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

張遠倫

小年夜

群星占領天幕時，黯淡是我的能力

同樣坐在寂靜中，失明的那枚才是黑暗的

知己

重慶突然那么美啊，盡管以前它也美過

今晚，我已不再對世界保持謙遜

你是無意落入農歷小年夜的小段公歷時間

是錯入城市南方的小片北方

我是古舊的人，茫然不知有華彩的現代

這點囈語，是我十年語音的合成

現在我要向老街獻上最燦爛的溫柔了

我從候鳥那里找到你，群鵲紛紛避讓

同樣，我們也坐在寂靜中

你像白羽凌虛，我像孤星落實

望江（之一）

嘉陵江走在夕陽的前面去了

它尊重這個春天的暮色，并預祝了我們

晚安

我們所處的高樓，與南岸的大廈一樣

在用頂層掃天空，天空有什么不干凈的

落地窗明亮無比，你坐在光圈里

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你也坐在浪紋里

重慶為你展開柔軟的水平面

我吻著長河落日，像吻著你的疤痕

我們共同想起的人，定然就在春陽那邊吧

像遼闊的江水那樣，吃倒影，聽船鳴

望江（之二）

把這條河抄襲一遍

抄襲它的彎曲和再彎曲

當它的彎曲消失的時候我呈現了余生

那是流向的意思

我們就在大水的空靈部分

虛無曬干了，就是水漬，那是我

它運輸著一個又一個黃昏

今天這個黃昏名叫天真

吮著你眼角的淚珠

有一瞬我就要窒息在你的天真里了

親愛的，真理與愛都在下游

冰川讓我們去海口看看

憶城市陽臺

城市有個陽臺，人心有些延伸

這凸出的部分用于通風和呼吸

我們站在這懸空里，江岸線也柔順了些

北濱路的燈飾變幻，一會天藍一會火紅

嘉陵江就在我們的情節里流淌

逆水的游船滿載燈火，拖著倒敘的光芒

曾家巖邊，設計師的美學

是重慶的虛和實，是我們的鏡與像

禁足一個月了，我還記得那微風沿著懸崖

上來

仿佛來自一條大河的撫慰，吹拂著我們

一月有念

把整條街道走一遍，重復昨天

兩人變成一人，像收腳印的靈魂

而后，一人再變成兩人

把整條街道又走一遍

燈光迷離，我們用低語譯出了竹和樹

導出了城市陽臺和民國警局

像在用詩拍一部紀錄片

我有拙劣而又陳舊的解說詞

近春了，紅燈籠正在樹上懸起

影子卻緊緊抱著影子

一個月來，我都在播放自己

把你分成一幀一幀，每秒都令我窒息

老街的今夜如此空曠

一點光落地都有聲音

擁吻的人卻被一場疫情轉寄兩地

只有鵲鳥還在群居

你像一片樹葉睡著了

又像一片羽毛醒了過來

此時，我看見了你的飄逸和卷曲

中山四路，正進入城市的淺睡之中

歲除的下午

芭茅遍地，柔稈飛絮順從著河谷

有唯一的方向

那其實是風的方向

它們預知起風的樣子，輕輕戰栗

中清河流向煙花生處

也有唯一的方向

它也順從著河谷，像我一樣

順從著某種隱形的引力

像是服膺于玄妙的愛

我繼續沿著河堤，經過大片水麻

和小叢醉魚草，經過你的

一聲露滴般的問訊

嘀嗒剛落，爆竹四起

黃昏未至，光與火已然照徹小鎮

朱砂

古代，朱砂可煉丹，可提取水銀

可用江河湖海的走勢

圍繞著帝王陵寢，至今汞元素仍超標

子夜，你無意入眠

我為你講講朱砂礦洞，和深山里

遺世獨立的村子，講講

那個手執朱砂在青石上畫圓的少年

你的身體像一個懸掛式溫度器

一滴晶瑩剔透的水銀

在你前額的紅線刻度上，輕輕滑動

水戲

總有一只鳥要撲水，扇水

激成飛濺的小水幕

總有一只鳥假寐，垂頭

啄著自己最纖細的黑羽

他伸直脖頸，像只是與河水有情

她扭過脖頸，仿佛不知近在咫尺的示愛

小鎮邊，一對紅啄、白頭、黑身的鴨子

像野生的放縱的情侶

在暖陽下，如此耐心地相互吸引

任何生命中的美好，都先有深刻的博弈

我將這柔情無限的三十八秒水戲

拍給你看，指證著真正的靈魂

河床舒緩，現世靜極

水中浮游著天各一方的愛人

見字如唔

得多么寵溺這一粒漢字

才會把它從意念里，懸提到靈動，乃至飛升

得多么合適的濃度的愛

才能把這一硯墨汁，從沖淡，磨兌到黏稠

得多么深入詩句的節奏，才能一筆一畫

把一頁輕量的宣紙，刻上念想

得多么浩大的卷席，才能一行一節

把我們合成的意義，釋放到最后的無限中

筆意綿延開去，手腕些許顫抖

吾愛，明日春好，我將為你獻上詩經

這口深刻的古井，開口即是天幕

沉潛可通江河，恒久地深邃，和滿盈

白鶴

雀躍之美。天空的流量中，你是

別人不是

候鳥的海拔，在羽毛上

我的迎候，在幻覺中

你如果繼續白著，云朵就不敢再白

你如果深一些，氣流層都盡數避開

落地時那對大地的顛撲

顫抖的波動，讓我午夢驚覺

此后，久久的靜止

像生命為我留出巨大的默契，在人世喧囂中

問

你問，北濱路和嘉陵江的關系是什么？

一條河運送著燈火，光影參與形成。

你問，將軍府外的修竹有怎樣的此情此景？

一排柵欄圍著民國，小院便是獨自承歡。

你問，樹根何以一排密布在墻壁上？

那是線條化的時間，老去的生命伸出觸須。

你問，詩是不是特異功能？

那么，愛就是迷信，是神的終將垂憐……

責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