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本工廠情史

肖克凡

1

搶在公交車關門的瞬間跨進車廂，他操著普通話說去北方電機廠。

車票一角二分，請在紅光醫院站下車。

他摘下眼鏡重新戴上，眨巴著小眼睛掏錢買票說，我不去紅光醫院看病，我去北方電機廠報到。

你看不看病都要在紅光醫院下車。這時不是客流高峰時段，女售票員打量著這個左肩高右肩低的小伙子，以為他上衣紐扣系錯了。

他把車票粘貼在嘴唇下，伸長脖子望著車窗外夏末季節的田野，想起前幾年家鄉修建水庫放炮炸石，造成輕微腦震蕩，慶幸那副眼鏡沒有摔碎。之后被評為青年標兵推薦到省城上大學，搭上“工農兵學員”末班車，苦讀三年半畢了業。

公交車顛簸著好像有意糾正他左肩高右肩低的身姿。他起身湊近公交車司機說差速器需要檢修。司機手握方向盤注視前方說，你去紅光醫院太晚了，中午門診休息。

他告訴對方汽車差速器理論上屬于差動輪系，汽車轉彎時兩只后輪可以不同轉速完成轉動，說明兩只后輪間存在差動關系……

女售票員大聲說紅光醫院到站了。他只好停止機械理論講解，大步跨出車廂落地站穩，凝視“紅光醫院”站牌。一個胳膊佩戴紅袖章的老頭兒問他是不是技校畢業生。他表示自己大學畢業去北方電機廠報到。老頭兒連連搖頭說，大學生不好使，缺乏實踐，光有理論，眼高手低，雞鴨不分，還戴眼鏡，度數很深……

他感覺老頭兒是個說唱藝人，一路快走來到北方電機廠大門前。他抬頭看到紅彤彤的大標語：“寧讓汗水漂起船，也要任務提前完！”

他情緒受到感染，伸手把報到單遞進傳達室。傳達室里傳出聲音，你現在才來報到哇？人家技校學生早就來了，你叫李……

他報出自家名號：李璞。對方很不滿意地說，你們大學生就愛搶話，好像我不識字似的，你要記住實踐出真知！

他表示謙虛說，你說得對！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

他大步沿著廠區大道找到白色辦公樓走進政治部辦公室，懵頭懵腦忘記敲門。

辦公室里沒人。一張醬色辦公桌顯得敦實，一張醬色辦公椅寬身架高靠背顯得氣派，文件柜靠墻站立，也是醬色。他感覺走進大染坊了，渾身燥熱，便扭身走出這間辦公室，樓道里一股清涼撲面而來，他渾身舒服多了。

遠處有人走過來，中等身材步履疾速，好似腳踏風火輪，眨眼間來到李璞面前。

你是來報到的大學生？他頭發花白面色光潤，邊說邊推門走進政治部辦公室。李璞跟進去遞上報到單，說出自己名字。

這名字誰給你取的？對方打量著李璞腳下的塑料涼鞋，語調溫和。

李璞穿了兩只顏色不同的襪子，左腳灰，右腳黑。另外那兩只不知遺落何處了。我從小沒爹沒娘吃百家飯長大，名字是駐村工作隊給我取的。

你的名字取得很好，璞玉渾金嘛。俗話說玉不琢不成器，你加強實踐鍛煉自己。李璞感覺熱了，順勢脫掉被女售票員認為系錯紐扣的上衣，露出印有“工大機械系”字樣的圓領汗衫。他接過報到單看到寫著“同意該生報到，請組織科給予分配”。領導欄簽名是“傅責”。

您名叫傅責？他認為這名字真好，諧音負責。

傅責輕輕將鋼筆桿插進鋼筆帽說，當年我進華北聯合大學讀書，自己改名傅責的。

您是華北聯大的？我們機械系黨總支林書記也是華北聯大的！所以屬于進城干部。

我們華北聯大先后八千多名畢業生……傅責的話語被電話鈴聲打斷，無奈地聳了聳肩膀，伸手接聽電話。李璞在電影《列寧在1918》里見過這種聳肩動作，感覺傅責同志挺文藝的。

李璞平時不愛說話，只要談到母校機械系黨總支書記林雅蘭，話就多了。他耐心等待傅責同志放下電話，迫不及待地說道，我大學期間如果不是林雅蘭書記鼓勵，肯定退學回農村老家了。我特別想認她做干媽，可是從來不敢張口，心里叫她“林媽”。

你說的林書記名叫林雅蘭？傅責受到感染，對“林媽”產生了興趣。

那年抗洪我掉進清水湖里，林書記帶頭下水救我，敢情她會游泳！她多次資助我生活費，還把細糧讓給我吃，說她愛吃棒子面，其實她患有腸胃病……

難道她真的愛吃棒子面嗎？傅責問道。

李璞摘下眼鏡又重新戴上，說，林書記家鄉紹興肯定愛吃大米飯，所以我想做她的義子！

傅責愈發受到感動，伸手將李璞手里報到單討了回去，伏案揮筆將請組織科給予“分配”改為“安排”，催促李璞去西側樓道組織科，找楊玉科長辦理報到手續。

李璞看都沒看報到單，快步走進西側樓道組織科辦公室，遞上經過領導簽署的報到單。組織科長楊玉是位女同志，體態豐腴可見遠祖楊貴妃的影子。她看罷報到單友善地笑了，露出兩只酒窩兒說，你是工農兵大學生，而且有傅責主任的明確批示，那就安排你到廠部政工組工作吧，希望你能夠珍惜這個崗位。

李璞不知“安排工作”與“分配工作”有何不同，也不知政工組近似工廠“軍機處”，大步返回政治部主任辦公室。

北方電機廠政治部主任傅責已經把辦公室弄成煙霧繚繞的仙境。平時他不吸煙，除非出現特殊情況。他看到李璞進來連忙熄滅手里的煙卷，忍不住咳了幾聲。

原來您抽煙啊！李璞再次興奮起來，說當年參加水庫建設學會抽煙，來到省城上大學見到林雅蘭書記，她說年輕人抽煙不好，我就發狠戒了煙……

傅責點頭表示贊許道，很好啊，林雅蘭書記鼓勵你戒了煙，她對你還有其他幫助嗎？

李璞轉變話題申述道，我學的機械制造專業，應當下車間當技術員，虛心向工人師傅學習，怎么能坐在政工組辦公室呢？說著從右側衣兜里掏出厚似磚頭的《金屬學辭典》。顯然他不是左肩高右肩低，而是上衣被知識墜得變形了。

傅責站起身來說，小李同志，我認為你是根好苗子，就放在重要崗位接受鍛煉，難道你還有其他想法嗎？

我當然還有其他想法！李璞腦筋突然橫向鏈接，習慣性地摘下眼鏡又重新戴上說，我的想法是請您給省城有關領導打報告，要求把紅光醫院站改為北方電機廠站。

傅責聽了這條內容新穎的建議，不乏好奇地問道，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農業是基礎，工業是主導。工廠是產業大軍搖籃，工業是國家鋼鐵脊梁，醫院嘛只是保障行業而已。孰輕孰重擺在這里，公交車站應當突出重點，改名北方電機廠站！

這番話明顯觸動了政治部主任。偌大北方電機廠八千四百多名職工，從來沒人提出過這種建議。初來乍到的李璞目光尖銳認識深刻，不愧是那位林雅蘭書記培養的學生。傅責內心有些激動。

