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鐘捷
(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上海200241)
德國史學家賴因哈特·科澤勒克(Reinhart Koselleck)指出,概念是社會演進和結構變遷的指示器——它既能幫助人們確定某種“歷史事實”,又能提供相關歷史變動的印痕。正是這種概念的“歷史性”,為最近二三十年的史學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方法和更為廣闊的研究視角。具體而言,概念的“歷史性”至少提示研究者關注三點:(1)概念的內涵變化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體現了真實歷史的“變遷性”?(2)概念使用的語境怎樣表現出整體歷史內的“聯系性”?(3)概念傳播的結果如何反映了其本身的“流動性”?以下,筆者圍繞這三點,結合概念史的一些既有成果,嘗試對國際關系史書寫提出三點建議,以供參鑒。
第一,在國際關系史書寫中,是否能通過某些重要概念的“變遷性”描述,來更為深入且動態化地認識國際交往的主體——“國家”?盡管以主權或民族為紐帶來界定國家的做法早已出現在歐洲政治討論中,但至少在德意志地區,我們仍然可以看到有關“國家”的概念不僅是多元的,而且還充滿著與時變動的特點。此處以“Reich”(帝國)和“Bund”(聯盟/聯邦)兩個概念為例。
這兩個概念覆蓋了19世紀以降德意志政治體作為“國家”的幾乎所有形態。“Reich”一詞出現在神圣羅馬帝國、德意志帝國、魏瑪共和國及納粹德國這四個實體的官方名稱中,而“Bund”一詞則是德意志聯盟、聯邦德國這兩段時期的政治制度表達。民主德國是唯一的例外情況。
在神圣羅馬帝國,“Reich”的中央集權特性在13世紀后日益衰退,不再與英語詞“empire”相提并論。與此同時,“Bund”這一擁有宗教內涵的概念(上帝主導下的聯盟之舉),在三十年戰爭后,卻被慢慢賦予了世俗性國家法意義,以至于在1800年左右已出現了如“Staatenbund”(國家聯盟)、“Bundesstaat”(聯盟國家)、“Bundesrepublik”(聯邦共和國)這三個針對未來國家形態的政治設想,并最終在1815年成立的“德意志聯盟”(Deutscher Bund)中得以落實。當然,“德意志聯盟”并非如同時代的英、法等國那樣作為清晰的主權國家而出現在國際舞臺上,它無權參與任何國際盟約,但至少在“德丹戰役”中表現出一種特殊的集體行動力。德意志帝國(Das deutsche Reich)成立后,“Reich”轉而被視作團結德意志人的民族詞匯,得到了復興,而且也獲得了等同于“民族國家”的國際法地位。在1919年共和國憲法制定時,國會仍然以多數表決的形式保留了“Reich”一詞。這一點使魏瑪德國(官方名稱為Das deutache Reich)與其他共和國(如法國)交往時存在著意識形態上的隔閡,并有助于此后政治不斷右轉的風向。到所謂第三帝國(Das dritte Reich)時期,希特勒繼續青睞“Reich”一詞,特別強化中央集權特性,并將之作為未來國家的根本形態。1949年后,聯邦德國(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轉而使用了“Bund”一詞,改變了納粹時期中央與地方之間的關系。但就“國家”本質而言,這里的“Bund”已是主權國家的表達形式,完全不同于此前的“德意志聯盟”。
德意志地區“國家”概念的不同表達及其內涵變遷,一方面提示國際關系史書寫在處理同“德國”的相關內容時需要謹慎,針對國際法意義上的主權國家應加以嚴格區分;另一方面,它還表明,現代性在各地逐漸展開的過程中,并不擁有統一的速率,也未能獲得步調一致的理解,如科澤勒克所言,不少地方通常傾向于把一些“記載經驗”的概念(Erfahrungsregistraturbegriff)轉變為“創建經驗”的概念(Erfahrungsstiftungsbegriff),像“Reich”與“Bund”一類的古老詞匯均在19世紀后獲得了新的意義。正是在此情形下,康德提出了“國際聯盟”(Volkerbund,字面意思是“各民族大聯盟”)的設想,而這恰恰也是“Bund”老詞新義后的產物。
第二,在國際關系史書寫中,是否能通過對于上下概念、前后概念、平行和對立概念的聯系性梳理,來建立概念的網絡化理解?歷史書寫離不開概念的使用,但任何概念都是在具體的上下文中才擁有它的“在場”意義。這種語境化的概念理解不僅指向具體史事的梳理和表達,而且還對詞匯使用的慣性與規則提出了要求。
