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地滿漢合璧墓道碑考釋

張心雨

（中國人民大學 清史研究所，北京 100872）

一、李光地墓道碑簡介

康熙御制李光地墓道碑，位于福建省安溪縣的金谷鄉(xiāng)源口村，原有墓道亭，墓道碑下有石龜。據(jù)報道，20世紀60年代墓道亭被破壞，榨油作坊主人將石碑搬到作坊內(nèi)當?shù)匕澹员銛嚢栌驮鼤r使用。石碑正面未被破壞，但背面磨損嚴重，字跡模糊。該石碑現(xiàn)保存于湖頭隴西李氏宗祠內(nèi)，碑上部刻有雙龍戲珠浮雕，中間是滿漢文陰刻“敕建”二字（滿文：hesei ilibuha）。碑文為滿漢合璧，滿文共十行，漢文共九行。碑文字體部分現(xiàn)被涂朱色漆覆蓋保護，但碑文滿文部分有多處字跡模糊以及誤涂，或因施工者不通滿文所致。碑文情盡乎辭，講述李光地仕宦生涯的功績，兼敘君臣友誼，證實了李光地與康熙皇帝篤厚感情。前人相關(guān)研究中，十分關(guān)注李光地人物形象，但學者們基于不同角度眾說紛紜，褒貶不一。顧炎武《金石文字記序》謂，新出土材料相比傳世文獻，充當“增高五岳，助廣百川”的作用，李光地碑銘既為出土史料，對助力相關(guān)問題研究起到了積極作用。該碑證實了正史記載中李光地對于國家發(fā)展所做出的突出貢獻，同時，也反映出清朝官方對其人物評價的價值取向。文章借助漢文部分內(nèi)容，對滿文部分進行轉(zhuǎn)寫還原，力求翻譯的準確。在此基礎(chǔ)上，通過對李光地御制碑滿漢文對譯的比較，結(jié)合史書記載，揭示出李光地一生的主要歷史事跡。

二、御制碑滿漢碑文內(nèi)容

（一）御制碑漢文碑文內(nèi)容

御制碑的漢文內(nèi)容如下：

文淵閣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加三級謚文貞李光地碑文

國家承弼之任，仰參萬幾，必資宿望舊臣，俾以典領(lǐng)，其有左右宣力，朝夕論思，生則紀績于旂常，歿則垂光于琬琰。凡以勵庶官，貽來禩也。爾李光地夙成英敏，早踐清華。適當盤錯之時，特挺冰霜之節(jié)，初奏書于殿陛，克矢孤忠，繼贊畫于軍麾，備彰勝算。功成戡定，賞懋官階。入長中禁之詞臣，出貳夏官之邦政。總文柄者二載，秉節(jié)旄者七年，歲月滋深，委寄逾重。凡茲敡歷，各著賢勞，擢登喉舌之司，簡在均衡之地，居心翼翼，期素履之不渝，奉職孜孜，務(wù)遠猷之入告。至于專勤好學，博洽多聞，徧窺秘府之珍函，詳究遺經(jīng)之奧旨。朕久翫羲文之易，獨窮理數(shù)之原，惟爾虛衷。隨時請益，每共研尋終始，辨析精微，嘗累日而未休。恒他人所莫解，君臣之契，特有深焉。顧以齒發(fā)之衰，屢有林泉之請。朕眷茲元老，念屬高年，故在告動經(jīng)旬時，而賜札必加慰勉。詎投簪之甫允，忽易簀之遽聞，深用盡傷，彌懷軫卹。迺命內(nèi)府賚金，以旌其廉，皇子執(zhí)奠，以異其禮。遣大臣以經(jīng)紀，錫嘉謚曰文貞。聿昭稽古之至榮，爰賁飾終之曠典。嗚呼！九京不作，思舊德以如存；八尺將封，沛殊恩于罔替。延茲永世，視此豐碑。

康熙御制李光地墓道碑

（二）滿文碑文轉(zhuǎn)寫與對譯

現(xiàn)存御制碑滿文部分保存完好，但后人在保護時，將滿文描紅，其中誤涂之處甚多，增加了識別的困難。文章參照漢文部分，對御制碑的滿文部分進行識讀，在此將部分滿文拉丁轉(zhuǎn)寫以及對譯附錄如下：

三、碑文所見李光地史事考述

通過上述碑文的滿漢文對譯可知，碑文的滿漢文記載大意吻合，但具體記事并不完全相同。御制碑漢文部分講究辭藻，行文晦澀，識讀起來有一定難度，并且記事準確程度不及滿文。相比之下，滿文直白易懂，更明確地敘述了李光地一生的主要履歷和政績。因此，必須將滿漢文參照閱讀，才能有助于理解碑文的本意。

