫，稍有松口，大把的錢就被搓澡師“搓”走了。他堅持不搓澡，搓澡師就無法“搓”走他的錢。不過，他有時也有些心虛，覺得自己在“花海”的消費是不是太低了，貢獻不夠大，人家是不是不太歡迎他。老李平衡自己心理的辦法，是在洗淋浴時盡量節(jié)約用水。他可以在大池子里盡情地泡，汗可以盡情地出，但在淋浴時，水能少用就少用。老李看見，有人在洗淋浴時，把水龍頭開至最大，任淋水如大雨一樣通過噴頭往下流。在他們往身上涂抹浴液時，仍不關掉水龍頭，好像不把水流夠，就不夠本兒似的。老李不干這樣的事兒，他知道北京是缺水的城市，水是很寶貴的，讓水白白流掉，太可惜了！

老李在這家洗浴中心泡澡泡得時間也不是很長，也就是兩三年時間。秋天的一天，北風漸涼，老李打算去泡一個熱水澡。在整個夏天，他一般來說不去泡澡，夏天天熱，動不動就是一身汗，完全可以達到泡澡的出汗效果，去澡堂泡澡可以免去。到了秋天，秋風一吹，汗毛眼子開始閉合，出汗的機會就少了。據(jù)說人出汗是必要的，下面的眼子要排泄，汗毛眼子也要排泄，出汗就是汗毛眼子的排泄方式。汗毛眼子倘若老也不出汗，老也不排泄，也會憋得受不了。老李騎車來到花海洗浴中心一看，整座三層樓外面搭起了用鐵管子組成的腳手架，并用藍色塑料布遮上了圍擋，像是改造或裝修的架式。老李一問，旅館和洗浴中心果然是在裝修，裝修已經(jīng)進行一個多月了。老李頓感失望，身上也有些癢癢。他問施工人員，洗浴中心什么時候才能重新開業(yè)？人家待搭不理，讓他自己看圍擋上貼的告示。他把用白紙黑字打印成的告示找到了，告示上沒說什么時候重新開業(yè)，只說因裝修給顧客帶來了不便，敬請諒解。老李估計了一下，當時離春節(jié)還有三四個月，春節(jié)前裝修應該能完成吧。到了過小年那一天，老李才又騎車到洗浴中心去了。他遠遠看見，整座樓撤去了圍擋，拆掉了腳手架，裝修得煥然一新。老李心中一喜：終于又可以泡澡了，一定要泡他個痛快淋漓！然而，讓老李再次感到失望的是，前臺的女服務員告訴他，今后這里只開辦旅館，洗浴中心撤消了。這叫什么事呢？撤消洗浴中心為啥不早說呢？老李失望得有些生氣，差點罵了他媽的。

偌大的北京城，難道找不到泡澡的地方了嗎？難道泡澡的時代從此結束了嗎？難道人們不需要再出汗了嗎？老李不信這個邪。老李是退休之人，他有充裕的時間，可以到處尋找哪里有泡澡的地方。他騎著他的一輛舊自行車，轉(zhuǎn)到東，轉(zhuǎn)到西，轉(zhuǎn)到南，轉(zhuǎn)到北。他騎得慢慢的，一路騎，一路看街邊門面上的字號或招牌，看到有“水”或者有“洗”的字眼，他都要停下看一看是不是洗澡的地方。他看到帶“水”字的店面倒是不少，多是賣水果、水產(chǎn)品和純凈水的商店。他看到帶“洗”字的店鋪也不少，但不是洗衣服、洗鞋，就是洗車。他把附近的大街小巷轉(zhuǎn)了個遍，沒發(fā)現(xiàn)一處可供泡澡的地方。再往遠處找，他就不騎自行車了，改乘公交車。他的年齡超過了65周歲，進入老年人的行列，居委會為他辦了老年卡，在市里乘坐任何一輛公交車都可以免費。以前，他對眾多的老頭兒老太太坐公交車有些看不慣，覺得不少人有占便宜的心理，有不坐白不坐的意思。想想看，公交車的空間和座位資源是有限的，老年人坐得多了，就擠占了上班族年輕人的資源，年輕人還得為老年人讓座，顯然很不合適。現(xiàn)在，老李為了找到能泡澡的地方，他也要坐公交車了。不過，為了避免和忙于工作的人爭資源，他絕不在上下班的高峰時間段去坐公交車，而是打時間差，估計上班的人都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他才從從容容地刷老年卡坐公交車。為了找泡澡的地方，老李有一次還鬧了一個笑話。他透過車窗往外看，總算發(fā)現(xiàn)了一處門口上方標有“扮靚靚洗澡美容”的地方。他定睛再看，準確無誤，上面的確有“洗澡”的字樣。能洗澡就能泡澡，好嘞，總算又找到一處可以泡澡的地方嘍！他趕緊下車，往回走了差不多一站地，才找到了那個叫“扮靚靚”的門面房。老李到房子里一問，頓覺很不好意思，意識到自己真的老了，跟不上飛速發(fā)展的形勢了。怎么的呢？原來這里是給四條腿的寵物洗澡美容的地方，兩條腿的人就免了。說白了，狗呀貓呀，可以到這里洗澡、美容，人就不要進來了。老李想起來了，最近流行的一個字叫“萌”，“靚靚”和“萌”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曬萌”也好，“賣萌”也好，“萌萌噠”也好，一般指的是娃，是少女，是寵物。一個大老頭子，跟“靚靚”和“萌”還有什么關系呢！老李逃也似的離開了。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老李也有想不明白的地方，有動物洗澡的地方，卻不讓人進去洗澡，人到底還值錢不值錢呢！

