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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如少年

2020-07-23 06:50:13包倬
含笑花 2020年4期

包倬

我已經兩天一夜沒有合眼。此刻,溝口的風吹著窗外的電線,發出嗚咽。塵土在夜里四處飛揚,能想象卻看不見。老人們總算全都睡著了。醒著的時候,他們說我是個傻子。

我是個傻子嗎?這事恐怕只有我自己知道。有時候,我對著鏡子,覺得他們說得有理。畢竟我從小長著一副蠢相,流哈喇子和鼻涕,動作遲緩,說話大舌頭。就連我的父母,也總是一臉悲傷地看著我,暗罵老天不公。他們說我傻,那就傻吧,我不想爭辯。爭辯多無聊啊!爭來爭去,我還是我。倒不如順著人意,他們高興怎么認為就怎么認為吧。他們當我傻,說白了,還是為了證明自己聰明。可憐。再說了,做一輩子別人眼中的傻子,比裝一輩子聰明人要好得多。

“傻子,我們跟你商量一件事。”

兩天前的早上,我被敲門聲驚醒。打開門,院子里站滿了老人。他們佝腰、缺牙、咳嗽、高血壓、眼花、耳聾、前列腺肥大……他們老了,正在枯萎,離黃土越來越近。

“你來做我們的兒子。”

有個老人這樣說,其余的老人像商量好了拼命點頭。但我搖頭。我說我爹死得早,我娘跟人跑了,我沒有做過兒子。

“那你來做我們的爹。”那老人又說,“這樣你同樣可以從我們身上,學會怎樣做一個兒子。”

我想這可能是他擅自做主說出的話,因為其他老人聽到這話后和我一樣吃驚。

“我是個傻子。”我被他們一步步逼到了角落里。

“做兒子,跟傻不傻沒有關系,”他說,“做爹也一樣,只看你愿不愿意。”

“我做不了。”

“我們做過兒子,也做過爹,我們幫你,你只說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愿不愿意?”他們拉拉扯扯,七嘴八舌。他們擠眉弄眼,又一本正經,讓人分不清真假。但不管怎樣,如果我此刻不答應,他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我的。他們像一群任性的孩子,哪怕是游戲,我也得陪他們玩一把。反正我也閑著。

這些老人也閑著。他們在溝口這片土地上生活了一輩子,如今老了。他們和世界上的所有老人,甚至所有人一樣,一生都無法回避的事情是等著閻王的召喚。如果死亡像睡眠,那么他們就是在等待眼皮閉上。長眠。

他們是我的鄰居。在橫直不過兩公里的溝口村,我和他們同飲白沙河的水已有多年。我今年三十歲。他們見過我嬰兒、少年、青年時期和現在的模樣,但他們在我眼里似乎一直都是現在的樣子,衰老、枯萎,像一個個干癟的核桃。

早年的溝口,很熱鬧。那時人像野草般蓬勃生長,以至于路邊土墻上那醒目的計生標語每過半年就得重新刷一遍,以讓它隨時提醒人們,土地資源有限,要控制好人口。那時候,連我這樣的人也產生過憂慮:有一天,會不會土地上全是饑餓的密密麻麻的人?

有一條將兩個縣城連接起來的公路從距離溝口兩公里的地方經過,小時候我們經常坐在溝口看車來車往。但1992年后,我們才感覺到這條公路和我們的聯系。那一年,溝口的一個年輕人搭上一輛開往縣城的客車走了,并且很多年沒有回來。從那年開始,公路變成了流動的帶子,將溝口的人不斷輸送到了外面。先是未婚青年,再是已婚中年。

我也去過外面,我知道出門是怎樣一種感覺。這些老人不會相信,世界大得一輩子也說不完。屬于他們的傳說是:單手用獵槍,并且百發百中;孤身對付兩頭餓狼;用咒語讓兩只凳子跳舞……他們根本不知道,從溝口出發,坐汽車,坐火車,可以奔馳幾天幾夜,由于在車廂里缺乏活動,腳腫得穿不進鞋。外面的世界,像個巨大無比的洞,不管是一根針,還是一頭象,都能無聲地裝進去。我曾在工棚里、橋洞下、煤井下、高樓上、工廠里找到過溝口的老鄉,那種感覺像是雨天在后山上尋找蘑菇。當然,他們對我的態度和在溝口時一樣。他們讓我干最重的活,拿最少的錢,還要讓我經常給他們買煙酒。他們裝出女人的聲音打電話給我,說要嫁給我,前提是先給一個卡號里打進去一千塊錢。

有時候我同情他們,假裝上當讓他們高興一下。畢竟他們身無一技之長,靠體力為生,和我一樣,活得跟一頭野獸沒多大區別。對他們來說,賺錢是其次,如果能夠被某個女人看上,成為上門女婿,那是最理想不過。再后來,有一撥人去了廣東,在流水線上作業;也有人去了新疆種棉花,據說同樣是干農活,比在溝口要強得多;最遠的一幫人去到滿洲里,寫信回來講邊境上的奇聞;最近的就在縣城,賣水果,拉人力車,或者做粉刷匠。當然,也有不務正業者,在外面學會了坑蒙拐騙偷,帶壞了更多的人。當然,也有年輕女人去到外面,傳回了一身惡名。

總之,二十來年的時間,溝口就只剩下了一幫老大爺。那些做了奶奶或者外婆的人,她們還能發揮最后的余熱,比如跟在子女們身邊照顧孩子或做飯。我說的這些,其實是少數,更多的是一家人都已離開這個地方,只能一把鐵鎖守著他們曾經的家。

我哥昌明一家也走了,讓我回來幫他守著屋子。

三年前,我從煤井下逃出來,去昆明找他。他帶著老婆和孩子在昆明打工,像只蜘蛛似的吊在繩子上,給人清洗玻璃;我嫂子在街邊烤紅薯賣,時常被城管追得滿天飛。

“你回溝口吧,”我哥說,“外面不適合你。”

“我親眼看見他們殺人,用錘子敲腦袋,”我說,“人心怎么可以有這么壞呢?”

“像你這樣的……傻子,還是回家吧。”他說。

即使是我哥,也隨時說我傻,但這一次,他給了我兩百塊錢和一串鑰匙要我回家幫他們看家。我知道,我的功能和一條狗差不多。但是,這又有什么關系?畢竟這是生我養我之地,沒人會因為我傻就想害死我。再說了,溝口現在只剩下老人了,他們應該是最安全的一群人。

我回到溝口,就被這些老人纏上了。那種感覺,就像動物園突然來了個孤獨而稀奇的物種。如今想來,他們要我當兒子,并非心血來潮之舉。

“你咋回來了?”有個老人嘲諷我,“外面不是遍地都是錢嗎?”

我跟他們講我看見的事:三個工人將一個像我一樣長相愚鈍、不善言談的人按在井下,用錘子砸死了。

“然后呢?”

“然后告訴老板說是事故,然后他們的合伙人就哭著來啦,說是他們的父母、老婆和孩子。”

“原來父母和孩子也是可以冒充的。”有個老人捻動白須,“我活了八十歲,還是第一次聽見。”

但我沒想到,我曾經對他們說過的話,成了把柄。

“你不是說外面的世界,爹和兒子都可以冒充嗎?”有個老人說。

“那些人是騙子和兇手,但我不是。”我說。

“求你了,傻……昌盛。”那個帶頭說話的老人突然眼淚汪汪。

我的名字叫昌盛。這個詞從老人的嘴里吐出來,像兩粒散發著光澤的藍寶石,瞬間照亮了人心。

“對,我們今后就叫你昌盛,”有個老人說,“昌盛昌盛,黃金萬噸。”

太陽已升得老高,他們圍著我,不肯離去。我說我要上山找柴,他們說柴會自己來;我說我要下地干活,他們說保證餓不死我;我說我尿急,他們替我打開廁所門,但有兩個人在門口守著。我撒了一泡長尿,蹲在茅坑上拖延時間,卻聽他們在外面說:

“只要你答應我們,我們就供養你,像養兒子或養爹一樣。”

“真的?”我便意上來了,粗著嗓子問,“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騙你是孫子。”門外的老人回答。

我答應了。我從茅廁里出來,便直接回床上躺著去了。這些老人開始在我院子里又唱又跳。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們爭吵起來了。我花了一分鐘的時間傾聽,弄明白他們在爭論該讓我當爹還是當兒子。

“讓他當爹,我爹死于水腫病,都沒過過好日子。”有個老人說,“我活了七十七歲,還不知道伺候爹的感覺。”

“讓他當兒子吧,”反對者說,“我啊,啥都不缺,就缺一個人像兒子一樣陪著我。”

他們越吵越激烈,有人甚至翻出了陳年舊賬。這些老人,他們既是老朋友,又是老冤家。從小一起在溝口長大,活了一輩子,別說誰干過什么事,可能誰身上有幾顆痣都清楚。所以,他們相互揭起傷疤來,那真是鮮血淋淋。我只好從床上爬了起來。

“別爭了,”我說,“逢單日,我做兒子;逢雙日,我做爹。”

“昌盛,”有人說,“今天是農歷十一,我們叫你昌盛,今天,你就是我們的兒子。”

問題解決了,他們又成了好朋友。他們且歌且舞,瘋瘋癲癲,全然忘記了頭天晚上還差點要了他們老命的病痛。

我讓他們回家,如果需要我,可以來叫我。可是他們根本不聽我的話,不光不走,有人甚至將家里的米和肉拿了出來,做起了大鍋飯。

“我們不走,”有個老人說,“我們要和兒子在一起。”

“樹寶,你過來。”有個老人朝我招了招手,“過來跟爹聊聊。”

“啥?”我愣了一下,“你叫啥?”

“樹寶,”他說,“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兒子樹寶。”

“你只有十分鐘的時間,”旁邊一個老人對樹寶爹說,“等一下就該陪我下棋了。”

我挨著樹寶爹坐下,那酸澀中帶腥的汗味瞬間將我包圍。我仿佛看見污垢呈細顆粒狀,在陽光下飛舞。他的衣服泛著油光,想必是許久未曾洗換。

“樹寶,”他說,“我最近老是夢見你媽,她的屋里漏雨了,你去看看。”

我說好的。樹寶的母親前些年死了,就埋在溝口上面的黃皮坡。有次我從墳前經過,見墳堆已被雨水沖刷得越來越矮,野草葳蕤。

“樹寶”他說。

我嗯了一聲,盡量放慢呼吸的頻率,想掩鼻而逃。可他突然拉住了我的手。

“我老了,”他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老了,就是冬天了。”

“人都會老的。”我說。

“人老了,就像樹朽了,”他提起褲腿,露出麻稈樣的細腿,“我年輕時,能挑三百斤洋芋去金沙江邊賣。現在,你看我這腿,它已經朽了,像石膏。”

他敲了敲自己的腿,發出弱不禁風的空響,像是在敲一個廢棄已久的罐子。然后,他開始在自己身上掏,掏遍所有衣兜,從最里層的兜里,掏出五十塊錢。

“你叫我一聲。”他說,把錢在我眼前晃了晃。

“啥?”

