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文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福州,350007)
《牡丹亭》是湯顯祖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他“臨川四夢”中最為得意之作。自問世以來便大受歡迎,不斷被改編上演。莆仙戲歷史悠久,源于唐,成于宋,盛于明清,閃光于現代。與梨園戲、閩劇、高甲戲、薌劇并稱為福建五大劇種。莆仙戲作為地方戲曲,也對明清傳奇《牡丹亭》作出了改編,馬建華先生著作《莆仙戲與宋元南戲、明清傳奇》及論文《鳧短鶴長 各有攸當——莆仙戲〈牡丹亭〉與湯顯祖〈牡丹亭〉小議》均論及了二者間的關系,是本文重要的研究前提。莆仙戲藝人將湯顯祖本《牡丹亭》改編為十出,保留了主要情節,但在情節的設置、人物形象的刻畫上有所不同,人物的賓白也更加具有民間色彩。本文將以《莆仙戲傳統劇目叢書》中收錄的《牡丹亭》劇本為研究對象,探討其改編特色。
湯本《牡丹亭》共五十五出,為了舞臺演出的需要,莆仙戲《牡丹亭》將其簡化為十出,包括《柳生首出》《賞士入冠》《夢魘得病》《梅觀棲身》《庵裹幽會》《返魂私奔》《夫婦分散》《母女相會》《柳生受綁》《褒封團圓》等。莆仙戲《牡丹亭》保留了原作的主要情節,并且在情節設置上更為緊湊。
莆仙戲《牡丹亭》從柳夢梅上場開始演起,柳夢梅的家世背景與湯本中并無二致。但他在第一出戲中就決定上京趕考。值得注意的是,與湯本不同,柳夢梅在此時并未夢到梅花樹下立著的美人杜麗娘,更沒有因夢改名為“夢梅”的情節。在莆仙戲中,柳夢梅的夢在第四出《梅觀棲身》中才出現,柳夢梅在梅花庵安定下來后,才提及前日在客棧當中,夢見一位美人,與他在牡丹亭梅樹之下相會。《牡丹亭》中柳夢梅和杜麗娘的夢堪稱是劇目的一大線索,湯本《牡丹亭》中柳夢梅一開始就夢著了杜麗娘,而麗娘在第十出《驚夢》中才做了與柳生相會的夢,情節上未免相隔太遠。而莆仙戲《牡丹亭》對于這一情節的處理則更加適合舞臺演出,使觀眾更容易注意到這兩個夢之間的關聯。
在柳夢梅決定上京趕考,并在途中接受了苗舜賓的資助后,敘事線便轉到了杜麗娘一邊。湯本中用了不少筆墨來交代杜麗娘的生活背景,描寫了杜麗娘在封建家庭中所受到的種種束縛:杜寶夫婦對她的訓斥、腐儒陳最良對她的教誨,更為重要的是寫出了杜麗娘在深閨的寂寞和處于青春的憂郁,但這些在莆仙戲《牡丹亭》中都一筆帶過。莆仙戲中,杜麗娘在登場不久后便來到花園中,在夢神的指引下入夢與柳夢梅相會,至于夢中的男女之歡,戲中并未出現。杜麗娘夢醒后便病倒了,身體愈發孱弱,畫下自己的自畫像后,不久便病逝。這里的情節與湯本基本一致。但在麗娘病逝后,莆仙戲直接省略了麗娘魂飄至陰曹地府,判官放其魂魄歸去的情節,而是直接寫到柳夢梅拾畫,柳、杜二人在梅花庵中相會,二人情定終身。杜麗娘在柳夢梅與石道姑的幫助下還魂,三人一起上京。
