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丹
(閩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漳州363000)
安琪是我國著名的中間代女詩人,新世紀十佳青年女詩人,福建漳州人。安琪的詩歌在我國影響廣泛,《奔跑的柵欄》《極地之境》等多部詩集深受廣大讀者喜愛。安琪詩歌語言清新,意象豐富,追求口語化的真實感,不落俗套,善于創新,常常出奇制勝。旁逸修辭是“說話或寫文章時,有意離開主題而加以風趣幽默的插說、注釋或補充,這些插說或注釋看似畫蛇添足、無關痛癢,但卻能增強語言的情趣的一種修辭方式。”旁逸是一種形式超常的修辭方式,從當前修辭學論著中的有關旁逸修辭的研究來看,旁逸多出現在小說、散文、戲劇、相聲中,詩歌少見,可以說中間代詩人安琪詩歌首當其沖。一般來說,詩歌追求精煉簡潔,往往舍棄在詩意或結構方面無關緊要的語句,而在安琪的詩歌尤其是長篇組詩《輪回碑》中我們發現其大量運用旁逸性的語句,多以括號加注于主體詩句后,給人以全新的感受。北京大學龍協濤教授在《論文學語言的變形美》指出:“詩就是通過對日常語言規范的超越或反叛而獲得自己的‘詩性’。”闕明坤、繆葉紅在《從詩歌語言變異看詩歌的詩性特質》一文也認為:“詩歌語言的本性在于力避陳言、標新立異、化腐朽為神奇,進而不斷創新。”安琪的詩歌創造性地使用旁逸修辭,在看似隨性的插說或補充或注釋中巧妙地對一些現象進行解剖、評析和戲謔,以大膽的聯想和出奇制勝的邏輯和語言,淋漓盡致地抒情達意,別有一番情趣。安琪詩歌中旁逸的修辭現象值得我們進行深入探究。
安琪詩歌的旁逸修辭根據其表達作用大致可分為評價性旁逸、抒情性旁逸、聯想性旁逸和補充說明性旁逸四種類型,這些旁逸修辭在形式上主要通過括號進行插說、注釋或對話展開。
評價性旁逸是在主體詩句后用括號插入一些語句,對詩句中提到的人物或事物進行簡短的評價,明確表達詩人觀點和態度。例如安琪著名的長篇組詩《輪回碑》第十四首《控制論正快速制成餡餅》其中的詩句:
我第一次在大百科全書里迷路
抱著果子魚,等待瘟疫侵襲
貧民努力使自己成為奴隸
他們發明一種柔軟哲學,類似于
馬王堆女尸的陰影(我將實事求是地說
它是世界上最古怪的女人)
上例在主體詩句“馬王堆女尸的陰影”之后用括號加入旁逸的語句:“我將實事求是地說,它是世界上最古怪的女人”,通過此旁逸句對前面提到的“馬王堆女尸”進行評價議論,表明詩人的看法,宣泄內心情感。
安琪發表在《中間代詩全集》的一首著名的長詩《任性》,其中也有不少旁逸現象,例如:
他在依次發言的第七位
他在第七位的發言顯示他有美好的未來
(發霉的未來)
上例括號里的句子就是旁逸句,用“發霉的未來”對前面主體詩句中“美好的未來”進行評價性旁逸,生動地諷刺了第七位發言者的陳詞濫調,巧妙風趣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又如安琪長篇組詩《輪回碑》第三首《杜撰一個黃昏》其中的詩句:
戰爭提著風的頭骨
表演野獸伎倆。(有太多恐懼尖叫。)
此例括號里的旁逸句“有太多恐懼尖叫”對前面提到的戰爭進行了生動的評價,通過貶義的語句表明了詩人對戰爭的否定態度。
這種評價性的旁逸往往有助于表明作者情感態度,有了旁逸句,詩句愛憎感情色彩更鮮明。
抒情性的旁逸一般是在主體詩句后用括號加入一些語句,這些語句以旁人的身份對前面的主體詩句進行肯定和渲染,多是通過重復前面的語句盡情抒發情感,從而達到語言宣泄的快感。例如安琪(2005年)發表在《詩刊》的一首詩《眼睛閉上》(節選):
你見過海在青年的成長里茁壯
在一條江里慢慢匯入寧靜
至為深遠的感覺排除現實的元素好暖和
好比眼睛閉上看見的一切
它們多么像是真的
(是的,這一切多么像是真的)
上例詩中最后用括號插上一句“是的,這一切多么像是真的”,對前面主體詩句提到的“多么像是真的”進行反復運用,通過復疊的語句進行抒情性旁逸,對前面的想法作進一步評價和肯定,充分抒發了自己的所思所感。抒情性旁逸往往利用復疊的語辭使語言富有節奏感和感染力,有如歌曲的二重奏,聲音回環蕩漾,富有節奏感和音樂美,讀來朗朗上口。
又如安琪的短詩《意外》的前四行詩句:
我越來越管不住我的身體了
(是的,管不住就讓它爛吧
爛吧,爛吧!)