“你叫我一聲。”他將錢在手上甩響,對著太陽照了照,“你叫我一聲爸,這錢就給你了。”

“爸!”

三十年來,這個詞第一次從我嘴里吐出來,像吐一枚苦澀的桃仁。樹寶爹的眼里閃動著光,他長長地應了一聲“哎”。

我沒有要他的錢。

土地已經荒蕪,野草覆蓋了道路。某一天,那些外出的人,將會忘記回家的路。想想當年為了田邊地角爭得你死我活,多么不值。動物和植物之間,此消彼長。山間沒有了牛羊,消失多年的野獸在水邊留下足跡。早晚時,連炊煙也是柔弱的,輕輕一縷風就能吹散。老人像干癟的洋芋,散落在角落里。我數了一下,溝口還剩18個老人。

當他們全部聚在我住的院子里時,我感覺村莊又活過來了。

每一個老人,都亮出了自己的寶貝。二胡、三弦、收音機、陀螺、古書、古玩、草藥、絲綢長衫、羊皮鼓、銅鈴、號角……他們比賽似的將這些東西拿出來,開始了吹拉彈唱跳。他們在院子里擺了一把梨木太師椅,那也是一個老人的傳家寶。我坐在上面時,想起很多死人曾經坐過,便脊背發涼。他們將我帶進了過去時光,那時我還沒有出生,那時他們還小,還年輕。他們唱起“蓮花落”、《花大姐》,像是撕破了一匹匹放置已久的布料。這種早年流行于溝口一帶的瞎子戲,唱完后,竟真的有老人賞給歌者幾個鋼镚。

“好聽不?”他們問我。

我打著哈欠,如夢初醒。長樂爹端來泡了茶水的搪瓷口缸,上面印著一個老人的頭像和一句話: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這個口缸,是1968年興修水庫時的獎品。“當時還有一塊毛巾,一個水壺,”他說,“整個鄉鎮,就表彰10個人,我是其中之一。”

“嗯。”我說,將口缸遞還了他。

“我想求你一件事,”長樂爹趁著別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一把二胡上時,將頭湊到了我的耳邊,“如果你能夠滿足我,我死也瞑目了。”

今天,他們伺候我。我的耳朵上夾著香煙,面前的盤子里擺滿了糖果。他們并不缺吃和穿,家里藏著兒孫孝敬的東西。有些已經變質了,有些被老鼠撕開了包裝盒,但如今,他們全都成了我的食品。

“你能不能再為我舉行一次表彰大會?”長樂爹站在我身邊,怯生生地說。

“好呀,”我隨口答應道,“你們想做什么,我都盡量滿足。”

他高興得渾身顫抖,摩拳擦掌,像匹迷途的老馬,走來走去。我開始發號施令。這些老人,可比幼兒園的小朋友更聽話。

“大家安靜一下,”我說,弦子聲馬上停了,一曲《康定情歌》被掐斷高潮,“我們今天要搞一次表彰大會,現在開始準備。”

說來也怪,這幾天,我頭腦里的那一團糨糊突然變清澈了。過去,我的腦海長期處于黑暗和陰沉中,被沉甸甸的云層覆蓋著,現在,我能感覺到陽光照進去,蒙昧的心靈被打開。“原來你并不傻,”老人們說,“你就是老天爺派來陪我們的。”他們已有兩天沒對我用“傻”這個詞了。

得到指令的老人,紛紛回家去了。“表彰會,我們太熟悉啦!”樹寶爹說,“你就等著看吧,我們給你布置威風凜凜的場面。”

“要像你們當年一樣。”我補充了一句。

這兩天,他們相繼搬來了我住的院子。木床、鐵床、地鋪,塞滿了房間,夜壺不時被踢飛,拐杖經常橫在通道上將某個人絆翻。有個老人丟了假牙,哭著找了一早上,最后發現在自己兜里。

當他們重新回來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原來他們的家里藏著好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早年開會時用的大喇叭、畫有牡丹花的暖水瓶、紅衛兵的服裝、快板、筆記本、發黃的獎狀、高桌子、低板凳、紅袖章、哨子、草帽……

他們不約而同,搬來了那些最能代表那個時代的東西,擺放在院子里,讓我感覺像是走進了舊夢,或者做夢也想不到。

“噢,還差一樣東西,”美林爹說,“標語,沒有標語叫什么表彰大會?”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驕傲的神色。在溝口,能夠寫標語的老人可不多。他回去拿來了紅紙、毛筆和墨汁,當著眾人的面開始寫字。

“68水庫完工表彰大會。”寫完后,美林爹大聲念著,問大家行不行。

老人們都說好,寫得好。其實,他們這一代人基本不識字。

標語貼在墻上,立刻有了一種神圣感。標語前擺放著桌子,桌上是水壺和筆記本。大喇叭只是個裝飾,已經不能發聲,但還是驕傲地被綁在院里的柱子上。

我雖然有心幫長樂爹完成這個心愿,卻是不知從何著手。我將美林爹叫過來,說讓他來主持這場表彰大會。

“真的嗎?”他的眼里閃爍著光芒,喜出望外,“我已經好多年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我保證完成任務。”

他盡量挺直腰,朝我敬了一個禮。我仿佛聽到骨骼關節的響聲,他的身子彎下去,又慢慢直起腰來。“沒事的,”他說,“一到冬天就腰痛。”我記起小時候,村里婚喪嫁娶的酒席上,美林爹忙碌的樣子,聲音洪亮,像個總指揮。

“那我開始咯?”他說,“你聽我的就行。”

我點了點頭。

他說,“我們坐到臺上去。”

所謂的臺,其實就是兩張拼起來的高桌子。我一坐到臺上,就有老人給我面前的搪瓷缸里倒水。美林爹將一個夾了鋼筆的筆記本遞了過來。“這是你的記錄本,”他說。我說我不識字。他說,“那就隨便寫畫吧,做做樣子。”我擰開筆帽,卻一時不知道該畫什么。

“開會了,開會了。”美林爹扯開嗓子喊,待那些老人坐穩后,他清了清喉嚨。

“今天是一九六八年七月十一日,經過三年的艱苦奮戰,我們的68水庫完工了。今天,我們在此舉行慶功會,表彰對修水庫有積極貢獻的人。在表彰會開始前,我們先欣賞歌舞表演。第一個節目:劉堡給大家唱《九九艷陽天》。”

美林爹說完,臺下的老人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時,掌聲雷動。

原是這溝口有個劉姓老人天生好嗓子,年輕時看了電影《柳堡的故事》后,能一人唱兩角,既唱柳堡,又唱英蓮。在此后的一些年,但凡有批斗會、表彰會、憶苦思甜會等集體活動,總少不了讓他唱一嗓子。時間長了,大家就叫他劉堡。這劉堡沒想到會有這一出,他在掌聲中站起來,先朝臺上鞠躬,再轉身面對著老人們。

“不會又像當年一樣,唱完后再批斗我吧?”

老人們相互看看,沉默了。

最后還是美林爹告訴他,不會,改革開放很多年了,唱愛情歌已經不是罪啦。

那老人聽了這話,扯開嗓子唱起來。只不過,他的聲音已經沒有當年那么嘹亮,胸腔里的力量已不足以推開嗓門。更何況,那嗓門已經破了,發出喑啞之聲。

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

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

東風呀吹得那個風車兒轉哪

蠶豆花兒香啊麥苗兒鮮

我看到臺下有老人在抹眼淚,不知何因。我小時候看過這部電影,但已經忘記了劇情。到了女聲的唱段時,他試圖發出尖細的聲音,但徹底失敗了,像一個憋足了氣的氣球遭到了針刺。他在老人們的哄笑和掌聲中,坐了下去。

“我給大家來一段快板。”美林爹站了起來。眾人豎起了耳朵。

溝口村,黃沙飛,地里石頭堆成堆;天氣冷,土地瘦,頓頓桌上沒有肉。

“等一下,等一下,”樹寶爹高聲喊,“你這個說的是以前的日子,現在的溝口已經變了,你說說現在的情況嘛。”

美林爹停了下來,想了想,又甩開了快板。

快板一響,我心里慌。我說一說,如今的溝口是什么樣。通了水,通了電,我們的生活大改變。不愁吃,不愁穿,不怕饑餓不怕寒。改了革,開了放,我們的生活大變樣。可是啊——沒了兒,沒了孫,只有老人守農村。有了病,有了痛,獨自在床上挨秋冬。想說話,沒人聽,我們的兒子叫昌盛。

美林爹說完了快板,手停留在空中。有幾個老人開始抹淚,交頭接耳。我只好帶頭鼓掌,將他們拉回了現實中。

“開始表彰大會吧。”我提醒道。

他干咳了兩聲,見臺下仍有老人在小聲說話,突然拿起了放在一旁的號角,吹響了。高亢凌厲的牛角號陡然響起,老人們捂住了耳朵。這是我第一次聽見牛角號,不由得心跳加速。老人們終于安靜下來。

“下面,我們為在68水庫的修建中,有突出貢獻的韓富民同志頒獎。請大家熱烈鼓掌!”

“韓富民”這個名字讓我蒙了一秒鐘。長樂爹已經按捺不住地朝臺上走來了。我這才發現他換上了一套舊軍裝,散發著一股霉味。干枯的身子在肥大的軍裝里,像是將一個嬰兒裝進了棺材。老人們熱烈鼓掌,有人甚至將食指彎曲塞進嘴里吹起了口哨。這時,如果不看他們的面容,我會誤以為他們才三十歲。

我想,有一天,我也會像他們一樣老去。在風中勉力挺著干枯的身子,搖搖晃晃。就像長樂爹,雖然他的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但是舉手投足間明顯地無力。

我為他戴上大紅花。一朵同樣散發著霉味的大紅花,嗆得我想咳嗽。那張斑駁的獎狀是某人剛從墻上揭下來的,由于不小心,撕掉了一只角。那個印有“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的搪瓷口缸,雖然多處掉了瓷和漆,但被洗干凈了,由我重新遞到長樂爹的手上。

熱烈的掌聲,嚇飛了三只在屋檐上閑逛的麻雀。

“下面,請韓富民同志給大家說幾句。”

院子里突然安靜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韓富民身上。而他卻跟著大家沉默了。他轉過身來,看著我和美林爹,臉上那些縮小的溝壑變幻著,如正在經受著地震的河流山川。他的嘴唇囁嚅著,突然間老淚縱橫。

“那么多年了,”他說,“我一直在盼望這一天。”

“我們這個地方叫溝口,但溝里沒有水。為了讓溝口的人和牲口有水喝,莊稼不被干死,我們決定修這個水庫。我們肩挑背磨,開山鑿石,開工的時候300人,現在只剩289人。大家都知道,那11個人被炮炸死了。今天,我請昌盛再次舉行這個表彰大會,大家別以為是我想懷念表彰時的光榮。不是!是這幾十年來,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一件事。今天,我們都老了,就快死了,如果真的有陰間,我們還會相見。這陽間的事情,我們要在陽間了結。”

此時,長樂爹的面前是十幾張驚訝的面孔,他的身后,負責主持的美林爹意識到事態發生了變化。“哎哎哎,”美林爹伸手阻攔,“好好的表彰會,別跑題了。了結什么呀?”

