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繼承
摘要:高速城市化成為德意志帝國時期城市發展的顯著特征。在快速工業化的推動下,大規模農村剩余勞動力流向城市,導致大城市與新興工業城市的人口急劇增長。傳統的公共事務管理體制難以應對日益增長的城市人口帶來的挑戰,由此導致城市住房擁擠、環境衛生臟亂差、城市生活配套設施不完善、醫療衛生設施嚴重匱乏等社會問題。這些社會問題致使德國社會下層民眾的健康狀況進一步惡化,城市人口死亡率居高不下,各種傳染性疾病肆虐,從而引發了城市公共衛生危機,客觀上推動了德國公共衛生改革運動的興起。
關鍵詞:德國;高速城市化;公共衛生危機;霍亂;結核病
德意志帝國時期城市化呈現出加速發展態勢,城市人口急劇增加,公共服務供給難以滿足人口日益增長的需求,大量城市貧民產生。在公共衛生設施不完善的情況下,城市作為各種人口和物資流動的匯聚點,為疾病的擴散、傳播提供了絕佳場所。此外,城市人口具有密度高、流動強的特點,也給疾病的傳播帶來了機會。城市公共衛生危機成為德意志帝國時期人們關注的焦點。因此,研究德意志帝國時期城市化與城市公共衛生危機,不僅有助于我們認識城市化對公共衛生的影響,而且可以發現德國在現代化轉型中付出的代價。本文旨在從德國高速城市化發展的角度來分析城市公共衛生危機產生的原因,在此基礎上系統論述公共衛生危機的表現及其影響,并總結城市公共衛生危機帶來的啟示。
一、德意志帝國時期的高速城市化
19世紀70年代以來,第二次工業革命在德國的蓬勃發展不僅引發了產業結構的轉型升級,也促進了人口就業結構與地域分布的重大變遷,從而推動了城市化的快速發展。這一時期以電力、化學產業為主導的技術革命使德國經濟結構實現了由農業主導向工業主導的轉變。德意志帝國的經濟結構轉型升級促進了就業人口結構的調整。1871年,德國農業領域的就業人數為854.1萬人,到1913年上升到1070.1萬人,增長率約為25%;1871-1913年間工業領域的就業人數從501.7萬人飆升至1172萬人,增長率高達134%;同期,第三產業從業人員的數量則從259.6萬人猛增到768.3萬人,增長率約150%。
快速發展的工業化也促進了德國人口的迅猛增長。1871-1910年間,德國人口由4105.8萬人增至6492.5萬人。短短40年間,人口凈增2386.7萬,增幅高達58.1%。與此同時,工業發達地區的人口密度變大。1871-1910年間,大城市漢堡每平方公里增加1628人,工業發達的薩克森每平方公里增加150人。這一時期德國工業發展也導致人口向城市與工業中心集聚,使得城市人口占全國人口比重從36.1%增加到60%。
工業化的快速發展不僅推動了全國人口持續增長,也為高速城市化的跳躍性發展創造了有利條件。高速城市化成為這一時期德國城市化獨特道路的集中體現,呈現出以下特點:
第一,人口達10萬的大城市呈現出快速增長態勢。首都柏林是一個典型個案,1870年柏林的人口為113.7萬,成為德國第一個人口超過百萬的城市,1900年人口增至188.8萬,到1910年柏林人口高達207.1萬。大城市人口顯著增長的同時,城市數量也呈現出強勁增長勢頭。德意志帝國在1871年僅有8個人口超過10萬的大城市,到1910年則飆升至48個。另外,10萬人口以上大城市的人口之和占全國總人口的比重持續增長。1871年超過10萬人的大城市的總人口占全國總人口的比重為4.8%,到1910年已經高達21.3%。從歐洲主要國家的情況看,1910年,英國和法國擁有人口超過20萬的城市數量分別為10個和5個,德國則為16個。此外,英國在1861-1911年10萬人以上的城市從16個上升到42個,德國在1871-1910年10萬人以上的城市則從8個增至48個。從整體上看,1910年德國大城市的發展態勢與人口數量在經濟社會發達的歐洲都是遙遙領先的。