老李最終找到可以泡澡之處，是在北五環(huán)之北一個叫“皇都水城”的宏大場所。據(jù)說那里的水是從很深的地下抽出來的溫泉，溫泉無須再加熱，直接充到池子里，可以泡澡，洗澡。在那里泡澡，與以前在別處泡澡有所不同，在別處泡澡，那是單純地泡，水里沒有什么動靜。在水城泡澡呢，在水里可以接受水按摩。水按摩分兩種，一種是通過池底自下而上涌出的水流沖擊身體，二是通過安在水池邊的高壓水龍頭，把壓出的水扯成扇面，錘打一樣按摩人們的后背、腰椎和頸椎。除了泡澡、水按摩和洗浴，水城里還有游泳池，人們可以穿上泳衣，戴上泳帽，到游泳池里游泳。如果游泳游累了，可以到水城的餐廳吃一頓自助餐，以增加身體的能量。當然了，水城既然以“皇都”冠名，消費水平要高一些，進去一次，最低消費是138元。消費高就高吧，誰讓他那么喜歡水呢，誰讓他那么熱衷于泡澡呢！他的退休工資每月有六千多元，妻子已經(jīng)下世，花不著他的錢了。他的唯一的女兒也參加了工作，自己掙錢夠自己花，從不跟他要錢。他有那么多錢不花，留著干什么呢！他已年近古稀，近年來身體又不太好，過一年，少一年，泡一次，少一次，說不定哪一天，他想泡都泡不動了。趁現(xiàn)在還有享受泡澡的能力，能多泡一次就多泡一次吧！

他才去水城泡了兩次澡，人家就不讓他進了，把他擋在了“城門”外。這又是為什么呢？原來有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去水城泡澡，泡完從水池里出來時，腳下一滑，蹾坐在地上，蹾得髖骨骨折，頓時動彈不得。水城的服務員馬上向老人要了他家人的電話，告知了他的家人，并打電話要了救護車，把老人送到醫(yī)院去了。不料老人的家人把水城告上了法庭，說都是因為水城的地板太滑了，才導致顧客滑倒，造成骨折。原告要求被告承擔老人骨折所發(fā)生的一切醫(yī)療費用，并對由此可能引發(fā)的一切后果負責。法院經(jīng)過審理，駁回了原告的訴求。水城雖然贏了官司，但他們得到教訓，從此在門口貼出了并不溫馨的“溫馨提示”：凡來本水城的洗浴者，如果年齡超過了65周歲，須有家人陪同，否則謝絕入內(nèi)。敬請諒解！他把提示上的歲數(shù)看了一遍又一遍，不想承認也不行，他的歲數(shù)不但超過了65周歲，而且已經(jīng)超過了67周歲。對于水城方面做出這樣的規(guī)定，老李覺得可以理解，它不是對老年人的限制，更不是對老年人的歧視，而是對老年人的愛護。問題是，他好不容易才又找到了一個可泡澡的地方，現(xiàn)在又泡湯了。他想冒充不超過65周歲的人是不行的，前年大病了一場，他的頭發(fā)差不多全白了。樹老樹葉黃，人老頭發(fā)白。僅從他的頭發(fā)看，恐怕人家以為他70歲都超過了。還有，新的規(guī)定實行后，再買門票是要出示身份證的，他所出生的年月日都在身份證上標得明明白白，不可能瞞天過海。老李還是有些不甘心，他到服務臺問值班經(jīng)理，你們所說的家人陪同，家人主要指的什么人呢？

當然是您的兒子。

我要是沒有兒子呢？

女婿也可以。

我要是連女婿也沒有呢？

朋友也可以，只要年齡不超過65周歲就行。

對不起，我要是連朋友也沒有呢？

值班女經(jīng)理把老李看了一眼，目光里似有些不可理喻，仿佛在說，你怎么連個朋友都沒有呢！女經(jīng)理說的也是“對不起”，那我們就沒辦法了。

老李泡澡不成，只能原路怏怏而回。是的，老李沒有兒子。他父親生了他這么一個兒子，名曰“單傳”。到了他這一輩，單傳也沒有傳下去。如果傳宗是傳接力棒的話，接力棒在他手中給弄丟了。他和妻子先有了一個女兒，本打算再要一個兒子的，可計劃生育的政策來了，一對夫婦只許要一個孩子。為了不違反政策，也是老李在職務上面臨提拔，要在計劃生育方面有好的表現(xiàn)，就把生第二個孩子的打算放棄了。年輕時沒兒子，他并不覺得有什么缺憾，一個男人所能做的事情他都能做。老李早就聽說過一句俗話，叫“養(yǎng)兒防老”。以前他對這句話并不認同，甚至有些笑話，養(yǎng)兒能防什么老，難道養(yǎng)了兒子自己就不老了嗎！現(xiàn)在他才知道了，他以前對這句話的認識并不全面。人世間的許多事情就是這樣，不到誰跟前，不到誰身上，就不會有深切的體會。擺在眼前的事實是，如果他有一個兒子，如果他讓兒子陪他泡個澡，可以說是天經(jīng)地義的、輕而易舉的事。都是因為他沒有兒子，老了連個澡都泡不成了，這是不是有點兒悲哀呢！