“了結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事。”長樂爹的目光像張網似的撒出去,定在了某個點,“劉堡,我就想問你一句話,長樂是我的兒子嗎?”

我看到劉堡的臉抽搐了一下,像一只蒼蠅落在上面。他說,“長樂是不是你兒子,應該問你自己呀。”

“我就問你,他是不是我兒子?”

“我不知道。”劉堡說,“幾十年前的事了。”

“哎哎哎,”美林爹站起身,走到韓富民身邊,拍了拍肩,說,“算啦,老弟,過去的事,別提了。”

“都是修這個該死的水庫給害的呀!”韓富民蹲下身去,雙手捂臉,聲音從指縫間傳了出來,“三年的時間,我只回了三次家,嗚嗚嗚。”

幾個老人圍著韓富民,再三勸慰后,將他扶回屋里。最后,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劉堡。他雙手抱在胸前,縮成一團,目光注視著地面。老人們開始收拾表彰會的道具,但沒有人去打擾劉堡。

我想到他說的一個詞:了結。眼前這些老人,他們像風中的枯葉,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落下。軀體的命運和樹葉一樣,會在時間里腐朽,那么,不朽的是什么呢?時間能洞穿所有的實物,卻奈何不了那些無形的東西。無形并不是沒有,而是像空氣,看不見,卻無所不在。

那天開表彰會的時候,我在美林爹遞給我的筆記本上用鋼筆畫了一個人。我當然不會畫畫,這完全出于一種本能。

我知道自己失眠的原因。這些老人像壓在我心里的石頭。天亮之后,就是我們一起生活的第三天。人老了,連睡眠也會離他們而去。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將他們驚醒。我躺在黑夜里,窗外秋風大作。和我同睡一屋的5個老人,除了長樂爹在鼾聲中掙扎外,其余4個人全都醒著。我聽到他們嘆氣、放屁、起床去門外的風里撒尿、將一袋旱煙抽幾口又掐滅,過一會兒再次點燃。打火機吐出火舌,照亮房間的一角。

我說,睡不著,大家就聊聊天吧。

“小聲點,”我補充說,“不要吵醒睡著的人。”

“我醒了,”長樂爹說,“又夢見修水庫,炮聲中飛起了一只腿。”

“哪個的腿?”角落里有個老人問。

“倪小蓮的,”長樂爹摁亮了手上的打火機,點燃香煙,半天才又吐出三個字,“狗日的。”

“倪小蓮是哪個?”我問。

“劉堡的媳婦。”

“噢?”

我長長的疑問勾起了他們的談話欲,幾個老人開始爭相給我講劉堡(他住在另外一間房)和倪小蓮的事。只有長樂爹沉默不語。他們的講述像是搭積木,漸漸拼湊出劉堡和倪小蓮的往事。

修68水庫那年,是劉堡和倪小蓮結婚的第五年。有一個記憶力尚未退化的老人說,“他們結婚是1960年,大家餓得連上山挖草根的力氣都沒有了,劉堡卻從外面帶回了一個女人。我們當時還笑他,說你還有力氣弄媳婦啊。”

當時的情況是,雖然肚子餓著,但也要歌唱內心的快樂。劉堡加入了宣傳隊,他的歌聲曾讓很多人暫時忘記了空空的胃、已經被翻遍的山野和剝下了樹皮的枯樹。經常混在鄉村干部身邊,劉堡也算是有關系的人。所以,修68水庫的時候,倪小蓮進了放炮隊。

“當年她們多清閑啊,那些放炮隊的女人。”有個老人說,“她們一天干的活就是點炮。”

1965年,溝口后山炮聲隆隆。溝口下方的六個村寨,每家出一個勞力,駐扎在山上修水庫。劉堡要四處宣講和演出,只能讓倪小蓮出工。能進放炮隊的,要么是年輕貌美的姑娘,要么是關系戶。她們是工地上的一道風景。平時,她們躲在棚子里打牌、繡花,和干部們玩耍,只有在放炮的時候才出來。每天下午兩點,牛角號響起,放炮隊的女人們手里夾著香煙沖向那些已被塞了炸藥和雷管的石頭,每人點三個炮,然后轉身往回跑。她們的動作整齊劃一,像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

放炮清閑,但也危險,最怕的是出現啞炮。放炮隊的女人們用石子剪刀布的方式來決定誰去排除啞炮。1965年8月,倪小蓮已經連續三次擔任了排炮手。9月3日,炮聲響后啞了兩只,倪小蓮第四次去排炮。

當時,劉堡正在溝口旁邊的青果村參加一場批斗會,會前照例是政策宣講和演出。劉堡剛站在臺上,尚未開口唱,山上的炮便響了。他渾身顫抖,試了幾次也開不了嗓。

“出事了,”劉堡說,“我得去后山看看。”

他丟下眾人就往后山上跑,走到半路就遇到了前來報信的人。倪小蓮被炸死了。在啞炮響起的那一瞬間,長樂爹看見倪小蓮的斷腿像根木柴凌空飛起,落到了數丈遠的地方。

“如果倪小蓮不死,可能不會有后面的事。”長樂爹說。但沒人接他的話。

回憶沒有夜晚長,天還沒亮。像火種熄滅于灰燼,談話聲突然停了下來。我起身去另外幾間房里查看老人們的睡覺情況。冬天是他們最難熬的季節,現在已經是秋天。起伏不斷的鼾聲讓我放下心來。如果某個人沒有聲響,那反而是讓人擔憂。他們張著嘴,呼吸艱難地和呼吸道做著斗爭。那沒了牙的嘴里,散發出惡臭。而那些閉著嘴的人,鼾聲被壓在喉嚨里,像一陣陣遠在天邊的雷聲。有的閉著眼睛,鼾聲成了他們氣息尚存的證明;有的睜著眼睛,渾濁的眼珠一動不動。至于磨牙、咂嘴、說夢話,那是福音,比掙扎著呼吸好多了。

“你還沒睡?”

當我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隔壁靠窗的床上傳來一個聲音。是劉堡。

“睡不著。”我說。

“唉,”他嘆了口氣,“我也睡不著。”

“嗯,”我說,“天快亮了。”

我邁開腳步,朝另外一間房走去,卻聽他在我身后說,“改天我想和你單獨聊聊。”

我說,好,但是現在,先睡覺。

我勸他們睡覺,他們便都安靜了,但真正睡不著的人是我。這些半截入土的老人,我該拿他們怎么辦?18個人啊,每個人照顧一次,都足以將我累癱。更何況,有的老人開始對我耍賴,稍不如意就大哭大鬧。

“反正我已經活夠了,”這是他們掛在嘴上的話,“反正這一生也活得沒啥意義。”

“你們再這樣不聽話,我就要逃跑了。”我說。

每當我這樣說的時候,他們就安靜一會兒,但不超過三分鐘。

“昌盛,我們來做游戲。”

“昌盛,我怎么感覺眼前有團黑影?”

“昌盛,我死后,一定要土葬,不能火化。”

……

“我上你們的當了,”那天我向他們宣布,“再這樣下去,我會比你們都死得早。”

“怎么了?”美林爹狡黠地笑著,“難道做我們的兒子不好嗎?”

“誰愿意做誰做,反正我是不做了。”

我回床上躺著,蒙頭大睡。院子里亂成一鍋粥。

美林爹在教人背《百家姓》。“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褚衛,蔣沈韓楊……”這蒼老的聲音,像片片落葉翻飛,跌入我的耳朵里。我哪里還有睡意?只能起身坐在一旁,看他們玩鬧。

“韓富民,站起來,”美林爹喊,“這個字是你的姓,你必須學會。”

長樂爹說:“我學了干什么?”

“學了去閻王爺那里報到時好簽字,”美林爹說:“活了一輩子,連名字都不會寫,白活了。”

他這樣一說,老人們便不搗亂了,認真跟著念。我在一旁看著,心里突然生出了主意。

美林爹見“學生”們變得規矩起來,他更加得意,搖頭晃腦,捋著胡子拉碴的下巴。他念“趙”的時候,就指著趙正萬;念“錢”的時候,找不到姓錢的人,便從兜里掏了一張鈔票出來……老人們哈哈大笑。

“哎,昌盛!”美林爹朝我喊,“你去小學門口給我們買些筆和本子來,我要做他們的老師。”

老人們自覺掏出錢來,三塊五塊,十塊八塊,皺巴巴地塞進我手里。我接了錢,換了衣服出門。我沒有告訴美林爹,溝口小學早已人去樓空。由于沒有生源,老師兩年前就撤走了。原本在學校門口開小商店的人,也因此搬去了縣城。我得去鎮上才能買到他們需要的東西。

蒿草高過了頭。前幾天下過雨的地面在太陽下熱氣騰騰。我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離開過溝口了,它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屋頂不再冒煙,路上遇不到行人,鳥鳴聲代替了犬吠。青苔一天天長起來,覆蓋了青瓦。門鎖銹了,不知道鑰匙是否還打得開。草木的生命多么旺盛,它們在路的兩邊呼應著,漸漸牽手并肩。

而我是那個打擾它們的人。我的臉上、手背上,不同程度地被荊棘和枝丫劃傷,隱隱作痛。但我顧不了這些,山下便是車來車往的公路,只有走到那里,我才能感受到人間氣息。

令我意外的是,原本只有橫豎兩條街的小鎮,如今紛紛朝不同方向生長。房屋朝著田野里延伸,當面包車在街邊停下,我差點迷失了方向。我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多人,他們挨挨擠擠地出現在街頭,無所事事。陽光暖暖地照著,時光如水流淌。這里其實就是一個大集市,我仿佛聽到金錢流淌的聲音,它們從一個人的兜里,流向了另一個人的兜里。

我悲哀地發現,像溝口這樣的地方,已經被人拋棄。像是山里有豺狼虎豹要吃人,他們一個個全跑了。我找了一個小店,買下學習用品,返回溝口。

老人們全站在村口,看到我回來,他們終于松了口氣。

“我們還以為你跑掉了。”劉堡邊說邊伸手向后捶背,咳嗽著。

“就算只剩我一個人,我也會守在這里。”我說。

有一天晚上,我們爬上了溝口后山。月光下,村莊安靜得像一片墳場。我們的目的,只是想遠觀這個村莊如今變成了什么樣。

有人突然哭了起來。先是抽泣,然后嚶嚶嗡嗡,像個孩子哭得無所顧忌。先是一兩個人哭,其他人勸,最后連勸的人也一起加入到了哭的隊伍。

“他們不要這個地方了,”美林爹說,“我家從云南宣威府遷到這里,已經一百五十多年,先人們都埋在這里。”

“別說祖墳啦,他們連我們這些活著的人都不要了。”

“早知道會有今天,我們年輕時為何要把生命浪費在這里?你看,我這手指,就是蓋房子時弄沒的。”

說話的老人舉起手,只有三根手指。如今,他的三個兒子全在廣州打工,院里長滿了草,老鼠成群結隊跑過。

“昌盛,”劉堡突然叫了我一聲,“如果我們這群老人死了,這溝口村會不會消失掉?”

