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揚桂
坐在這間黑黑的牢房里,我想得最多的是蓮子。
蓮子學(xué)名吳鶯蓮,認識她的時候,我們只有五六歲。那時,蓮子隨同她的父母下放到我們生產(chǎn)隊。隊上安排她家住在我家隔壁的公房里,這房原來是一個五保戶的,五保戶去世后一直空在那里。
雖然是鄰居,又一直是同班同學(xué),但學(xué)生時代,我倆很少有過直接而又親密的交往。那個年代,同學(xué)們被班主任分成兩隊,一隊是文藝宣傳隊,每天排練,隔三岔五地下農(nóng)村演樣板戲;剩下的另一隊,負責(zé)勞動,目的是要把學(xué)校后面那座草都不長的荒山,建成花果山、大寨田。有班花之譽的蓮子在文藝宣傳隊,而我理所當然地進了勞動隊。
男生女生的鴻溝不時出現(xiàn)跨越,甚至匯流,唱派和勞派的藩墻卻固若金湯,矛盾日益尖銳。暑假前的一天,我們在酷熱里挑著漚了糞的灰肥,爬到山頂上去給紅薯施肥,他們卻在一間小房子里唱樣板戲。我心里很憋屈,找來一把破鎖,把房門從外面鎖得死死的。放學(xué)路上,扮演《沙家浜》里“刁小三”的周亮生狠狠地踢了我?guī)啄_,并搶了我搭在肩上的汗衫。比周亮生矮一截的我,只得自認倒霉,打著赤膊回了家。
傍晚,我光著膀子背著一捆干柴從山上下來,蓮子等在山腳下,把汗衫遞到我手上,說:“衣服我給你要來了,以后別跟周亮生斗了!他是什么人你難道不曉得?”
我怎么不曉得周亮生?仗著爺老子在食品站殺豬賣肉,天天有肉吃,人長得牛高馬大,樣子痞里痞氣,專門打架斗毆,是人見人怕的小閻王。班主任為了求他買兩毛錢一盆的豬血,讓他演“刁小三”這個痞子。在班上,只有演阿慶嫂的蓮子能夠制服他,據(jù)說,那是因為他在追求蓮子。
我知道蓮子看不起他,也揣測蓮子對我沒有什么意思,她給我要回汗衫,頂多是因為鄰居的原因。可是,從那一刻起,我的情竇卻悄悄向蓮子打開了。我開始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把眼光瞟向她,留意著她的一笑一顰,窺伺著她那深不可測的少女之心。
為了蓮子,我變得聽話了,在家里做出一副懂事的樣子,在學(xué)校勞動更賣勁,學(xué)習(xí)成績也有所提高了。
高二下學(xué)期,蓮子一家回了縣城。那時初中、高中都只讀兩年。記得她回城沒多久,就傳來了她招工當售貨員的消息。
得到這個消息后,我決定利用星期天進城看她。從我們公社到縣城有30多華里路程,我舍不得坐四毛錢的客車,一路手扶拖拉機爬到城里,用省下的車費錢,給她買了一塊手帕。
當我出現(xiàn)在蓮子面前時,她感到有些唐突,問我怎么來了。我掃了一眼商場,見沒有人走過來,便掏出新手帕,隔著柜臺遞給她。
蓮子紅著臉接過手帕,趕緊塞進自己的衣兜里,跟相鄰柜臺的售貨員交代了幾句,便領(lǐng)著我向老街上走去。
來到工農(nóng)飯店,蓮子掏出一張兩毛錢的票子,買了一碗肉絲面。我裝出搶著付錢的樣子,對她說:“你也吃一碗吧。”她說:“我剛剛吃了。”
吃面的時候,蓮子坐在我對面,輕輕問道:“你特意來給我送手帕?”
