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濤

1957年楊蔭瀏訪問蘇聯,參加體育館內舉辦活動
1957年7月,楊蔭瀏到達前蘇聯列寧格勒訪問,這是他一生唯一一次到國外工作旅行,為期一個多月。其時,正是中國與前蘇聯交好時期,也是“以俄為師”的知識界渴望了解對方的最強烈的時期。他留下了一篇題目很長的短文《列寧格勒國家戲劇與音樂研究所民族樂器陳列室參觀筆記》,記錄了考察感想并聯想到中國音樂研究所“樂器陳列室”的建設問題。楊蔭瀏有個好習慣,見什么記什么,為了讓國內同行了解前蘇聯所做的事,他于8月10日寫下這篇筆記。回國后刻板油印,分發同事。文稿因中蘇交惡而未能發表,直到2009年《楊蔭瀏全集》出版之際,才編入第十三卷,公開發表。
2019年,我按照楊蔭瀏記錄的名稱“國家戲劇與音樂研究所”,尋找這家62年前的機構,結果走了一段冤枉路。本以為“戲劇”“音樂”是一回事,聽到“戲劇博物館”就徑直奔過去,興沖沖地走進大廳,結果發現只有戲劇與芭蕾舞展。幸虧兩位大學生告知,音樂博物館在離此不遠的涅瓦河對岸。楊蔭瀏記錄的“戲劇與音樂研究所”,實際上是分立于涅瓦河兩岸的兩個獨立機構——“戲劇博物館”與“音樂博物館”。離開位于葉卡捷琳娜與同時代杰出人物組雕的“劇院廣場”一側“戲劇博物館”,跨過涅瓦河諸多橋梁的一座——塑有四個青銅勇士牽引駿馬的巨型群雕的大橋,終于找到音樂博物館(Sheremetev Palace Museum of Music)。
因老名稱纏繞,走了彎路才意識到,如同國名與市名都變了一樣,相隔六十余年,名稱除新適舊,方位移東就西。這段歧途倒讓我想到楊蔭瀏一代人為什么沒按照英文的正式稱呼“音樂博物館”而給中國音樂研究所的相應建制取了個低調樸素的名稱“陳列室”,乃至到了20世紀末,我們準備改稱“音樂博物館”時,便有了“獨立門戶”的意味從而導致了社會誤判。不但讓現實中的“樂器陳列室”分崩離析,也讓理想中的“音樂博物館”胎死腹中。可見正名的重要!比起這段痛斷肝腸的歷史曲折來講,我這段饒個大彎子的冤枉路也算不得什么了。
話轉回來,一進音樂博物館,又遇到了麻煩。當天只開放二樓的西方樂器廳,包括鍵盤樂器(有魯賓斯坦用過的白色鋼琴)、歐洲弦樂器、管樂器,偶有幾件民族樂器,而我想看的恰恰不是這些。管理員告知,隔天才開放一樓民族樂器廳。也就是說,同一座博物館,分區展覽,要買兩次票才能看全。無奈,只能隔天再來。看來,彎子不但費路、費時還費錢。要想看到楊蔭瀏看到的東西,非要付出更大代價。第三天,終于如愿以償,看到了楊蔭瀏看到的東西。
也許近幾年參觀博物館多了,圣彼得堡音樂博物館并沒有想象的那樣具有沖擊力,主要藏品是俄羅斯本土樂器。楊蔭瀏說,館藏有一千七百多件。窺其多少,校其贏縮,目之所及,相差無幾。大概自那之后,也未有多少添加。蘇聯開國,未及承平,橫遭“二戰”,動亂頻仍,國體大變,文化部門雖也致力于采摭遺逸,兼以贈送,但遠不及英、法、比利時、日本等音樂博物館那樣庫藏充盈,器物山積,更未像上述機構那樣配置多媒體設備。大概經費也是捉襟見肘。不過,老房子依然可見當年榮耀而讓人暫時忘記當下窘境。

圣彼得堡音樂博物館庭院正面

三角琴展柜之一(圣彼得堡音樂博物館)