“不會,”我說,“還有我呢。”

“你也有天會死的,”劉堡說,“像我們這樣,一天天數著日子等死。”

他話說到此處,眾人就沉默了。停了哭聲,直愣愣地看著山下。風吹來的時候,草木如浪翻滾,就要將那些房子淹沒。我不知道為什么,對那些草木心懷恐懼和恨意,總覺得某天它們會無限延伸,統治這個村莊。

“從明天開始,我們開干吧。”美林爹說,“我們將村莊恢復成之前的樣子,不能讓草木給欺負了。”

“那有何用?”樂天爹說,“我們將溝口打扮成宮殿,他們也不會回來。”

“至少可以讓草木們知道,這里還住著活人,它們不能如此猖狂。你說呢,昌盛?”美林爹問我。

“你們決定吧,”我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這時,有三個老人紛紛咳嗽起來,他們感冒了。一個患有支氣管炎,呼吸時像拉風箱。至于其他人,身體或多或少都有些問題。村莊正被黑暗吞沒,我們等待月亮穿過云層,重新照亮大地。

“劉堡,我們之間的事情,你真的打算帶進棺材嗎?”韓富民突然說話了。

劉堡就坐在我身邊。我感覺到他的身子抖了一下,像要抖落這滿身的黑。他將自己抱得更緊了。

“老韓……”他說,“韓大哥,這事,都過去幾十年了。”

“是的,幾十年了,換句話說,我等了你幾十年。”韓富民說,“如果不是你對我有救命之恩,你早已活不到今天。”

他們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壓得很低,但還是被坐在后面的美林爹聽見了。他蹲身移步到韓富民身邊,用同樣低的聲音說,“富民,人生在世,難得糊涂啊。”

“我裝了幾十年糊涂,難道還不能在我死前弄個明白?”

“有些事情,只會越弄越糊涂啊,你咋就不明白?你仔細想想。”

“是啊,你想仔細,想明白,想清楚。”劉堡說,“如果想不起來,我就提醒你一下,我是怎么挨的批斗?”

“挨批斗的痛是一時的,而你給我的羞辱是一輩子的。”

他這么一說,劉堡和美林爹便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兩個人不經意地站起來,去一旁撒尿,然后再也沒有坐回韓富民身邊。

月亮終于從云彩里掙扎而出,將水銀樣的月光重新鋪滿了山間。我帶著老人們往山下走,美林爹快步從后面超上來,他輕咳了一聲,說,“昌盛,你啥時候也單獨陪我說說話?”

“你也有心事?”我問。

“活了一輩子,誰心里沒有裝著點事情呢?”

我想想也是。每一個老人的心里,都像一口深井,如果不打撈,沒人知道井里有什么。于是,回到家以后,我向他們宣布了我的決定:

“從明晚開始,我單獨陪你們聊天。”

“這才像我們的兒子嘛。”老人們一高興,又忘記睡覺這回事了。這些沒有瞌睡的老人,打開話匣子,長篇大論,沒完沒了。他們從盤古開天辟地講起,講到孟姜女哭長城,講到穆桂英掛帥時,我睡著了。那天夜里,我夢見溝口的草木翻過圍墻,長到了院子里,在我睡著的時候,有一枝蒿草長進了我的身體。

他們起床的時候沒有驚醒我。他們已經從自己家里搬來了桌子,將我的院子弄成了教室。那些白發蒼蒼的老人趴在桌上,用他們枯枝樣的手握住筆,正在學寫自己的名字。墻上掛了一塊舊桌面改成的黑板,美林爹指著黑板上的字念:韓富民、丁三、張長見、周文林、甘永德、趙大寶、王天明……這是他們的名字,但是我基本上不知道。一個人老了,到最后,連名字也會丟失。

美林爹手上拿著一根小指粗細的竹棍,神氣十足地穿行在老人身邊。他湊上去看看他們寫的字,搖頭或點頭。“不是這樣寫的!”他高聲呵道,“天字不出頭,出頭就是夫字,丈夫的夫。”被呵斥的老人耳朵有點背,扯著嗓門問:“出頭就是豬?”

美林爹說,“你才是豬呢!”

老人們哈哈大笑。“原來寫字這么難,比種地難太多,”他們說,“看來到死也學不會寫一封遺書了。”

“不準笑!”美林爹吼道,“這是課堂,誰再說話我就罰他站,不準吃飯!”

看他一臉認真的樣子,老人們便收起了笑容,一本正經起來。但是,有些老人確實已經沒有再學會寫字的可能了,他們不光手腳不聽話,而且老眼昏花,記憶衰退,有時候連筆也丟得不知所終。

但美林爹的解決辦法是:讓我再去一趟鎮上,買回一批不同度數的老花鏡,然后將他們手上的筆全部換成了毛筆。當他們戴上老花鏡,我看到他們手中的毛筆在紙上像醉漢樣不聽使喚,憋紅了臉,沁出了汗。

現在,他們仍在學寫名字。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自己的名字。“喏,這三個字就是周文林,”美林爹將周文林的臉扳過來,用手指戳著,“周—文—林,看清楚了,周—文—林。”老人們湊近周文林的臉,盯著那寫在老年斑上的毛筆字,一頭霧水。

總之,從此以后,我們共同居住的地方就變了樣。美林爹給每一樣東西都寫上了名稱:墻、桌子、凳子、床、蘿卜、臘肉、餅干、雞蛋……但是,我懷疑他這樣干的效果——當“桌子”二字出現在桌子上的時候,他們認識,但換一個地方,他們全都蒙了。

他們每天寫字到中午,“下課”時一個個累得直不起腰。此時,院子里的捶背聲響成一片。他們活動著筋骨,轉眼就將剛才學會的字給忘記了。

我們每天午后打理村莊。但這事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容易。老人們幾乎已經喪失了勞動能力。我們決定先從道路開始,砍去那些從路邊迅速長起的樹木,它們的樹葉已經遮住了路上的陽光。老人們只能干割草的活。他們蹲在路上,像一只只蝸牛慢慢移動。一邊割草,一邊感嘆,“這里以前是大路啊,紅軍長征時就是從這里經過的。”

紅軍是否從這里經過我不知道,但我從小就見這路上人馬穿梭。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不久的將來,公路會像春天的樹枝從縣道上伸過來。縣道最早是土路,車輛經過時黃塵滾滾,后來鋪成柏油路,遠遠看去像一條黑色的河流。

不怪樹木和雜草,不怪風和雨,也不怪飛禽走獸和老鼠。要怪,只怪那些拋棄了溝口的人。老人們以為溝口就是世界,是他們生命的圓心,但在年輕人看來,這里只是一個出生地,他們已經被外面的世界勾走了魂。

“外面有什么好?喝水都要錢。”有個老人說,“不光喝水要錢,連拉屎撒尿也要錢。”

“一回到家,就把自己關在屋里,住了多少年,卻不知道隔壁鄰居姓啥。”

“你以為他們在城市好過啊?狗屁。他們過得像條狗。但是,他們就是不愿意回來,真是見了鬼了。”

“城市是城里人的,農村是農村人的,你說你一個農村人,大字不識一籮筐,去城里湊什么熱鬧嘛?幫人打工,跟舊社會幫地主干活差不多。”

老人們一邊做著力所能及的活,一邊討論。他們割開路上的雜草,合力將堵在路中間的石頭移開,鏟平那些凸起的地方,讓道路變得平整、寬闊,像是新婚之夜鋪開的床。但是,我知道,要不了多久,草木又會卷土重來。

“沒事的時候,我們也多來這路上走走。”有個老人說,“路上有人走,草木才無出頭之日。”

我們一天天干活,清理鄉村道路,像是在勾勒一幅鄉村圖。這花費了我們十天的時間。干完這些,我們開始往那些生銹的鎖芯滴清油;換下那些破碎的瓦片,讓房子不受雨水的侵襲;疏通陰溝的時候,我們發現很多人家的房屋基腳都曾被水浸泡。還有個老人提議,我們一起將村莊的土地翻過來,這個想法被我們否定了,因為這根本不可能完成。

“翻過來有何用?”我說,“他們不會回來種地的。”

“可是土地這樣荒著,我感覺那草是長在我心里的啊。”那老人說著話,哽咽了。

對于這個村莊,我們已經盡力了。要是有鑰匙的話,我們甚至可能到每一家人的院里,將草拔除,將灰塵清掃。但是,我們沒有鑰匙。于是又有人提議,將鎖砸了,打掃了院落后,給每一家換一把新鎖。

“不能這樣干,”美林爹說,“萬一人家東西丟了,那找誰負責?如果你們真的閑不住,可以干點別的事。”

而我擔心的,是他們的身體。隨著天氣一天天轉涼,好幾個老人的身體出了問題。他們躺在屋里,靜靜地挨著時間。在他們身上,時間化為了鋼刀,正在刮著他們的骨頭。沒有什么比一天天等待死神降臨更殘酷了,小鬼們擂響了鼓,吹響了號,一步步將老人擊垮。但是沒有誰知道死神何時降臨。

“我這樣活著沒意思了,昌盛,”有個老人說,“能不能請你將我掐死?”

這話嚇了我一跳。我請美林爹去勸,勸了半天,他出來和我說,“勸住了,但他不想見他的兒女。其實,我也覺得這樣活著沒有什么意思。”

“如果你們都這樣想,那我就要離開了,”我說,“我去外面撿垃圾,我也不回來了,你們既然都想死了,那就自生自滅吧。”

為了證明我此言不假,我將自己的換洗衣物收進了一個藍色牛仔包,將院門的鑰匙給了美林爹。

“這院子你們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反正我要走了。”我說,“我跟你們這些想死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在浪費我的時間。”

美林爹一把將我拉住,其他老人也將我圍了起來。

“哎呀,我剛才是跟你開玩笑的,”他說,“你就當我們是在說胡話吧,你千萬不能走。”

“你走了,我們連個跑腿的人都沒有。”

“你不想我們死硬在家里沒人知道吧?”

“別動不動就說死,”美林爹說,“我們答應你,好好活著,還不行嗎?”