我邊吃邊嘟噥:“特意來看你。”
“還在讀書,買什么東西?”蓮子好像是自言自語,我也就只顧低頭吃面了。
“聽說今年要恢復(fù)高考,你報個名吧。考上大學(xué)更好,考個中專也要得。只要跳出了那個山旮旯,我爸媽就不會反對我們。”蓮子輕輕地念叨著,我“嗯嗯”地應(yīng)著。
面吃完了,蓮子叫我等一下,她去去就來。
一會兒,蓮子回來了,手里提著一個黃色帆布挎包。這是當年最流行的裝備,挎包上“為人民服務(wù)”五個紅色毛體字,是那個年代最響亮的口號。蓮子問我還有什么事嗎,我說沒有了。蓮子把挎包遞到我手里,說:“這個挎包給你。我送你去車站吧,等下沒有回去的車了。”
我還是想省下那四毛錢的車費,便說:“你去上班吧,我一個人去車站。”
蓮子看了看掛在墻上的鬧鐘,說:“那就不送你了,我也出來好久了。”
相互道了別,我獨自向車站走去。沒有看到可搭的便車,便踏上回家的公路,一邊走,一邊準備爬路過的手扶拖拉機。可是,這樣走了十多里,也沒見一臺手扶拖拉機開過來。眼看著天就要黑了,我決定翻山越溝走近路。
漆黑的夜里,走在并不熟悉的山路上,我不知迷了幾次路,跌了多少跟頭,差點累死在路上,摔死在山里。我雖然有點后悔不該走近路,但情緒卻始終是高昂的,我背著蓮子送的黃挎包,唱著“日落西山紅霞飛”,一路春風(fēng)得意,一路凱歌飄揚。
我到家時天邊露出了魚肚白,一整夜的跋山涉水,人摔了個鼻青臉腫,但是我心花怒放。
然而那年,我并沒有考上大學(xué),中專也沒有考上,最后只能報名當兵去了新疆。在部隊,我們堅持通了兩年的信。雖然我一再在信中向她發(fā)誓,一定努力爭取提干,可最終還是沒了回音。
從一個同學(xué)的信里,我聽說她已經(jīng)跟別人定親了。我咽不下這口氣,請假回去找她。在縣百貨大樓找到她時,我站在柜臺外面,她站在里面,兩個人打了一個招呼,然后就窘在那里,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兒,她說,來不及了,這事只能這樣了,你要原諒我,是我爸媽做的主。我說好吧,那我走了,回部隊了。她說好的,有空經(jīng)常回來玩啊。我頭也沒有回,大步地走了。
我提前回了部隊。到部隊后,因為假期還沒到,我在營房里躺了三天三夜,蓮子的離去,使我的內(nèi)心受到很大的震蕩,甚至感到憤懣和屈辱。我要振作起來,要把憤懣屈辱化為力量,干出個樣子來,給蓮子,還有他的爸媽瞧瞧。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刻苦學(xué)習(xí),拼命訓(xùn)練,積極要求進步,不放過任何表現(xiàn)自己的機會。
我的努力帶來了好的結(jié)果,當兵的第三年,我入了黨,第四年當上了副排長,然后破格提升為副連長,以后又是連長、副教導(dǎo)員、教導(dǎo)員,前后只用了12年時間,我就成為一名正營級軍官。
當上連長的那年,我與老家一國營煤礦女工賈月娥結(jié)了婚,提為正營級后,我找關(guān)系把賈月娥的檔案改成干部身份,讓她名義上跟我隨軍,人還留在老家陪讀。在部隊干滿15年后,我沒有爭取升團級干部,向部隊提出了轉(zhuǎn)業(yè)申請。那時候,營級干部還有機會轉(zhuǎn)到地級城市,但我卻要求回縣城。我當時想,富貴不還鄉(xiāng),如同衣錦夜行,太可惜了!我要回縣里去,讓蓮子看看她當年瞧不上眼的男人,是怎么讓一個煤礦女工坐進機關(guān)的。
我就帶著這樣的邪念回了縣里,讓妻子進了勞動局,自己去主管百貨公司的商業(yè)局當局長。