桌式彈撥樂器(圣彼得堡音樂博物館)
楊蔭瀏介紹,當年的各加盟共和國都有一方展區。布展原則是,若一件樂器出自各加盟共和國,必選而展之,哪怕重復。今日所選,大異往昔。一器若為各加盟共和國所共有,必棄之不取。原則大變,轉若飛蓬。當下布展,主要立足于厘清科目的學術分類,民族的完整性,不再顧及。當下格局無疑是加盟共和國半數獨立的寫照,雖然50年代的大一統格局依然保存于莫斯科占地最大的“全俄經濟展覽中心”。那里,各民族都有一棟風格獨特的建筑,常年列展。
俄羅斯音樂捆綁手風琴音色,幾乎條件反射般地藏匿于腦海的某個地方。這方展區,呈現出手風琴大國的創造力。奇怪的是,我們在排外并視其為敵國的年代,手風琴的風靡從未改變,反而大受青睞。如果把馬克斯·韋伯一件樂器對應于一個社會階層的理論改造一下,一件樂器也可以代表一個時代。如同劉醒龍小說《鳳凰琴》所說,鳳凰琴曾是鄉村教師的代言者。推而廣之,手風琴也曾是1949年到改革開放后一段時間內最具平民知識分子代表身份的樂器,普及率到了讓人搞不清藝術中的手風琴和生活中的手風琴在什么地方切換的地步。手風琴不單是專業團體音樂家的湯沐之邑,也是業余愛好者的牧之場。
配套的大中小三角琴(Banananka)是俄羅斯對中國樂器改革影響最大的樣板之一。楊蔭瀏寫到:“得到較普遍應用的較為成果的改良樂器則放在最后——例如大大小小的三角琴。”①中國音樂家緊隨其后,一個模子改造出拉弦樂器與彈撥樂器的高中低系列。成功失敗交織,反映時代宏敞。改變傳統,始于樂器;樂器改變,始于編制。看看零落一旁的大馬頭琴,所有音樂家都心有戚戚,雖然俄羅斯大三角琴在舞臺上依然使用。

1957年7月楊蔭瀏(前右一)、時樂(前左二)在前蘇聯訪問期間合影

吹管樂器展柜中的叢林(圣彼得堡音樂博物館)

俄羅斯莫斯科國家音樂博物館大廳入口
另一個問題是,為什么俄羅斯人把彈撥樂器做成三角形,而中國人則做成圓形或梨形?如果說我們對“圓滿”的追求源于“天圓地方”的歷史情結并潛移默化于樂器細節,那么俄羅斯人對三角形的選擇到底源自何種傳統?哪怕暫時解不開諸如此類的疑問并難以改變我們的“圓滿”立場,至少在考察異文化的經歷中,理解到不同區域的文化都有自己的表述方式并由此反觀本土文化何以塑造了我們現有立場的景深。
一件帶鍵盤也可彈撥的樂器介于羽管鍵琴與揚琴之間,這個連接點讓人想象不到。我們習慣于把彈撥與鍵盤分為兩類,也把彈撥與弓弦分為兩類,但在博物館中,界限模糊了。20世紀的分類,來自教科書式的剝離了民間多樣性的涇渭分明,剔除了過渡帶。烏克蘭稱為國寶的“班杜拉琴”(bandura,俄文бандура),形制雖說源自琉特琴之一Kobzo的再次變種,但一排排豎立的琴弦(從五十到六十余根不等)讓人產生的初次印象就是把揚琴豎起來彈。既像彈撥又像敲擊的過渡根本沒在分類法上。這些起初叫不上名來也被排除于一般教科書之外的民間樂器,遠沒有“二水中分”那么清晰,更沒有井水不犯河水的對立。被忽略的樂器反而為音樂史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從一類到另一類的過渡器型,證明了弓弦樂器源于彈撥樂器[如北印度最古老的弓弦樂器薩朗吉(Sarangi)與彈撥樂器之間的聯系]、鍵盤樂器源于彈撥樂器的傳說未必無據,而確立分類法的原則,也不見得全然可靠。杜尚說:“一件藝術作品的名氣,取決于被談論的次數。”不被談論,湮沒無聞。分類是后發之事,難以概全。察天下之器,固多失實,定天下之理,必有遺珠。
吹管樂器,豎立一群,像片叢林,讓人眼前一亮。其中有中國管子、笙,南美的蓋那等。天下吹管,盡收一角,多少彌漫著一點戲謔味道。
無論是撿拾還是挑撿,博物館都把民間制品聚攏收藏,讓存留彌難的文化與這座幾乎在戰火中毀滅的城市一樣,屹立至今,沒有凋殘冷落。俄羅斯音樂家珍視文化,盡收遺產,垂示后人,功績不容抹殺。楊蔭瀏應該像當年來自中國求學的音樂家一樣,在目睹了集國力和藝術于一體的博物館時感慨萬千。的確,參觀者很難不被俄羅斯樂器世界的整體印象所感染。

