薺麥青青

“有人說我們是一群朝圣者,是悲壯的,但我更愿意把我們說成是一群追求理想的、有價值的、快樂的法律人。”
一個人能做出的最大惡行會是什么?答案是無法預判,因為總有人一再刷新我們的認知下限。
前段時間,上市公司高管鮑毓明性侵14歲養女一事在社會上引起了軒然大波。
當事人不僅逾越了人性和人倫的底線,更僭越了道德和法律的邊界。
盡管從目前看,案件的進展一波三折,但無論當事人如何窮極一切開脫之辭為自己進行狡辯,無論他巧借自己資深律師的專業知識,曾做出何等看似天衣無縫的計劃力避制裁,但有一點已毋庸置疑:李星星是受害者這一事實不會改變!
而為被害人李星星做代理律師的,是北京千千律師事務所律師呂孝權。
北京千千律師事務所在中國的眾多律師事務所中,可謂一枝獨秀,它始終致力于保護婦女、兒童等弱勢群體的利益。
作為領頭羊的郭建梅是千千律師事務所的創始人、專職公益律師。
這是一位有著赫赫戰績,但在業界之外卻鮮為人知的杰出女性:郭建梅2005年與人共獲“諾貝爾和平獎”集體提名;2007年獲“全球女性領導者”獎章;2010年獲法國西蒙·德·波伏娃女權獎;同年被中國正義網評為“中國十大正義人物”;2011年獲“美國國際婦女勇氣獎”;2019年榮膺第40屆“諾貝爾替代獎”。
20多年來,郭建梅以鍥而不舍的努力促進了中國婦女權益保障制度的完善,被喻為中國婦女權益保護事業的一面旗幟。
1960年3月,郭建梅出生于河南滑縣一個貧窮落后的村莊。
在那個祖祖輩輩都是農民的大家族里,她從小就耳聞目睹了太多男尊女卑、女性被踐踏的人間慘劇。
因為姥姥最初生的是女兒,便經常遭到重男輕女的公婆的責罵與毒打。當姥姥第二胎又誕下女娃時,姥爺就干脆找了個小老婆,然后把姥姥暴打一頓趕出家門。
而在她的爺爺家,男權思想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年,郭建梅的奶奶在饑腸轆轆之下被爺爺驅趕著去賣饃。最終,只有41歲的奶奶活活餓死在賣饃的路上。尸體被發現時,她隨身挎著的籃子里還有幾個沒賣出去的饃:“奶奶又冷又餓,饃在籃子里,可她就是不敢吃啊……”
奶奶恐懼被爺爺毒打而死,遠甚于被餓死。
奶奶的死,讓郭建梅開始思考中國男權思想下女性的地位和權利,同時也因為她曾經跟隨姥姥在北京討過生活,處于社會最底層的她,備受欺凌,這在她幼小的心靈上投下了濃重的陰影。
她說:“我相信童年的經歷對我影響蠻大的。我小時候生活在最底層,被人像螞蟻一樣踩過,對于弱勢群體,對于尊嚴和人格,我體會很深。”
作為農家子弟,作為底層女性,如何才能改變自己不肯被強行安排的命運?除了發奮學習,她別無選擇。
1979年,郭建梅以河南安陽地區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被北大錄取,成為改革開放32年來那所高中唯一考入北大的驕子,更被當地樹為無數年輕人的學習榜樣和精神偶像。
在填報志愿時,她想起了曾看過的一部印度電影《流浪者》。
電影里的一位律師,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沖破層層阻礙,勇敢為一名被誣陷為小偷的流浪者辯護,他的英雄之舉對她無疑是一種巨大的召喚,于是,她堅定地選擇了北大的“法律系”。
大學畢業后,郭建梅被分配到國家司法部,并全程參與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的起草工作。