老李沒有兒子，有個女婿也好呀。也是俗話說的，“一個女婿半個兒”。如果他有一個女婿，如果他讓女婿陪他去泡一個澡，女婿想必也不會拒絕。然而遺憾的是，他的女兒都三十多歲了，至今都沒有結婚，沒有為他引來一個女婿。女兒并不是不想找對象，并不是不想結婚，只是態(tài)度不夠積極，甚至有些冷淡。不知女兒從哪里聽來的奇談怪論，說女人發(fā)昏才結婚，結婚之后更發(fā)昏。受這種觀點的影響，為避免發(fā)昏，還是不結婚好一些。有熱心人給女兒介紹對象，在他和妻子的催促下，女兒也去跟人家見面，但見過一個又一個，不是女兒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女兒，反正一個都沒有談成。妻子生前天天為女兒發(fā)愁，愁得半夜半夜睡不著覺，以致身體突然出了毛病，60歲剛出頭就撒手而去。女兒是好女兒，只是女兒吃得有些胖，也顯得比較老實。大概因為沒有結婚，女兒的眼神還很單純，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女兒的工作也不錯，在一家國有銀行的儲蓄所當營業(yè)員，每月的收入比他的退休工資還高。這么好的一個女兒，怎么就嫁不出去呢？那么多男孩子，難道一個有眼光的都沒有嗎！

老李回家熬好了小米粥，燒好了豆腐小油菜，女兒李悅下班回來了。女兒是一路聽著音樂回來的，兩個耳朵眼兒里都塞著耳機。進門后，女兒摘下了一側(cè)的耳機，喊了一聲“爸”。女兒摘下的耳機垂在下巴那里，像一粒黑色的紐扣兒。

趁女兒脫下皮鞋換拖鞋的工夫，老李說，我今天去皇都水城泡澡，白跑了一趟。

為什么？

水城有了新規(guī)定，凡是65周歲以上的老人去泡澡，必須有家人陪同。

這是什么規(guī)定，簡直就是霸王條款，你可以打電話舉報他們！女兒換上拖鞋后，沒在客廳停留，邊說邊向自己的臥室走去。他們家的房子是兩室一廳，老李住東邊的大臥室，女兒住西邊的小臥室。女兒一走進自己的臥室，順手就把房門關上了。他們家的房門是用新型復合材料壓制而成的所謂“美心”門，封閉和隔音效果都不錯。

當爸爸的還有許多話想對女兒說。女兒去年過春節(jié)去了日本，他想問問女兒，今年過春節(jié)還有沒有出國旅游的計劃。他還想以說笑話的口氣，問女兒什么時候給他找個女婿呀！可女兒不給他時間，不容他多說，就對他關上了門。女兒每天都是如此，進家就關上自己的房門。他的房門對女兒是敞開的，而女兒的房門對他是關閉的。水城澡堂的門對他關閉，是因為他超過了65周歲。女兒的門對他關閉，他不知這是為什么。他的父母都去世了，兩個姐姐，一個姐姐在外地，另一個姐姐也去世了。在北京，女兒是他唯一的親人，可是，他覺得女兒跟他一點兒都不親。雖說他和女兒住在同一個家里，但女兒不與他交談，這哪里還有家的氣氛呢！哪里還有家的感覺呢！這天，他還是追到女兒的臥室門口去了，隔著房門對女兒說，悅悅，爸爸今天熬的是你最愛喝的小米粥，還有口味清淡的豆腐燒小油菜，你吃一點兒吧！

我跟您說過了，我現(xiàn)在不吃晚飯。您是嫌我吃得還不夠胖嗎！

小米粥里主要是水分，沒什么脂肪，喝了不會發(fā)胖的。

得了吧，我喝涼水都會長肉！女兒沒有開門，父女倆就那么隔著房門對話。

老李沒有馬上走開，在門外又站了一會兒。他沒有再說話，樣子有些可憐巴巴。好像他多站一會兒，女兒受到感動，就會為他打開門似的。女兒說的是不吃晚飯，但老李知道，女兒自己躲在屋里吃零食，喝可樂之類的碳酸飲料。吃零食和喝飲料，其實更容易發(fā)胖。除了晚飯，早飯和午飯，女兒也極少和他一起吃。早上，女兒起床后，都是不吃早飯就上班去了，在路邊隨便吃一點。中午，單位供應免費午餐，女兒在儲蓄所里吃。到了雙休日，女兒總該和他一起吃飯了吧？可不管他想方設法做了什么好吃的，喊女兒出來吃飯時，女兒的樣子都有些無奈似的，吃得一點兒都不香，吃一點兒兩點兒就放下了筷子。有時女兒要老李不要管她，只管做自己的吃自己的就行了，飯對她來說一點兒都不重要，吃不吃都無所謂。老李不會的，不管女兒吃不吃，他做飯時都要下著女兒的米，做著女兒的菜。女兒不吃，他寧可在第二天、第三天吃剩的。讓老李不能理解的是，他給女兒做好了飯，女兒不吃，有一次，女兒卻用手機在網(wǎng)上叫了外賣。當外賣小哥提著一兜子用塑料盒裝著的飯菜叫開門時，著實讓老李有些吃驚，問這是什么？外賣小哥把門牌號碼又對照了一下，說這不是你們家點的麻辣燙、小龍蝦和叉燒包嗎？這時女兒從臥室里出來了，說是我叫的外賣。遂把一兜子東西接了過來。他問爸爸要不要嘗一嘗？老李說，我才不吃什么外賣呢，外賣難道比你爸做的東西更好吃嗎！老李還說，晚報的記者調(diào)查過了，說不少外賣都是在小作坊里加工出來的，很不衛(wèi)生。女兒說，偶爾吃一次，享受一下社會性服務嘛，沒事兒。女兒把外賣提到自己臥室里吃去了。老李在女兒的臥室門外站了一會兒，看不到任何女兒為他開門的希望，只得一個人回到客廳。端起了粥碗，他突然想起了妻子，心里一陣酸楚，差點落下淚來。他把粥碗又放下了。