圣彼得堡音樂博物館音樂廳

莫斯科音樂博物館吹管樂器展區

莫斯科音樂博物館展柜之一

圣彼得堡音樂博物館彈撥樂器向拉弦樂器之間的過渡
楊蔭瀏從30到41歲,整整花了12年時間從事《普天頌贊》的編譯,晚年自稱“宗教音樂家”。他是否走進過圣彼得堡地標建筑——喀山大教堂、圣以撒大教堂、蹀血大教堂、彼得保羅要塞中心教堂?他的報告,全無記錄。我們當然懂得他不記錄的原因。但楊蔭瀏抬起頭來、手搭涼篷、遙望學術的起點,是家鄉的教堂。穹廬圓頂和輝煌外壁,一定喚起了他對年輕時代的遙望,或許也會想到無數弱小生命用干渴的嗓音唱出自己翻譯的贊美詩的聲響。然而,年逾六旬的歷史學家筆下,看不出一絲動過感情的痕跡。
他的一筆,讓我于六十年后,跨空而來。離開圣彼得堡那天,我神情黯然地站在火車站月臺上候車,遙想穿著翻毛領大衣的楊蔭瀏當年搭乘老式火車、站在同一個月臺上的樣子。從圣彼得堡到莫斯科——建于一百七十年前的俄羅斯第一條鐵路,楊蔭瀏時代要花一天時間,現在只要三小時。或許令我來回走動的原因還有托爾斯泰筆下發生在這條鐵路上的故事。彌漫于風雪中的小站上,安娜·卡列尼娜平生第一次聽到讓她無法平靜的表白,全身燥熱到需要走出車廂在冰天雪地中透口氣才能平靜下來。我踏上碾碎過她香軀的鐵路的感覺,不亞于她被愛情燃燒時的感覺,也渴望走上一個不知名的小站,去透口氣。封閉時代默讀托爾斯泰的強烈感受至今讓人抑制不住審視那兩條冰冷卻讓閱讀者周身滾燙的鐵軌。尋找俄羅斯文學的沖動也成為尋找學術前輩足跡的沖動并化為兩條并列的長軌。這是否成為我千里迢迢而來必欲親身而驗之的內驅力?
楊蔭瀏提到:“若連該館曾收集過的樂器計算在內,即已不下三千五百件左右,其中有一千件左右是屬于莫斯科‘國家音樂文化博物館’。”為了這句話,我還得跨上赴莫斯科的高鐵。
有了圣彼得堡的對照,莫斯科“國家音樂博物館”就覺得亮堂多了。顯然,首都條件好得多。大廳時尚,不但有現代媒體視聽設備,可在大屏幕上“刷”聲音,而且工作人員也熱情得多。
圣彼得堡博物館的布置與中國音樂研究所樂器陳列室接近,而莫斯科音樂博物館的現代風格更強。前者獨門獨院,建筑古典;后者臨街無院,高樓時尚。前者收藏,網羅完備,后者收藏,多有不備。
中國音樂研究所樂器陳列室未把西方樂器列入展廳,這點與俄羅斯博物館不同。俄羅斯與歐洲文化,在彼得大帝與葉卡捷琳娜推動下迅速融合。這與我們把歐洲音樂乃至西方文化盡量區分,很不相同。所以,西方樂器成為俄羅斯音樂博物館的有機組成部分。這些年我國音樂院校新建的博物館,不再延續分庭抗禮的區劃,世界樂器,多有收藏。雖然音樂博物館很像小說家利維斯所說的屬于“少數人文化”,但隨著參觀人數越來越多,大家感到再也沒必要把狹隘的“民族主義”帶給下一代人。本土文化當家而不排異,外來文化客居而不奪主。音樂家聞之無異議,老百姓觀之無偏見。圄于鄉閭,鑒不獨明,多元一體,方為公器。
2019年8月15日傍晚,靠近北極的亮晃晃太陽,掛了一天,七點多鐘也沒有急著落下去的樣子。我在冬宮廣場邂逅了一場大規模廣場舞。匯聚而來的滾滾人流,好像都在追趕永不落山的火紅圓球。
臨時搭建的舞臺上有兩組樂隊,輪流唱奏。一組電聲,一組三角琴樂隊。無人機在上空盤旋,肩扛攝像機的記者,串流于人群。舞臺一側的大屏幕,是電視臺現場傳播的畫面。幾面色彩斑斕的大旗,在幾位年輕人手中舞動,讓氣氛熱烈。電視臺組織了一批身穿傳統服裝的中老年婦女(服裝色彩鮮艷,像一個世紀前一樣,有的脖頸處鑲著不露膚的高領,十分尊貴),分布于不同位置。個個滿臉歡笑,充滿活力,類似陜北秧歌的傘頭,有效組織起游人,加入舞隊。有了領舞,隊形隨之而成。