傅責主任，請您把我分配車間勞動吧，我要積累實踐經驗，早日做到學以致用。李璞情不自禁摸了摸眼鏡框。

你這副眼鏡戴了好多年吧？傅責察覺李璞的這個習慣性動作。

對！早先那副眼鏡度數淺了，這副眼鏡是我進校那年林書記花錢給我配的，德國進口鏡片十六塊錢呢！李璞只要話題涉及林雅蘭，便立即興奮起來。

林雅蘭書記真是個好干部。傅責頗為感慨，轉而說道，你當然要積累實踐經驗，同時也要克服形式主義。北方電機廠政工組是重要崗位，同樣可以積累實踐經驗，難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您的意思。李璞把《金屬學辭典》裝進衣兜，重新變得左肩高右肩低，您說政工組是重要崗位，當然我也這樣認為。

你明白就好啊……傅責表情慈祥，我安排你去政工組是有想法的。你趕快去報到吧。

李璞去政工組報到了。傅責站在窗前望著廠區大道。多少年過去了，我的華北聯大啊……

2

這是深秋季節，牟燕接了電話起身走出打字室，身著藍色工裝前往工廠政治部。每次都是這樣，政治部主任傅責簽發文稿，她拿回打字室打印42份文件，5份報送省市領導機關，32份下發車間、科室以及家屬工廠，5份存檔。這姑娘容貌端正身材勻稱，乍看漂亮，細看更漂亮。然而她屬于那種不事聲張的類型，默默工作著。

輕輕叩門走進政治部主任辦公室，她紅著臉頰說了聲“傅主任您好”。這不是工廠流行的打招呼方式，人們對傅姓領導從不稱呼姓氏，因為那樣就成了副職。

牟燕以這種不同尋常的稱謂問好，反而令傅責主任備感新穎。更為新穎的是牟燕佩戴的套袖，用碎布拼接縫制而成，無意間形成不規則的拼花審美圖案。早年傅責在華北聯大聽過美學講座，車爾尼雪夫斯基給“美”下的定義為“美是生活”。看著牟燕的“美學套袖”，他認為這是個勤儉持家的好女子。

傅責家鄉陜西扶風方言“好女子”，相當于明清話本里的“有詞為贊”，這是頗有分量的褒獎。

牟燕等待傅主任下達打印文件的任務，低頭搓弄著勞動布工作服的衣角。她性格謹慎而無礙大方，氣質穩重卻不失熱情，不像有些女工見到領導趁機熱絡，話語連篇。傅責認為這姑娘符合備選條件。沒人知道政治部主任暗暗為李璞物色對象。

牟燕停止搓弄衣角抬頭輕聲問道，今天您要打印的文稿是急件嗎？

今天沒有急件，你請坐吧小牟同志。傅責給她沏了杯小袋裝紅茶問道，你們打字室兩個打字員都是共青團員嗎？

以往牟燕來到政治部主任辦公室，取了文稿并不停留，落座談話有些不適應，她眨了眨大眼睛說，在技校讀書時入團，進廠三年多了。

我們國家努力建設四個現代化，你們青年人的遠大理想肯定是建設社會主義祖國，當然還要有自己的小理想，比如個人生活問題你有過考慮嗎？

牟燕被問住了，臉色由紅轉白，隨之由白轉紅。她生長在社會主義公有制時代，各類生活物品憑票供應，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的小理想。

我的小理想就是踏踏實實工作，認認真真學習，老老實實做人。牟燕努力做出這樣的回答。

傅責岔開話題問道，你進廠跟誰學習的打字？

我的打字師傅是省委下派干部叫李秀玲，她去年奉調歸隊回省婦聯工作了。牟燕不知道傅責主任也是省委下派干部，遲早也要奉調歸隊的。

辦公室談話就這樣進行著。牟燕有問則答，無問則聽，好女子有靜氣，并不多言多語。傅責欣賞這種風格，含蓄地詢問她對政工組的李璞印象怎樣。

小李同志表現挺好的，大學畢業進廠快兩年了，白天埋頭工作積極肯干，晚間在辦公室里看書學習，護廠隊員說他燈光經常亮到半夜。他還深入車間工段班組，開展調查研究工作。牟燕放松心態饒有興趣地說，今年他被評為先進工作者，普通話說得標準多了。

傅責意味深長地說，年輕人互相學習共同進步，你們可以增加接觸嘛。我在華北聯大文藝學院學習時，就經常到政治學院旁聽馬列課程。

辦公桌上電話鈴聲響起，這聲音仿佛散發著熱氣。趁著傅責主任接聽電話，牟燕腦海里浮現出李璞摘下眼鏡重新戴上的習慣動作，不禁笑了。

傅責接過電話看著牟燕的拼花套袖問道，你家里有縫紉機嗎？牟燕搖頭說縫紉機是憑證供應的緊俏商品。

是啊，咱們國家從大亂走向大治，我們的物資供應還不充裕。小牟同志，你說李璞晚間在辦公室里讀書，他讀什么書你知道嗎？

牟燕思索著答道，可能是思想政治工作方面的吧，比如馬列著作什么的。

傅責露出淺淺的笑容說，今天就談到這里，希望你認真看書學習，跟李璞多多交流。

牟燕起身走出政治部主任辦公室，返回打字室認真尋找有關圖書，看到《哥達綱領批判》和《國家與革命》，眼前不禁一亮。

臨近下班，廠工會主席給政治部送來兩張緊缺商品購買證，一張是天津產飛鴿牌自行車，一張是上海產蝴蝶牌縫紉機。傅責拿出飛鴿牌自行車購買證讓屬下七個同志抓鬮，不管花落誰家都不偏不私。他把縫紉機購買證放進辦公桌抽屜里，點燃香煙笨拙地吸了兩口，被嗆得咳嗽起來。

自從見到李璞，不知為什么傅責對這個小伙子另眼看待，格外關心他的事業和前途，包括幫助李璞選擇配偶。雖然接受華北聯合大學革命教育，傅責仍然相信“賢妻旺夫”的民間諺語。于是他打電話叫來李璞。

你把這張縫紉機購買證給打字員牟燕送去，她家住在咱廠東宿舍，你會打聽到的。

李璞渾然不覺人生旅程有貴人相助，竟然討價還價問道，明天上班我當面交給她可以嗎？

你今晚送到她家去。政治部主任板起面孔說，她是咱廠打字員，你到東宿舍會找到她家的。

李璞突然問道，您認識省科委的人嗎？我想看外文科技雜志，哪里都找不到。

你要借外文科技雜志？聽說你在攻讀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

我們閱讀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要有深厚的自然科學知識。李璞書呆子似的大發感慨道，譬如閱讀資本論吧，就要具備高等數學基礎，即便學過微積分未必讀得懂。馬恩著作是博大精深的科學理論，啃起來很頭疼的。