碑文開頭結(jié)尾部分滿漢文意相同，表達了清朝樹立這通御制碑的原因，在于樹立榜樣，以觀后世。漢文“國家承弼之任，仰參萬幾，必資宿望舊臣，俾以典領(lǐng)，其有左右宣力，朝夕論思，生則紀績于旂常，歿則垂光于琬琰。凡以勵庶官，貽來禩也。”滿文對譯為“國家交付輔助幫扶的職任，管理萬事的時候，必定依靠任用年長大臣，若有誠能令左右盡力，朝夕盡心奮勉者，將其旌表，記錄在史冊中，去世后使其昭顯于碑石，被看到。”結(jié)尾部分，表達出康熙皇帝對于老臣的思念，以賜奠、立碑的形式表達皇帝的恩典。

此外，御制碑文所述李光地史事主要有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分別是軍事方面，向清廷效忠獻策，協(xié)助清軍平定“三藩之亂”與統(tǒng)一臺灣；政治方面，入值內(nèi)閣與外任直省，襄助國政，成績顯著；以及學術(shù)方面，精研理學，造詣深厚。下面分別進行詳細解讀。

（一）克矢孤忠，獻計清軍

漢文碑文舉稱李光地“適當盤錯之時，特挺冰霜之節(jié)，初奏書于殿陛，克矢孤忠，繼贊畫于軍麾，備彰勝算。功成戡定，賞懋官階。”對應(yīng)滿文碑文，翻譯后作：“起初逆賊作亂之時，（李光地）秉持如同冰霜一般的義氣，先寫文書上奏令皇帝聽聞，能夠獨自盡忠。繼而在軍隊之處呈上計謀，清晰地得出取勝的機會。地方平定之后，入內(nèi)閣成為大學士。”相比漢文碑文，滿文碑文的內(nèi)容表達更為直接，揭示出關(guān)于李光地早年的兩件事，分別是協(xié)助清廷平定三藩之亂，以及獻計清朝平定臺灣。

康熙十二年（1673），三藩之亂爆發(fā)。靖南王耿精忠響應(yīng)在云南的吳三桂，于福建起兵，連克清朝府州縣。當時李光地擔任翰林院編修，正在故鄉(xiāng)福建安溪縣省親。康熙十四年（1675），耿精忠等派人招安，被李光地斷然拒絕。李光地于是趁機攜家眷躲避山中，同時將福建地方叛亂情況與建議寫于蠟丸中，派家人送到京師。康熙皇帝看到密折后十分感動，派專人打聽其消息。《清史稿·李光地傳》記：“上得疏動容，嘉其忠，下兵部錄付領(lǐng)兵大臣……師進駐福州，令都統(tǒng)拉哈達、賚塔等討鄭錦，并求光地所在。”康熙十七年（1678）六月，山賊蔡寅率領(lǐng)兵萬余人進犯安溪縣。李光地在當?shù)亟M織招募壯勇，令弟侄率領(lǐng)剿賊，協(xié)助保全縣城。十一月，李光地派人至軍中充當清軍向?qū)В⑴扇诵尥U道，接濟軍需，又恭迎大兵。鎮(zhèn)東將軍拉哈達稱贊其“矢志滅賊，實心為國，深為可嘉。”御制碑文中贊譽謂李光地“克矢孤忠”，由此可見一斑。

康熙十九年（1680），李光地由翰林院侍讀學士升任內(nèi)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當時清朝三藩內(nèi)亂基本平定，朝廷開始轉(zhuǎn)向關(guān)注臺灣問題。清朝初年，鄭成功收復臺灣，適逢南明朝廷滅亡之際，鄭氏子孫便偏安一隅，專心經(jīng)營臺灣。清廷此前多次派人招撫，希望鄭氏家族歸順清朝，但遭到對方拒絕。不久，臺灣政權(quán)內(nèi)部發(fā)生重大變動，鄭經(jīng)長子為馮錫范所殺，劉國軒、馮錫范等人擁戴鄭經(jīng)次子鄭克塽為王。李光地向康熙皇帝進言，稱“鄭錦（經(jīng)）已死，子克塽幼弱，部下爭權(quán)，宜急取之。”并且，他推薦熟悉海軍的施瑯擔當平臺重任。康熙皇帝聽取了他的建言，不久便派施瑯出兵臺灣，擊敗鄭氏家族，實現(xiàn)了收復臺灣的大業(yè)。