第二,新興工業城市的發展獨占鰲頭。從大規模人口流動的情況看,德國城市增長呈現出巨大差異性,城市人口增長最快地區是工業發達的萊茵、威斯特法倫、西里西亞、薩克森等地區。格爾森基辛是19世紀中期以來魯爾地區礦業城市發展的典型代表。1832年該市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貿易小鎮,1856年在格爾森基辛發現了大型煤田,煤炭工業以及冶鐵業逐漸成為城市發展的主導產業。格爾森基辛的人口在1858-1885年間增長了8倍,1910年已達到169 513人,一度成為魯爾礦業城市發展的標桿。開姆尼茨則是薩克森王國城市發展的名片,19世紀70年代以來,該市擁有18家大型機器廠,以制造紡織機器、鋼結構建造、縫紉機為主,依托薩克森王國發達的畜牧業逐漸形成以毛紡業、紡織機器制造為主的產業集群,逐漸發展成為德國東南部地區重要的機器制造業中心。開姆尼茨經濟的快速發展也導致人口的迅猛增加。1875年,該市的人口為7.8萬人,到1910年已增至28.7萬人,增幅高達268%。需要指出的是,以鋼鐵、煤炭為主導產業的城市人口呈現出快速增長的趨勢。19世紀80年代以來魯爾地區埃森、多特蒙德、杜伊斯堡等重工業城市的人口增長迅猛。考察1875-1905年間德國85個城市人口增長情況,如果以1875年增長指數為100計算,到1905年,巴門、克雷菲爾德等7個紡織業城市的人口增長指數為185,而埃森、多特蒙德、杜伊斯堡等7個重工業城市的人口增長指數高達373。
第三,行政區的合并不僅促進了城市人口快速增長,也是促進德國城市化高速發展的重要途徑。行政區的合并不僅能在較短時間內增加城市人口,還可以提高城市發展的整體競爭力。在19世紀70年代興起的技術革命的助推下,柏林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發展機遇,合并了周邊的施潘道、克羅伊茨貝格等城市,建立了新型工業區。據統計,1880-1900年間柏林在行政區變更后人口增加了766 518人,增長率高達68%,其中行政區并人的人口為490 425人,約占柏林人口的26%。柏林在20世紀初又合并了當時人口超過30萬的夏洛騰堡市,總人口突破了200萬,成功進人歐洲特大城市的行列。19世紀90年代以來,合并行政區成為推動城市化高速發展的重要途徑。1891-1910年間,大約有91個城市推行了行政區合并政策,這些城市的人口增加了173萬。
在德國城市化高速發展的過程中,新興工業城市尤其是重工業城市發展最為迅速,以至于出現了歐洲其他國家無法比擬的“極速城市化”。1871-1910年間德國城市人口凈增2413萬人,而總人口增加了2386.7萬人。這意味著新增人口基本上都生活在城市,城市人口快速增長給城市住房以及其他基礎設施建設帶來了巨大壓力。供水、排污以及生活垃圾處理的基建步伐難以適應日益增長的人口所帶來的挑戰。
二、城市快速擴張給公共衛生帶來的嚴峻挑戰
德意志帝國時期城市化的快速發展也引發了嚴重的城市社會問題。這一時期大量農村剩余勞動力流向城市,人口的急劇增長加重了城市住房的壓力,住房建設速度遠遠無法跟上人口增長的步伐。