春節(jié)前不能泡一個澡，老李還是不死心。泡澡的強烈愿望，幾乎成了他的一個心病，不泡一個澡，心病就難以治好。又好比泡澡是過年的一個前提條件，沒有這個條件，整個年都沒法兒過。也是有病亂投醫(yī)的意思，他竟把目光投向了郵政局的郵遞員小張。小張負責為他所居住的居民小區(qū)投遞報紙、雜志、包裹、匯款單、掛號信等各種各樣的郵件，差不多已經(jīng)三四年了，他對小張已經(jīng)很熟悉。報紙每天都要出，郵遞員每天都要投遞，郵遞員的職業(yè)差不多跟報紙捆綁到了一起。天可以打雷，可以下雨，送報紙的事可以說雷打不動，下雨也不動。小張每天要送兩次報，上午送一次，下午送一次。上午送的是晨報和日報，下午送的是晚報。老李訂有一份《北京晚報》，每天都要把晚報看一看。如同每天都要吃晚飯，他每天都要看晚報，已經(jīng)形成了習慣。他不訂別的報紙，只訂一份晚報。他退休前在一家報社當總編室主任，他不訂那份行業(yè)報，只訂晚報。退休至今，他連續(xù)訂晚報已經(jīng)多年。他所住的是一座高層居民樓的第三單元，單元樓門口一側(cè)設有一座像一面墻一樣的投遞郵件專用郵柜，郵柜分成很多格盒，每戶一個格盒，格盒的綠色鐵皮門上，有用黃漆噴成的房間號碼。老李每天下樓取晚報，用鑰匙打開屬于他們家專用的格盒就行了。也有晚報晚到的情況，老李打開格盒一看，里面還是空的。在這種情況下，老李暫不上樓，寧可站在樓下等一會兒。他是在等晚報，同時也是在等郵遞員小張。他有時等的時間長一些，有時等的時間短一些，但不管等的時間長短，小張必定會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當小張騎著綠色的電動郵車來到他跟前，他會說，小張，今天又晚了。小張會說，不好意思，今天要送的快遞太多了，送晚報就耽誤了一會兒。老李說，沒關系，晚報晚報，晚一會兒沒關系。小張停下車，把一份晚報先遞給老李。老李拿到晚報，并不急著上樓，趁小張打開郵柜的大門往一個個格盒子投放晚報時，老李愿意跟小張交談幾句。交談的次數(shù)多了，老李對小張的情況有了一些了解，得知小張不是北京人，是河北邯鄲人，在北京打工，當合同工。據(jù)小張說，在他們郵局當郵遞員的沒有一個北京人，都是從全國各地來的外地人。北京人都是大爺，吃不了當郵遞員的苦，只好招聘外地人來當。這些年，訂報紙的、訂雜志的、寄信的、匯款的，越來越少，寄快遞的卻越來越多。每件快遞都要送到收件人家里，都要由收件人簽字，都得樓上樓下跑，比以前麻煩多了，也累多了。別看郵遞員的工作量增加了，工資一點兒都沒增加，大家都很有意見。老李說，這些情況不聽你說我還真不知道，看來你們當郵遞員也挺不容易的。老李問過小張，你結婚了嗎？小張說，還沒有。李大叔給介紹一個唄。老李說，你小子蒙我呢吧，這么帥的小伙兒，找對象還不容易。小張臉上紅了一下，笑了，說真的，真的。

晚報通常是下午兩點之后才開始投送，這天下午還不到兩點，老李就到樓下等著去了。他等到將近三點，朝小區(qū)的大門口望一眼，望一眼，才把小張望到了。他裝作剛從樓上下來，問小張，今年過春節(jié)還回老家嗎？

小張說，不回了，今年春節(jié)在北京過。

在北京過節(jié)挺好的，我每年過春節(jié)都不外出，趕那個熱鬧干什么！

我倒是想回家呢，郵局的人手不夠，領導不讓走，我也沒辦法。

那，最近這個雙休日，你休息嗎？

只星期六休息一天，星期日又要接著上班，整個春節(jié)長假期間都休息不成了。

那太好了！

小張看著老李說，那有什么好的，一點兒都不好。

我的意思是，趁你星期六休息，咱倆去皇都水城泡一個熱水澡怎么樣？辭舊歲，洗舊塵，洗了澡正好可以迎接新春。

我不去，我們郵局地下室的職工宿舍里有淋浴，我洗一下淋浴就可以了。

哎，小張，我希望你不要推辭。你一年到頭工作很辛苦，算我代表樓上訂報的客戶請你的客，慰勞你一下。洗澡的費用我來出，一分錢你都不用花。

小張搖頭，說那我也不去。又是皇都，又是水城，我一聽就有些害怕。那些地方不是我們打工的人能去的。

老李走得離小張近一些，并壓低聲音對小張說，不瞞你說，水城最近有了新規(guī)定，老年人超過了65周歲，去洗澡必須有家人陪同。我今年都超過了67周歲，人家就不讓我進了。我邀你去一塊兒洗澡，其實是等于讓你陪同我，明白了吧！