康熙皇帝看重李光地之才，待其寬厚。后來李光地因舉薦非人而被參奏，本該治罪之時，康熙皇帝卻說“（李光地）念其任學士時，凡議事不委順從人。臺灣之役，人皆謂不可取，李光地獨言可取，此其所長。除此事外，別無妄奏之處，姑從寬免。”

（二）襄助國政，成績顯著

御制碑漢文第二部分敘述李光地從政經(jīng)歷時，記錄內(nèi)容為：“入長中禁之詞臣，出貳夏官之邦政。總文柄者二載，秉節(jié)旄者七年，歲月滋深，委寄逾重。凡茲敡歷，各著賢勞，擢登喉舌之司，簡在均衡之地，居心翼翼，期素履之不渝，奉職孜孜，務(wù)遠猷之入告。”言之隱晦。相比之下，御制碑滿文部分敘述更為直白，將李光地的主要職任履歷清楚地介紹出來。滿文部分的翻譯為：“隨即接受調(diào)遣，管轄翰林院事務(wù)。又補放了兵部侍郎。管轄兩年官學之事，于巡撫之職任用七年。長久以來依靠委托之時，每認皆勤奮行事。升任吏部尚書后，抬舉為大學士。此后小心翼翼，不改變原來行事，誠心盡職，只管將遠謀上奏。”

康熙二十五年（1686），李光地擔任翰林院掌院學士兼禮部侍郎。二十八年（1689），擔任兵部侍郎。期間還擔任工部侍郎、提督順天學政等職。學政，俗稱“學臺”，掌一方文化教育。當時，湖廣總督郭琇曾痛陳學政積弊，稱學政貪贓，提問督撫，需索陋規(guī)，應(yīng)視貪贓治罪。李光地主管順天學政期間，大力整頓學務(wù)。一方面，李光地以身作則，摒除貪贓腐敗等弊習，對于私情妥請一應(yīng)拒絕。同時勸導士子勤習經(jīng)書古文，刊刻程朱理學書籍，宣傳誦習之風，因此士風得到改善。據(jù)《福建通志》記載，“都人士拘俗學，通經(jīng)力古者少。光地諭生童，有能誦三經(jīng)及古文百篇以上者，稍有文藝，并加擢拔，士風以振。”

康熙三十七年（1698），李光地出任直隸巡撫。在直隸，李光地主要功績在于治理水患。康熙年間，京畿一帶水患嚴重。北有永定河，南有子牙河，因治理不善，屢屢為害。皇帝特賜河名“永定”，以祈求河患永定之意。康熙三十八年（1699），李光地會同河道總督王新命勘察子牙河流域河道。李光地上疏進言，請疏浚漳河入衛(wèi)水歸運河之支流與老漳河支流，在完固口修筑河堤，同時請求豁免因修河所占民田貢賦。三十九年（1700），李光地奉命于獻縣兩岸筑長堤，又在靜海縣開新河，引水入淀。自此子牙河下游順暢無水患。之后，李光地再奉命修永定河。工竣后皇帝親臨視察，夸贊其辦事勤奮，恪盡職守。康熙四十二年（1703），李光地兼任吏部尚書，四十四年（1705），擔任文淵閣大學士。

（三）精研數(shù)理，造詣深厚

在碑文第三部分論及李光地的學術(shù)造詣時，漢文部分稱，“至于專勤好學，博洽多聞，徧窺秘府之珍函，詳究遺經(jīng)之奧旨。朕久翫羲文之易，獨窮理數(shù)之原，惟爾虛衷。隨時請益，每共研尋終始，辨析精微，嘗累日而未休。恒他人所莫解，君臣之契，特有深焉。”相對應(yīng)之下，滿文部分更是直抒康熙皇帝之胸臆，追憶二人君臣情深。翻譯如下：“（李光地）專心勤學，廣泛透徹聽聞眾多，一起研讀內(nèi)府珍藏書籍，詳細推究遺留經(jīng)書深隱含義。朕推詳考究伏羲、文王的經(jīng)書，獨自研究理數(shù)的源頭，唯有你虛心，時常求教，研究一處始終，將詳細隱匿之處分辨，有時累日不能停止。這并非他人能曉得，我們君臣之間彼此相知，屬實非常深了。”