大城市的住房擁擠狀況尤為突出。在高速城市化過程中,大城市人口增長與住房的供給不能同步發展,因而住房短缺成為屢見不鮮的社會現象。人均居住面積持續減少就是對大城市住房擁擠的最好注腳。1867年,柏林、漢堡兩個城市經濟收入處于中等水平以上的居民人均居住面積分別為5.8平方米和12.4平方米,到1910年分別減少到2.3平方米和3.4平方米。而大城市社會下層階級的住房情況更為糟糕。1885年,柏林居住在地下室的人口數量高達12萬人,約占該市總人口的9.2%。此外,城市每所住宅的平均居住人數也是衡量城市擁擠程度的重要指標。據相關住房數據估算,德意志帝國時期33個大城市每所住宅中平均居住人數為21人。不同城市每所住宅中居住人數有所不同,其中杜塞爾多夫為17人,不來梅為18人,波森為13人,法蘭克福為20人,柏林的住房擁擠問題尤為嚴重,高達77人。如果將目光聚焦在特定城市區域,住房擁擠的情況可能會更嚴重。柏林的弗里德里希申貝格每所住宅中平均居住人數竟高達100多人。在第二次技術革命的推動下,弗里德里希申貝格成為柏林新興電子工業區。受新興產業發展的影響,大量外來移民來此尋求發展機會。1875-1900年間,弗里德里希申貝格的外來人口高達30萬,成為德國經濟最活躍的地區之一。大量外來人口蜂擁而至,住房數量的增長速度遠遠無法滿足城市人口的需求,這些區域工人階級的住房擁擠現象特別突出。1867年有52.6%的工人家庭居于狹小的住房中,1907年這一比例升至78.3%。正如城市史專家胡果·普羅伊斯所言:“如果按照城市面積與人口數量的比例來衡量,柏林成為世界上人口超過百萬而面積最小的一個城市。”
大城市住房擁擠還表現為公租房空間局促以及住宅密度高。柏林分布著建筑密度較高的背靠背的出租營房,這種房屋通常由沿街最前排房屋與后面多排的庭院構成,富人居住在寬敞明亮的最前排,后面一個接一個的庭院則由中產階級和底層民眾居住。由于背靠背的公租房空間狹窄,甚至有多個孩子的家庭共同擠在一個狹小的庭院內,多人共用一個廚房,居住條件十分惡劣。這種房屋在德國勃蘭登堡地區分布較廣,尤其在柏林市最為典型。背靠背的出租房大多數由18世紀的士兵營房改造而成,吸引開發商改建這種房屋的最初動力來自于該建筑占地面積小,投資較少,平均居住人數多,收益高。1875年,柏林出租營房最多的擁有6個庭院,每棟房子各有5層,最高有7層,房屋大約有3800余間,每間住房空間狹小,許多不同的家庭在此共同生活。此外,這種出租營房的配套設施也很差。1905年,柏林市將近半數出租營房只有1間屋子,擁有廚房的出租房更是屈指可數,在4090間出租房中僅有109間簡易的廚房。更為糟糕的是供暖設施嚴重短缺,在33 000間房屋中,僅有1020間通了暖氣。
除了住房擁擠外,大城市的居住環境惡劣也是不容忽視的問題。1905年,柏林仍有大約10萬人租住在陰暗潮濕、通風差的地下室里,平均每個地下室可容納4名租客,個別地下室甚至被租給更多房客,居住條件特別惡劣。有些房主急于增加收入,將本已人滿為患的住房出租給更多租客。有些租客為了減輕高租金的負擔,再次將房間轉租出去,甚至還出現了“分班租床者”,即一個床位分時間段租給不同的房客,這些房客大多為年輕工人,而這種住房通風條件差且嚴重缺乏公共衛生設施。1908年,英國貿易委員會發布的一份報告中評估了德國的住房條件。該報告指出,德國住房租金水平非常高,而且住房擁擠程度十分嚴重;與英國相比,德國的租金大約高出25%,但工資大約低20%,而德國的食品成本也更高,工作時間更長。簡而言之,德國大多數工人在負擔更高生活成本的同時,還居住在條件更為惡劣的住房中,這嚴重損害了工人的健康。