您可以讓您的兒子陪您去嘛！

我不是沒有兒子嘛，要是有兒子還說什么。這都是計劃生育鬧的，鬧得我連個兒子都沒有。

沒有兒子，總有女兒吧。可以讓您的女婿陪您去嘛！

這個小張，你怎么一點兒都不明白呢，我女兒還沒結婚，哪來的女婿呢！我要是有女婿，還開口求你干什么！叔叔是人民大學新聞系畢業(yè)，退休前是報社的總編室主任，正處級干部。叔叔以前可從沒有這樣求過人，現(xiàn)在老了，天不嫌老地嫌老，己不嫌老人嫌老，不求人有什么辦法呢！

小張像是想了一下，說那好吧。今天是星期四，后天我陪您去。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同意，那就謝謝你啦！說著向小張伸出了手，意思是把小張的手握一下。

小張大概沒想到李叔叔會跟他握手，報紙、雜志在懷里抱著，他慌忙中一伸手，報紙、雜志就撒落在地上。老李要幫他撿，小張說，您甭管了，我自己來。

星期六那天早上，天上下起了雪。天氣預報報的是小雪，下的卻是中雪或大雪。大朵的雪花子開得漫天滿地，眨眼之間，汽車白了，綠籬白了，小花園里的雕像白了，哪兒哪兒都白了。春節(jié)臨近，小區(qū)里已掛起了不少大紅燈籠，連紅燈籠上半部也落了不少雪，看去一半紅、一半白，白的像花托，紅的像花蕾。下雪天，泡溫泉，那是再好不過了。出發(fā)前，老李給小張打了一個電話，說下雪了，雪下得很好，下雪天最適合泡溫泉澡。他打電話的意思，是打探小張的口氣，擔心小張因下雪會打退堂鼓。小張在電話里說，他很快就到李叔家的樓下了。老李說好的，他馬上下樓。

在往溫泉的湯池里下時，小張扶住了老李的一只胳膊，說，您慢點兒！

老李不想讓小張扶他，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照顧好自己。他說，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可以。

湯池外邊有幾級臺階，臺階上鋪有防滑的紅色化纖地毯。小張沒有松開老李，堅持把老李扶上了臺階，送進了湯池。

有生以來，老李不知自己泡過多少次澡了，而被人攙扶還是第一次。當小張扶到他的胳膊時，他明顯感到了小張的力量，并借到了小張的力量。好像在小張扶他之前，他并沒覺得自己老，小張一扶他，他心里一軟，腳下一軟，感到自己真的老了。是的，以前他的腳是抓地的，近些年好像不怎么抓地了，走起路來有時會發(fā)飄，失去了平衡似的。以前他的腳是有根的，而且根扎得很深，每走一步都扎扎實實。這些年腳下似乎沒有了根，有些懸空的感覺，似乎隨時都會跌倒。司馬遷說過，“人固有一死。”在固有一死之前，先是固有一老。看來人不服老是不行啊！

不管如何，他總算又下進湯池里去了，又泡上了熱水澡。他的下半身剛進入水中，覺得皮膚一燙，頓時舒服得有些哆嗦。舒服，舒服，太舒服了！他舒服得真想喊出來，見在池子里泡澡的人比較多，就沒有喊。在湯池里適應了一會兒，他就把整個身子慢慢縮進水里，一直淹到脖子那里。他對小張說，好了，泡一會兒吧。自己靠著池壁，微微閉上了眼睛。是他擁抱了水，更是水擁抱了他，他和水的擁抱是互相的。只是相比之下，他的懷抱有些小，抱不了那么多水，而水的懷抱比較大，一下子就把他抱進懷里。水對他的擁抱是全方位的，全身無處不抱到。水對他的愛撫是滲透性的，似乎連每個汗毛眼子都滲透到了。他想到了，人最初是從水中生出來的，人和水有著天然的親情，人一輩子都離不開水啊！他想到了“享受”二字，人耽于享受美味、美色、美景等，豈不知，對水的享受，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啊！他還想到了，不管享受什么，都需要能力，一旦失去能力，就享受不成了。趁現(xiàn)在他還保持著享受水的能力，就抓緊時間享受吧！

年輕人對泡澡總是缺乏耐心，小張只泡了一會兒，就到對面高舉著的水龍頭下面接受高壓噴水按摩去了。外面雪還在下，隔著自上而下的落地玻璃窗，可見水城外面已變成一片銀白色的世界。這時在老李旁邊泡澡的一個老爺子問，陪您來的小伙子是您的兒子吧？