我去商業(yè)局的頭幾年,碰上機關(guān)干部下海經(jīng)商熱。局里管的那些碼頭好的企業(yè),一家一家都被這些弄潮兒盯上了。飲食公司的門店或賣或租,所剩無幾了。肉食水產(chǎn)公司早已關(guān)門停業(yè),屠宰場被黨校的廚師盯上,租去辦豬場了。百貨公司也在搖搖欲墜之中。我以調(diào)研的名義,去看了當年吃面的那家飲食店,發(fā)現(xiàn)變成一個舞廳了,據(jù)說是縣委一位小車司機買下開的,生意好得蠻。我去了肉食水產(chǎn)公司屠宰場,碰上搶我汗衫的“刁小三”在墻角下種菜。可是,去百貨大樓轉(zhuǎn)了好幾個圈,我最想遇見的蓮子,連個影子都沒看到。
商業(yè)局下面管的經(jīng)理,大大小小,沒有一百,也有好幾十,今天這個請吃飯,明天那個陪出差,我的小日子過得比縣太爺還滋潤。為了弄到商業(yè)系統(tǒng)倉庫那片地,五金公司經(jīng)理王小嫻陪著我去外面兜了一個大圈,從廈門鼓浪嶼到杭州西子湖,再到南京秦淮河,最后從安徽黃山、江西廬山回來,一路上說不出的溫馨陶醉,享不盡的開心快樂。就在我有意把這片地交給這位美女經(jīng)理時,回收公司的孫國斌,領(lǐng)著他的那位經(jīng)理助理劉紅霞來了,也說想出去考察考察,要我一定給個面子,一塊同行。我答應(yīng)出去,劉紅霞立即響應(yīng):“好主意!我們來一個浪漫西雙版納,尋夢香格里拉吧!”當我們來到黃花機場,正要登機的時候,孫國斌接了一個電話,然后就說家里出了一點事情,要他趕緊回去。我看看他,看看劉紅霞,還沒來得及說話,劉紅霞便“霍”地站了起來,“您要回去盡管放心回去,這里還有我哩,保證替孫總把局長大人陪好!”孫國斌接過劉紅霞的話頭,說:“局長對不起了,就讓小劉陪您去吧,她很會辦事的!”我什么也沒說,就被劉紅霞牽著手上了飛機。
在兩家公司為那片地使出渾身解數(shù)的時候,又不斷冒出一些老板來求我?guī)兔ΑN冶鴣韺酰畞硗裂冢笥议_弓,應(yīng)對自如,最終妥善地處理好了那片土地的權(quán)屬。
一天上午,我剛把王小嫻送出門,一群守候在辦公室外多時的男男女女沖了進來,嘰嘰喳喳,哇哇啦啦地吵個不休。我要他們靜下來,讓一個領(lǐng)頭的人說,才知道他們是百貨大樓的職工。領(lǐng)頭人說,百貨大樓人多柜臺少,三年前,通過抽簽,把人員分成兩撥,每三年一輪換,輪到上班的,按經(jīng)營業(yè)績發(fā)工資獎金,不上班的就只發(fā)生活費。說著說著,領(lǐng)頭人罵起來:“輪到我們了,就說要把百貨大樓包給陽古子。哪有這樣的道理!”
陽古子叫陽建華,是縣城最大的個體老板。我對領(lǐng)頭人說:“叫他們先回去,你跟我慢慢說,情況搞清楚了,我們才好研究。”上訪的職工陸陸續(xù)續(xù)都走了,我一邊聽領(lǐng)頭人陳述,一邊用心不在焉的語氣問道:“你們那里好像有個吳鶯蓮,她是哪一撥?”領(lǐng)頭人說:“跟我們一撥的,她在給別人做事,今天沒來。”
我當著領(lǐng)頭人的面,撥通了百貨大樓經(jīng)理的電話,要他下午和陽建華一起來向我匯報。
下午,經(jīng)理和陽建華早早來到了我辦公室。我讓他們坐下來談。經(jīng)理說,大樓是打算包給陽總,我們的職工他盡量都給安排上班,并按業(yè)績發(fā)工資和福利,實在安排不了的,按我們原來跟職工的承諾發(fā)基本生活費。
經(jīng)理絮絮叨叨地說,陽建華不斷地插話補充。情況基本弄清了,我打斷了他們的話:“你們就說到這里,等我深入調(diào)查研究之后,再給你們答復(fù)。”我一起身,經(jīng)理便知趣地走出門去,陽建華隨手把門關(guān)上,拉開最外面的抽屜,把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塞了進去。我嚴肅地說:“陽古子,搞什么名堂?”