“是啊是啊,我們把每一天都過得有點意義,本身剩下的日子就不多了。”

當然,這只是我耍的一個小手段,我見好就收地留了下來。第二天,我去鎮上進行了一次采購,買了米、肉、藥品、衣服,還買了一窩小雞和兩只豬仔。

從那天開始,我的想法發生了改變。以前我只想陪著老人打發余生,現在,我想讓這個村莊重新燃起希望。

秋意漸濃,放眼看去,凋零的不止村莊,連山上的樹葉也掉光了葉子,光禿禿地立著,露出幾分尷尬和膽怯。鳥獸的蹤跡明顯少了,估計它們也在為接下來的嚴冬發愁。相比之下,我和老人們在村里的活動卻頻繁了許多。

為了讓路上或路邊的草木不再長起來,我們每天早晨和黃昏都去跑步。我們跑到鄉村道路和公路交界的地方,看車來車往。那里有一個沒有標識的車站,溝口人去外面都要在此地上下車。我們希望,某天能夠遇見一個溝口人從車里下來,但是從來沒有。

我吹著哨子,跑在隊伍的最前面,時而轉身回去看那群氣喘吁吁的老人。說是跑步,其實跟走路差不多。但我們都樂此不疲。跟路上的草戰斗,我們贏了,我們讓路有了路的樣子。我們雖然走不快,卻每向前一步都要將腳重重地跺在地上,我們仿佛感覺到了地動山搖,如同千軍萬馬經過。我們嘴里高喊: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當然,這口號里經常夾雜著老人的咳嗽聲。在初升的朝陽下,這一群老人像是倔強站起來的枯草,嘴里呼出白氣,讓我想到吭哧吭哧的老火車。

我去鎮上買回了兩條狗,一白一黑。它們原本要被人拉去廣州殺了吃的,我救了它們一命。一個村莊,怎么能沒有狗呢?他們給白狗取名白天,黑狗取名黑夜。“有了白天和黑夜,我們這日子就熱鬧了。”他們說。

買狗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前幾天有小偷入戶了。連小偷也知道農村空了,是下手的好地方。我們在早上跑步的時候經過秋月家門前,發現院門敞開。我們以為是秋月一家回來了,但推門而入時在地上發現已經被砸壞的鎖。屋里全翻過了,床上,衣柜里,廚房里,衣物扔在地上,鍋碗瓢盆滿地都是,但我們并不知道丟失了什么東西。

“我們有責任守護這個地方,”美林爹說,“我們開始值夜吧,我家里還藏有一桿火藥槍,如果小偷再來,開槍打死他。”

“值夜的事,就交給昌盛吧。”劉堡說,“我們老了,連小偷也不會感到害怕。”

而我擔心的是,他們在值夜的時候,不光對小偷沒有威懾力,反而將自己給絆倒了。現在,他們就像秋天掛在枝頭的柿子,熟透了,任何風吹草動都令我緊張不安。

美林爹的火藥槍已經生銹,但并不影響使用。這種“昭通”牌火槍,早年流行于西南地區的農村,無數的飛禽走獸死于它們。我用清油擦拭槍管,將火藥翻出來曬在太陽下。在美林爹的指導下,我學會了怎樣裝火藥和瞄準。白天和黑夜這兩條狗,和我形影不離。連狗也有感恩之心。它們兇惡且敏銳,我帶著它們巡邏時,稍有動靜便箭一樣撲出去。它們叫聲響亮,整個村莊都能聽見。

有槍,有狗,我在巡邏時底氣十足。我緊握槍托,召喚著白天和黑夜,無數個瞬間,我覺得自己是溝口的王。只是,我的臣民太老了。我至少還缺一個王妃。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別人拋棄了這個地方,是為了給我騰出地方,就像兩軍交戰,尚未開槍,他們已經逃跑了。

我讓老人們每天回兩次家,晚上和早上。天黑時,他們回到家里,打開所有的電燈,將電視機的聲音開到最大;天亮時,再回去關掉它們。如此一來,我帶著白天和黑夜巡邏的時候,從《新聞聯播》走到《晚間10分》,再到《來自星星的你》,甚至,有時候,某一家的屋里會飄出幾首上世紀的流行歌。此時,如果你經過這個村莊,燈光映照著院子上空,電視機里的人聲和音樂聲,聽起來喜氣洋洋。

某天我巡邏完畢往回走的時候,白天和黑夜突然叫了起來,直奔前方而去。我加快步伐,手握槍托追上去。在路邊,這兩只狗圍住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我走近一看,是一個人蹲在路邊。

“是哪個?”我端起了槍。白天和黑夜聽見我的聲音,叫得更兇了。

“是我,昌盛,”那黑影出聲了。是長樂爹。

“噢。”我說,收起槍,喝住了狗。

“我心里憋得慌,想單獨找你說說話。”他將墊在屁股下的披氈展開,為我留出了坐的地方。我這才想起,他是最先提出想我單獨陪他說話的人。我在他身邊坐下,接過他遞的香煙,點燃后,默默地吸著。

“你其實應該猜到我想說啥,”他說,“這對于溝口的人來說,已經不是秘密了。你能夠理解那種感覺嗎?”

“嗯?”

“一個人的秘密,一村人都知道,但大家當面都不說,而是在背后嘲笑你。”他說,“我他媽全知道,這些狗日的在背后笑我,我當了他們幾十年的笑料。”

“我沒聽到過,”我說,“是不是你想太多了?”

“大家都以為你傻嘛,”他說,“哪個會對一個傻子說秘密?雖然你不傻,但別人當你傻。我們很多人都當別人傻,就像劉堡一樣。”

“嗯。”我說,“他媳婦是修68水庫時炸死的?”

“是,他死了老婆,卻來搶我的老婆。”長樂爹說到這里,突然提高了聲音,“我在山上修水庫,你知道我為什么一年只能回一次家嗎?”

我搖了搖頭,也不管他看沒看見。

“這都是劉堡安排的,”長樂爹說,“他們讓我去管炸藥和雷管,那是危險品,責任大,只有過年停工的時候能回家。”

我干脆沉默了,不再回應他。這并不影響他的講述,他只是需要一個聽眾。

“1966年,長樂出生了。我細想,時間不對,距離我上次回家,已經十一個月。當我回家看到孩子時,我明白了。他長得真可恥,幾乎跟劉堡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我問,為什么偏偏是他?長樂他媽說,有天晚上她睡著了,一個男人鉆進他的被窩,她想反抗,但是來不及了。”

“長樂長到五歲,連臉上的痣也和劉堡一樣。我每天看到他,都想打他一頓。可是,他是無辜的啊,我只能打自己,抽自己耳光,揪自己頭發。”

我這才想起,長樂爹的頭上確實沒有幾根頭發了。經他一提醒,我也發覺劉堡和長樂的相貌很像,但長樂的臉并沒有痣。

“后來我實在忍不住了,帶他去鎮上找人取了痣,但還是像啊,沒有痣的小時候的劉堡。全村人都在背后笑話我,我知道。所以,知道我為什么要讓長樂去外面上學嗎?因為我不想看見他!”

長樂我是知道的。他高中畢業后,去新疆當了三年兵,后來在戰友的引誘下去了北海,在一個傳銷組織里待了五年。五年后,同齡人差不多都結婚了,成家了,他繼續流浪,如今不知所終。

“這些年,沒有長樂的消息,你以為我心里會難過?不!我這心里輕松了不少。特別是他媽死后,我以為很多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但是,我這心里越想越不對勁。”

我問他,哪里不對勁?

“人老了,總會想起過去的事,越想越不對勁。我做了一輩子烏龜,連個說法都沒有。”長樂爹說,“如果羞辱我的人是別人,也好辦,紅刀子進,白刀子出,但這個人偏偏是我的恩人。”

長樂爹說的恩情,是在他二十歲那年,和劉堡一起上山打獵,劉堡救過他一命。那時溝口后山野獸成群,端午節時,村里的青壯年相約上山打獵,他們發現了一頭麂子,并將它圍在了一個山坳里。長樂爹年輕時奔跑起來像頭豹子,他一馬當先地跑在前面,朝那頭慌亂的麂子舉起了槍。可是,在他開槍之前,對面響起了槍聲。麂子跑了,長樂爹的身旁卻倒下了一頭老熊。就在長樂爹瞄準麂子的時候,那頭熊也揚起了巴掌準備拍向長樂爹的腦袋。

開槍的人是劉堡。子彈正中老熊的心臟,它應聲而倒。緊接著倒下的是長樂爹,他嚇癱了。一村人抬著老熊歡天喜地回到家,熊掌自然歸了劉堡。

“這些年,這救命之恩和他對我的羞辱,像是冰與火,在我心里澆滅又燃起,澆滅又燃起,折磨了我幾十年。有時候想想,如果當時讓熊給拍死了,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死不可怕,活著受折磨比死還難受。我說這些,你明白嗎?”

我點了點頭,其實并不明白。我更不明白,既然都過去幾十年了,為什么老了還要糾纏這些過去的事。

“我就是想讓他給我低個頭,認個錯,這樣的想法,過分嗎?”他說,“都要入土的人了,我們都應該干干凈凈地死,像生下來時一樣干凈。我這也是在幫他,你明白嗎?如果他向我認錯,我也會向他認錯。”

“你也有錯?”我的牙齒在打戰,不是因為吃驚,而是夜晚的天氣越來越涼,即使隔著披氈,我也能夠感覺到潮氣一陣陣襲來。

“活了一輩子,誰會沒有錯?只看敢不敢承認而已。”他說,“我想請你告訴他,讓我們在死之前相互認錯吧,雖然很多東西大家心知肚明,親口承認后,心里才會舒坦。”

我們已經抽光了身上的香煙,當寒氣再次襲來時,我們嗑著牙站起了身。白天和黑夜的嘴里同時發出“嘶”的一聲,被我呵斥開了。

“我覺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昌盛,”走在路上時,他說,“這是我死前最大的愿望,我只想清楚明白地死去。”

他咳嗽起來,將一口痰射向了路邊,佝著腰,像一個放大的“7”字走在我前面。那一瞬間,我突然心生哀憐。不是可憐他,而是可憐我自己。因為多年以后,我也會像他一樣蒼老。

“好的,”我說,“我一定幫你辦到。”

那時我和哥哥坐在門檻上,嘴里念著月亮老嬤嬤,心里卻害怕它會割傷自己的耳朵。我們都認真觀察過中秋的月亮,并且都認為看到了桂花樹,以及吳剛、嫦娥和兔子。有一年中秋,我哥昌明甚至對我說,傻子,我聽到吳剛砍樹的聲音了。

那時月餅一人只有半塊,不忍咀嚼和吞咽。我哥昌明教我的方法是,用舌頭輕輕舔,讓甜味在嘴里擴散,讓牙齒像刀片,輕輕刮下月餅的皮,一定要輕,要薄。但我學不會這個方法,我通常是將半塊月餅塞進嘴里,狼吞虎咽吃完后,看著我哥流口水。

“傻子,”他說,“好東西要慢慢體會。”

我在煤山干活時,中秋節前老板問我們,你們小時候有吃夠過月餅嗎?我們所有人都搖頭。“那好,”老板說,“老子今天讓你們吃個夠。”一個電話打過去,超市送來了十箱月餅和若干啤酒。放假半天。下午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洗澡。洗完澡,換上干凈衣服,我們不待月亮升起,便開始消滅那些月餅。月餅和啤酒,撐圓了所有人的肚子。月餅堆到了喉嚨,再也塞不下去,所有人才罷休。

酒精和快樂,讓人發瘋,我們在月光下又唱又跳。可是跳著跳著,有人抱住肚子跑開了。然后大家像受了傳染,相繼抱著肚子跑向了曠野。白花花的月光下,撅著一個個光屁股,可是飽嗝里卻是香甜。