不知為何，老李沒說實話，沒否認小張是他兒子，他含糊其辭地“嗯”了一聲，說，舒服。

您兒子不錯，對您挺孝敬的。

老李沒有對老爺子說明，小張并不是他兒子，在這種場合，把話說得太明白，沒有必要。他要是說了小張不是他兒子，老爺子會問他問個沒完沒了，那樣會影響他專心泡澡。

一個當爺爺?shù)模褜O子帶到水城洗澡來了。小家伙五六歲的樣子，白白胖胖，像是西方油畫中的孩子，很是喜人。小家伙從飲水機那里取來了兩個水杯，一會兒把其中一個水杯里挖滿了水，往另一個水杯里倒騰，一會兒把兩只空水杯都放在水面當船，看哪只“船”漂得更遠。看見人家的孫子，老李難免聯(lián)想到自己。他要是有一個兒子的話，說不定也會有一個孫子，他的孫子說不定也這么大了。可惜呀，因為沒有兒子，他這一輩子都不會有孫子，永遠都不會有孫子了。

中午，帶著水城的手牌去餐廳吃自助餐時，老李與小張聊了幾句，他問小張，你說你還沒有結婚，是真的嗎？

小張笑了一下說，我跟您說著玩呢，我不但結了婚，連兒子都有了。

我說嘛，你這小子，原來是蒙我呀！上次小張說他還沒結婚，并讓老李幫他介紹對象，老李一聽就記住了，隨后產(chǎn)生了一個隱秘的想法。這會兒聽小張這么一說，他就把隱秘的想法取消了，心想，虧得他心快嘴不快，沒把隱秘的想法說出來，倘把想法說出來，豈不是鬧了一個笑話嘛！

但小張接下來說的話，卻使老李隱秘的想法再次浮現(xiàn)出來。小張說，雖說他結婚了，跟沒結婚也差不多。他老婆去南方打工后，他就找不到自己的老婆了，老婆的手機換了號，他跟老婆就聯(lián)系不上了。老婆不光自己跑了，還把兒子也帶走了，弄得不知去向，無影無蹤。因他和老婆結婚時沒辦登記手續(xù)，沒有法律證明，可不是跟沒結婚差不多嘛！老李聽了驚得長長地“啊”了一聲，說你們可真是挺逗的，不辦結婚登記手續(xù)，怎么可以結婚呢，在北京絕對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

小張說，農(nóng)村人嫌麻煩，也沒什么法律觀念，沒登記就結婚的人有的是。

你這種情況，完全可以再找一個嘛，不存在重婚的問題。

小張的看法是難，越來越難。

小張在吃自助餐時，取來的食品很多，水煮蝦、鐵棍山藥、韭菜炒血豆腐、燉羊排、餃子等，盛了滿滿一大盤。他對老李說，您想吃什么，我去給您盛。

老李說，你不用管我，自己放開肚子，吃飽吃好就行了。他對小張說，剛才在澡池里泡澡的時候，一個老頭兒問我，你是不是我兒子？

您怎么說的？

我沒答理他。你不知道，凡是提起兒子話題的，都是他們自己有兒子，都是為了顯擺自己的兒子，不顯擺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

有兒子有什么稀罕的，我們家弟兄三個，上面還有一個姐姐，下面還有一個妹妹，都把我爸我媽愁死了。也是嘴邊的話，小張問老李，您的女兒為什么不結婚呢？是不是她的眼光特別高呀？

老李的隱秘想法，后面隱藏的正是他女兒。他還沒說到他女兒呢，小張先提到了。他問，你見過我女兒嗎？

見過的。您忘了，那次我去給您送一件快遞，您不在家，是您女兒替您簽收的。

老李這才回答小張的問題，也不是她的眼光有多高，高和低都是相對而言。我的看法，她主要是沒找到合適的，一旦有合適的，她并不反對結婚。

我聽說，北京的不少女孩子選擇當單身貴族……

還沒等小張說完，老李就打斷了他的話，說，什么單身貴族，我最不愛聽這樣的話。還有什么丁克家庭，我也不愛聽。這都是西方個人主義的價值觀，被個別鸚鵡學舌的人販賣到我們中國來了，對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造成了沖擊。

小張搖頭，您說的這些我不懂。

老李問小張，你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這個小張懂，他說五千多塊。

還可以，反正比在農(nóng)村種地強多了。

下午坐公交車往回返時，老李對小張說，下車后，你跟我去我們家吧。我弄兩個菜，咱爺倆喝兩杯。人家都說你是我兒子，這個兒子不能讓你白當不是！

小張說，不行不行，那可不行。我中午吃了那么多，晚上一口東西都吃不下。

陪人陪到底。上午你陪我泡了澡，晚上再陪叔叔喝兩杯嘛！再說快過年了嘛！

小張還是說不行，晚上回去晚了，他怕班長批評他。

老李說，要不這樣吧，咱們把時間定在大年初三的晚上吧。這個時間你就不要再推辭了，再推辭叔叔就不高興了。大過年的，你不能回到父母身邊團圓，我們這些北京的老同志，總得盡一點地主之誼吧。不然的話，你們的父母該挑我們的禮了，說我們對你們這些從外地來的孩子一點兒都不關心。

小張說，謝謝李叔叔！到時候再說吧。

老李拿出了北京人的派頭，說，聽話，不要“再說”，就這么定了，一言為定。

回到家，老李把讓小張陪他泡澡的事對女兒李悅說了。女兒說，那挺好的。老李又說，別人還以為小張是我兒子呢！女兒說，那就讓小張給您當干兒子唄，以后您泡澡就不用發(fā)愁了。但是有一條，您要付給人家小張一定的小費。