城市人口的快速增長不僅導致住房擁擠,而且也給公共衛生帶來了一定挑戰。一方面,人口的急劇增加給城市供水設施帶來了挑戰。優質的飲用水是居民保持良好健康狀況的必要條件。到1871年,擁有供水設施對于大多數德國城市而言都是極度奢侈的,因為此時帝國境內僅有17個城市擁有集中供水設施,大多數城市居民飲用水主要還是取自河水或井水,僅有上層階級的部分群體可以享受私人經營水廠提供的水。即使擁有供水設施的城市,由于供水設備不完善,居民飲用水質量也無法得到有效保障。1842年,漢堡就已經建立了城市集中供水系統,將附近的河水通過管道集中輸送給城市居民使用。但由于城市的大部分水廠都沒有安裝過濾、消毒等凈水設備,飲用水的水質難以得到保障,時常出現影響城市居民身體健康的衛生問題。1892年,漢堡發生了嚴重的霍亂疫情,直接導致8600余人喪生。而在與漢堡毗鄰的阿爾托納市由于安裝了過濾、消毒等凈水設備,并沒有爆發大規模的霍亂疫情。19世紀最后30年,與城市人口的快速增長相比,德國城市供水設施的發展相對滯后。據有關專家估算,1871-1900年間德國擁有集中供水設施與自來水廠的城市大約為99個,其中擁有過濾、消毒等凈水設備的自來水廠的城市不足20個。需要指出的是,即使有些城市擁有集中供水管道,也不能覆蓋城市的每一個區域。1856年,柏林已經修建了自來水管道,而北部的工人階級住宅區則一直到1905年才通自來水。
另一方面,城市人口的急劇增加也給衛生設施帶來了嚴峻挑戰。19世紀70年代,德國許多城市排污管道建設尚未提上議事日程,對生活污水和工業污水的處理,依舊是通過街道兩旁露天排水溝直接排放到附近的河流中。柏林將城市生活污水與工業廢水直接排入施普雷河。1873年,德國公共衛生協會就城市污水處理提出明確的建議,允許城市將污水與垃圾直接排放到附近的河流。但此種處理方法遭到皇家醫學委員會首席專家魯道夫·菲爾紹的極力反對,他認為污水處理系統與污水處理廠才是解決城市排污的正確方法。為此,柏林自1873年開始在12個區修建城市地下污水處理管道,但到1900年僅有6個區建成地下排污管道。這意味著柏林還有近100萬人產生的生活污水經由露天排水溝直接排入施普雷河,污染的河流嚴重影響了兩岸居民的日常生活。
對人畜糞便的處理也是城市公共衛生管理非常棘手的問題。當時對人畜糞便的處理主要依靠傳統方式,即在每個庭院里建有糞坑,由城市清潔工清理,并將其運往附近的農田用作肥料。盡管政府出臺的衛生法規明確規定城市污水坑有嚴格的密封措施,但由于許多污水坑建造并不達標,致使污水很容易滲入地下,使得周圍的土壤被大面積污染,地下水也因此受到影響。負責運送垃圾的車輛也常常因缺乏有效措施,導致生活垃圾散落到街道和院子里。19世紀70年代,公共衛生專家弗里德里希·貝倫德博士描述了他在柏林的所見:“盡管附近居民都將所有門窗緊閉,但當清潔工處理生活垃圾與糞便時所產生的臭味仍然讓附近居民難以忍受,因為這種刺鼻的氣味還是能夠進入房間,刺痛人們的鼻子,經常發生令人嘔吐的現象。”
對動物糞便的處理也一直是困擾城市衛生管理的難題。19世紀70年代以來,工業化的快速發展使得城市居住區與工作區逐漸分離,這一時期城市的公共交通主要以馬車為主。1870年,柏林市大約有27 000余輛馬車穿梭于城市的大街小巷。動物的糞便散落在街道上,進一步惡化了城市的環境。著名醫學家魯道夫·維喬描述了這樣的場景:“眾所周知,受市場蕭條因素的影響,城市處理糞便的運輸者都逐漸走向破產。因此,這些運輸者絞盡腦汁利用各種低成本方式來處理所運輸的東西。我至今記憶猶新,一位運輸者直接將一整車的糞便傾倒在離城市很近的蒂爾加騰的小路上。”總之,城市人口迅猛增長,城市生活垃圾、人類排泄物等也急劇增多,糞坑等傳統的廢物處理方式逐漸顯得不再適用,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傳統城市衛生設施不堪重負。