可是我管住了我的眼淚(多么悲慘!)
這首詩總共只有十行,而這前四行卻用了兩處括號進行旁逸,旁逸句占了大半。首先在主體詩句后括號里的旁逸語句“是的,管不住就讓它爛吧爛吧,爛吧!”通過對上句提到的“管不住”進行復疊與延展,對作者管不住身體進行議論與吶喊,接著又對“爛吧”進行反復運用,渲染了情感。而在最后一句主體詩句“可是我管住了我的眼淚”后又用括號插入評價式旁逸——“多么悲慘”,通過穿插旁逸的語句,盡情抒發了詩人的感受與思緒,風趣別致地表達了作者的情感與評價。
聯想式旁逸是在主體詩句后以質疑或對話的形式旁逸,通過括號內的旁逸語句展開文化聯想,表達文化情緒或文化理念。旁逸聯想的語句往往意象豐富,兼及古今中外,富有跳躍性。安琪詩歌巧妙通過旁逸創設文化語境,展開奇思妙想,較好地激活詞語的全部潛能。例如安琪著名的長篇組詩《輪回碑》第一首《無腿寡婦》其中的詩句:
汽船的濃煙是用胸脯做的
(你是說,曹雪芹和女媧在干非法勾當?)
石頭的胎兒
企圖接近松脂和乳劑混裝箱
自動主義寫法被稱為“老鼠睡袍”
(真正有力量的胡須曾受到總理嘉獎)
結構度明朗些 不依賴道德偏見
(你忘了金斯堡的裸體?)
旁逸修辭在安琪的長篇組詩《輪回碑》中運用廣泛,可謂信手拈來,隨處可見。安琪的《輪回碑》是由三十首合成的組詩,每首詩都有豐富的文化意象、文化情緒、文化理念。作者巧妙通過旁逸修辭展開奇想,宣泄文化情緒。上例便是勇于突破常規,通過括號旁逸,由主體詩句跳躍而出,聯系古今中外多種文化意象展開豐富的聯想,既聯想到中國近代作家曹雪芹,又聯想到古代的神話人物女媧,還聯想到國外畫家達利的胡須以及到金斯堡的作品。正如吳投文在《論“中間代”長詩寫作的創造空間》一文中所言:“脫出常軌的邏輯和聯想,以及詞語的暴力性組合,可能使讀者產生某種閱讀障礙,但透過詩中對當代精神變異的深度解剖和對荒誕世相的刻意放大,長詩的基本主題指向仍然清晰可辨。”安琪的詩歌便是通過大膽的聯想與跳躍性的組合以達到獨特的表達效果。張愛峰在《讀安琪〈輪回碑〉有感》一文中認為:“后現代主義文本中的很多句子帶有很大的隨機性,我相信安琪的作品也是如此。為了達到某種語言宣泄的快感,而寫下某些對詩意而言并不重要的句子”。我們認為張愛峰所提到的對詩意不重要的句子就如本文提到的旁逸修辭的句子。旁逸修辭在后現代主義的語言表達中具有一定的作用和效果,能使得詩歌語言新奇而風趣,意象繽紛多彩,獨具特色。在安琪詩歌中聯想式旁逸語句多以第二人稱直接和詩句對話,通過對話形式插說旁逸,展開各種奇想,語言尤為幽默風趣。
又如安琪長篇組詩《輪回碑》第三首《杜撰一個黃昏》其中的詩句:
墓碑像更具活力的蜻蜓
極為興奮,用茉莉和水仙澆筑頭臉
(魯迅爺爺,你的花還撿得起來嗎?)