后來,她被調到全國婦聯;不久,郭建梅又去了《中國律師》雜志社擔任主編助理。
1995年9月,在《中國律師》雜志社工作的郭建梅有幸采訪了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那次經歷,成為了她人生重要的轉折點。
在大會上,她第一次聽到后來成為美國國務卿希拉里的演講:“每個女性都應該有機會去實現自己的天賦。但是,我們必須認識到除非她們的權利受到保護和尊重,否則女性永遠不會贏得充分的尊重。”
在大會上,她第一次聽說“公益律師”這樣的職業,也是在那一刻,她意識到自己接下來應該做出什么樣的改變了。
于是,三個月后,郭建梅親手砸碎了被無數人稱羨的鐵飯碗,毅然辭去《中國律師》雜志社主編助理的職位。
一起被斷送的,還有大好的前途。
1996年,郭建梅帶領北京大學的幾位老師,成立了中國第一個婦女法律援助機構——北京大學法學院婦女法律研究與服務中心,免費為沒錢、沒地位、求助無門的弱勢群體代理案件。
她的壯士斷腕之舉堪稱驚世駭俗。當時很多人都罵她“傻子”,甚至連她的父母、哥哥、嫂子都認為她瘋了。
在一片反對聲浪中,只有她的丈夫,后來成為知名作家的劉震云支持她。那時劉震云在《農民日報》做記者,業余進行文學創作,尚未成名。
劉震云對妻子說,什么都買不來快樂,你喜歡你就去做,實在不行還有我。

郭建梅在農村調研
因為缺少經費,最初,他們寄身于陰暗潮濕的地下室辦公,后來搬至北大南門的一家旅館,挨著廁所,是兩間特別狹小的辦公室,因為一年只有兩干多塊錢的房租,很便宜。
直至現在,郭建梅還記得接手的第一個案子。
與形形色色的人都打過交道的郭建梅,看到委托人的第一眼,仍大驚失色:這個婦女一只眼睛流著膿,衣著破爛不堪,渾身散發著難聞的惡臭味,看到郭建梅失聲慟哭。
原來她的兒子意外身亡,尸檢時發現三根手指沒了,這樣的死狀令人疑竇叢生。但是,即便知道這可能是一起冤案,也沒人愿意接手。
禍不單行,可憐的婦女又在為兒子討公道的路上出了車禍,身負重傷。走投無路之下,她找到了郭建梅。
郭建梅接了這個案子,帶她去見法官時,法官不屑一顧:“你是找不到案源了嗎?怎么給這種人代理?”
那場官司,郭建梅徹底敗訴,去領判決書時,法官沒有把判決書遞到她手上,而是直接扔到了地上。
一次次遭遇挫敗和無端受辱,但她從不后悔自己最初的選擇:因為看到她們實在太苦了,這種弱者的權益才真的應該被保護,否則法律難容。
當一些官司陸續勝訴,當法律服務中心被越來越多的人知道后,上門求助的人絡繹不絕,有不少銜冤負屈的婦女,一進門就抱住她們的腿,痛哭流涕,長跪不起。
有一些學生到她們那里去實習,看到他們從未看過的一幕幕人間苦難,受不了,陪著一起哭,到最后有兩名律師實在沒法再干下去了,因為她們覺得自己要瘋了。
除此之外,在代理案件的過程中,郭建梅遇到的阻力與困難難以想象。
她們援助的對象,都是特別貧困的女性,且不少案例都是大案、要案、疑案。這就注定了郭建梅要直面的對手,不僅僅是窮兇極惡的兇犯,還有可能是與其沆瀣一氣的地方保護傘,甚至是黑惡勢力,因此郭建梅受到生命威脅的事情屢見不鮮。
有一次郭建梅剛到案件所在地,就聽說有人會來打擊報復。深更半夜,她們只好東躲西藏,堂堂的大律師,被搞得惶惶如喪家之犬,那一刻,她心中悲憤交織,難以言表。