三、城市公共衛生危機的表現及其影響
德意志帝國時期工業化的快速推進促使德國由傳統的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轉變,大量農村剩余勞動力移居到城市,城市人口迅猛增長,住房緊張問題不斷加劇,工人階級的居住條件持續惡化,衛生條件惡劣,城市又缺乏必要的供水、污水、廢物處理等公共衛生設施,由此帶來一系列公共衛生問題,引發了城市公共衛生危機。
疾病的流行是19世紀德國高速城市化進程中公共衛生危機的重要體現。日益惡化的城市衛生條件與不斷加劇的城市住房擁擠是導致德意志帝國時期疾病流行的主要原因。疾病流行不僅呈現出高速工業化過程中社會經濟發展的負面特征,也揭示出在工業社會中城市治理還存在重要短板。人口高度聚集的大城市也逐漸成為霍亂、肺結核、麻疹、猩紅熱、百日咳和白喉等疾病的滋生地。這一時期重大疾病的持續高發導致城市人口的死亡率居高不下。與其他疾病相比,霍亂、結核病以及腸胃疾病是德意志帝國時期致死率較高的疾病類型。
霍亂是19世紀德國開啟工業化以來最為嚴重的傳染病。作為一種傳染性極強的疾病,霍亂曾多次肆虐漢堡。據統計,1844年、1857年、1865年、1872年以及1892年都曾出現霍亂疫情,其中1892年的漢堡霍亂疫情令人談之色變。1892年8月16日,漢堡首例霍亂患者在易北河附近的老城區確診。8月27日,霍亂疫情在漢堡呈現出史無前例的爆炸性增長,創下單日新增1000例確診病例的記錄。通過患者或者隱性帶菌者在疫區周邊活動,霍亂迅速在漢堡市內呈現出近程傳播增長態勢,即從老城區向周邊的漢姆區、伯格費爾德區、霍恩區等區傳播。所幸由于漢堡市政府及時采取防控措施,這次霍亂疫情并沒有對周邊城市形成遠程傳播。據相關數據顯示,1 892年漢堡霍亂疫情期間平均每1000人中大約有26.43例確診,約有13.44例死亡。而在與漢堡隔河相望的阿爾托納,兩個數字分別為3.81例和2.13例。
霍亂疫情發生以來,漢堡市政府采取了積極的應對之策。首先,實行嚴格的隔離政策。政府對進入漢堡港的人員實行嚴格檢疫,并且一度中斷了旅客進入漢堡,暫停海外貿易。其次,針對霍亂疫情快速蔓延的態勢,漢堡市成立了防治霍亂疫情的臨時防疫機構。依據1835年普魯士頒布的《傳染病上報條例》,防疫機構建立了霍亂疫情統計與上報制度,規定市內各區及時對確診患者與死亡人數進行上報。此外,該機構還要求在城市公共場所開展大規模的消毒工作。最后,建立臨時病房收治患者。這次霍亂疫情來勢兇猛,使漢堡市原有的公共衛生醫療體系難以承受。針對疫情主要在社會底層人口中快速蔓延的狀況,漢堡市臨時防疫機構在大的教堂、夜間避難所以及工廠廠房建立臨時醫院,收治重癥患者。1892年10月,霍亂疫情快速蔓延的態勢得到有效控制,10月23日,漢堡霍亂疫情宣告結束。在這次霍亂疫情中,共有確診病例18 000余例,其中死亡8576例。
這次漢堡霍亂疫情史無前例的大爆發,主要源于以下幾個因素:第一,飲用水污染是導致疫情蔓延的主要原因。由于漢堡的城市供水系統沒有安裝過濾、消毒等凈水設施,受到污染的易北河河水被直接接入城市供水系統,輸入居民家中。德國著名的生理學家科赫(Koch)教授即認為城市供水污染是引起霍亂爆發的主要原因。他考察了漢堡及與其毗鄰的阿爾托納市的供水情況,發現盡管這兩個城市的生活用水都來自易北河,但它們的供水方式不同。漢堡將受到污染的易北河河水直接接入城市中央供水系統,不加處理即輸入居民家中飲用。但阿爾托納城市供水設施中有一套過濾系統,即在城市供水主管道中安裝有由有機物、碎屑和微生物組成的過濾層,能夠阻擋水中所攜帶的大量微生物,因此阿爾托納沒有爆發大規模的霍亂疫情。