上例詩歌由墓碑上的茉莉花和水仙花聯想到魯迅的作品《朝花夕拾》,通過括號加入旁逸的問句“魯迅爺爺,你的花還撿得起來嗎?”大膽跳出主體詩句進行對話,以童真的語氣展開跳躍性的聯想,巧妙地由“茉莉花和水仙花”聯想到魯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并直接跳躍到與魯迅的對話,跨度大,然而思路可尋,含蓄而生動地宣泄詩人的文化情緒。
又如安琪的長篇組詩《輪回碑》第二十首《布道書》其中的詩句:
石頭暴露成一張含糊的桌子
煙圈鉆進了它的決斗
布袋鼠披上平庸旅程 它的前途需要
提攜。(一間陶淵明書店是它的命。)
海倒提起來,一直到弄污天空的保險員
藍色與我的孤獨只有黃色的間隔
這首詩也是在主體詩句后用括號插入旁逸語句,展開文化聯想。旁逸的句子“一間陶淵明書店是它的命”具有較大的跳躍性,由上句布袋鼠的旅程聯想到中國古代詩人陶淵明的書,使接受者由此進一步聯想到陶淵明的游宦生涯及陶淵明崇尚世外桃源的作品。這種旁逸語句思維跳躍性強,語言富有張力,能打開讀者的思緒,促使讀者張開想象的翅膀,對詩句進行思索和回味。
補充說明性旁逸是對主體詩句所說的內容加以簡要的補充說明或描繪,雖然這種補充或注釋也許不是必要的,在結構和意義上不是必不可少的,但其目的主要是為了便于讀者解讀或增強語境感與情趣。例如安琪的詩《每個漁人都有一件腥味的衣裳》其中的詩句:
海浪拍打碼頭留下一件腥味的衣裳
漁人穿走了它,有多少海浪就有多少
漁人的新裝(帶著生死與共的腥味)
這首詩在“漁人的新裝”后面用括號加入補充說明性的旁逸語句“帶著生死與共的腥味”,具體而簡潔地說明了漁人的新裝不是一般而言的新裝,而是一種在帶有生死威脅的海水海浪沖擊下所具有的特殊腥味的新裝。詩人通過對漁人新裝之味道進行旁逸,含蓄說明了海上漁人經歷了多少海浪沖擊,歷盡了多少磨難和危險。有了旁逸的語句,讀者則能更好地解讀全詩的深刻內涵。
又如安琪的詩《運城鹽池》其中的詩句:
你看到的是
鹽池里的鹽(它們現在
還是水),我看到的是
蚩尤的血(它混濁的紅鋪展在
鹽池內)
公元前30世紀
兵和刀在這里相見
生和死在這里相見
上例詩句中括號里的旁逸句“它們現在還是水”用來說明為什么鹽池的“鹽”而詩人看到的卻是血,因為作者當時看到的鹽池里的鹽水尚未結晶,通過旁逸手段的補充說明,有助于讀者理解作者的想象和詩意。安琪在這首詩中有多處用括號進行說明旁逸,體現了女詩人語言表達的細密和對接受者解讀的重視。
安琪詩歌中有的補充說明性旁逸還運用簡短的比喻來對主體詩句作補充性描述與說明,生動形象,有利于讀者解讀詩情詩意。這種旁逸在表達效果上“有如佐料之于烹煮的作用”,有了它,詩句更加生氣盎然。例如安琪長篇組詩《輪回碑》第二十五首《十字架》其中的詩句:
你說,布魯諾在燃燒
(燃燒的布魯諾像一座博物館
從體內噴出直立的血液)
神父的教誨,堅貞的令人落淚的真理意識。
日子像太陽一樣流淌
(太陽每天都是舊的)
沿著卑鄙的案頭走下去,我的一生。
上例有兩處補充說明性的旁逸,第一處是“燃燒的布魯諾像一座博物館/從體內噴出直立的血液”,對主體句提到的“布魯諾在燃燒”進行補充和延展,通過比喻句的生動描繪與說明,使讀者對燃燒的布魯諾有了直觀的感受,形象地顯示出其悲壯色彩。第二處旁逸是“太陽每天都是舊的”,對上句提到的喻體“太陽”作別致的插說補充,此旁逸句與常人看到的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正相反,新鮮不落俗套,巧妙說明日子每天都是從舊的走向新的道理。
再如安琪的詩《秋光明媚好比草樹長到18歲》:
而秋光明媚好比草樹長到l8歲
(假如草樹如人)。哦秋光
帶來秋天的音信此信
寫在蔚藍的天上
秋光不是人造的
秋天的狀態不可言喻