“狗日的,畜生變的啊。”看到大家的狼狽樣,老板哈哈大笑,“拉,拉死你們。”

第二天,煤礦停工,工人們全都蔫蔫地睡在工棚里。但老板并不生氣,說起頭天晚上吃月餅的情形,他笑得前仰后合。

從此,我再也不吃月餅。不光不吃,想到就反胃。想到月餅就想起在煤山上的那個夜晚。

“你們想吃月餅嗎?”當我問老人們時,他們一個個搖頭。這樣正好。我去鎮上采購時,買得更多的是藥品和御寒的衣物。過了中秋,天氣就會一天天涼起來,這對我們來說,是個考驗。八月,有好幾個老人接到子女的電話,內容大致相同:往他們的卡里打了錢,用來添置過冬所需的物品。這些卡,現在就在我身上,我每個月從他們的卡里取一部分錢出來開支。對了,我還買了一頭驢。在照顧老人這件事情上,驢比我還辛苦。馱柴,馱米,有時候還要馱生病的老人上醫院。此刻,它馱著我們過中秋的物品爬坡時,一邊走一邊放屁,讓人心疼。

和驢一起走在路上,我開始胡思亂想。我想那些老人的兒女。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想起他們的兒子。他們攜家帶口去了城市,散落在各地,最遠的去了緬甸,最近的在縣城。可是一旦跨出溝口,仿佛他們全都絆上迷魂草,忘了回鄉的路。他們像一粒粒種子,散落在城市的角落,艱難地生根,發芽,繁衍,在城市的石頭上,活成一片一片的狗尾草。

他們或許并不知道,身后的故鄉已經空了。老人們,像是收獲季節后,遺落在地里的仨瓜倆棗。如今,我像一個立在地邊的稻草人,要阻止命運的烏鴉不期而至。

如果時間就是金錢,老年人是絕對的窮人。在這個世界,你可以沒有一切,但不能沒有時間。這不是活著的忙碌,而是閉上眼后就再也不忙了。時間像一根橫在高空的鋼絲,老人們從上面經過,我看得提心吊膽。每天早晚,我都讓他們報數,直到有人喊出“18”,我才安心。我知道,總有一天,這個數字會減小,像一群羊丟失于山林。

八月十四日,晴。如果天無不測風云,我們將迎來一個晴朗的中秋。我從鎮上采購回來,在路上迎面遇見了飯后散步的老人們。他們問我,是否在鎮上見到了他們的兒女。我只能無奈地搖頭,但又覺得這實在過于殘忍,便安慰他們:

“也許他們要明天才回來。”

那天晚上,老人們的話題主要是回憶他們的兒女。我在一旁靜靜地聽著。

“我家美林從小就很聰明,剛生下來三天,天上飛過一架飛機,他聽到后就拿眼睛追著看。”美林爹說。

秦美林三天會看飛機這事,在溝口一直是當笑話在流傳。可是,美林爹毫不在意別人的大驚小怪,反而不屑地說,“懶得跟你們這些井底之蛙計較,是吧,昌盛。”

“我沒坐過飛機。”我說。

“我說的是美林三天看飛機,這事千真萬確。”他抽了幾口旱煙,陷入了沉默。

“三狗子四歲就會騎馬,五歲能從1數到100,七歲上學,成績一直是第一名。”

“我家春秀孝順,吃個洋芋都得給大人留一半。”

“我家奮斗今年又換車了,聽說花了二十萬,嘖嘖,我說,買那么貴干什么?他說,這人活著,就是活個面子。”

“這人啊,一代強過一代,我的小孫子,今年才五歲,已經會背20首唐詩了。”

“我小孫女喜歡畫畫,老師說她今后要當畫家。”

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每個人都興趣盎然的樣子。其實,這只是為了在自己說話的時候有人應和。只有韓富民和劉堡不說話,兩人的座位之間隔了十來個老人,表情落寞地聽著別人說。

“大家都想一下,明天怎么過節吧。”我打斷了他們的聊天,“不管有沒有人回家過節,我們都要好好過。”

“是啊,”劉堡說,“過節才是正事。我建議,我們搞一臺中秋晚會吧。”

“誰能想到呢?”劉堡說,“城市像個大磁鐵,把我們的兒女全吸走了。”

“等我們眼睛一閉,這個地方就徹底跟他們沒有關系了。”韓富民說,“可是,這些家伙忘記了,他們是在這里出生的啊。”

“昌盛,給能喝酒的都倒上吧,”美林爹說,“我們今晚不喝醉,但是,要喝點酒,對月亮老嬤嬤說幾句心里話。來,喝一口,我先跟大家掏心掏肺。”

我起身,給他們每人面前的杯子里都倒了酒。大家在美林爹的提議下,舉了杯。

“我說一件這一生最后悔的事吧,”美林爹說,“說完這件事,我咽氣時也會輕松一點。”

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我們的目光全匯聚到了他的身上。而他卻端起酒杯,站起來,朝著劉堡深鞠了一躬,然后一仰脖,把酒干了。

“劉堡兄弟,你還記得1969年嗎?”美林爹說,“那一年,68水庫已經修好了。”

劉堡說,“那一年,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我被批斗了整整一年。”

老人們頻頻點頭,并且豎起了耳朵。1969年,眼前這群老人二三十歲吧,正是一個家庭的脊梁。而那時候,我還在我父親尚未發育的身體里。劉堡挨批斗這事,我前段時間聽他提及過,但不知詳情。

“你知道是誰告你的狀嗎?”

美林爹的目光從老人們臉上掠過,被看的老人一臉茫然。

“我當然知道是誰,但我不想說,我希望他能夠自己承認,至少在死前,親口告訴我。”劉堡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長樂爹韓富民。后者不以為然地回瞪了他一眼。

“是我告的你,”美林爹說,“但是這些年,你一直認為是富民兄告的你。我對不起你們倆。”

老人們的目光一收一放,像一張張網,緊緊罩住了美林爹。

“是的,是我干的,”他說,“當時學校已經停課,我沒書教了,想往村上走,但是,那個年代你們是知道的,像我這種成分的人,想進步,就要接受組織的考驗。他們讓我在村里找出一個壞分子,我想來想去,也就只有整天張嘴閉嘴情啊愛啊唱個不停的劉堡了。”

美林爹頓了頓,可憐巴巴地看著劉堡,喝了一口酒,站起來,又鞠了一躬,銀發在月光下閃了一下。

“我不求你原諒我,但是,我說出來,心里舒坦多了。”他說。

“你心里舒坦,我心里也舒坦了,都快入土的人了,我難道還能打你一頓不成?你說出來,我這心里揣了幾十年的誤會,也就解開了。”

劉堡站起身,朝韓富民遞出了酒杯。那個裝滿的杯子,像一只伸在懸崖的手,它需要有人拉一把。韓富民舉起了杯。

“富民,對不起。”劉堡說,“我知道,我欠你一個交代。今晚,當著月亮老嬤嬤,我跟你坦白了:長樂,的確是我的兒子。”

韓富民垂下頭,閉上眼睛,沉默了半晌后說,“可惜我也沒有長樂的聯系方式,不然,我會告訴他這個消息的。”

“等我死后再告訴他吧。”劉堡說,“我哪有臉面對他?”

“我也向你坦白一件事情吧,你記得包產到戶的第二天,你家的耕牛滾下懸崖嗎?那不是它踩滑了,是我推下去的。”

“一頭牛而已,”劉堡說,“這事我早就想到是你干的了,你那段時間天天假裝上山挖藥,其實就是在尋找機會。”

事情由牛說到人身上,氣氛就輕松了一些。美林爹已經喝光了杯中酒,加之又掏出了積壓在心里的事情,整個人變得興奮起來。

“哎!”他說,“今天過節,大家都高興一點。現在,我來問你們。”

“丁三,你這一輩子干過最壞的事是什么?”美林爹問。

丁三原本閉著眼睛在想問題,被他這么一叫,嚇了一跳。他的頭發掉光了,戴著一頂氈帽。此時,他取下氈帽,撓了撓頭,嘿嘿笑著。

“年輕時跟我爸吵架,推了他一把,摔斷了兩根肋骨。”丁三說,“所以我現在也是肋骨疼,每次疼,我都想起這事。”

“周文林,你呢?”美林爹問。

周文林就坐在他對面,嘴里咬著一條黃銅旱煙鍋,煙已經熄滅了。他好像是衣服穿少了,此時身子輕輕發顫,牙齒嗑響了煙鍋嘴。

“我這一生啊,活得挺窩囊,連踩死一只螞蟻都怕。但是,現在想想,這樣窩囊一輩子也好,我好像真沒干過什么壞事。”周文林說。

“你說得輕巧,”丁三說,“你忘記當年趕走吳癩子一家,是誰打斷了小癩子的腿?”

周文林長嘆了一聲。老人們竊竊私語。

“都過去那么多年了,還提這些干什么?”周文林急了,站起身,背著手,來回踱步,眾人的目光追著他。他轉了幾圈,然后又重新坐回了原位。

“當時大家追趕吳癩子一家,我跑在前面,而小癩子跑不快,被我一棒打斷了腿。這么多年了,我永遠不會忘記吳癩子折回來抱小癩子時的眼神。有些眼神是可以殺人的啊,讓人發抖。他張著大嘴,嗓子里發不出聲音,但如果被他抓住他會毫不猶豫地將我撕吃了。我轉身跑開,后面的人拿著刀槍棍棒趕來,吳癩子一家才逃跑了。”

“唉,你說起這事,我當時也參與了。”一直不說話的張長見說,“事后想想,造孽啊,得了麻風病,還要被我們這些人趕出去,這不是要把他逼向死路嘛。”

“這事非常殘忍,但為了自己和家人不被傳染,也只能這樣干。”美林爹說,“后來,我也總在想,吳癩子一家到底去了哪里?”

“癩子屋基這個名字,就是這樣來的吧?”我插了一句嘴,想起小時候溝口有個無人居住的破院子,大門敞開,院里長滿青草,后來在雨天垮了,最后夷為平地。

“是的,”張長見說,“那時候你還沒有出生,你爹都還在小,吳癩子是溝口人,后來不知怎么一家人都染上麻風,被老支書帶人趕跑了。”

老支書已死多年。他們口中的吳癩子也應該不在人世。世界之大,一家人的消失就像浪花歸于大海。肉身會腐爛,但是往事卻不會隨風而逝。即使沒有提及,也會裝在人的心里發酵,像酒,像醋。

周文林站起身,端著酒杯,將酒灑向了地上。其他人見此情景,紛紛效仿。

“我們來敬吳癩子一杯,他肯定早已過世了。如果真的有陰間,我們該如何面對他啊?”

所有老人無言以對。

“來,我們說點高興的事情吧,”我對他們說,“今天是中秋節啊,不準回憶這些不開心的事了。”

“把憋在心里的話說出來,這并不難過,而是解脫。你就讓大家繼續說吧。”美林爹示意我坐下,“像這樣痛快說話的時機,不會多了。我問你們,你們怕死嗎?”