傅責欣賞李璞的觀點，更欣賞他沾了讀書話題就興奮的樣子。于是取出縫紉機購買證遞給他。李璞沒頭沒腦問道，您是說打字室需要縫紉機？

不是打字室需要縫紉機，是打字員家里需要縫紉機。傅責忍住笑，你讀書讀得樂而忘憂，真是讀書的種子。

李璞從未見過傅責主任這種引而不發的笑容，趁機問道，當年您在華北聯大是高才生嗎？

3

打字員龐蕙來到組織科門外，推開門縫兒向楊玉科長張大嘴巴無聲地說，我、要、向、您、匯、報！

楊玉驚訝地望著龐蕙不斷張合的櫻桃小嘴，起身迎出辦公室。她很喜歡這姑娘，只是打字員技能過于簡單，難以提拔到重要工作崗位。

龐蕙拉起楊玉胳膊走到樓道角落里，滿臉緊張地說，楊科長我遇到新情況了！

楊玉端詳著這張白皙的鴨蛋臉，聽到櫻桃小嘴里講出令人驚喜的新情況。

什么！李璞昨晚跑去你家送縫紉機購買證？

龐蕙小母雞啄米般點頭說，當時我沒在家，我媽接待他，李璞還說打字員工作很光榮。我媽覺得他挺踏實的。

楊玉聽了龐蕙的匯報說，小龐我跟你明說吧，李璞很受領導重視。他既然積極主動接近你，你就不要扭捏了。

楊科長您說什么呢……龐蕙害羞地扭過身子說，我表哥李東琪說，他們單位大學畢業生就沒有姑娘主動追求。

你傻不傻啊小龐？現在是有大學生追你！楊玉壓低音調說，咱廠政治部傅責主任慧眼相中李璞，這小伙子前途無量。

這番話引發龐蕙的遐想，李璞怎么知道我家想買縫紉機呢？我媽說除非特別關心我的人。

楊玉豐腴地笑著說，你媽說得對！否則他大晚上跑到你家干嗎？送縫紉機購買票證表明心跡嘛。

我沒搞過對象沒談過戀愛，您說我應該怎么做呢？龐蕙眼睛里閃現焦慮神色，筆直的鼻梁沁出汗珠兒。

他送了縫紉機購買證，你要當面致謝吧？好啦我安排你倆會面！到時候你不要怯場。

龐蕙眉目含羞說，我聽您的話就是了。楊玉打量著她的大長腿說，你比我年輕時漂亮多了。

不不，我聽人說過您年輕時特別漂亮，當然您現在仍然很漂亮。龐蕙說罷轉身跑開了，身姿活像快樂的小鹿。

龐蕙情不自禁哼唱起《打靶歸來》，踏著“日落西山紅霞飛”的節奏，快步跑進打字室，渾身散發著快樂音符。

牟燕埋頭打字說，小龐我給你做的套袖放你桌上了。龐蕙搶劫似的抓在手里，欣賞碎布縫制的拼花套袖。

小牟你手真巧！都快趕上織女啦。龐蕙將胳膊伸進套袖里說，咱們打字員常年磨損衣服袖口，戴上套袖就不怕了。

你不要拿織女跟我打比方，牟燕起身離開打字機伸手給龐蕙整理套袖說，織女是個苦命人，跟牛郎隔著銀河，常年兩地生活多不容易啊。

龐蕙伸出舌尖潤了潤嘴唇說，那你就在銀河這邊找個牛郎唄。牟燕握緊小拳頭錘打龐蕙肩頭，你把自己的計劃說出來啦！

打字室里這兩個姑娘盡情說笑著，無意間將工作環境裝點成美女世界。

銀白色臺案上電話機響了。龐蕙搶先抓起話筒聽到楊玉科長說，小龐你下班后來我辦公室吧。

龐蕙嗯了嗯放下電話，突然興高采烈地說，過幾天我家買了縫紉機就不用手工做針線活兒了。

我覺得還是手工做針線活兒有成就感。牟燕打好文稿蠟紙，啟動油印機印刷文件。龐蕙顯得心神不安，不停地喝水。

你今天是怎么啦？牟燕伸過目光詢問。龐蕙連忙搖頭說，我有個文稿要加班打出來，一會兒下班你自己走吧。

銀白色臺案上電話鈴聲又響了。龐蕙再次搶先抓起話筒，聽到男聲說請牟燕同志接電話，扭身把話筒遞給準備下班的牟燕。

牟燕同志，我鄭重向你道歉。電話里的男人說，當時我腦子里只想著打字員三個字，完全忘記你們打字室有兩個打字員，所以犯下了以偏概全的錯誤，造成張冠李戴的后果，如今覆水難收，我正在考慮怎樣采取補救措施呢……

不待牟燕詢問事情原委，對方慌忙掛斷電話，給人逃之夭夭的感覺。她放下電話自言自語，這人好奇怪喲，還沒等我說話就掛斷了。

這肯定是你的追求者！人家情真意切不敢表達，所以慌里慌張掛了電話。龐蕙趁機開起玩笑。

牟燕笑著說了聲神經病，拎起手提包踏著下班鈴聲走了。

龐蕙拉開抽屜取出小鏡子，快速瀏覽自己的容顏。她發現眉心長了顆青春痘，極其慶幸給眉毛遮擋住了，即使火眼金睛也難以發現。她拿起精裝硬殼的《紅旗飄飄》，頓時變成個充實的人，快步走出打字室。

過了下班高峰時間，偌大廠區仿佛大海退潮的沙灘，顯得清靜起來。龐蕙輕輕敲門走進組織科辦公室，看到李璞提前到達在跟楊玉科長說話。

楊玉起身爽朗地說，小龐來啦！你們青年人要互相幫助共同進步，世界歸根結底是你們的……說著仿佛想起什么事情，要馬上去政治部匯報工作，便快步離開辦公室走人了。

龐蕙失去主心骨，隨手把《紅旗飄飄》放在辦公桌上，起身追了出去。楊玉恨鐵不成鋼地說，小龐你知道豬姥姥是怎么死的嗎？

我不知道豬姥姥怎么死的……龐蕙連連搖頭。

楊玉脆聲報出答案，笨死的！說罷伸手將龐蕙推了回去，轉身去政治部了。無論有事沒事，她特別愿意向傅責主任匯報工作。

龐蕙怯怯地回到辦公室里。李璞正翻看《紅旗飄飄》，抬頭見龐蕙胳膊佩戴碎布拼接的套袖，心里暗暗叫苦。怪不得我把縫紉機購買證送錯了人，敢情這兩個打字員的套袖都是同樣的。

李璞送錯縫紉機購買證，只得將錯就錯維持現狀了。他起身說了聲你好，好像跟龐蕙首次見面，這弄得龐蕙更加不知如何應對。他努力尋找話題說，這本《紅旗飄飄》是革命前輩回憶錄，看來你喜歡閱讀歷史方面的書。

咱們年輕人沒有經歷戰爭歲月，只有通過讀書間接體驗。龐蕙謹慎地微笑說。你進廠報到那天我在大門外刷標語，當時不知道你是大學生呢！

李璞聽罷表情茫然，說，噢！那時候我不認識你呢。

之后進入共同尋找話題的狀態，龐蕙說職工食堂高峰時間有些擁擠。李璞說應該擴建職工圖書館設立閱覽室。就這樣，雙方努力拼湊談話內容，就跟紅白喜事隨份子似的。

李璞起身說有個緊急材料要寫，便告辭了。龐蕙當然不能挽留只好即興說道，這本《紅旗飄飄》你喜歡就拿去，這是我找表哥借的，他在省科技情報站工作……

李璞倏地停住腳步，仿佛人體肉身化作鋼鐵塑像，身形凝固幾秒鐘，瞬間這尊鋼鐵雕像猛然重返肉身，摘下眼鏡重新戴上問道，你表哥在省科技情報站工作？你表哥真的在省科技情報站工作？

龐蕙從未見過人體肉身與鋼鐵塑像瞬間轉換，稍顯驚恐地說，他叫李東琪，是我遠房表哥……

李璞兩眼放光露出極其珍貴的笑容說，請你介紹我認識你遠房表哥好嗎？就是省科技情報站的李東琪！

龐蕙不知李璞為何如此激動，近乎手舞足蹈了。

李璞抄起電話筒徑直遞給龐蕙說，請你現在給你表哥打電話好嗎？我想約時間去省科技情報站找他！

可是，可是現在已經下班了……龐蕙沒見過如此雷厲風行的人，有些受到感動。

好吧！請你明天上班就給你表哥打電話好嗎？我要找他借閱英文版的《固體物理》雜志。

龐蕙點頭說好的，起身離開組織科辦公室，沿著樓道從政治部門前走過去。

這時候的政治部辦公室里，楊玉興高采烈講述自己如何安排李璞跟龐蕙會面，認為前景看好。

傅責驚異地問道，李璞沒有把縫紉機購買證送給牟燕！這小子自作主張選擇了龐蕙？

您說得對！李璞有性格有主見，咱們要支持他自由戀愛嘛。楊玉揮動手臂說，我知道李璞是您的培養對象，所以我會格外關注他的！

傅責謹慎表態說，既然你保薦了龐蕙，那就讓李璞跟她交往吧。

工廠愛情就是這樣！楊玉熱烈地評價著。

4

星期五午間職工食堂增添咸鴨蛋，人們排起長隊購買。傅責走進食堂看到打字員龐蕙埋頭吃飯，盛有豬肉包子的飯盒旁邊擺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倍覺親切，當年在華北聯大就知道保爾的女友叫冬妮婭，志向不同分手了。