第二,居民的生活環境也對疫情的快速傳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據公共衛生專家調查顯示,霍亂在潮濕環境中更容易傳播。由于易北河、阿爾斯特河與比勒河在漢堡市內交匯,在這次疫情中這些河流沿岸環境較為潮濕的居民區,每千人中有29.33人染上霍亂,死亡16.17例;在離河較遠的干燥居民區,每千人中確診21.65例,死亡10.84例。在漢堡的各個區也存在同樣現象。據有關數據顯示,在伯格費爾德區的潮濕環境居民區,每千人中霍亂患者為31.39例,死亡17.53例;干燥環境居民區,每千人中霍亂患者為25.55例,死亡13.22例。在漢姆區的潮濕環境居民區,每千人中霍亂患者為39.38例,死亡25.24例;環境較為干燥的居民區,每千人中霍亂患者為18.06例,9.15例死亡。在霍恩區的潮濕環境居民區,每千人中霍亂患者為11.14例,死亡7.16例;干燥環境居民區,每千人中霍亂患者10.36例,死亡5.96例。從以上數據中不難看出,居住在潮濕環境的居民不僅感染霍亂的概率較大,而且死亡病例也更多。
第三,惡劣的衛生狀況也是導致霍亂大面積傳播的重要原因。漢堡東南部的威德爾區、比爾沃德區以及新城南部是貧民居住區,該地區居民收入水平最低,人口密度大。據統計,1891年比爾沃德區的居民平均收人為270.9馬克,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高達2500人。該地區貧民居住區衛生狀況十分惡劣,著名的公共衛生專家馮·佩滕·科弗教授在對該地區貧民窟考察時曾指出:“我在漢堡所看到的關于飲食和住宅的情況是無法形容的。”科赫教授對比爾沃德區貧民的居住環境也曾評論道:“先生們,我甚至忘記了自己還在歐洲。”比爾沃德區貧民區糟糕的衛生環境使其在這次霍亂疫情中遭到重創。據統計,該地區每千人平均確診40.13例,死亡24.16例,這也使得比爾沃德區成為漢堡市疫情最嚴重的地區。
除了上述因素外,漢堡市政府在霍亂疫情前期處置不力,普通民眾的配合不積極等因素也是疫情迅速蔓延的重要原因。
霍亂大流行顯示出的巨大破壞力使漢堡籠罩在恐怖之中。霍亂等疾病的流行進一步凸顯了德國城市人口急劇增長與市政公共衛生設施建設相對滯后的矛盾,尤其是城市供水與污水處理設施不完善,以及衛生管理機構的缺失致使大城市衛生狀況嚴重惡化。正因為如此,一些學者把城市“污名化”,將城市看作“社會秩序混亂”“環境臟亂差”的代名詞,認為城市所帶來的住房擁擠、環境污染等問題對公眾的健康產生了消極影響,是城市人口死亡率飆升的主要原因。
結核病不僅是德國城市中僅次于霍亂的傳染疾病,也是與工業發展密切相關的疾病。結核病一般在城市貧困人口中高發,它常常與體弱無力、積勞成疾以及生活與工作環境通風條件差等聯系在一起。一般說來,住房擁擠的城市貧困人口和采礦工人是結核病的易感人群。盡管這一時期城市人口結核病的致死率呈現出下降趨勢,但仍然十分驚人。據統計,1877-1889年間,德國城市居民每千名患者中大約有342.7人死于結核病,在各類疾病中致死率最高;1890-1900年間下降為252.5人;1900-1913年間則為191.7人。19世紀末20世紀初,一些城市建立了大批肺結核預防與治療機構,這從一個側面折射出結核病依然是城市的高發病。到1905年,柏林及其郊區共建有14家治療肺結核疾病的醫院,其中夏洛滕堡擁有1家專門為女性患者服務的結核醫院。此外,柏林、慕尼黑、漢堡、不來梅、科隆、亞琛等城市還為肺結核患者建立了300多家專門療養院,擁有27 000余個床位。