“怕,怎么不怕?誰不怕死?”丁三說,“但是,怕有什么用,死神降臨時,沒有人抵擋得了。”

“我倒是不怕,有時候還想主動去見閻王呢。”甘永德老人說,“其實像我們這樣活著,跟死有什么區別?甚至可能還不如死了。”

“我聽說人死的時候,像天黑一樣。所以,我每天睡覺前都當自己正在死去。”有個老人說,“這種死亡練習時間久了,我覺得死也不可怕了。”

“我呢,每天起來都挺高興的,因為覺得又賺了一天。但是,天亮后又覺得其實這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沒多大區別。”

“你剛才說那個死亡練習很有意思,我也要試試。”美林爹說,“也許這樣我也不怕死了。我是真的怕啊。眼睛一閉,就離開了人間,變成一堆黃土。這日子確實不好過,但是想想死亡的黑暗,我覺得還是活著好。”

“也許死不是黑,而是從一個地方到了另一個地方。”韓富民說,“不是說陰陽相隔嘛,有陰間的話,死就不害怕,像是你從溝口走到鎮上。”

這話逗得老人們笑了起來。我突然發現這個夜晚竟然就這么過去了。月亮開始下墜,就快接近后山峰。暗綠色的山峰管理著溝口夜晚的明和暗,像一道閘,將夜切成了兩半。

我站起身時,下腹傳來墜脹感,老人們在廁所門口排隊。冷風吹來,像一塊濕被子裹上身。有種電影落幕,從劇情里走出的感覺,悵然若失。我的雙腿麻木,邁不開步。我失去了什么呢?我想了好一會兒,告訴自己,我失去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像是雪融化于水,生命溶解于時光,悄然無聲。

悄然無聲的還有冬天。當我們早起跑步時,踩著地上的馬牙霜,發出骨頭斷裂的聲音,冬天來了。寒冷像鞭子抽打著我們,只有盡力奔跑身子才能暖和一些。老人們跑不快,邊跑邊喘,呼出的白氣在晨光下蕩漾開去。

我準備再過幾天,就不讓他們跑步了。一棵已經腐朽的樹,怎能在春風的搖曳下重新發芽?天氣越來越冷,我的腦海里總出現一個場景,某個老人會在奔跑中突然栽倒。于是我反復提醒他們,如果感覺頭暈眼花時,要趕緊蹲下身去。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牧人,在這個幾乎空了的村莊,放養著18個老人。死神是停在不遠處的禿鷲和餓狼,虎視眈眈。相比之下,嚴冬最多只能算是死神的蝦兵蟹將。

我們就這樣和死神對峙,看似視若無睹,其實是伺機而動。除了跑步,老人們每天仍然在學習寫字。院子的墻壁上,寫滿了歪歪扭扭的字。他們這么做,一是打發時間,二是希望能在死前將一些話寫下來,交給他們的兒女。但是,有一天,劉堡突然扔下了紙和筆。

“不學了,”他沮喪地說,“再怎么學,到死也不會寫一封信。”

美林爹愣了一下,就像一個陰謀被揭穿了,卻又還想繼續維持下去。

“你耐心點嘛,”他說,“這字怎么是那么容易學的?別人要花六年才能念完小學,你才學了多久?”

“反正我是不學了,”劉堡說,“人上了年紀,腦袋變得像個漏斗,裝不住新東西。”

美林爹看到其他老人也跟著點頭,急得搓手跺腳。

“你不給兒女寫信了?”他說,“如果你突然死了,他們連句話都得不到。”

“你幫我寫不就行了?”劉堡說,“我說你寫,寫好我放在枕頭下。”

“這怎么行?”美林爹站起來,爭辯道,“寫給兒女的信,不能代勞,你們最好自己寫。”

可是,其他老人也放下了紙和筆。

“我覺得劉堡兄弟說得對,”丁三說,“我們這些人,是沒希望學會寫信了。我也想請你幫我寫幾句話給兒女。”

總之,這群老人突然在那個冬天的中午放棄了寫字,而改為請美林爹代寫。美林爹先是不答應,但是當所有人都不再寫字的時候,他只能無奈地在堂屋里的高桌子上鋪了紙和筆。第一封信是代劉堡寫給長樂的。他邊寫邊念。長樂我兒。

“不對,把‘我兒刪掉,”劉堡說,“我這樣叫他,他可能不高興。”

“刪不了,你以為是鉛筆字可以擦啊?”美林爹說,“你管他高不高興,到時候你都死了,還管這些做啥?接下來你想寫啥?”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叫你,也是最后一次。我兒。不管你高不高興,我都要這樣叫你。你肯定是恨我的,我也恨自己。可是,人是有命的,這是你的命。我沒有盡到當爹的責任,不求你原諒。這一世父子,沒有相認,我給你準備了一件禮物。

劉堡站起來,笨拙地朝衣兜里掏,掏出了一本銀行存折。美林爹看了一眼,說這東西可別給我,說不定我比你還先走。于是,他將存折遞給了我。

“這是我在他出生時就開始存的私房錢,一點點存起來的,即使是我快餓死窮死的時候,也沒有動過花這錢的念頭。你把這個給他,如果他沒娶親,這錢給他娶媳婦,如果有媳婦了,這錢就是給我孫輩的。”他一口氣說完,咳嗽起來,用右手捶著自己的腰。

卡上是一串串數字,時間和金額像密密麻麻的螞蟻。我翻到最后,看到的數:80256.74。這是我活了三十年,見過最大的存款數額。在那一刻,我突然有點羨慕長樂。這個沒了蹤影的家伙,是否還活著呀?我想。

“密碼是多少?”我問。

“他的生日。”劉堡說完,又湊近美林爹,繼續寫信。

如果你能夠到我的墳前看我一眼,我就心滿意足了。當然,你不來,我也不會怪你,也會保佑你。如果你的孩子能夠姓劉,那是最好不過了,但是你要姓韓也可以。永遠不要忘記韓富民的恩情。

劉堡將信折起來,放在了枕頭下面。然后,他安靜地躺在床上,聽著別人口述書信。這些老人的信寫得五花八門,有的在信里大罵兒女,有的在交代后事,有的信里寫著這一生沒有說出口的話,有的寫的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最近一段時間,他們更感興趣的事情是進行死亡預習。就像劉堡此刻一樣,躺在床上,對我說,“來,昌盛,我們玩死亡游戲。”他說完這話便閉上了眼睛。我走過去叫他,他不應。我伸手觸摸他的脈搏和鼻息,大喊大叫,失聲痛哭。老人們圍攏過來,對他的脈搏和呼吸進行再一次檢驗,屋子里亂作一團。

我們刮去他臉上的胡子和頭上剛出來幾天的白發,甚至給他洗了澡。我已經多次見過他們的裸體,有的堆積著脂肪,有的耷拉著皮,有的雙腿腫得發亮,有的瘦得像根枯枝。我留意過他們的生殖器,那曾經是很多人的罪惡之根,如今它們萎縮成了一個核桃,藏在稀疏的草叢里。劉堡的衣服就放在床邊,兩套,黑色和紅色。他們的衣服是我統一去鎮上購回來的,款式大致相同。我們為劉堡穿戴上衣帽,將他放進了堂屋正中的棺材里——美林爹寫信的高桌子旁。

前段時間的某天早晨,我起床后沒有聽到他們的動靜。正詫異間,院門被打開,這18個老人抬著一口黑棺材從外面走進來。從此,這口棺材成了大家的公用品。

棺材蓋罅著縫,用于呼吸和聆聽外面的動靜。我扯聲哭了起來,將“爹”音拖得老長。溝口人哭喪很講究,但我不會,只能號啕大哭。然后有老人開始唱孝歌,從盤古開天地,唱到韓信和張良。

每一場死亡預習的重點或高潮部分是法事。鄉村法事的掌壇師早已消失了,成為一種回憶。在我小時候,甚至十年前,他們還活躍于鄉間,受人尊重。但最后,老掌壇師死了,他的衣缽繼承者們紛紛去了外地打工。

我們在剛開始進行死亡預習的時候,發生過爭執。我的意思,既然我們都不會念經,那法事就免了吧。可老人們堅持反對。

他們說,“沒有法事,這人死后就是孤魂野鬼,沒人為他指引去往西天極樂世界的路。”

“我們這些人,雖然沒有真正拜師學過,但是這一生也參加過至少幾十場喪葬,誰不記得幾句經文呢?”

他們真的靠著回憶,寫下殘缺的經文,并且讓我買回了鑼、鼓和镲。當劉堡躺在棺材里時,我們對這一套程序已經相當熟悉。哭唱聲和鑼鼓聲響起,沒有誰認為這是一場表演,任由死亡的氣息將自己淹沒。

兩個小時以后,我們將劉堡從棺材里扶出來。他高興得像個新郎官,朝我們每個人發煙,發糖,甚至給我們每個參與這場表演的人發一個小紅包。

“里面很黑,但一點都不害怕,”他說,“我還睡了一覺,夢見自己死了。”

“那天我在里面也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生了個兒子。”丁三說,“明天該我死了,你們得給哭得大聲點,賣力點。”

他們一起想象死亡,就像撫摸一匹黑豹子。先是小心翼翼,然后膽子漸漸大了起來。有時候,他們認為“死亡是天黑”;有時候他們認為“死亡是空白”;有時候,他們認為“死亡是從冬天到春天”。

我們都很喜歡“從冬天到春天”的說法,這讓人充滿希望,而且也符合我所處的環境。風越來越凜冽,水越來越冷。冬月十六,我計劃在年前最后帶著他們跑一次步。然后,我們將躲在家里,迎接新年的到來。我們已經做好了過冬的準備。為了打發時光,我打算讓他們圍坐在火塘邊講故事。人活一輩子,其實也就是一個故事而已。劉堡最先響應,他說要給大家講一個《五鼠鬧東京》。

可是,冬月十六的中午,我意識到他沒有機會講了。

出事的時候我嘴里吹著哨子,正奔跑在隊伍的最前面,突然聽到身后的老人們喊叫。我轉身,原地踏步,一眼就從人群中發現少了一個人。老人們驚慌失措地看著路的下面,那是一個陡坡。這個情景和我經常出現在腦海里的鏡頭并不一致。我沒有親眼看見他栽倒,只聽到坡下面傳來物體滾動的聲音。

我在一棵松樹面前找到了他。松樹擋住了他的身體,才沒讓他滾得更遠,而這也使他的頭受到了致命一擊。死神像個偉大的魔術師,他吹一口氣,一個大活人瞬間變成了尸體。生與死之間,僅隔著一口氣。我將手伸向他的鼻孔,流出來的不是呼吸,而是血。我聽到老人們在路上發出喊叫,我沒有恐懼只有同情,扛著劉堡的尸體朝上爬。他并不重,那感覺像是扛一根干柴在肩,我左手抓住草木,右手把住他的腿。這腿走過千山萬水,如今瘦得皮包骨。

死是一道閃電,我想,短暫的光亮迸發后,陷入永久的黑暗。而我們的衰老,就像土地面對雨水的沖刷,流失沙,流失土,最后只剩下石頭。人活到最后,連悲傷也丟失了。大家覺得,死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已經沒有悲傷的必要。

“這樣也好,”美林爹說,“走得干脆利落,比躺在床上挨時間要好。”

我扛著劉堡的尸體回村,后面跟著17個安靜的老人。白天和黑夜奔跑過來,圍著我嗅了一圈,嘴里發出嘶聲。我想起溝口人丁興旺的時候,農閑時村里的青壯年上山打獵,如果打到了野獸,便會有人敲鑼打鼓,召集全村人分而食之。

老人們的表現甚至不如年輕時打到一頭麂子那么興奮。他們講話時聲音低緩,安排得有條不紊。只是當我們在劉堡的貼身衣物里找到一張紙條時,大家才慌了。那紙條上寫的是:請幫我聯系長樂,求你們了。

美林爹向大家證實,那是他寫的。“他說這事活著說不出口,怕富民傷心。”

此時的韓富民就站在尸體旁邊,聽了這話,面部抽搐了一下說,“想辦法聯系吧,人都死了,還能怎樣?”