另一邊,杜寶奉旨前往淮陽抗敵,在途中與杜母失散。湯本《牡丹亭》以柳、杜二人的愛情為主線,穿插著杜寶抗金的副線,莆仙戲《牡丹亭》中這條副線同樣存在,但弱化很多。湯本中用了《虜蹤》《牝賊》《繕備》《淮警》《移鎮》《御淮》《寇間》《折寇》《圍釋》等九出戲來表現南宋與金之間的戰爭,把柳、杜二人的愛情故事放在這樣一個戰亂的時代背景下,使作品有了更深的現實意義。而莆仙戲《牡丹亭》中僅用只言片語便將抗金場面一語帶過,李全與其妻楊娘娘率兵攻打淮陽城,置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的情節,杜寶抗敵、陳最良勸降李全夫婦等情節皆被刪去。湯顯祖在原作中想表現的不僅僅是柳、杜二人間純粹的愛情故事,他將故事設置于戰亂的時代背景下,構筑了一組宋金戰爭、朝廷平亂的副線,表現出他對歷史和現實的思考。而莆仙戲《牡丹亭》將其刪減,更多是出于對演出時間和規模的考量,將杜寶抗金的副線弱化,能有效地突出主線,使劇情更好地為男女主人公服務。
莆仙戲《牡丹亭》中杜母與杜寶失散后,與春香趕赴京都,打算在京都暫且住下,再慢慢打探杜寶的消息,不料卻遇到了同在京都的麗娘,母女重逢,喜不自勝。此時柳夢梅卻去往淮揚,欲探聽岳父岳母的消息。與湯本相同,柳夢梅在見到杜寶后,同樣被杜寶當成盜竊杜麗娘墓棺之賊,受盡杜寶的懷疑與打罵,當欽點柳夢梅為狀元的圣旨到淮揚時,誤會才得以解除。但與湯本不同的是,莆仙戲《牡丹亭》中,圣上除了欽點柳夢梅為狀元外,同時還命他奉旨掛帥,收服金兵,柳夢梅與杜寶成功打退金兵,立下大功,柳夢梅也因此得到了杜寶的肯定,答應了柳夢梅與麗娘的親事。在最后一出《褒封團圓》中,圣上封柳夢梅為兵部尚書,榮封三代,杜寶也并未懷疑麗娘的身份,而是應允二人的婚事,柳、杜二人順利拜堂完婚,全劇大團圓結局。莆仙戲《牡丹亭》對湯本最后幾出情節的改動有其合理性,增添了柳夢梅在戰場上立下大功的情節,從而讓杜寶肯定了柳夢梅的才能,順理成章地接受了柳夢梅這一賢婿。
縱觀全劇本,可以看出莆仙戲《牡丹亭》對湯顯祖《牡丹亭》的刪改不少,全劇以柳、杜二人的愛情故事為中心內容,與此無太大關聯的情節盡數刪去。湯顯祖的《牡丹亭》共五十五出,如若全部在舞臺上一一敷演,需要花上兩天兩夜的時間,故后世的改編本常對原作的情節進行刪削、合并,使其在有限的演出時間內上演完整的故事。莆仙戲《牡丹亭》也采用了這種方法,將原作五十五出的情節壓縮至十出,弱化了宋金戰爭的副線,突出主要的情節,全劇緊緊圍繞男女主人公展開,演出時舞臺節奏加快,高潮迭起,更加符合觀眾的審美趣味。
湯本《牡丹亭》共五十五出,為了舞臺演出的需要,莆仙戲《牡丹亭》將其簡化為十出,包括《柳生首出》《賞士入冠》《夢魘得病》《梅觀棲身》《庵裹幽會》《返魂私奔》《夫婦分散》《母女相會》《柳生受綁》《褒封團圓》等。情節的大量簡化使得莆仙戲《牡丹亭》中的人物形象發生了不同程度的變異。
杜麗娘可謂是湯顯祖《牡丹亭》中最為出彩的一個人物,她最動人之處在于對封建禮教的反抗與對“情”的勇敢追求。作為一個處于深閨中的花季少女,她渴慕愛情,向往美好,在花園中一場驚夢,竟悵然若失,因病致死。死后仍念念不忘,魂游時重游故園,遇見柳夢梅,毅然以鬼魂之身與柳夢梅結合。重生后面對杜寶的百般阻撓,她在殿前據理力爭,終于與柳夢梅終成眷屬。杜麗娘在湯顯祖的筆下顯得那么果敢、堅毅,勇于追求愛情。湯本中的杜麗娘近乎一個理想人物,她突破了以往戲曲中常見的閨閣少女形象,成為了“情”的化身。