較高的城市人口死亡率一直是公共衛生危機中難以應對的一個問題。帝國時期城市化的快速發展也帶來了人口死亡率的變化。1830-1890年間德國的人口死亡率一直在27.4%0~25.7%0之間徘徊,直到1910年這一比例才降至16.2%0。德國城市人口死亡率與全國人口死亡率的變化基本一致。1849-1900年間城市人口的死亡率一直高于農村。為了更好地展示城市人口與農村人口死亡率的變化,醫療史專家約格·福格勒用城市人口超額死亡率這一指標衡量二者的變化趨勢。據相關數據顯示,1849-1900年間,普魯士城市人口死亡率與農村人口死亡率的差值皆大于零,說明這一時期城市人口死亡率一直高于農村。其中1849-1871年間德國城市人口超額死亡率從5%0升至10%o,而1871-1900年間德國城市人口超額死亡率從10%下降到0。
此外,這一時期城市的嬰兒死亡率也高于農村地區。嬰兒死亡率不僅是城市人口健康的重要指標,而且通常被視為社會經濟和環境狀況最敏感的指標之一。因此分析研究城市嬰兒死亡率的變化情況更能夠清楚地展示出城市衛生環境對人口的影響。
城市人口是易受疾病感染與環境衛生影響的高風險群體,新生兒尤為如此。19世紀中期以來的高速工業化從根本上改變了城市的生活條件。伴隨著城市化進程中人口密度的迅速增加,疾病也加速傳播,對新生兒造成了極大的威脅。1876-1880年間,普魯士城市婚生嬰兒每千名死亡數為211人,農村為183人;同期城市每千名非婚生嬰兒死亡數為403人,農村為312人;1896-1900年間,城市婚生嬰兒每千名死亡數為195人,農村為185人;同期城市非婚生嬰兒每千名死亡數為374人,農村為336人。直到1905年,農村嬰兒的死亡人數首次超過城市。該年份城市婚生嬰兒每千名死亡數為185人,農村為188人;城市非婚生嬰兒每千名死亡數為339人,農村為350人。以上數據也可以印證出,城市嬰兒死亡率的變化與城市人口死亡率的變化總體趨勢基本一致。
德國城市人口死亡率居高不下是各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首先,城市人口死亡的主要原因應歸于消化系統疾病與呼吸系統疾病。從1877年普魯士城市居民死亡原因統計中可以看出,城市人口每千名患者中大約有294人死于腸胃疾病,死亡人數幾乎占患病人數的30%。位居第二的是呼吸道疾病(包括肺結核等),每千名患者中死亡人數達218人。第三位是常見的傳染性疾病(包括麻疹、猩紅熱、百日咳和白喉等),每千名患者中有109人死于這些疾病。引發腸胃疾病、呼吸道疾病與傳染性疾病的罪魁禍首正是住房擁擠潮濕、飲用水污染、城市生活垃圾處理不當等城市公共衛生問題。
其次,醫療資源的嚴重匱乏也是造成這一時期城市人口高死亡率的重要原因。1876年,德國具有行醫資格的醫生僅有13 728名,居民數量與醫生數量的比例高達3125:1;到1896年這一比例降至2222:1。醫生不僅數量少,而且在各類人口規模城市的分布極為不均衡。1876年德國城市共有醫生7956名,其中10萬人以上各大城市醫生總數為1784名,5萬~10萬人的各城市醫生總數為664名,0.5萬~1萬人的全部小城市醫生總數為2307名,人口低于5000人的全部城鎮醫生總數為3201名。德國醫生的地域分布不均衡現象也表現得非常突出。1899年柏林每萬人擁有12.7名醫生,西普魯士為3.1名,整個國家每萬人平均擁有醫生4.8名。