他從龐蕙餐桌前經過，意外發現這姑娘也佩戴那種碎布拼花圖案套袖，頓時頗感欣慰。他抬頭看到遠處餐桌坐著牟燕，同樣佩戴這種充滿工廠美學趣味的套袖。然而這位政治部主任并不知道，打字員牟燕內心起了波瀾。

牟燕發現情況異常。近來傅責主任打電話指名道姓要求龐蕙去政治部取文稿，好像打字室里沒了牟燕。她好像成了不被組織重用的人。于是她細心觀察，由表及里，抽絲剝繭，追尋事情發生變化的原因。

她回憶那天接到的男聲道歉電話，對方說忘了打字室有兩個打字員，犯下以偏概全張冠李戴的錯誤，因此覆水難收了。當時感覺這是李璞的話，這家伙進廠以來普通話越說越好，基本淡化了家鄉口音，又令她難以確認。

假設李璞打來道歉電話，那么必有原委。牟燕苦思冥想，逐字逐句拆解著電話內容：他說以偏概全，就是將局部當作整體。他說張冠李戴，就是將送張三的給了李四。他說覆水難收，就是屬于張三的東西難以收回了。牟燕刑警破案似的找到兩個節點：一，張三是我牟燕，李四是相關人物。二，屬于牟燕的東西是什么，究竟給了誰。一旦思路梳理清晰，牟燕外表穩若泰山，內心緊盯破案線索出現。

中午時分，龐蕙跟牟燕打招呼說下午請假去買縫紉機。牟燕隨口詢問從哪里搞到的購買證。龐蕙滿面春風笑而不答，扭擺著腰肢走了。

牟燕下班走在廠區小廣場前遇到政治部主任，仍然以“傅主任您好！”打招呼。對方表情窘迫說了句“年輕人總會有前途的”，匆匆鉆進那輛212型吉普車走了。

牟燕決定立即接觸李璞。她知道這家伙生活規律，下班后去職工食堂吃晚飯，然后返回辦公室看書，有時就睡在辦公室里。牟燕掐算時間走進職工食堂側門，果然發現李璞身影鑲嵌在飯廳角落里，她悄悄走近看見李璞飯盒里三個饅頭兩塊紅色腐乳。

你不能光吃主食不吃蔬菜啊。牟燕輕聲說道。

埋頭看書的李璞扭臉望著牟燕，啪地合攏雜志好像受到驚嚇。牟燕看到雜志印刷考究，封面是外文，你能閱讀外文雜志啊！

李璞囁嚅道，這是英文雜志《固體物理》的斷裂力學專輯。

哎喲！力學怎么斷裂啦？只認識漢字的牟燕露出好奇心。

仿佛身邊有火堆騰地被點燃，李璞隨即滿臉閃爍光芒說，不是力學斷裂是斷裂力學。現代斷裂力學理論形成好多年了，咱們中國沒有及時翻譯過來。它是研究含有裂紋物體的強度和裂紋擴展規律的科學，屬于固體力學新分支，拓展了新的研究領域……

牟燕當然聽不懂，做出饒有興趣的樣子。李璞愈說愈興奮，活像如獲至寶的大男孩炫耀手里的珍品。這冊外文雜志省科技情報站只有兩本，我能借到手太幸運了。

李璞毫不掩飾內心的愉悅。這是龐蕙通過她遠房表哥給我借到的，它讓我大開眼界啊！

牟燕聽到龐蕙的名字，立即冷靜下來。小李同志，我有件事情問你。她以同志稱呼對方旨在表明嚴肅的態度，就像團支部過組織生活那樣。

李璞剎住斷裂力學的話語，伸長脖子聽著。

那天是你給我打電話道歉吧？還說以偏概全造成張冠李戴覆水難收的后果，那件東西你給了龐蕙是吧？

李璞滿臉愧疚站起身來，初次犯罪似的解釋說，你肯定讀過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你可能不知道我特別崇拜陳景潤。如今國家恢復高考，我想通過自修報考工業大學固體物理研究生。工廠白天工作繁忙，只能下班后大量背誦英語單詞，弄得頭昏腦漲有些迷糊……

他的解釋被開場白占用大量篇幅，然而牟燕不認為這是兜圈子，而是誠懇。

那天吃過晚飯我去了東宿舍，打聽咱廠打字員住在幾段幾排幾號。事后我認為不能責怪給我指錯門牌的老爺爺，因為龐蕙確實也是打字員，我進門把縫紉機購買證交給她母親，轉回辦公室繼續讀英語了……

牟燕及時插言道，后來你給我打電話表示歉意，確實動了找龐蕙討回縫紉機購買證的念頭。

是啊是啊！畢竟傅責主任指派我送縫紉機購買證給你嘛。后來楊玉科長約我跟龐蕙會面，我害怕說出真相反而傷害你們兩個人，就沒敢張口，只得將錯就錯了。

人生就是這樣陰差陽錯，這件事情就讓它過去吧。牟燕難抑內心激動說，你的真實坦誠令我感動，謝謝你李璞！

我爭取再搞到縫紉機購買證，送給你做補償好不好？

我認為這只是傅責主任有意給你下達的任務而已。后來楊玉科長安排你跟龐蕙會面，她在幫你描繪未來生活圖景呢。

李璞再現大男孩兼書呆子神情說，為我描繪未來生活圖景？我未來生活圖景不是平面是三維空間，你知道還有四維空間嗎？在四維空間里時間是可以彎曲的，所以普通人很難理解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不過我還要感謝人家龐蕙，沒有她介紹我認識她遠房表哥，我去那兒也借不到這冊英文雜志的。它擴展了我的知識眼界，堅定了我考研的信心！

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我預祝你考研成功！牟燕說罷起身走出職工食堂大門，快步跑進旁邊小樹林里，一把抱住那株白蠟樹，忍不住眼淚嘩嘩地流。

那天傅責主任囑咐我多多接觸李璞，當時我對這個人沒有特殊好感，今天發現他胸無城府，一門心思鉆研學問，是個典型的書呆子。他滿腦子四維空間，眼下生活反而成了盲點。

牟燕緊緊抱住白蠟樹仿佛擁抱著親人。風兒被夜色染黑，悄然刮進小樹林。她抬頭仰望滿天繁星，心情稍稍平復后慢慢走出小樹林。忽然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回頭發現是李璞快速追趕過來。

牟燕，牟燕，我有事情拜托你！報考研究生是我秘密計劃，請你不要給我公開好嗎？

你專心準備考試吧，我會做到守口如瓶的。

李璞猛地跟牟燕握手說，謝謝你！謝謝你！當前只有龐蕙知道我的秘密計劃。

牟燕略有失落地微笑說，那么我是第二個知情人喲。

5

李璞乘坐公交車來到省委組織部大樓，仿佛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竟然不知如何開啟電梯。這座老式洋樓里的老式電梯保留著折疊式鐵柵門，顯然跟當代科技生活相隔甚遠。

李璞嘗試著拉開折疊式鐵柵門，兩扇黑胡桃色電梯門徐徐展開。噢，原來折疊式鐵柵門就是開合電梯門的機關。他邁步跨進電梯捺下鏤刻“3”字的豆形按鍵。黃銅鍵盤刻有英文“蘭開夏”字樣，畢竟機械制造系畢業，他知道這是老牌英國制造。當今英國有研究固體力學的著名教授，他的實驗室設在利物浦。