人們互不相識,一旦進入舞隊,手拉手,肩并肩,全無拘礙。兩人一排,雙手高舉,后人從中鉆過。一會拉成一對,一會圍成大圈。廣場上分布著七八個大圓圈,一眼望去,滿場旋渦。一會聚攏,一會分散,圈中套圈,里外三層。外圈順時針轉,中圈逆時針轉,內圈順時針轉。從外觀看,有點眩暈。三圈人突然隨著音樂,聚向中心,一起舉手,形成圓心。共同體的象征,一眼便知。鄉村儀式就是通過這類方式,體現樂舞的社會學意義。
差不多九點多鐘,舞隊拉成一條長隊,圍繞整個冬宮廣場,開始轉大圈。背后是淡綠色的冬宮,前面有半圓形的彎樓(主樓正中屹立駕戰車的英雄雕塑),中間有高聳的凱旋柱,四周懸掛著華燈齊放的街燈。樓堞相屬,國柱中立,舞蹈環繞,光影射目。真是夢境!這樣的廣場,竟然舞動著一條童話般的長龍!誰能掩飾對那條顧頭不顧尾的巨型舞隊的驚訝贊嘆?
目測一下廣場面積,要布滿人頭,算下來,該有多少人?不是幾百人,而是上千人;不是提前準備,而是臨時糾合;不是動員組織,而是自發參與。開始時七點半,結束時已九點多。真是欲罷不能,興致漂高!
俄羅斯人,能歌善舞,瞬間放下一切,展露天性。洋溢于笑容上的單純、質樸,讓人對那個書本上的嚴肅外表頗多懷疑。從隊形組合到舉手投足,看得出每個人對傳統舞蹈的熟悉程度。領舞提示,馬上就位。文化行為的經常性,沉潛手足,集體意識,牢不可破。若問冬宮前廣場舞與中國廣場舞的區別,就是中國人放棄傳統而一味“現代”(我們只在陜北等中小城市廣場上看到堅持自己生活方式的傳統秧歌),冬宮前的舞蹈,堅守傳統,不為所動。俄羅斯既是善于思考的民族,也是善于放下的民族,因為心底有份文化自信。
樂隊與演唱的曲目,舞者耳熟能詳。一聽報幕,眾聲歡呼。許多曲調,間插齊聲呼喊的“烏拉”,到了地方,眾口一詞,精準無誤。有首曲調,只有三個音,do、si、la,來回折換,簡單易記,卻變幻無窮。所有音樂,節奏感極強,讓人忍不住手舞足蹈。我們熟悉的曲調《卡琳卡》,從慢處起拍,逐漸加快,突然放慢,再逐漸加速,直到快速高潮。突快突慢,若無長期參與,根本跟不上拍子。
整個晚上,所有旋律無一例外都是小調式,但現場氣氛一片歡騰。不禁暗忖,原來我們從俄羅斯曲調感受的憂傷,難道是在中國特定的歷史條件下被賦予的?難道我們把時代氣氛投射其中從而脫離了鄉村節日的原有情愫?無論如何,我看到了另一幅配樂的畫面——被我們一度填滿憂傷、風行一時的俄羅斯曲調,在發生現場,沒有想象的那么低調沉郁。
然而,轉念又想,中國人當年從俄羅斯曲調中感受的憂郁在誕生之初是否與當下冬宮廣場的使用者的感受一致呢?是否被初創的俄羅斯人賦予了濃重的沉郁?它們誕生之初真的沒有我們曾經感受過的憂郁?將千萬俄羅斯人手拉手連在一起、凝固著集體意識的“舞蹈長廊”,真的是飯后茶余的純粹娛樂?我們不必也不可能像上一代人那樣領略從俄羅斯樂曲獲得的遍布憂郁和哀傷,但那種曾令中國人如醉如癡的凄婉,不會隨歷史時差而被抹去。
慶幸在圣彼得堡最后一夜邂逅此景,呈現出這座偉大城市尋常歲月里非同尋常的一面,甚至覺得比白天參觀冬宮博物館還帶勁兒!廣場舞展示了俄羅斯文化的另一面。放下日常,暫釋憂傷,自我解壓,輕松一舞——情志之高、投入之勁乃至到了讓人把“戰斗民族”改為“歌舞民族”并以此解讀其天性的程度。