我們開始打電話。先是用劉堡的電話打,打給他的兒子劉在朝和兒女劉在婷。劉在朝一家在福建養螃蟹,劉在婷嫁在云南昭通。

然后,我們又紛紛用自己的手機打電話。打給自己的孩子,打給其他我們認識的人。我們說,“劉堡死了。”對方的反應有以下幾種:

“我這幾天工地上忙得很,回不來。”

“老板沒有發工資,路費都成問題。”

“這幾天正感冒呢,頭暈眼花。”

“孩子在上學,要接送。”

總之一句話,回不來。其實這是預料中的事,葬禮早已不是以前的模樣。縣城里有專業的殯葬公司,規格從幾千元到十幾萬元不等。我們知道除了至親,其他人是不會回來的,但我們打電話的目的,是要打聽長樂的消息。

“就說我也快死了,讓長樂無論如何也趕回來看一眼。”韓富民說。

我們將這個消息撒出去,但并沒有任何反饋。劉堡安靜地躺在棺材里,我們和他一樣平靜。吃飯的時候,我們給他獻飯,燒了紙,點了油燈。那天晚上,我讓老人們停止播放家中的電視,并且關了燈。唯一的聲音和燈光,來自劉堡的靈堂。為了驅趕冷清,老人們扯開喉嚨唱完了《三十六古人》和《三十六朝綱鑒》,我為他們打喪鼓,咚嗒嗒嗒——咚嗒。

在唱歌的間隙,有人談起溝口早年的葬禮。“那時候,如果有人過世了,不分親仇,都要來參加,因為人總會死的。”美林爹說,“我爺爺過世的時候,來了2000人,那時候大家都窮,送不起禮,每家送一瓶酒。其實不是酒,是水。”

“我母親走的時候,天降大雨,抬喪的人像螞蟻,一步一滑朝前走,泥里水里爬著跪著走。”丁三說。

“唉,不說了,我們繼續唱,陪他到天亮。”我率先敲起了鼓。

我們一直唱到凌晨兩點,方才歇了聲,圍著棺材打了地鋪。我感覺到冷,但并不害怕,一個骨瘦如柴的人,即使做鬼也弱不禁風。我們斷斷續續地聊天,然后相繼有人睡去,鼾聲四起。當我覺得只有自己還醒著時,拉了被子捂住頭。按溝口的風俗,明天三親六戚趕到,后天出殯。外面風聲怒吼,仿佛要將整個村莊卷走。此刻,劉堡躺在我們身邊,這人間的一切,都跟他沒有關系。比如天亮后,我們還要面對他的葬禮,而人間事已與他無關。

第二天中午,炮聲響起,劉堡的兒女回來了。爆竹躥向天空,在太陽下,看不到瞬間即逝的光,只聽到空響。那些進村的人,身負重任,走在前面的,在風中費勁地舉著花圈;走在中間的負責燃放爆竹;走在后面的,在離靈堂五百米的地方,突然吹奏起了哀樂。

我帶著老人們站在門口,心里懸著的石頭終于落了地。劉在朝和劉在庭兄妹倆并沒有多搭理我們,而是直接撲向棺材哭了起來。但是他們的聲音很快被請來的專業哭喪人員給蓋住了。靈堂里,鑼鼓號角齊鳴,哭聲震天。這有點死人的感覺了。

我走到了屋外,耳畔清靜了一點。幾只烏鴉落在椿樹上,并沒有發出叫聲。除了屋里的聲響,村莊依然寂靜。這時,我看到進村的路上走來一個人。再近一點,看出是一個男人。一個中年男人。我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朝他奔去,近在眼前時,我認出了他。

“長樂叔,”我說,“你總算回來了。”

“我爹咋樣了?”他的口音已經變了,這讓我感到一絲尷尬。

“把你找回來是另外的事,”我說,“劉堡死了。”

“我聽說了,”他掏了香煙出來,勉強遞了一支給我,“我從貴州趕回來,可不是為了來參加葬禮的。”

他說完這話,兀自朝前走,我像根尾巴似的跟著他。

“哎!”我說,“我有事要告訴你。”

“你個傻子,”他笑著說,“是想要零錢嗎?”

“你看看這是什么?”我掏出了存折。

長樂停下來,笑著接過存折一看,臉上的笑容便僵住了。

“你居然偷了死人的存折,你不傻啊。”他說。

“這是你的錢。”我說,“想要嗎?”

長樂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領,想了想,又放開。

“快說這是咋回事?”

“他是你爸爸。”我說。

“我知道,”他說,“我對著鏡子看過自己。”

他的語氣平靜得讓我吃驚。眼前的這個中年人,頭上已經生出了幾絲白發。他的穿戴并不算好,但人發福了,變白了,像個被施了肥的洋芋。

“他要怎樣?”他問。

“他想你回來看他最后一眼。”

“我回來了,”他說,“那存折密碼呢?”

“你在葬禮上叫他一聲爸,我就告訴你。”

他接過存折,仔細看了看,裝進兜里。然后,我們一起走向劉堡的靈堂。劉在朝和劉在婷哭累了,坐在一旁喝水。這兄妹倆的眼神里掠過一絲警覺。作為唯一一個從外面趕回來的人,而且他長得完全就是年輕版的劉堡。他到棺材前鞠了一躬,抬頭看見了韓富民。

“爸,”長樂說,“我回來了。”

“躺著的那個才是你爸。”韓富民說,“我了了這個心愿,死也輕松了。”

“爸……”長樂又叫了一聲。

“沒事了,”韓富民擺擺手,“你該干嗎干嗎去。”

長樂并沒有離開,一直坐在韓富民身邊。我們無所事事,像是在看一臺并沒有多大意義的電視晚會。老人們坐在院子里,而劉在朝兄妹倆請來的人在堂屋里唱、哭,敲打著樂器。

“明天就要送上山了,”美林爹砸著煙斗,“不知下一個該輪到誰了。”

“輪到誰就誰唄,”丁三說,“但是如果輪到我了,我可要跟你們說清楚,我可不要這些假孝子。你看他們,一邊流眼淚,一邊笑。”

“如果我死了,老哥幾個把我拖去埋了吧。”韓富民說,“丟給白天和黑夜這兩條狗吃了都比這樣要好。”

“這樣太假了,”美林爹說,“我有個想法,明天送他上山前,我們送他一程吧。”

“我也有此想法,”周文林說,“不管誰走了,不管有幾個人送終,但至少要是真心的。”

于是,在接下來的時間段,老人們坐在院子里,聽著屋里的哭唱,撇著嘴,擠眉弄眼。晚飯的時候,老人們在菜里加足了鹽,讓這些殯葬公司的人有苦難言。到了繞靈的時候,“孝子”們邊轉邊喝水,跑廁所,而負責唱念的人更是口干舌燥。

其實這些儀式的目的,不光為懷念,也是在陰陽之間豎起一道屏障。離世的人,要和人間斬斷關系。舊物要焚燒,魂魄要指向正確的路上,肉身要埋進黃土,不能再牽念著人間的一切。所以,送葬前的儀式是最為隆重的。

冬月十八。晴,無風。美林爹翻了皇歷,上面說,宜出殯,上梁,忌遠行,趕考。

當美林爹提出要由這些老人送死者最后一程時,殯葬公司的人和劉在朝兄妹倆都爽快地答應了。而當老人們全部換上了壽衣,其他人瞪直了眼睛。他們的穿戴,和死者的出于同一家店鋪,只是款式上略有區別。

“唱起來!”

美林爹一聲高呼,老人們在棺材邊站成了兩排。他將一只牛皮鼓掛在胸前,一抬頭,示意大家安靜,然后敲響了節奏:咚嗒嗒嗒——咚嗒。

老人們扯開嗓子唱起來,唱的是《朱氏割膽》。一個老人的聲音像一片枯葉被風吹響,17個人的合唱,則是寒風吹過山林,落葉翻飛。聽者聞之落淚。

這是孝歌中的賽場,歌者各顯神通,見啥唱啥,時間長短由打鼓之人控制。當鼓點連續敲三遍,意味著唱的部分結束了。美林爹的手停在空中,看了看眾人,又一聲高呼:

“哭起來!”

這一次,是單哭,那聲音如絲如縷,似斷似續。一人四句,訴死者生前事,從童年唱到老年。唱完,太陽已經當頂。

“讓我們最后看他一眼。”

美林爹命人打開了棺材蓋子,我們排著隊湊近死者。他像是睡著了,只是沒有鼾聲。長樂走在我前面,當他湊近的時候,像是突然被抽走了魂,傻愣著。我掐了他一把,“叫啊!”我說。“爸。”他的聲音像蚊子哼哼。哀樂陣陣。

我和老人們相繼退出了靈堂,把接下來的時間交給殯葬公司的人。這些以操辦喪事為生的人,捆綁棺材輕車熟路。炮火聲、哀樂聲、鑼鼓聲、哭聲……似乎所有能夠發出聲音的東西,都在為死者送行。只有那17個老人緊閉著嘴。

然后,那些聲音漸漸遠去,只剩下老人們留在桌凳凌亂的院子里。我沒有上山,那里并不需要我。當院子里重新恢復了寧靜,只有老人們嘴上的煙斗里冒著青煙。仿佛他們的魄也隨著青煙飄飛了。打破寧靜的是長樂。

“你出來一下,”他對我說。下午的太陽將院子分成了明暗兩半,老人們擠在陽光能夠照射的墻腳。我和他一起走到了院外。殯葬公司的車停在村口。

“存折密碼是多少?”他問。

“我還有一個條件,”我說。

“你個傻子,你想玩什么花招?”

“你在外面做什么?”我問。

“刮雙飛粉,貼地磚,疏通下水道,洗油煙機,凡是家里的活,我們都干。”村口的車按了兩聲喇叭,他有些不耐煩,“密碼是多少啊?”

“你帶我走,我就告訴你密碼。”我說,“我不想等他們都死了,這里最后剩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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