“嘻嘻,嘿嘿,我們的經(jīng)營策略,請局長過目。”陽建華邊說邊去開門,回頭丟下一句“吳鶯蓮的安排由她自己選擇”,便嘻嘻嘿嘿地跑了。
我打開陽建華留下的信封,兩砣嶄新的鈔票跳入我的眼簾。是收了還是退了,我猶豫著。這以前,我收到的錢,都是有工作單位的國家公職人員送的。送者與收者,無論法律上還是紀律上,都是同樣追究的,況且這些人處事多少還講些規(guī)則,他敢送,我又如何不敢收呢?陽建華就不好說了,純粹的街頭混混出身,他的錢收得嗎?我想把它退回去,但一想到那句“吳鶯蓮的安排由她自己選擇”,便又改變了主意,我要把百貨大樓包給陽建華,讓吳鶯蓮看看我的能量,讓她在對我感恩中后悔當初的選擇。
我把錢揣進公文包,走出了辦公室,鬼使神差地來到吳鶯蓮家門口,敲響了她家的房門。出來開門的蓮子媽沒有認出我,我做了自我介紹。
“哎喲!快進來,快進來!聽蓮子說過,你轉(zhuǎn)業(yè)回來了,還當了她們的局長。”
蓮子媽把我按在凳子上坐下,便去倒茶拿煙了。正在看報的蓮子爸,摘下老花眼鏡跟我打招呼。我跟兩位老人寒暄了一陣,便問:“蓮子不在家?”
蓮子媽搶著回答:“在家,在家,她出去給老頭子買點藥,應(yīng)該要回來了。”
正說著,蓮子推門進來了,看到我,她淡淡地說:“你來了。”
我點點頭,望著兩位老人,懇切地說:“早就該來看望叔叔和嬸嬸了。”
蓮子媽要蓮子坐下陪我說說話,蓮子不冷不熱地站在那里,沒有坐的意思。見此情景,我客套了幾句,便起身告辭。蓮子說:“我送送你。”
我和蓮子一前一后走在悠長的巷子里,我對蓮子說:“有件事你先不要聲張。”她問什么事,我告訴她,百貨大樓將對外承包,對她會有一個滿意的安排。她說:“包不包是你們領(lǐng)導(dǎo)的事,我們只要有事做有飯吃,我不要你特殊安排,免得姐妹們戳背心。”我的熱臉陡然碰到她的冷屁股,一時不知說什么是好。她見我沒接聲,又問,“那個帆布挎包還在嗎?”
我說還在,她說:“還給我吧。”
我問她為什么。她說:“送那個挎包,是希望你走出山旮旯,參加工作,為人民服務(wù)。現(xiàn)在你不但走出來了,還當了領(lǐng)導(dǎo),再留著就沒意義了。”
我還是沒作聲,她接著說:“你們男人要那么多女人做什么?當領(lǐng)導(dǎo),工資那么高,還要那么多錢做什么?”
她一連兩個“做什么”,搞得我不知所措,我問她是不是聽到什么閑言碎語了,她不置是否,只是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非常好了,賈月娥也是干部了,跟我們比起來,到天上了,要知足。好了,不說了,也不送了,前面的路還很長,你一個人好生走。”沒等我應(yīng)話,她自顧自地轉(zhuǎn)身回去了。
陽建華如愿以償?shù)匕铝税儇洿髽牵徸記]有接受他的恩賜,去挑選一份好差使,而是參與抽簽,抽到了針織柜組售貨員的崗位,倒是“刁小三”求我向陽建華打招呼,謀到了保衛(wèi)部長的職位。
在商業(yè)局長位置上,我違規(guī)處置了大量國有資產(chǎn),與不法商人勾結(jié),謀取了不少個人利益。我做的這些事,滿以為天衣無縫,可紙是包不住火的,最終東窗事發(fā),我被押上了人民的審判臺,同臺受審的還有我一手培養(yǎng)的局辦公室主任劉紅霞。
當庭宣判的時候,法官問我,服從不服從,要不要申訴,我看著坐在庭下旁聽的賈月娥,想起了蓮子在巷子里說的那些話,也瞟了一眼身旁的劉紅霞之后,搖了搖頭。
庭下的賈月娥,一直繃著臉,端坐在那里,在我出事之前,她不止一次地說過我們不該轉(zhuǎn)業(yè)回縣里,那些知根知底的下崗職工,喊她一聲“賈干部”,她都害怕。我出事后,她班上的同學(xué)聚會,她都不敢去參加。
在對待蓮子的感情上,我更是后悔莫及。如果說我對蓮子的確動過感情,后來的行為就完全褻瀆了這份珍貴的情感。坐進這間黑黑的小牢房后,我偶爾看看書,更多的時候在靜思,梳理自己的人生,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里一直埋著一粒狹隘、市儈、貪婪的種子。這顆種子長出某種扭曲的感情,結(jié)下怨仇的果子,在心靈的土壤上腐爛發(fā)酵,產(chǎn)生負面的毒汁,而我終究自食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