圣彼得堡音樂博物館手風琴展區

圣彼得堡收藏的著名俄羅斯鋼琴家魯賓斯坦的鋼琴
每代人的目光不同。明未清初,記錄洋務運動和戊戌維新運動的出洋考察者,所見西方音樂的情態,既驚奇又疑慮。他們的記錄,“奇情壯采,議論風生,筆墨橫恣,幾令讀者心目俱眩”②。劉禾曾意味深長地問:“為什么蕭乾(《負笈劍橋》)的眼睛看得那么多?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眼睛看到的那么少?”我們接著追問,拒絕到美國的楊蔭瀏,第一次邁出國門——而且是那時中國人最渴望到達的地點——究竟看到了什么?他走進從未走進過的音樂博物館,既對自己一手建立的“中國樂器陳列室”有了自信,也對“他者”的目光有了鑒賞。他的議論與其說是北京中國音樂研究所與圣彼得堡音樂研究所之間的差異,不如說是“他者”和“我們”之間的區別。異域求知,是他50年代重新定義自己的新視域。如今重拾這份無人記得、二三頁的短文,回視并重走他的路,自然交疊著兩個時代、兩種觀念的目光。初登寶殿,喜而不寐,再閱短文,望而知重。一個相距六十年前的坐標,讓后人體驗的就絕不止是前輩記下來的內容。
涅瓦河畔的許多路面,鋪著巨大石塊,粗獷風格大概只有廣袤的俄羅斯才有。河道縱橫的涅瓦河,是這座城市最自豪也最浪漫的通衢。不知道楊蔭瀏是否站到過阿芙樂爾號巡洋艦停泊港灣的一側?到達的中國人都會在那里俯身石欄,探視彼得大帝與葉卡捷琳娜女王打開通往歐洲大門的寬闊河床。這條河道是俄羅斯鑿開視界的劈山斧鉞。帆船桅桿與河床海風,鼓蕩過楊蔭瀏翻毛大衣的襟氅,讓一生從未走出國門而略感遲慢的楊蔭瀏,心情復雜了許多。今天,沒有人知道河床上鼓滿風帆的歌詠讓千里迢迢而來的學者寄寓過怎樣的感情。貼著冰涼的寬大石欄,嘴里默念的已經不是當年的鏗鏘口號,而是俄羅斯詩人的壯語豪言:
我愛你,彼得的創造,
那莊嚴勻稱的外貌,
涅瓦河滾滾的波濤,
兩岸平滑的大理石走道。
①楊蔭瀏《列寧格勒國家戲劇與音樂研究所民族樂器陳列室參觀筆記》,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編:《楊蔭瀏全集》第13卷,南京:鳳凰出版傳媒集團、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57—59頁。
②[明]張岱著、夏咸淳輯校《張岱詩文集》(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5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