城市醫療設施嚴重不足也是當時突出的問題。醫院床位數是衡量公共衛生設施的重要指標之一。1877年,德國有2357家醫院,每萬人中可供使用床位數為24.6,難以滿足城市居民的就醫需求。1895年,柏林每萬人的床位數為45.8,科隆為63.4,布雷斯勞為42.8。受醫療資源匱乏的制約,城市對疾病的預防和控制效果大打折扣,在處理危重病人時更顯得力不從心。醫療資源的嚴重匱乏是這一時期城市公共衛生最為棘手的事情。綜上所述,城市人口死亡率居高不下正是城市公共衛生危機帶來的直接后果。
結語
在高速工業化的助推下,德意志帝國的城市化進人加速發展階段。城市化不僅是一場經濟領域的革新運動,也涉及人口流動、社會結構、城市基礎設施以及市政公共事務管理等諸多方面的變遷。伴隨著城市化加速推進,農村中大量剩余勞動力轉移到城市,加重了原有城市的環境承載壓力,帶來了諸如住房擁擠、供水、排污設施缺失、衛生設施不完善等一系列社會問題,直接導致了帝國時期大規模傳染性疾病在城市頻發,并逐漸演變成為公共衛生危機,主要表現為霍亂、肺結核、麻疹、猩紅熱、百日咳和白喉等疾病的流行和較高的人口死亡率,從而使得公共衛生問題成為這一時期頗受關注的社會問題。
從長遠來看,城市公共衛生危機在客觀上推動了德國公共衛生改革運動的興起。公共衛生管理制度的構建一直是公共衛生改革運動的主要內容。1876年德意志帝國建立了帝國衛生局,主要負責城市供水與污水處理、疾病預防、傳染性疾病上報等事宜。帝國衛生局的建立不僅彰顯出國家對公共衛生問題的重視,也是應對高速城市化進程中產生的社會問題的必然要求。隨著城市化快速發展與公共衛生問題的日益凸顯,城市公共衛生管理制度的構建也提上議事日程。1899年,德國政府要求5000人以上的城市必須建立城市衛生委員會,負責公共衛生相關事宜,對傳染性疾病展開流行病調查。除此之外,1900年柏林市首次在城市議會中設立衛生議員,負責處理城市環境衛生治理與疾病預防。1905年,德國進一步完善了傳染病強制上報的制度,授權城市衛生委員會對霍亂、天花、百日咳、結核病等疾病感染和死亡情況進行統計上報。這些公共衛生管理制度的構建對于緩解城市公共衛生危機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德國城市公共衛生危機提供了以下有益的啟示:第一,在高速城市化發展過程中,城市人口增長與基礎設施建設應協調發展,齊頭并進。當城市基礎設施的發展滯后于人口增長時,往往導致城市環境承載壓力過重,從而引發諸如公共衛生危機、交通擁堵等方面的城市病。因此,城市當局應當對居民的住房、公共衛生設施、衛生管理機構以及公共衛生服務質量等進行系統改造和改進,才能有效防范城市公共衛生危機。第二,應該通過中央與各邦國政府頒布相關法律,建立適合現代城市生活的公共事務管理體系,以有效防范城市病。19世紀80年代以來,德意志帝國國會通過了《疾病保險法》《工傷事故保險法》《老年人和殘疾人保險法》,在德國建立了社會保障制度。社會保障制度不僅適應了現代城市生活的需要,也在疾病、工傷、養老等方面極大地解除了市民的后顧之憂。1901年巴伐利亞政府率先建立了城市住房檢查制度,以期改善城市居民,特別是低收入群體的住房條件。到1914年,德國城市已經初步在環境衛生、社會保險、住房等領域構建起完善的公共事務管理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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