什么小費，一說小費，就把人家看小了。

小費就是報酬，不過說法不同而已。

這個我知道，小張洗澡的門票由我買。

只買門票是不夠的，您又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請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小時工，每小時還要付給人家一百塊錢呢！干兒子的說法是笑話，其實您和小張的關系是雇傭和被雇傭的關系，您雇人家陪您泡澡，人家就是您的雇工，您就得給雇工發(fā)工資。

你說的這些，都是資本主義的那一套說詞。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人情還是要講的。

資本主義怎么了，我看資本主義挺好的。

完了完了，我們這代人反了一輩子資本主義，最怕的就是資本主義復辟。人家說復辟資本主義的希望寄托在我們后面的第三代、第四代人身上，現(xiàn)在還沒到第三代呢，剛到你們這一代，就開始為資本主義叫好了。

您不要給我上政治課，要講實事求是的話，我們才是真正的實事求是。

你放心，我歷來尊重勞動人民，不會虧待小張，一定會給他一些補償。我跟小張說好了，到春節(jié)的初三晚上，我請他到我們家喝酒。

放著簡單不簡單，麻煩！

小張沒有爽約，到了初三晚上，他果然到老李家里去了。小張是懂禮的，懂得過年串門不能空手。他沒有給老李提過年的點心匣子，也沒有給老李買酒，送上門的是一束鮮花。鮮花里有多種色彩的玫瑰，有百合花，還有一種說不分明的像星星草一樣的紅色小花。冬天里的鮮花，那是相當鮮艷奪目、香氣襲人。小張懷抱鮮花，對打開房門的老李說，拜年啦李叔，小張給您拜年啦！

老李看見鮮花，眼前一明，臉上頓時樂開了花。他接過鮮花，說，謝謝！你這個小張，真夠潮的。老李自己舍不得花錢買花，但他女兒可不吝，動不動就買一枝玫瑰回來，插在自己臥室里的小花瓶里。女兒說過，沒人給她獻花，她就自己給自己獻花。她還把自我獻花的行為說成是自洽。小張一下子送過來這么多花兒，女兒一定喜歡，他沖著女兒的臥室喊，李悅，李悅，你出來看一下，小張送來了好多鮮花！

李悅開門從臥室里出來了，看見鮮花，臉上果然露出一些悅色。

小張說，給李姐拜年！

李悅說，你不要叫我李姐，誰大誰小還不知道呢，你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老李對李悅說，把這些花兒給你吧，插到你的花瓶子里去吧！

李悅說，我的花瓶那么小，哪里插得下這么多的花兒。您只管把花兒放在客廳里吧，花枝下面有泡沫塑料，里面含有水分，還有營養(yǎng)液，三天兩天不會發(fā)蔫兒。說罷，又回到自己臥室里去了。

喝酒時，老李堅持把李悅從臥室里喊了出來，說小張是一個客人，客人來了，家里每個人都是主人，主人陪客人坐一會兒，是應盡的禮數(shù)兒。

李悅說她不會喝酒，到客廳里干坐著干什么！

老李說，不喝酒沒關系，我們喝酒，你可以喝你的可樂。

李悅勉強答應了爸爸的要求。

老李把事情搞得有些隆重，顯然是事先打好了腹稿，他舉起酒杯，上來就說了對小張的三個“感謝”，一感謝小張?zhí)焯鞛樗蛨螅顾麖膩聿蝗本袷臣Z;二感謝小張在年前陪他泡了澡，洗去了舊歲的塵埃;三感謝小張來他們家做客，為他們增加了過年的氣氛！好，讓我們共同干杯！說著率先站了起來。他又解釋說，我女兒從來不喝酒，她用可樂代替。說罷，就把一杯酒干掉了。

小張說，謝謝叔叔，這都是我應該做的。他也把杯中的酒喝干了。

老李夸小張還行，喝酒很實在。

李悅沒有把可樂倒進杯子里，她象征性地把可樂瓶子也向上舉了一下，喝了一小口。李悅的臉上帶著微笑，她的微笑并不一定是覺得爸爸可笑，在微笑，是因為她一直在看手機，她大概在手機里看到了搞笑的節(jié)目，就禁不住微笑了。李悅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都在笑，似乎連耳朵也在笑。她的笑是無聲的，像花朵無聲地開放一樣。李悅的微笑是很好看的，像是從內(nèi)心自然而然生發(fā)出來的，充滿真意。

對李悅抱著手機不撒手，老李有些看不過，他說，你能不能把手機放下一會兒，老看那些垃圾信息干什么！

李悅的頭沒有抬，她說，垃圾是分類的。

不管分多少類，它也是垃圾，垃圾變不成美食，更變不成美酒。

李悅聽見爸爸說話的口氣有些重，這才抬起頭來看了爸爸一眼，說，不會喝酒的人總是讓人掃興，對不起，我就不陪你們了，你們慢慢喝吧，希望你們喝好。說罷起身，邊看手機邊回到自己的臥室去了。