而在莆仙戲《牡丹亭》中,杜麗娘這一人物形象俗化傾向明顯,她身上的理想主義色彩褪去了不少,轉變為一位俗世中想覓得良人的普通閨閣少女。杜麗娘在第三出戲《夢魘得病》中首次登場,她一上場就唱道:“奴桃夭及時,只望良緣,配成佳偶。今未知自久(何時)得遇才郎,正足奴心愿。”唱出了她內心對婚姻的向往與期盼。莆仙戲《牡丹亭》刪去了湯本中《訓女》《延師》《閨塾》這幾出戲,弱化了杜麗娘在閨閣中所受到的種種束縛,她和大多數戲曲作品中的閨閣小姐一樣,想覓得一位如意郎君,與自己廝守終身。而湯本中尤為重要的兩出戲《驚夢》《尋夢》的內容在莆仙戲《牡丹亭》中也僅剩下片段,杜麗娘在《驚夢》中所唱出的對禮教的不滿、對春光的感嘆、以及虛度青春的悲嘆,在莆仙戲《牡丹亭》中盡數不見,只剩下只言片語來表達她處于青春期的憂郁。湯顯祖筆下的杜麗娘最珍貴之處就在于她自我意識的覺醒,她從一個大家閨秀轉變為不斷追逐愛情的戰士,這中間的變化并非一蹴而就,其心理轉變是細膩并緩慢的。莆仙戲將這一部分大量刪減,令原作中血肉飽滿的杜麗娘俗化不少。
此外,莆仙戲《牡丹亭》中將柳夢梅與杜麗娘在后花園的結合直接略去,二人在梅花庵幽媾的情節也做了暗場處理。杜麗娘的“至情”表現在她敢于遵循自己的內心欲望,在夢中與柳夢梅行云雨之歡,還魂后也數次與柳夢梅幽媾。杜麗娘追求的是人的自然要求,“天然之情”,也就是“欲”:性欲、情欲,而不僅僅是男歡女愛的美滿婚姻。杜麗娘對人本性的欲望不加掩飾,她的“至情”沖破了理學的枷鎖,顯得尤為動人可貴。湯本《牡丹亭》中對情欲的描寫是必要并且有其重要意義的,正如葉長海先生所說:“《牡丹亭》雖曾依托于血肉情欲,但它不為血肉情欲所拘限,不沉落于此,而是超越血肉情欲,體現出一種精神,一種意志自由的精神。但莆仙戲《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并沒表現出她對情欲的渴望,她以鬼魂之身重遇柳夢梅后,唱道:“不必自猜疑,奴也非天妃;與君相結合,前已在夢里;君今旦果有意,何況就此相結羅(締結婚姻)。”接著又說道:“奴本有意,君也有情,本欲付托只終生,一段良緣夢里成。”杜麗娘重遇柳夢梅后看出了柳夢梅對自己同樣有情,多次表達了自己想托付終身、與他締結婚姻的愿望。
莆仙戲中的杜麗娘被塑造為俗世中一位想覓得佳偶的普通閨閣小姐,俗化傾向明顯,而不像湯顯祖筆下的杜麗娘,一舉一動皆是“至情”的化身。
杜寶在湯本《牡丹亭》中也是一位著墨較多的角色,他在《牡丹亭》中擁有多重的身份,人物形象立體飽滿。作為封建階級的大家長,他嚴格要求杜麗娘,希望她“他日到人家,知書達理,父母光輝。”雖然嚴苛,但對杜麗娘也是極為疼愛的。作為地方官員,他勤政愛民,在地方的政績也不錯,“管治三年,慈祥端正,弊絕風清”。此外,杜寶還是一位有勇有謀的將帥之才,金兵入侵時,他成功抵御了李全的騷擾,之后更是成功勸退賊兵。
但杜寶這一人物形象歷來被眾人所詬病,主要原因是杜寶在杜麗娘還生后的種種行為引起了讀者的不忿。當柳夢梅帶來杜麗娘重生的消息后,杜寶堅決不信,認為“此乃妖孽之事。為大臣的,必須奏聞滅除為是。”而之后親眼在殿前見到活生生的杜麗娘時,還認為她是“花妖狐媚,假托而成。”原作中的杜寶形象有其復雜性,他是頑固派的代表人物,死而復生這件事對于他來說太過靈異,而女兒對于婚姻的自由追求更是讓他無法接受,他寧愿要一個死去的清白的杜麗娘,也不愿要眼前的這個活生生卻失去貞節的女兒。
莆仙戲《牡丹亭》中杜寶的性格特征則稍顯扁平,不似原作復雜。陳最良帶來杜麗娘之墓被開的消息后,雖然杜寶一開始聽信陳最良的話,認為柳夢梅是盜杜麗娘墳墓之人,但當欽點柳夢梅為狀元并命他收服金兵的圣旨到來時,杜寶便對他的身份不再存疑,命左右將柳夢梅綁放了。此時的柳夢梅還有些不滿,說道:“且也,瓦只捆,今金鑾殿請天子來放。”杜寶主動放低身段,勸解道:“狀元須諒情,是瓦自不明,圣上命掛帥,收伏許金兵。”柳夢梅仍不依不饒,杜寶接著給出甜頭,說道:“何必認真,據你所言小女已復為人,那翁婿到底相親,愚眾有錯須自認。”這里杜寶已經相信杜麗娘還生的事實,并承認了柳夢梅的女婿身份,之后和柳夢梅并肩作戰,收復金兵。得勝回朝后杜寶與杜母都對柳夢梅這個女婿十分滿意,杜寶在殿前也并未懷疑杜麗娘還生之事。莆仙戲《牡丹亭》對杜寶這一人物形象刻畫得較少,弱化了杜寶抗金的副線,同時也刪去了杜寶與柳、杜二人在殿前爭辯的沖突矛盾,莆仙戲中的杜寶不再作為封建勢力的代表,人物的性格特征變得稍顯扁平。