例如,當人們在描述殖民地民眾“反叛”時,一方面需要提供相應的此時此地統治制度的合法性依據(否則便無“反叛”一說),換言之,作為“前概念”的“違法”、作為“對立概念”的“起義”等都應該被自然地納入到研究視角內。另一方面,有關“反叛”的詞匯歷史和理解變遷也應得到我們的重視,因為很顯然,在北美十三個殖民地“反叛”宗主國并取得獨立戰爭的勝利后,此類行動的法律責任討論已經讓位于“爭取自由”等更具意識形態色彩的解釋模式,由此在“大西洋空間”內還引發了一連串權利意識的變動。在此情形下,殖民地針對宗主國的“反叛”在當代的全球史書寫中便有可能與其另一個對立概念“革命”擁有了相似的意義。恰恰是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革命”這一概念的循環內涵逐漸褪去,它的創新作用及其作為“救世主”的形象逐漸明朗。美國獨立戰爭為革命的這種新形象提供了具象化的例證。為此,湯姆·潘恩(Tom Paine)將之稱作“新世界誕生之日”,并把這場戰爭與法國大革命一并視作“革命時代”的共同揭幕式。
盡管如此,如果以“革命”的概念來套用所有19世紀以降的殖民地與宗主國之間的關系變動或國際格局變化,又未免過于寬泛。全球史學家于爾根·奧斯特海默爾(Jtirgen Osterhammel)認為,“只有當反殖民抵抗運動追隨了建立一種新的、獨立體制的目標(即建立民族國家),它才是革命性的。這種情況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在歐洲之外,還相對少見。少數例證之一是1881/1882年埃及的奧拉比運動”,而其他情形不過是“騷亂”而已。然而即便在歐洲,在查爾斯·蒂利(CharlesTilly)看來,所謂“革命場景”在1792-1841年間出現過98次,而在1842-1891年間只有49次。不少所謂的“革命”不過是“在模仿,虛弱無力地重現令人著迷的、英雄般的開端。它們只是悲劇之后的鬧劇而已”。這些研究表明,來自于歐洲經驗的“革命”,在被運用于本地區和其他國家情形的描述時,注定要同“革命”的對立概念“改革”或平行概念“變革”結合起來,才能更為準確地讓人們理解歷史進程。這些概念間的聯系性問題,正是國際關系史書寫可以持續推進的領域之一。
第三,在國際關系史書寫中,是否能更多關注概念的流動性及其在不同國家和地區的接受與理解,從而如全球史學家所追求的“全球視角下的全球史”那樣,來實現“國際視角下的國際關系史”?毋庸置疑,現代國際關系的行為準則連同當下的國際格局,大多是同歐美國家的歷史經驗息息相關的。正因如此,國際關系史的敘述框架與論證邏輯也自然沿循著歐美歷史的發生發展。近年來,“國際史”的興起,已逐步改變了單一化或單向性的研究視角,讓人們從民族國家(特別是歐美國家)的擴張史轉向了國際組織或全球治理機制的復雜形成過程分析。“新冷戰史”則特別強調了多邊檔案的利用和互證的研究方法。在這一趨勢下,概念史或同樣能夠為一種“新國際關系史”提供思考路徑。
首先,借助某些概念,對于前現代社會的傳統世界觀或國家間關系做進一步挖掘,將有助于我們更為歷史性地理解當代世界體系形成的源頭。在現行國際關系史書寫中,“帝國”及“帝國治下和平”是常見概念,但它顯然并不能涵蓋傳統中國的“天下”觀。盡管人們對“天下”觀的內涵外延及歷史表現都還存在爭議,但這一有別于歐美歷史經驗的概念的確值得學界做進一步研討。與此類似,在西方文明傳人前,古代印度、非洲各部落、東南亞各酋邦、奧斯曼帝國等擁有著各自歷史悠久的傳統世界認知與外交實踐經驗。從這些認知和經驗中產生的各類歷史性概念,將構建起我們理解現代國際關系形成背景的知識系統。
其次,著力于發現歐美國家的重要概念在世界各地流播時出現的不同境遇,以此來搭建國際關系的多層認知結構。全球思想史的研究已提供了部分“元概念”在不同文明圈中受到復制和接受、得到遷移和挪用、經歷誤解和錯植,乃至遭受拒斥和放棄的各種經歷。在國際關系史中,來自歐美國家歷史經驗提煉的那些“概念”,同樣也面臨著類似的篩選:例如“civiliZation”一詞在中國如何被錯誤移植到元典概念“文明”而非按照構詞法被翻譯為“文化”,進而成為一批知識分子推動中國融入世界的自我革新目標。
最后,積極反思現代國際關系的形成進程與未來走向,從歷史和現實兩個角度來回答非歐美概念反向傳播的可能性及其路徑等重大問題。在歷史上,亞歷山大大帝雖然征服了印度,但卻讓“印度取代希臘人想象中的神圣事物的起源之地”。到中世紀,從印度開始的“南方化”又推動印度的觀念、發明和產品傳播到東亞、東南亞和西方。近年來,中國學界有關“和平崛起”、跨越“修昔底德陷阱”乃至建設“人類命運共同體”等討論及相應的外交實踐,或許也有可能為當代國際關系史書寫增添中國智慧。
“概念”是任何科學的研究基礎。它代表了認知共識,并為接下去的討論提供了可資利用的工具。但是,歷史學中的“概念”往往因其“歷史性”而擁有了更為復雜的面向:它們在不同的歷史時空經歷過各種變化,其“變遷性”必須得到研究者的重視,否則便會導致時代錯置的問題;它們在使用中常常與一系列相關概念扭結在一起,這種網絡化的“聯系性”可以讓研究者避免偏見和執念:它們因語言的譯介和流播而散布到各地,并在一種日益聯系緊密的全球交往中增強了相互之間的對話與交融,如此一般的“流動性”為概念輸入了不斷革新的生命力。正因如此,概念史才會越來越獲得歷史學研究者的關注。筆者希望,概念史的上述特點,能為中國的國際關系史書寫提供一些新動力,孕育更多新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