當爸爸的搖頭，我這個女兒呀，什么時候才能變得成熟起來呢！

小張說，沒事兒，沒事兒的時候我也喜歡看著手機。說著，小張從衣服口袋里把手機掏出來看了一眼，說，才一會兒沒看，就來了這么多信息。

酒對喝酒的人來說是有作用的，喝酒與不喝酒，收到的效果不大一樣。小張喝得興奮起來，也慷慨起來，對老李做出了承諾，李叔，哎，哎，您聽我說，您以后泡澡的事就交給我了，怎么樣？不就泡個澡嘛，小菜一碟！您什么時候想泡，我隨叫隨到！我的名字叫張北祥，北是河北的北，也是北京的北，您記住了嗎？

老李把“張北祥”念了一下，說記住了。

您不要老是叫我小張小張，我也是有大名的。有一個地方叫大名府，就離我們老家很近。您什么時候想去大名府看看，我給您安排。

老李再次跟小張碰杯，說，好，效果不錯，有好酒就要跟你這樣有敬老之心的年輕人喝。

小張兌現(xiàn)了他在酒桌上所作的承諾，此后，老李想泡澡了，只要給小張打一個電話，小張就陪他去泡澡。小張有時白天上班沒時間，就在晚上下班之后陪老李去泡澡。有一次在水城吃自助餐時，小張還買了酒，請老李喝。

老李一再在女兒李悅面前夸獎小張，說小張真是個好孩子，沒想到他老了老了，遇見一個小張。直到這時，他的隱秘的想法還沒對李悅說出來，還在繼續(xù)做鋪墊的工作。他的想法是，李悅跟小張談一談是可以的，小張做他的女婿，也沒什么不可以。小張?zhí)热粽娴某闪怂纳祥T女婿，就不僅僅是解決了泡澡的問題，更主要的是把女兒的終身大事給解決了，對妻子的在天之靈也算是有個交代。

春天到來時，趁女兒又給自己買了一枝春花，老李問女兒，你覺得張北祥這個人怎么樣？

誰是張北祥？

就是小張呀，就是那個郵政局的郵遞員呀！

您一說張北祥，把我說蒙了，我還以為是哪個電影明星呢！一個演過《盲井》的電影演員，好像就叫什么祥，我記不清了。

老李還是問女兒對小張的印象如何？

挺好的呀！

看來咱父女倆的看法是一樣的。

你看著好就好唄！

得著機會，老李對小張說，我女兒對我說，她對你印象挺好的。

真的？

當然真的，我什么時候蒙過你。老李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對小張說，我看你可以跟李悅談一談。

那我可不敢。

你這孩子，那有什么不敢的！一個男子漢，在追求女孩子方面應該主動一些，勇敢一些，磨磨嘰嘰像什么話！隨后我把李悅的手機號碼發(fā)給你，你先給她發(fā)短信，自我介紹一下，然后再給她打電話。

李悅不會罵我吧！小張還是把李悅的電話存了下來。

和往年夏季一樣，在當年的整個夏季，老李都不再去泡熱水澡。在家里吃口熱飯就是一身汗，通過吃飯出汗，完全可以代替泡澡出汗。加上北京過幾天就是一個“桑拿天”，他足不出戶，把門一關，就可以“桑拿”一把。他聽見別的居民對“桑拿天”叫苦不迭，一再嚷熱死了，熱死了！他從來不說熱，心說，免費洗“桑拿”，不是挺好的嘛！

女兒臥室里安了空調(diào)，一到夏天，女兒整夜整夜都開著空調(diào)，吹得連臥室的門似乎都變成了涼的。而他，從不在自己的臥室里安裝空調(diào)。他說他怕冷不怕熱，一吹空調(diào)就渾身不舒服。他還對女兒說，最好不要整夜吹空調(diào)，空調(diào)里制造出來的都是化學風，不是自然風，吹多了對身體不好。女兒不聽他那一套，該怎樣還怎樣。

轉(zhuǎn)眼到了中秋節(jié)，云彩白了，樹葉黃了，天氣漸漸涼了起來。天氣一涼，老李又該去泡澡了。碰巧了，這年的國慶節(jié)和中秋節(jié)連在了一起。中秋節(jié)這天，天下起了小雨，不光是云遮月，還有雨遮月，月亮是看不到了。老李打著雨傘，提前下樓去等小張。單位發(fā)了月餅，他要送給小張兩塊，祝小張中秋快樂！同時，他要跟小張約定一個去泡澡的時間。趁和小張一塊兒泡澡，他會順便問一問，小張跟他女兒聯(lián)系得怎樣了，有沒有什么進展。

送報的來了，卻不是小張，換成了另外一個小伙子。老李問了一下小伙子，得知小張休假回老家去了。秋雨打在傘面上，老李在樓下又站了一會兒，才拿著晚報和未送出的月餅回家去了。回到家，老李對女兒說，小張休假回老家去了。

還說呢，沒經(jīng)過我的允許，您怎么能把我的電話隨便告訴別人呢！

怎么啦？

您說怎么啦？這關系到尊重不尊重人權的問題。

老李的預感不是很好，他說，沒那么嚴重吧！

“雙節(jié)”過后，老李給小張打電話，問小張什么時候回北京上班？

小張說，他爸爸生病了，他在醫(yī)院里陪護他爸爸，短時間可能回不去。

老李說，這個事情重要，好好照顧你爸爸吧。

又過了一段時間，急于去水城泡澡的老李再給小張打電話，小張的電話就成了空號。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