石道姑在湯本《牡丹亭》中雖然只是一個次要人物,但她推動著故事情節的發展。杜麗娘魂游時,在石道姑的幫助下還陽。之后,在石道姑的主持下,柳、杜二人成了親事,三人一起乘船前往臨安。石道姑的身世在《道覡》中曾有交代,她也曾婚嫁過,但因為先天的缺陷無法取悅丈夫,丈夫娶小后便無她的容身之地,只好出家做了道姑。石道姑雖是個石女,但她內心深處仍然向往并尊重美好的愛情。石道姑對柳、杜二人的幫助,出發點是讓有情人終成眷屬,也是為了彌補自己人生的缺憾。
莆仙戲《牡丹亭》中的石道姑同樣承載著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作用,但石道姑的人物形象更加詼諧化。莆仙戲中的石道姑并不像湯本一樣,沒有太多的猶疑就答應了柳夢梅的請求。莆仙戲《牡丹亭》此處的情節是,柳、杜二人商議還生的事宜時恰好被石道姑聽見,杜麗娘在石道姑面前現身并乞求她明日能幫自己還生,這里的石道姑同樣以“律有明條”拒絕,之后三人的對話更偏向于插科打諢:
(旦白)道姑嚇。
(又唱)奴準定明日回生,煩蒙道姑辦理一切。若得還陽,感激大德。
(僮、姑插白)唩嚇,今實實有圣羅(方才實實有靈呀),瓦驚,瓦卜走。
(旦白)道姑肯替奴幫手嗎?
(姑白)咽毀,瓦驚,瓦伾敢。
(旦白)你伾肯,瓦掿(惹,作弄)你頭痛。
(姑白)噯號,去羅去羅,肯啰肯啰。
杜麗娘哀求石道姑幫助她還生,但石道姑覺得杜麗娘還生之事太過靈異,不敢幫她。杜麗娘便威脅石道姑,若不肯幫自己,便日日煩著她,惹得她頭痛,石道姑只好答應。這里的賓白頗具趣味,有一定的喜劇效果。有趣的是,在杜麗娘還生之后,石道姑一直想撮合他們二人,先是對柳夢梅說:“秀才嚇,今共小姐磨一甲(撫摸一下)。”被杜麗娘拒絕,她認為成人后應要遵循體例。石道姑接著又說:“小姐休如是,同是一家人,到底是夫妻,何必拘體例。”之后便自告奮勇當媒人,讓他們先行成親。莆仙戲中的石道姑沒有湯本中坎坷的身世背景,她對柳、杜的幫助更多是出于自己的良善而非自己對世俗幸福的向往。石道姑的形象在莆仙戲中少了一些文化內涵,但多了一些趣味性與詼諧性。
莆仙戲《牡丹亭》中的人物形象發生了不同程度的變異,人物的性格特征變得單純而不似原作那樣厚重,究其原因,可歸納為以下三點。
莆仙戲《牡丹亭》中人物形象發生變異的根本原因是劇作篇幅的縮減,原作《牡丹亭》共五十五出,如若全部在舞臺上一一敷演,需要花上兩天兩夜的時間,故后世的改編本常對原作的情節進行刪削、合并,使其在有限的演出時間內上演完整的故事。莆仙戲《牡丹亭》也采用了這種方法,將原作五十五出的情節壓縮至十出,弱化了宋金戰爭的副線,突出主要的情節,全劇緊緊圍繞男女主人公展開,演出時舞臺節奏加快,高潮迭起,更加符合觀眾的審美趣味。
但大量的刪減也使得人物形象發生不同程度的改變,如陳最良、杜寶、春香等配角的形象扁平化,不似原作豐滿。對于主人公杜麗娘的刻畫,更偏向于民間趣味,莆仙戲改編本將原作中杜麗娘內心的細膩描寫一筆帶過,未將原作中表現杜麗娘內心情思的曲子盡數唱出,一是演出時間有限,二或許是為觀眾考慮,莆仙戲作為福建的地方戲,念白基本以莆田方言為主,原作中的曲詞固然優美且充滿詩意,但無法迎合觀眾的審美需求,因此不得不做出刪減。