省委組織部青年干部局在三樓。他走出電梯轉身伸手拉合折疊式鐵柵門，果然黑胡桃色電梯門緩緩關閉，這印證了折疊式鐵柵門就是行程開關的機械原理。

這幢老洋樓大理石地面光可鑒人，令人想起溜冰場。他讀本科時看見女生滑冰才知道冰鞋是鋼刃不是竹片，如今知道制造冰刀的鋼材里存在微觀缺陷，這就是斷裂力學理論的學術價值。當然，報考母校固體物理研究生肯定跟冰刀無關，他想解決工廠渦輪葉片的應力脆性裂紋。對他來說北方電機廠是母廠，他是兒子。

三樓的303室大門厚重，推門進去格外吃力。堂堂省委組織部駐扎這幢“老爺樓”里，李璞很是不解。

省委組織部青年干部局副局長傅責同志親切地叫了聲小李，繞過古銅色辦公桌走過來跟他握手。傅責從北方電機廠奉調返回省委機關工作，仍然不忘關心李璞。

傅責特意沏了杯小袋裝紅茶說暖胃，和顏悅色詢問北方電機廠近況。李璞說全廠形勢大好，職工干勁高漲，努力建設四個現代化。

你自己情況還好吧？傅責察覺李璞懷有心事，操起家長關心孩子的語氣說，既然你想搞技術工作，我調回省委時跟廠里打過招呼，一旦時機成熟先去鍛冶科擔任副科長，如果工作成績突出，可以朝副總工程師方向培養你嘛。

李璞打斷傅責說話，近乎晚輩頂撞家長那樣說，我不想當官，我要報考工業大學研究生，可是楊玉科長不給簽字蓋章，報名期限只剩三天啦。

傅責聽罷頓時變了臉色。李璞報考研究生這等大事，楊玉居然沒有及時向他報告。他抓起電話撥通北方電機廠總機，大聲說請接組織科，隨即改變主意放下電話說，小李你喝茶吧，這是小袋裝紅茶。

李璞被特意強調的小袋裝紅茶弄得不明所以，只得端起茶杯潤濕喉嚨繼續申述道，我感覺楊玉科長想把我留在廠里，然后關心我戀愛，關心我結婚，關心我家庭幸福什么的，可是我現在沒有戀愛啊？再者說我考研跟戀愛不共軛，她要非搞成矩陣不可。

李璞使用數學術語表達訴求，既可愛又好笑。傅責饒有興趣地問道，什么叫共軛？什么叫矩陣？

李璞索性喝光小袋裝紅茶說，我的定義域是去工業大學讀研究生，函數取值范圍肯定不在工廠嘛。另外考研跟戀愛構成矢量關系嗎？

傅責輕輕點頭說，你這樣表態就很好嘛。不過我聽說你主動給打字員龐蕙送過縫紉機購買證。

李璞略顯苦笑說，如今縫紉機敞開供應了，只要起大早排隊就能買到的。

可是當時縫紉機屬于緊俏商品，那是不同尋常的。傅責望著電話機說，可巧今晚有空，今晚六點鐘我在熙華園餐廳請你和龐蕙吃晚飯，你記住不見不散啊。

這當然令人感到意外。李璞緊皺眉頭思索道，您請我和龐蕙吃飯，這跟我報考研究生有什么關聯嗎？

傅責露出淡淡笑容說，如今提倡解放思想打破僵化，就連陳景潤同志都結婚啦，他不照樣研究1+2嘛。

李璞仍然沒有意識到革命前輩的良苦用心，說我沒吃午飯，餓著肚子就跑來向您求援了。

你怎么能不吃午飯呢？傅責不乏關愛地說，人是鐵飯是鋼，你餓壞身體怎么考研究生啊！

您同意我報考研究生啦？李璞不停眨著小眼睛說，請您馬上給楊玉科長打電話，讓她趕快給我辦理手續吧。

我會打電話跟楊玉核實情況的。傅責同志突然問道，既然你把林雅蘭書記看作干媽，這次報考研究生征求她意見了嗎？

我現在絕對保密，一旦考上就給林媽個驚喜！李璞滿臉孩子氣說，有您和林媽對我的大力支持，我會竭盡全力沖刺到底的。

走出青年干部局副局長辦公室，李璞歡天喜地跑到老式電梯間前等候著。電梯緩緩從樓下升至三樓，重現英國工業革命年代的速度。電梯停穩后，有個小伙子拉開折疊式鐵柵門走出來，迎面就跟李璞打招呼。李璞懵頭懵腦望著這個相貌俊朗身材高挑的男子。小伙子笑著說，你忘記我也不該忘記那冊英文雜志啊。

噢！李璞連連表示歉意說，我真不該認不出你的。

你認不出我并不奇怪，人家愛因斯坦還忘記自家住在哪里呢。小伙子說罷匆匆走了。

走出省委組織部大樓，李璞想起對方是省科技情報站李東琪，也就是打字員龐蕙的遠房表哥。于是內疚起來，痛恨自己怠慢了人家。若不是李東琪熱心幫助，我去爪哇國也借不到那冊原版英文雜志。

他信步沿街行走，意識到自己除去報考研究生好像沒有什么別的期待，單身生活既充實又空蕩既熾熱又清靜，已經完全適應了。抬頭看見不遠處科技書店招牌，橫穿馬路奔將過去，被騎摩托車的人罵了聲找死。他心里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徑直跑進科技書店扎進書架間尋找，好像腦袋鉆進洞穴的非洲鬣狗。

精挑細選了九本書，包括唐敖慶的《配位場理論方法》和《分子軌道圖形理論》，李璞興致勃勃地抱著書到收銀臺結賬，掏出干癟的錢包，鈔票僅夠買兩本書。經過權衡，篩除七冊放到旁邊，覺得難以割舍又都拿了回來。拿回來又割舍，割舍又拿回來。就這樣反復著，好像哪本書都是親人。他連連咂嘴跟男營業員說，這九本書我都要買走，可是錢款不夠，我又不想拋棄那七本書。

我也不忍心看您就跟骨肉分離似的。男營業員戲謔地說，你要么九本書都買走，你要么一本書都別買，這樣你心里就坦然了。

他摘下眼鏡重新戴上，疾速眨動小眼睛說，這是個好主意！這是個好主意！

于是，他采納男營業員建議，雙手空空走出科技書店大門，沒有聽清身后有人贊美他缺心眼兒。

猛然想起今晚六點鐘熙華園餐廳有飯，連連甩手罵自己滿腦袋糨糊。一路趕往熙華園餐廳，慶幸沒有遲到，走進大堂隨便找張餐桌落座，等候傅責同志和打字員龐蕙到來。圓臉女服務員送來菜譜和免費白開水，有催促點菜的意思。他說還有兩位同志沒來，便掏出英語筆記本讀了起來。圓臉女服務員聽說他等候來人，就扭身到旁桌招呼其他顧客去了。

到達晚餐高峰時間，大堂客滿座無虛席。李璞漸漸沉浸于英語世界里。其實傅責要求他打電話約龐蕙今晚來熙華園餐廳吃飯，而傅責臨時接到通知參加緊急會議去了，這頓美好晚餐已經不復存在。

李璞埋頭攻讀英語原文，仿佛與世隔絕了。大堂服務員們忙里偷閑議論起來，紛紛抱怨這位把餐廳當作閱覽室的特殊顧客，獨占餐位不點菜光喝免費白開水。圓臉女服務員揣摩說，這種人可能是祖國建設四化的人才呢！