一位國外專家曾告訴過郭建梅,在美國,公益律師需要經常接受心理咨詢,過多接觸負能量而不及時排遣的話,就容易出問題。
2001年,在長期的高負荷運轉下,郭建梅出現了嚴重的心理問題,她去看完醫生后的診斷結果是:中度抑郁癥和重度焦慮癥。
自從妻子得了抑郁癥,劉震云立即停止了寫作,四處為妻子尋醫問藥。
郭建梅吃了大半年的藥,病情得到了極大緩解。

郭建梅患抑郁癥期間

2005年3月,郭建梅在全球婦女NGO領導者論壇與希拉里合影
2014年,中國官方數據調查顯示——每4個中國家庭中,就有1個存在男人打妻子的家暴現象。
這樣的問題被長期忽視甚至掩蓋,而在郭建梅和其他維護婦女權益的人們的共同努力下,兩年后,在北京通過了一項“打擊家庭暴力”的法律。
這也是郭建梅堅持24年在做的一件事——維護女性權利和性別平等。
多年前,郭建梅受理過一起為女工維權的典型案件。當時來自河北淶水的25名女子來到北京某制衣廠打工。工廠條件異常惡劣,年輕的女工們不僅要超時勞動,還經常拿不到薪水。女工們多次向老板索要勞動報酬,均被無禮拒絕。這些打工妹平時被牢牢控制在被大狼狗看門護院的工廠里,生病后,得不到有效救治,甚至連來例假都沒錢買衛生巾。
郭建梅代理該案后,在制衣廠、法院、勞動仲裁中心之間不停奔走。在3年的時間里,案子多次更換審判機構,案件的進展也受到太多干涉和阻撓。
很多打工妹看不到希望后,傷心欲絕,離開北京,而郭建梅卻堅持往返于北京、河北之間,調查取證。當打工妹勝訴,終于拿到17萬余元的工資及經濟賠償時,所有人都號啕大哭。
這個案件的勝訴改變了中國當時勞動用工中雇傭雙方嚴重不平等的狀況,為保護眾多打工妹的合法權益打響了第一槍。
在郭建梅心中,始終銘記著多年前希拉里在世界婦女大會上講的話:“投身于這個世界,使你說的話變得有價值,有影響力!”
除了希拉里曾多次到她的法律中心訪問,美國前國務卿奧爾布賴特、英國前首相布菜爾夫人切麗、聯合國前秘書長安南夫人娜內女士等,也都曾看望過這些一直奮戰在維護婦女權益戰線的勇士們。
曾經,面對來自外界的無數非議甚至中傷,盡管聞謗不辯,但郭建梅還是很無奈:“很多人認為我做公益律師是作秀,也有人說我純粹為了出名,更有人懷疑我能力不行。當商業律師沒人要。有時候,聽到這樣的質疑,真的會感覺自己是在被侮辱。”
“說實話,找我的商業案子多了,隨便接一兩個,一年賺一百萬,跟玩似的,可是,一看到弱勢的老百姓,我就特別心疼啊,你不知道她們有多可憐,活得多么沒有尊嚴。”
至今,郭建梅及所在團隊共計出版書籍17本,辦理案件4000余起,重大典型案件300余件,接受咨詢12萬次。
我們所熟知的“結婚10個月被家暴致死”的董珊珊案,李彥以暴制暴殺夫案,山木集團總裁強奸女員工案,都是由千千的律師們代理的。
而此次受理李星星的案件,不僅是讓像鮑毓明這樣的作奸犯科者得到法律的制裁,更是替那些未成年就遭遇性侵和嚴重傷害的少女討還一個公道。否則,會有更多的女孩成為下一個李星星。
對于已經走過的漫漫公益路,郭建梅總結說:“我是中國第一個專職公益律師,已經做了20多年了。在這20多年間,我經歷了很多困難,遭遇過各種誤解,也承受了很多壓力。有人說我們是一群朝圣者,是悲壯的,但我更愿意把我們說成是一群追求理想的、有價值的、快樂的法律人,我們從不停留在困難上,因為我們心里還有一個太陽,還有一束光!”
(于立薦自《世界華人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