馬建華先生在他的著作《莆仙戲與宋元南戲、明清傳奇》中曾論述道:明清傳奇與莆仙戲,從總的性質上說兩者是精英文化、文人戲曲與平民文化、民間戲曲的關系。精英文化并不能直接轉化為平民文化,其中必須經過傳播的途徑和方式。傳統戲曲如何在當代煥發出強大生命力,一直以來是戲曲改編者所思考的問題。而傳統戲曲進入地方的過程,也可窺見地方文化和民間審美對文人戲曲的解構取向。莆仙戲《牡丹亭》刪除了湯本中以情為主的曲目,曲詞更加通俗易懂,人物形象趨于世俗化、詼諧化,這也顯現出地方戲改編的尚事、尚俗、尚趣之特征。莆仙戲《牡丹亭》將湯本中表現人物細膩心理的曲詞大幅刪減,更注重事件本身的敘述。而為了符合民間審美,改編者在人物身上增加了一定的笑料,滿足了舞臺的娛樂性需求,這一定程度上也導致了人物形象的變異。
莆仙地區自古以來便重視文化教育,自唐代以來便是福建的文化重心之一,素有“進士之鄉”的稱號。在明代的福建省鄉試中,莆仙地區出現了科甲鼎盛的局面。特別是明景泰四年(1453)癸酉科,全省錄取舉人90人,莆人中舉者46人,占全省鄉試中試的半數多,八閩為之轟動,時有“一邑半榜”之譽。文教興盛的莆仙地區形成了儒風盛行的地域文化,士大夫恪守傳統的道德準則,對莆仙地區的民間文化習俗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莆仙戲在維系莆仙地區的民間文化傳承和民間基礎社會結構上,發揮了重要的作用,而它之所以擁有如此深厚的基層社會基礎,這不能不與莆仙地區能夠堅守傳統的文化特征有著直接的聯系。由此可見,莆仙戲在莆仙地區承擔著教化的功能,“儒風盛行”的地域文化也充分反映在莆仙戲中,莆仙戲中少有對性欲的描寫。莆仙戲《牡丹亭》中刪去了柳、杜二人在夢中結合,以及在道觀中幽媾的情節,想必也是出于教化的考慮。這一情節的刪減也直接導致了杜麗娘形象的變化,她對情欲的天然要求無法呈現在莆仙戲中,而是轉化為對佳偶、婚姻的向往,想必這更符合莆仙戲的教化目的,但也讓杜麗娘這一形象出現了明顯的俗化傾向。
此外,莆仙戲《牡丹亭》還有一個獨特之處,即其賓白極富地方色彩。湯顯祖《牡丹亭》的文人色彩十分濃厚,他在《牡丹亭》中運用了大量的典故及詩詞來表情達意,曲詞雅俗并存。但湯顯祖的劇作創作案頭化傾向嚴重,有時并不符合地方舞臺演出的需要。莆仙戲的觀眾大多是市井百姓,因此莆仙戲《牡丹亭》幾乎將湯本中的詩詞典故盡數刪去,曲詞也變得更加通俗易懂。莆仙戲《牡丹亭》的另一大特點是,念白中出現了大量的莆仙方言,不單單是《牡丹亭》,其他的莆仙戲當中也是如此。莆田人的方言意識很強,莆仙戲的說白,有“大白”“小白”之分。“小白”全用莆仙方言俚語,“大白”則是念字說詩。方言是莆仙戲得以傳播的承載形式,而反之,莆仙戲的說白也進入了方言俗語,二者在戲曲的演出與接收的雙向過程中水乳交融,形成方言文化的特殊組成部分。曲詞的通俗化以及念白中出現的大量莆仙方言,使莆仙戲《牡丹亭》的語言充滿了濃厚的民間氣息。如柳夢梅與杜麗娘在梅花庵相會被石道姑和家僮懷疑時,他們的賓白如下:
(生白)豈有此理,瓦安有遇鬼之事?
(姑白)無就好,聽(聽從)公子。
(生白)聽道姑。
(僮白)只疑咽惠(這真奇怪啊),公子你現有小娘齊哄話,仕生卜哄無(怎么又說沒有)?