臨近晚間九點鐘，熙華園餐廳即將打烊。李璞猛然拍著腦門兒說，我開竅啦！敢情學英語是有門道的，好比曲徑通幽啊！

大堂服務員們不遠不近圍觀著“這個可能是祖國建設四化的人才”。圓臉女服務員走上前敲擊餐桌說，這位同志我們要下班了，您要是不餓，明天來吃早點吧。

李璞抬頭發現自己受到白色罩衣們圍觀，慌忙起身念念叨叨，傅責同志怎么還沒來呢？還有龐蕙也沒出現……

不知圓臉女服務員是關心還是譏諷說，您這英語學得不錯吧？

我跟你講學習英語并不難。李璞強忍饑餓抖擻精神說，你們餐館服務員也要學習英語，今后咱們國家改革開放會有很多外國客人來吃飯的。

那時候我們聘請你來當翻譯唄！圓臉女服務員笑了。

不！李璞堅定地搖頭說，那時候我肯定在研究斷裂力學，哪兒有時間來給你們當翻譯呢。

他的傻氣引得服務員們哄堂大笑。圓臉女服務員反而沒笑，好奇地追問什么東西斷裂了。

你對斷裂力學感興趣？那么我簡單講給你聽！李璞拉開普及教育的架勢。

餐廳經理趕來大聲說，你們從哪兒請來個說評書的？趕緊給我掃地擦桌子！

6

李璞收到工業大學錄取通知書，簽好回執寄給母校研究生部。幾經曲折就要去讀研了，他神情泰然，無限接近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生境界。下了班去職工食堂吃晚飯，然后騎車回到工廠單身宿舍，一聲不吭收拾東西，尤其那兩箱沉甸甸的書，就跟戀人似的不能離棄。這時他意識到平時活得糊涂，只有對待書活得明白，公式啊定理啊記得特別牢固。想起回到母校讀研又能接觸林雅蘭書記，心底升起暖意。我要給林媽個驚喜，讓林媽為我感到驕傲和自豪，當然我還是想叩拜她做干媽，這樣就有親人了。

工廠單身宿舍的室友老卞是金工車間副主任，他表情神秘詢問李璞調到省委哪座機關工作。李璞表示不是調動工作是去讀研究生。老卞蔫蔫壞笑說，有人說你是傅責失散多年的兒子，他不敢相認只好特殊關照你。

李璞瞪亮眼睛思索說，我確實自幼沒爹沒娘在村莊長大，可是這能說明什么呢？老卞你懂得高等數學充分必要條件嗎？這種事情不能隨便成立的。

你瞅瞅自己長相，小眼睛高顴骨薄嘴唇，廠里有人說越看越像父子！當然你不承認也行，不過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李璞受到老卞誘導，傻傻思索著，是啊，傅責同志為什么對我這樣好呢？

從前革命戰爭年代有不少非婚生子女。老卞故作嚴肅探討說，新中國成立后好多進城干部不敢相認，但是不等于沒有親情啊，只好特殊關照唄。

你完全沒有理解我所說的充分必要條件。李璞停止討論這個問題，動手整理書了。

老卞說金工車間“卡脖子”工序要連夜加班趕工，哼唱著小調起身走了。這時屋里沒了旁人，李璞就自己跟自己說話，大體意思是不能認同那些無憑無據的事情。

似乎有人輕輕叩門，他不以為然繼續整理東西。有人推門進來輕輕喚了聲“李璞”，帶來淡淡香氣。他循聲轉身看見那雙拼花圖案套袖，來者是打字員牟燕。

聽說你要去工業大學報到，明晚六點在紅旗飯莊給你餞行，那兒有你愛喝的酸辣湯。牟燕輕盈地說著，熱情里不乏矜持。

他不知如何接待這位不速之客，起身說你喝水吧。牟燕擺手表示不渴，說了聲明晚不見不散，就轉身拉門走了。

淡淡的香氣沒了。李璞打開單身宿舍房間電燈。牟燕說我愛喝酸辣湯，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繼續收拾東西，心里想著酸辣湯，嘴里便有了涎水。他又感到香氣濃重起來，起身開門看到那雙拼花圖案套袖，來的卻是打字員龐蕙。

聽說你要去工業大學報到，明晚六點紅旗飯莊給你餞行，不見不散啊。

哦……李璞有些不知所措。龐蕙說了聲紅旗飯莊有你愛喝的酸辣湯，扭頭跑了。她步履輕盈不留下任何痕跡，仿佛不曾有人來過。

他有些幻覺了。前邊那個的拼花圖案套袖說我愛喝酸辣湯，后邊這個拼花圖案套袖也說我愛喝酸辣湯，她們都散發著淡淡香水氣味，如此看來我確實愛喝酸辣湯，只不過自己給忘記了。人的記憶有時模糊，所以要及時確認。那天熙華園餐廳傅責同志就沒有及時確認，弄得我餓著肚子讀英語九百句。

第二天上班，他來到組織科看到門前掛著“人事科”牌子，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可巧楊玉推門出來告訴他，全廠機構改革，組織科改為人事科，政治部改為黨委辦公室，你去讀研究生不用調整工作崗位了。

咱們工廠變化很大啊。他看到樓道里擺放著幾件醬色辦公桌椅。楊玉介紹說，這是傅責同志使用過的辦公桌椅，我很喜歡就接收過來。他跟隨她走進辦公室，楊玉給他沏了杯小袋裝紅茶，說，組織科長變身人事科長，這種小袋裝紅茶是傅責同志調回省委時留給我的，所以我沏給你喝。

李璞感覺這種說法很新奇，接過茶杯仿佛手捧冬季電熱寶。白白胖胖的楊玉熱烈地說道，當初不是我不同意你去讀研究生，我是想先把你個人問題解決了，這樣我對傅責同志就有了交代。

他心里想著二階常系數線性微分方程，嘴里嗯嗯應答著，放下茶杯從衣兜里掏出錄取通知書，準備辦理離廠讀研手續。

你怎么不喝茶呢？這是傅責同志留下的小袋裝紅茶。楊玉好像被這種紅茶給迷住了，忽略了他的錄取通知書。

李璞只得重新端起茶杯，不知如何體味前輩的關愛。

楊玉填寫表格加蓋公章，耐心給他辦理離廠讀研的手續，仍然不忘敦促他喝茶。他遵命繼續喝茶。

楊玉表情鄭重，我對你有個小小建議，今后待人接物方面要積極主動些，特別對那些關心你愛慕你的人，不要怠慢人家。今后你會越飛越高，不要辜負傅責同志對你的期望。至于你的個人問題，我還會承擔起來的。

這句話提醒了李璞。是啊，廠里有人說我是傅責同志的什么？

沒錯！你是傅責同志重點培養的青年干部。楊玉科長迅速接過話頭說，你今年二十六歲吧？

二十五點四歲。他以小數點方式精確答道，引得楊玉笑得渾身顫抖，好像衣服里裝滿涼粉。

李璞本想澄清什么，可是不知如何表達，就不吭聲了。楊玉科長送他走出辦公室說，研究生的書要讀好，個人問題也要解決好，這叫雙豐收嘛。

李璞來到小廣場前停住腳步。這座工廠即將成為往事，包括從前的政治部、組織科、政工組……他突然有些傷感。我吃了兩年多職工食堂的飯菜，看了上百冊職工圖書館的書，住了不足十二平方米的單身職工宿舍，這都是我的履歷啊！

當天傍晚沒到六點鐘，李璞趕到紅旗飯莊，進門摸了摸衣兜里的錢包，不癟。那天科技書店的經驗教訓讓他徹底明白，你身為人民就是要帶足人民的幣，否則干瞪眼。

紅旗飯莊大堂東側餐位龐蕙起身跟李璞招手，她長發披肩身穿銀呢套裝，上衣嚴謹合體，長裙覆蓋鞋面，令人感覺從某部外國電影里走出來。李璞大學期間看過《生死戀》和《絕唱》，好像都挺傷心的，此后再沒看過外國電影。