李光地入值文淵閣時，正值康熙皇帝潛心理學、歷算數(shù)學之時。李光地投皇帝所好，在學術(shù)上與皇帝有頗多交流，并多有親自效勞之舉。康熙皇帝主持編纂《朱子全書》《周易折中》以及《性理精義》等書，都是李光地幫忙校對整理，他隨時伺候在君側(cè)，備與皇帝研討理學知識。在數(shù)學、歷算方面，李光地與皇帝也交流頗深。康熙四十二年（1703），康熙皇帝賜給李光地《幾何原本》、《算法原本》，李光地研讀后與康熙皇帝交流讀書心得。《榕村續(xù)語錄》記載，李光地多次向?qū)W者潘耒請教歷算知識，以充實自身并不充裕的知識儲備。經(jīng)過潛心研究，李光地能夠與康熙皇帝深入交流學習心得。李光地言：“圣訓所謂中比例者，蓋以一與十相乘開方至二十余次得真數(shù)之二，以一與十之假數(shù)用相并折半法亦至二十余次……此數(shù)表之根原，非圣明孰能啟其奧秘。”此外，康熙皇帝欲延攬飽學之士以充國用，李光地唯才是舉，推薦梅文鼎、張沐、李頤等人，這些人都成為了清前中期著名學者，為清朝學術(shù)事業(yè)的繁盛貢獻出重要的力量。

四、余 論

通過滿漢文對照釋讀的方式，可以對李光地的一生有較為清晰的認識。可以說，李光地才華出眾，一心為國，在政治、軍事、學術(shù)方面多有貢獻。其實，對于李光地，也有很多負面評價。《清史稿·李光地傳》指出，李光地為官“得君最專，而疑謗叢集”。王思治等人也指出，李光地因蠟丸案賣友求榮，奪情在任守制不奔母喪，以及外婦之子來歸等事，為后人所非議。

但從御制碑來看，這些事跡并未記載在內(nèi)。可見，清廷力圖維護李光地光輝的個人形象。誠如前人學者所指出，評價歷史人物的形象，要結(jié)合其身處的時代背景進行考慮。康熙皇帝在御制碑中對于李光地大加贊揚，高度肯定了其為清朝所做出的貢獻，其個人努力以及與康熙皇帝深厚的君臣情誼誠然是重要的因素，李光地一生為官，難免在一些事情上犯錯誤，但是康熙皇帝念其君臣情誼，多次對其進行寬免。另外，也要考慮清朝的現(xiàn)實政治需要。碑文漢文部分開題即已指出，“國家承弼之任，仰參萬幾，必資宿望舊臣，俾以典領(lǐng)，其有左右宣力，朝夕論思，生則紀績于旂常，歿則垂光于琬琰。凡以勵庶官，貽來禩也。”康熙朝晚年吏治松弛，貪墨橫行。朝廷褒獎李光地，贊揚其兢兢業(yè)業(yè)為國貢獻，正是想以此能夠激勵官場后輩，希望他們能夠像李光地一樣為國效力。

這通康熙御制李光地墓道碑，印證了官方正史對其人物的積極評價，反映出清朝官方對于李光地人物的態(tài)度，是研究李光地人物形象的重要材料。

注釋：

[1]希達：《泉州新發(fā)現(xiàn)李光地墓道碑》，《泉州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李光地墓道碑現(xiàn)身安溪》，《泉州晚報》2009年7月4日，http://www.qzwb.com/gb/content/2009-07/04/content_3100639.htm。

[2]相關(guān)研究，陳梧桐：《論李光地為清初統(tǒng)一事業(yè)的貢獻》，《清史研究》1993年第1期；鄧孔昭：《李光地、施瑯、姚啟圣與清初統(tǒng)一臺灣》，《臺灣研究集刊》1993年第1期，肯定了其在清朝平定三藩與統(tǒng)一臺灣過程中發(fā)揮的積極作用，也指出其助長放棄臺灣的歷史局限性。王思治：《李光地簡論》，《清史研究》1993年第1期；陳祖武：《論李光地的歷史地位》，《清史研究》1993年第1期，雖強調(diào)李光地人物積極的歷史作用，但也指出，其生前身后有多遭物議的一面。

[3]（清）郝玉麟監(jiān)修：《福建通志》卷45，欽定四庫全書本，第60頁。

[4]《清史稿校注》，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第11冊，第8539頁。

[5]《清圣祖實錄》卷74，康熙十七年六月辛未，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冊，第948頁。

[6]《清圣祖實錄》卷78，康熙十七年十一月己亥，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冊，第991頁。

[7]《清史稿校注》，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第11冊，第8540頁。

[8]《清圣祖實錄》卷134，康熙二十七年三月壬寅，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5冊，第457～458頁。

[9]《清史稿校注》，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第11冊，第8689頁。

[10]（清）郝玉麟監(jiān)修：《福建通志》卷45，欽定四庫全書本，第61頁。

[11]（清）李光地：《榕村集》，卷 29，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97 年，第 873 頁。

[12]《清史稿校注》，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第11冊，第85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