(生白)嚇(莆仙戲舞臺上男性角色發怒時的慣用語),狗骨(相當于"狗奴才")!休得多言,一邊伺候。
(僮白)喓。
(生白)呷呷呷,娘仔你在此,方才道姑家僮為何無看見你呢?
(旦白)你哉奴都是誰?
(生白)哯,你是誰,快共學生哄之。
(旦白)喏,奴哄出,郎君汝無驚。
(生白)既已同床共枕,驚你佐乜(還怕你什么啊)?
這段賓白中運用了許多莆田方言,地方色彩濃厚,并且語言通俗直白許多,與湯本有很大的差別。柳夢梅在湯顯祖的筆下才華橫溢,他的曲詞與賓白充滿了文人氣息,但在莆仙戲中,柳夢梅的賓白變得口語化,甚至有些粗俗。
莆仙戲《牡丹亭》中的賓白大多運用了莆田方言,語言直白了當,充滿了濃郁的民間氣息,常常營造了令人捧腹的喜劇效果。莆仙戲流行于福建莆田、仙游及閩中、閩南等莆仙方言地區,具有濃郁的地域色彩,莆仙戲《牡丹亭》將湯本中文雅的賓白本土化,使其充滿了濃郁的莆田地方色彩。
自古以來文人的案頭之作與實際的舞臺演出間就存在著矛盾,后世改編者不得不迎合實際需要對其作出改編。莆仙戲版本的《牡丹亭》保留了杜麗娘為情而生、為情而死的情節,但與主干情節無關的旁支情節多數都被刪去,情節上緊湊相連。而情節的簡化同時導致了人物形象的變異,主人公杜麗娘作為“至情”的化身,堅毅追求愛情的精神品質在莆仙戲中弱化不少,而杜寶、石道姑等配角的人物形象在莆仙戲中也有所改變,人物形象更加具有詼諧的色彩。人物形象變化的背后體現出莆仙地區“儒風盛行”的文化和民間審美對文人戲曲的解構取向。此外,莆仙戲《牡丹亭》中人物的賓白與湯本差異較大,運用了大量莆仙方言,使之具有濃厚的民間氣息。受地域、文化背景的影響,觀眾的要求和藝術趣味是多樣化的,莆仙戲版的《牡丹亭》作為地方戲的改編本之一,適應了莆仙地區觀眾的審美要求,有其獨特的價值所在。
注釋:
[1]楊美煊,謝寶燊:《莆田文化從書:莆仙戲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頁。
[2]呂品,王平章:《莆仙戲傳統劇目叢書》第5卷,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8年,第353頁。
[3]葉樹發:《論杜麗娘的愛情觀》,《戲曲研究》2003年第1期。
[4]葉長海:《情無理有說湯翁》,《戲劇藝術》2006年第3期。
[5]呂品,王平章:《莆仙戲傳統劇目叢書》第5卷,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8年,第371頁。
[6]呂品,王平章:《莆仙戲傳統劇目叢書》第5卷,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8年,第372頁.
[7]湯顯祖:《牡丹亭》,北京:中華書局,2015 年,第 12 頁。
[8]湯顯祖:《牡丹亭》,北京:中華書局,2015 年,第 37 頁。
[9]湯顯祖:《牡丹亭》,北京:中華書局,2015 年,第 275 頁。
[10]湯顯祖:《牡丹亭》,北京:中華書局,2015 年,第 286 頁。
[11]呂品,王平章:《莆仙戲傳統劇目叢書》第5卷,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8年,第391頁。
[12][13]呂品,王平章:《莆仙戲傳統劇目叢書》第5卷,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8年,第392頁。
[14]呂品,王平章:《莆仙戲傳統劇目叢書》第5卷,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8年,第375頁。
[15]呂品,王平章:《莆仙戲傳統劇目叢書》第5卷,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8年,第378頁。
[16]呂品,王平章:《莆仙戲傳統劇目叢書》第5卷,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8年,第379頁。
[17]馬建華:《莆仙戲與宋元南戲、明清傳奇》,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5年,第5頁。
[18]蔡慶發,王寶仁:《莆田文化從書:文化概談》,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2頁。
[19]周雪香:《莆仙文化述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14頁。
[20]徐蔚:《莆仙戲的地域文化特色》,《莆田學院學報》2002年第9期。
[21]呂品,王平章:《莆仙戲傳統劇目叢書》第5卷,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8年,第3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