李璞朝著龐蕙走過去，說牟燕怎么還沒來啊？龐蕙滿臉驚詫不知如何回答。這時候大堂西側餐位牟燕起身沖李璞招手。他停住腳步大聲問牟燕，你倆怎么分開坐著？

這時候，大堂東側的龐蕙跟大堂西側的牟燕，表情尷尬地對望著，被夾在中間的李璞揮動兩手說，謝謝你倆聯合行動，今晚還是我請客吧。說罷就選擇大堂中央餐桌落座。

龐蕙是遵照楊玉科長指示給李璞餞行的，因此理直氣壯走過來說，今晚是我約請你啊，怎么撞車啦？

你說今晚撞車啦？李璞認真回憶路況說，一路上沒看到車禍現場啊。

牟燕從大堂西側款款走來，烏黑的短發透著精氣神，一身改裁得體的藍色工裝襯得身材挺拔，胸前佩戴圓形“北方電機廠”廠徽，恍然間透出幾分迎賓禮服的韻味。她表情淡然落座，三人形成軍事戰術的品字形格局。

今晚給你餞行，祝賀你考上了研究生。牟燕轉而朝龐蕙微笑說，這家飯莊的酸辣湯做得很好。

龐蕙當仁不讓對李璞說道，今晚給你餞行，因為酸辣湯特意選擇了這家飯莊。

你們認為我喜歡喝酸辣湯？李璞流露出茫然表情，仿佛他已經變成別人。

牟燕沒有被他逗笑，而是不乏耐心地說，你喜歡什么湯就點什么湯，獨立自主嘛。

是的，今晚給你餞行嘛，龐蕙遞過菜單給李璞說，獨立自主，你喜歡什么湯就點什么湯。

我喜歡什么湯點什么湯？李璞思索著問道，這里有奶油蘑菇湯嗎？

不等牟燕和龐蕙回答，手持寫菜板的男服務員大聲說，這位同志，那是西餐！

我是不是有些令人討厭？李璞當即反思自己。牟燕和龐蕙同時搖搖頭。男服務員居然搶答道，我們祖國建設四個現代化，就需要您這樣的人。

牟燕馬上補充說，李璞以陳景潤同志為榜樣，所以報考研究生的。

龐蕙也笑了。李璞重返大學讀書，就是要從生鐵煉成合金鋼嘛。

于是三個人輪流閱讀菜譜，每人點兩個菜總共六個，當然還有酸辣湯，因為它是傳說中李璞的最愛。

之后，這兩位姑娘同時拿出贈送李璞讀研的禮物：牟燕送他文學名著《牛虻》。龐蕙送他《斯巴達克斯》也是文學名著。

他的男人氣概被喚醒，起身提前跑去結賬，收銀臺服務員說結過了。他說飯還沒吃是誰結的。收銀臺服務員拿起付賬單調侃說，這上面沒留照片。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被服務員耍笑，轉身跑回餐桌問，你們誰結了賬？牟燕和龐蕙均搖頭表示，這要餐后結賬的。

這飯還沒吃就有人結了賬！這是誰呢？他環視著大堂說，這難題超過哥德巴赫猜想！

這沒有那么嚴重。牟燕說陳景潤同志不會研究吃飯誰結賬的。

龐蕙發表見解說，既然有人結了賬，你事后開展調查研究就是了。

這時候，牟燕跟龐蕙仿佛都成了旁觀者，就連李璞也覺得這頓晚餐好像跟三人無關。

然而，他畢竟喝到了傳說中的酸辣湯，味道又酸又辣，果然名副其實。

7

一大早，李璞跟單身宿舍室友老卞告別。老卞別有意味地說，宿舍樓下那輛吉普車等你呢，這真是干部子弟的特殊待遇。

卞建軍同志，咱倆室友兩年多光景，你又是金工車間副主任，你真的認為我是干部子弟嗎？

老卞訕笑說，革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都認為你是個有來歷的幸運兒。

老卞態度如此堅決，李璞多少受到影響，弱弱地回擊說，你說我有什么來歷？你看我是幸運兒嗎？你不要人云亦云好不好？

你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就等待真相大白吧。老卞不無同情地說，私下有人說你呆頭呆腦的，我認為這跟你從小孤苦伶仃的經歷有關，不過你讀書挺靈光的，腦子沒問題。

李璞咧了咧嘴說，謝謝你認為我腦子沒問題。然后手拎行李下樓，走出單身宿舍樓大門，抬頭看見楊玉科長站在墨綠色吉普車前邊。司機連忙接過李璞的行李裝進車里，這顯然是廠級領導待遇。楊玉微笑低聲說，李璞請你放寬心，自由戀愛自愿結合，我和傅責同志不會干涉你的。

他聽楊玉科長的語氣，仿佛傅責是自己的父親，她是自己的母親，這種感覺怪怪的。他只好表達決心說，今后我要好好學習取得優異成績，報答工廠對我的養育之恩！

老卞跟隨過來，張嘴評論道，咱們北方電機廠很小喲，今后你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呢！

李璞受到刺激沖著老卞說，我認為咱們工廠很大！就像我家鄉田野那樣遼闊，你為什么貶低北方電機廠呢？這樣很不好的！

老卞從沒見這位呆頭呆腦的室友發怒，轉身走了。

李璞坐進吉普車里搖下車窗玻璃朝楊玉揮手告別，汽車行駛起來了。一瞬間仿佛受到神示，他大聲沖車窗外喊道，楊玉科長，紅旗飯莊的賬單是您給結的吧？

他被吉普車送到省城工業大學，順利報到住進研究生宿舍。寢室條件不錯，獨居，沒有室友。他發現房間墻上掛著面小鏡子，不知何人遺物，便伸長脖子打量鏡中的自己，突然感覺這人面目陌生，好像很久沒有打交道了。噢，我多年不照鏡子，當然忘了自己模樣。

打開被褥鋪床，躺下思索起來。我怎能格外受到關懷和愛護呢？難怪老卞說我是幸運兒。

他起身下樓走進研究生宿舍傳達室，給學校總機打電話，請轉接機械制造系黨總支辦公室。總機話務員說林雅蘭書記出國了。他放下電話有些惆悵，便去教學樓尋找當年的教室，沒想到已經改成了堆滿體育器械的倉庫。轉而找到學校研究生部詢問，得知導師榮教授參加國際學術會議去了。

他恰好利用這段空閑時光整理書，包括牟燕和龐蕙分別贈送的文學名著。他從小認為讀小說是看閑書，只有學好數理化，才會走遍全天下。

在北方電機廠他時常想念家鄉山村。如今在省城工業大學，反而想念北方電機廠。職工食堂的燒茄子和炒豬血，職工浴池的熱水噴頭，辦公室空氣里的微塵，還有金工車間的鐵屑味道……

天氣涼爽起來，榮教授回來了，導師及時召見學生。身材消瘦的榮教授說話不時夾雜英文句子，坦言李璞本科學的機械制造專業，此番攻讀固體力學屬于改變學術方向，可能會有所隔膜。之后導師給學生開了必讀書目，說可以去學校圖書館逐冊熟悉。