一生要有一個時段享受秋天就像
一身要預備一個地方,存放秋光
上例括號里的旁逸句“假如草樹如人”是對上句比喻的喻體“草樹長到l8歲”進行補充說明,通過旁逸說明有助于讀者認知解讀,并通過比喻引導讀者由秋光聯想到草樹再聯想到人,使詩句意象過渡自然,既有助于讀者解讀,語言亦富有情趣。
旁逸修辭在中間代詩人安琪的詩中廣泛運用,除了上面提到的詩以外,還有《除夕有感》《天才畫像》《曹雪芹故居》《秋風將花光秋天的金幣》《越過秋天的黃葉來到獨南村》《每個漁人都有件腥味的衣裳》《致細雨中奔走在相親路上的你》《每個詩人一生都要給父親寫一首悼詩》《中央大街夜景》等等詩作。國內其他詩人較少運用,我們通過查閱發現,在中間代詩人徐江的詩中也有旁逸修辭的運用,如:徐江的詩歌《喝彩》在詩句中出現“喝彩”一詞后都要用括號加上旁逸的語句,如“喝彩/(加上口哨)”“喝彩/(加跺腳)”,詩中這兩處旁逸,通過括號插入“加上口哨”“加跺腳”對主體詩句“喝彩”進行補充描繪,使接受者對喝彩的氛圍有了更具體形象的感受,使人如臨其境,語言更有生氣。徐江的其他詩歌如《雁雀》《戴安娜之秋》也運用了旁逸修辭,但安琪詩歌使用旁逸修辭的頻率更高,涉及的篇數更多。旁逸修辭的靈活運用,是安琪詩歌的一個顯著的語言特色。
除了將旁逸修辭巧妙運用在在詩句中,安琪詩歌還嘗試將旁逸修辭運用在標題中。我們發現,安琪的長篇組詩《輪回碑》中三十首詩的標題后也全都用方頭括號進行了旁逸注釋,主要是對詩歌的主題內容、表現特點或語言體式進行補充說明或評價,使讀者易于解讀作品,同時又顯示出別致風趣的效果。如:第一首“無腿寡婦【有狐臭的奔跑】”,標題后方頭括號內的“有狐臭的奔跑”便是用旁逸對主題意象進行幽默的補充說明和評價;第二首“我生活在漳州【教條小說】”,標題后方頭括號內的旁逸語句是對詩歌內容進行自我評價;又如第七首“極其迷幻的信仰【卡夫卡文本】”,標題后方頭括號內的旁逸是對該詩的表現特點進行補充說明;第九首“白日夢【任命書】”,標題后方頭括號內的“任命書”是對該詩內容和語言體式的補充說明。第十六首“進入歷史的通行證【邀請函】”標題后方頭括號內的“邀請函”也是對該詩內容和語言體式的補充說明。
由上可見,安琪為首的中間代詩人善于利用并充分發揮旁逸修辭在詩歌創作中的積極作用,使詩歌語言別出心裁,富有彈力,令人刮目相看。
注釋:
[1]譚學純、濮侃、沈孟瓔:《漢語修辭格大辭典 》,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第177頁。
[2]龍協濤:《論文學語言的變形美》,《沈陽建筑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
[3]闕明坤、繆葉紅:《從詩歌語言變異看詩歌的詩性特質》,《探索與爭鳴·理論月刊》2006年第5期。
[4][5][6][9][10][13]耿立:《21 世紀中國最佳詩歌》(2000-2011),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 356 頁,第 346 頁,第344頁,第346頁,第362頁,第366頁。
[7]吳投文:《論“中間代”長詩寫作的創造空間》,《湖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
[8]張愛峰:《讀安琪<輪回碑>有感,[DB/CD]http://blog.sina.com.cn/s/blog_468dcdec01000b9q.html2007-09-01
[11][12]譚永祥:《修辭新格》(增訂本),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