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曉威
朱輝先生的許多短篇小說具有主題與敘述之間形成的悖論和整體的異質特點,彌漫著一種智性寫作的魅力。他像是一個躲在夜晚的角落里擲出煙花的孩子,在無形的和看似不經意的敘述拋物線中,讓人們看到姿態迥異的人性現實,并提供給在場者個體化的認知現實和處理隱秘心理的不同經驗——而在他的題材各異、風格多端的短篇小說中,我似乎尤其愿意看到作家把我們帶入現實與文學交界的情感邊緣地帶的小說。也許,我固執地認為,表現人類心理的深度與不可知處,人性在特定環境中的真實景況究竟展現的是理性的幾何圖譜還是感性的搖曳麥田,抑或是兼而有之,互為沖撞與因果,那么,非異性間的情感或情欲的表達莫屬。
在短篇小說《要你好看》里,我看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一對邂逅不久的已婚男女,總共相會也不過三次,當然,他們也上過床。在彼此還不十分了解的情況下,男人似乎對女人產生了情感上的依賴,乃至結婚的欲望。他們相約在一家陌生的茶館里喝茶,由著男人進行著語言的試探,以及彼此心里的角逐。故事的結尾是,男人求婚未果,但女人依舊跟他上床,只不過這最后一次上床,女人付出了小小的代價。
如果單講故事,我只能呈現出這個樣子。并且,我也不認為我復述故事的能力有多么蹩腳——雖然可能。但不論我復述得多么精彩,其實,無論是就小說而言,還是就現實而言,這個故事都或許略顯老舊,乏善可陳。
但是且慢,誰說寫小說就是寫故事呢?就像對大多數人來講,一個人活了一輩子,支撐和充填他一生能夠活下去并感到饒有趣味,不是遭遇幾件多么重要的事件——普通人的一生能遭遇幾件大事呢,而是被包圍了無數有意義的場景和有情味的細節。即便是一個人耄耋將至,僅僅是回憶一生中的幾樁事件未免太過乏味了,促使他經?;貞浐统两模欢ㄊ菬o數細碎的、模糊的、溫暖或失落的、指向不明的生命片段與感受。還有,假設,我們讀完某個短篇小說,想要給未讀的身邊人復述,突然發現竟無法復述,可是在他閱讀的過程與況味中,在生命的感受里,它就是一篇好小說——如此,好的短篇小說大多都是長得這個樣子。
更何況,哪怕就是講故事,對于情智商兼具的讀者來說,你越努力講故事,人家其實越對故事的形式與終端不感興趣。這就像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在童年或少年,翻小人書,往往快速翻到結尾、看到結尾的情節了事。因為,孩子從你的文字呈現的動機里面,會清晰地意識到,你要給人傳達的,不過就是講一段故事罷了。今天,對大多數讀者、對成年人來說,許多作家舊習依然,覆蹈如此。而短篇小說的高手在于,越不經意講故事,甚至似乎有意怠慢故事,反而會引起聰明讀者的警覺和注意,你講的可能是一個大的事體。
這就是作家的敘述能力。
在《要你好看》里,既然兩個飲食男女相約在一起喝茶,那么談什么呢?只能談家常、談瑣事,有一搭沒一搭,再有就是賣呆,看臨近桌前的茶客們的舉止神態,聽他們談家常、談瑣事,甚至談某種空氣。在這里,博爾赫斯式的“鏡像走廊”論,略薩式的“鑲嵌”原則,希臘神話中納西瑟斯的“倒影毀滅”,甚至傳統審美觀照下敘述語言的“互文”效果,跟作品里人物的現實處境達到了巧妙的融合。朱輝先生對這篇小說的敘述節奏的把握、人物心理指東打西和閃轉騰挪,了然于胸。
男女的情感之間就是個謎。謎也照應小說的本質。謎不是路徑,不是故事,它是一團霧,是能指和所指的明暗糾纏。是了,這篇小說,無論在讀的過程中還是讀完的遐思中,我甚至弄不清作品里的男人究竟愛不愛女人,女人究竟愛不愛男人。男人愛女人多一點,還是女人愛男人多一點?在感情上,誰更油滑一些,或者說,誰更執著一些?
但是最終,他們離開茶館,女人給他“愛”她,給他上床。這說明什么呢?也許,這就是一個頑皮和不可捉摸的女人,她所做的,僅僅是耽美?,F代生理學和腦科學認為,因為男女大腦的神經纖維束的數量和構造不同,使得男女對待感情事物的方式不同。女人專注于“當下”感受,而男人則具有“歷史”感,以及對所有事物的串聯。這似乎也就認證了小說中的男人,為什么一直對跟這個女人的交往念念不忘,乃至想執著擁有。
由此,悖論出現了。女人能夠給男人自己的身體,說到底還是因為愛這個男人,哪怕她不勝酒力,做愛后感到疲憊,想睡一覺的時候,當著男人的面,仍不忘“定好手機鬧鐘”,說明她對待“當下”的感情與未來的事物,多么一是一、二是二。而男人,在之前,他們離開茶館時,遇見旁邊一只巨大造型的船錨?!斑@周遭唯一真實的東西就是那只巨大的錨,它穩重而誠實”,“走過錨的身邊,他忍不住摸了一下”,說明他內心多么渴望真實而誠實的事物。但是,臨要獨自先行離開房間之前,他取走了代替房卡插電的身份證,“雖然這身份證絕對無所謂,他還是抽走了”。朱輝先生此句的玄機無疑在暗示,這個男人的身份是假的。
婚姻制度,在人類漫長的社會形態中,產生于私有制社會。而愛情遠遠早于婚姻制度的產生。如果愛情是一條河流,那么,產生于私有制之時的婚姻制度就是一圍堤壩,從哲學的自洽法則來說,堤壩在客觀上,只能為河流產生一切哲學和人性的悖論、矛盾和景觀,以及動能和力量。其實一切事物莫不如此。
男人臨走前,偷偷取走了熟睡中的女人身上的某種物體。在我看來,這又是連接到題目和主題的一個“雙關”。小說題目為《要你好看》,既可以理解為作為對女人的報復,“給你點厲害瞧瞧”,也可以理解為無比的深愛,“我要留住你的好看”。豈不知,這里又潛藏著另一個悖論,正如佛家有言,無量生生世,美人亦皮囊。一切人間,看似煙火有致,其實不過是紅塵滾滾。
對于《要你好看》的情節和故事,我只能羚羊掛角,不做過多復述。否則,我就重蹈了本文開頭我所反對的那種觀點。我所愿意強調的是,朱輝先生以敘述語言的機智和對悖論的營造與沖撞,仿佛是發動機借由變速箱形成的扭矩,展示出不折不扣的、精妙和頑強的、符合人性的力量。就像朱輝先生寫過的很多小說一樣,《要你好看》寫的不僅僅是一個愛情故事,一段情感經歷,他寫的是深刻的哲學和寓言。
責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