他稍顯失望地問道，您推薦的書目里有沒有斷裂力學方面的專著。

你們年輕人不要性急，任何專業研究均要循序漸進，明天去圖書館辦理借閱證吧。

聽了榮教授教誨，他不知搭錯哪根神經，告訴導師想念林雅蘭書記。榮教授表情淡漠地說道，所以你考回母校來讀研究生。

李璞向導師告辭，心猿意馬走到研究生宿舍樓前，猛地聽到有人朝天喊道，研究生宿舍303室接電話！

我不就是303嗎？他如夢初醒跑進研究生宿舍樓傳達室。值班老頭兒問道，你叫李什么來著？

可能又遇到個不認識“璞”字的革命群眾，他耐心地解釋字音字義。傳達室老頭兒恍然大悟說，敢情大學是玉石加工廠，你跑這兒雕刻自己來啦。

他連忙接電話聽到楊玉科長的聲音。小李啊，我知道你是這種性格，待人接物比較冷淡，肯定不會主動給廠里打電話的。我和傅責同志都很關心你的近況呢。

他急忙解釋自己不是情感健忘癥，曾經想給廠里打電話，只是沒有想好說什么就拖延下來了。他亡羊補牢將自己近況精煉成梗概，加快語速說給楊玉科長。

好啊，這些情況你還是向傅責同志匯報吧。楊玉轉變話題說，你走后打字室發生很大變化，牟燕和龐蕙共同起草“青春勞動競賽”決心書，要把打字室建成“青年模范集體”呢。

可是這集體只有兩人啊。李璞認為稱為集體就要人多，比如班組、工段、車間。他想象不出兩位姑娘如何展開“青春勞動競賽”從而建成“青年模范集體”，于是嘗試著問道，即便青春勞動競賽，牟燕和龐蕙只能比賽打字速度吧？

這件事情還要感謝你呢！分明是你起到催化劑作用，電話里楊玉點破主旨。李璞愈發懵懂說，我又不是活性炭能起什么催化作用。

楊玉咯咯笑著說，你就好好讀書吧，只要順利拿到碩士學位，今后就是學者型青年干部。學者型青年干部前途無量，我和傅責同志堅決支持你！

通話就這樣結束了，李璞回味著楊玉科長的話語，倒是感覺挺親切的。不過他還是想象不出打字室開展青春勞動競賽的場景。這樣思想著，那兩個姑娘的身影互相疊印，牟燕與龐蕙的形象模糊起來。他害怕患上臉盲癥，以后回到工廠誰都認不出了。便絞盡腦汁將兩個姑娘形象區分開來，竟然運用了代數里的不等式關系。

一連幾天坐在學校圖書館里苦讀，有時忘記吃飯。這天晚間返回研究生宿舍樓。傳達室老頭兒抱怨說，李玉你電話太多，我喊了半天303沒人應聲，人家只好把電話掛了。

我叫李璞不叫李玉，璞是沒被琢磨的玉！他糾正傳達室老頭兒的錯誤。沒想到老頭兒主動補充說，電話打來兩次啦，是個男的！

他知道自己人生重大缺陷就是不會聊天，在工廠跟老卞做了兩年多室友，從未有過深入交談，弄得人家心懷不滿，認為他不食人間煙火。如今讀研了仍然不擅與人熱絡，便心情郁悶走上三樓。

這時樓下響起喊聲。303！你的電話又打來啦。

303好像成了自己代號，就跟地下工作者似的。他不慌不忙下樓去，傳達室老頭兒捂住電話筒壓低嗓門說，人家說是省委組織部呢！他肯定是個大領導吧？已然給你打來三通電話啦……

他受到老頭兒驚悚表情的觸動，是啊，我沒有想到傅責同志打來電話，人家就是個大領導。

他接過電話筒正要對傅責同志表示歉意，對方聲音順著電話線噴涌而出，令人想起失控的水龍頭。

李璞啊李璞，我是新中國成立前參加革命工作的老干部，你讓我三番五次打電話找不到人，你讀書讀成書蟲子啦？

李璞有些緊張不知如何回應。電話里傅責哈哈大笑說，你可不要變成卡夫卡小說里的大甲蟲啊。

認識傅責同志以來從未聽過他哈哈大笑。李璞大膽問道，您今天喝了酒吧？我估計是紹興花雕。

咦！你怎么知道是紹興花雕？電話里音量震動耳鼓，傅責顯得興致勃勃。

我記得你好像喜歡喝紹興那地方的酒，畢竟是家鄉嘛。

我是地地道道陜西人，當然我特別喜歡紹興！電話里傅責同志帶住話頭說，我想看看你變成研究生是什么樣子，現在派車去接你！黑色吉普，牌照尾號5125……

電話里傅責天真率性，沒有領導干部固有形象。李璞平時不喝酒沒有微醺的體會，從電話里感受到酒的魔力，而且是陜西人喝了紹興老酒。

天色漸漸黑下來。李璞站在學校大門外等候，看到榮教授走出校門。上前向導師打招呼。一輛黑色吉普轎車刷地停到學校大門外，司機小伙子下車大聲說我是來接貴賓的。

李璞稀里糊涂伸手示意說，榮教授這是來接您的吧？說著上前給導師拉開車門。榮教授表情茫然打量著這輛高級轎車，下意識躲避著。

這時司機說來接李璞同志。他猛然清醒過來，好像做錯事的小學生，連忙低頭鉆進車里。

榮教授望著疾駛而去的汽車尾燈尋思著，這個李璞什么來歷？他履歷填寫是農家子弟，這輛轎車掛著省委牌照。滿臉狐疑的榮教授響咳幾聲，仿佛清理著西洋樂器雙簧管的音道。

掠過燈火通明的鬧市區，黑色吉普轎車轉彎駛進清靜的住宅小區，穩穩停在樓前。司機告訴李璞3幢303室。他邁步下車感覺周邊花香四溢，找到3幢上樓來到303室門前。

傅責同志住303室啊？這是我學校宿舍門號，難怪傳聞我跟他失散多年，連門號都相同呢。伸手按響303門鈴。傅責身穿咖啡色睡衣睡褲開門，臉色緋紅接近西紅柿顏色。

快請進！快請進！傅責連聲說著，顯出平時罕見的生動活潑。李璞面對如此陌生的廳級干部形象，不覺有些恍惚。

小巧玲瓏的客廳里，主人讓李璞落座隨手沏杯紅茶說，你考取研究生我很高興！你考取研究生我很高興！

我考取研究生已經不是新聞了……李璞暗自思忖著，之后略表歉意說，這么晚了跑來打擾您和家人休息。

我家沒人休息，我家沒人休息。不知為什么，傅責同志說話都是重復兩遍。這讓李璞認定他的酒喝高了。

李璞偷偷打量這套面積不大的普通住宅，盡管傅責獨自居住沒有家屬，還是覺得這跟廳級干部身份不大相符。

這是小袋裝紅茶，這是小袋裝紅茶。傅責催促喝茶，好像老師考試前向學生強調重點題目。李璞端起這杯被重復兩遍的紅茶，想起楊玉科長也說過小袋裝紅茶。

傅責落座說，你見到林雅蘭同志了嗎？你進廠報到那天跟我說起想做她的義子，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當年林雅蘭可是華北聯大的才女喲！

林雅蘭書記出國還沒回來。李璞小心翼翼問道，您沒有跟我說過認識她呀……

是啊，是啊。傅責依然重復兩遍說，我們都是華北聯大的學生嘛，我們都是華北聯大的學生嘛。

李璞也重復兩遍問道，您早就認識林雅蘭？您早就認識林雅蘭？

傅責突然亢奮起來說，她是政治學院的，我是文藝學院。李璞啊李璞，如果林雅蘭同意認你為義子，我就同意做你的義父！

李璞徹底慌了手腳，連忙站起又立即坐下，一時難以換算這是什么數學關系。A+A=C，A+B=C，那么A和B是等量，這就是“等量加等量的和相等”的原理。根據等量關系我能夠成為傅責和林雅蘭共同的義子？

傅責繼續承受酒精沖擊說，請你把我的意思轉告林雅蘭同志，請你把我的意思轉告林雅蘭同志……

說罷傅責呼地起身，步履略顯不穩走進臥室，側身躺到床上說了聲“李璞啊李璞，你不要像我那樣辜負青春大好時光”，便呼呼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