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獵人（外二首)

柏葉

曲木迭嘎是寨子里最后的獵人

但不是秋天飄零的最后一片落葉

不是黎明消逝的最后一顆星星

不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屠夫

他是把獵槍丟進歷史的垃圾簍里

一身輕松逃離人與自然

糾結不清的歲月的獵人

這個在別人眼里

一輩子沉默寡言的男人

來到這個世界，最遺憾的是

一生沒有感受過女人的激情

獵槍作為唯一的伙伴

相依為命整整六十年

當年晝夜煙霧繚繞

野味飄香的土掌房

如今，已經承襲著他的性格

沉默寡言，孤苦伶仃，黯淡無光

不時傳出幾聲孤獨的咳嗽

不管別人理會不理會

那幾聲深夜里顯得更加孤獨的咳嗽

成為他對這個寧靜而又喧鬧的世界

唯一的訴說，或者懺悔

曲木迭嘎已經記不清

這一生到底獵殺過多少野獸

他只記得，就在那個

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里

他帶著非常猶豫的心情

最后獵殺了兩只在明亮的頭燈光里

像情人一樣依偎在一起

偷吃著青青麥苗的野兔

就像一個掠食者突然遭到獵殺

那一聲刺耳的槍聲響過

他感到靈魂離開了軀體

曲木迭嘎從此放下獵槍

放下一直以來，隱隱約約

壓迫在心尖上的那個

猶如石頭般沉重的暗影

仿佛從黑夜走向白晝的山鬼

仿佛脫掉襤褸外衣的流浪漢

回到了人們的視野里

那些輝煌或者暗淡的歲月

像流水一樣，一去不返

二十年來，在飄飄忽忽的生活中

再也沒有撫摸過一次

懸掛在大門背后的那個“伙伴”

如果沒有人問起為什么不再打獵

他永遠不會主動說出自己的理由

如果沒有人自愿走進他的土掌房

他也不會主動提出喝上兩杯的邀請

有一天，他坐在門檻上

仰望著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藍天白云

回憶著那些顛倒而又風光無限的日子

一個花容月貌的女孩

像一片綠葉突然飄到眼前

女孩自稱是從城里來的記者

是專程前來釆訪他二十年來

堅持巡山護林的事跡

然而，曲木迭嘎無動于衷

甚至有些呆若木雞

閉口不談巡山護林的事

出人意料地告訴前來采訪的女孩

多年前，很多風騷而漂亮的女人

半夜里大膽地敲響過他的門板

但他始終無動于衷

一邊大聲唱著山歌

一邊敞開胸懷自斟自飲

土掌房里的煙霧

彌漫著一個大山性格的男人的豪情

他還毫不保留地告訴女孩

他之所以一生不愿意觸碰女人

是因為他的祖父

一個拈花惹草的漢子

最后把生命土崩瓦解在了

女人的溫情里

現在，八十一歲的曲木迭嘎

除了爬山的時候

好像提醒自己似的偶爾咳嗽幾聲

幾乎沒有生過什么大病

他總是喜歡在別人面前

像個淘氣的孩子，豪氣沖天地說

老虎豹子算個啥，老子永遠是它們的爺

事實如此，曲木迭嘎

這個永遠不知道孤獨是什么滋味的男人

身板子硬朗得如同一棵迎風飄揚的樹

一年四季，風雨無阻

每隔幾天，都要上山巡視一次

不是巡視那些花開花落的原野

不是巡視那些云里霧里的山巒

他在巡視繼續與飛禽走獸為敵的強盜

還有繼續與大森林作對的刀斧手

他行走如飛，了如指掌的山路

在他腳下，沒有崎嶇與平坦之分

那些當年相見如仇人的野獸

如今，不但相安無事

還像親朋老友，親密無間

它們用特殊的語言相互問候

它們用舞蹈的方式交流感情

狂風驅散了它們的仇恨

暴雨滌蕩了它們的噩夢

閃電照亮了它們的未來

曲木迭嘎，寨子里最后的獵人

不是秋天飄零的最后一片落葉

不是黎明消逝的最后一顆星星

不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屠夫

他是毅然決然丟棄了一段

行走在迷途中的歷史之后

重新迎來光明的彝人

他說，在他死去之后

再也不會變成頑固不化的石頭

他要成為一棵樹

或者一片飛揚的綠葉

或者一條淙淙的溪流

像個吸著阿媽的奶頭

做著沒有盡頭的美夢的孩子

匍匐在大山的懷抱里

享受大自然的祝福與溫暖

最后，修行成佛

曲木迭嘎，寨子里最后的獵人

他說，在這個世界上

他是最快樂最幸運的人

因為，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

土掌房里的火苗，還在繼續燃燒

千里彝山一碧如洗的藍天白云間

無數蒼鷹已經在翱翔著傲視大地

疼痛故鄉

最近幾年來，我越來越

不敢面對故鄉的大山

每當路過，或者突然想起

故鄉，我的心就會感到疼痛

我一生像戀人一樣熱愛著

并且時常溫柔地出現在夢里

滿眼綠意，松濤滾滾的

故鄉的大山，如今，就像一個

蹩腳的理發師，躲在黑夜里

胡亂剃過一次長發的陰陽頭

到處刺眼地裸露著血紅的肌膚

每次回到故鄉，我都低頭走路

生怕眼睛被那些光禿禿的裸地

深深地刺痛，刺出淚，刺出血

我只敢在看不到一個樹影的

路面上，仔細地回憶和尋找

那些曾經在我的生命里

曾經在我童年的苦難中

獲得過自由和夢想的森林

我真的不敢抬起頭，一看見

大山上那些裸露著血紅的土地

我的心就疼痛得說不出話來

我痛恨那些斧頭和電鋸

但我也知道，應該譴責的

不是斧頭和電鋸，這些

不會說話的東西，我是

不能怪罪它們，它們的存在

絕對不是它們的錯誤

千百年來，祖先總是告誡我們

山上的每一棵樹，都有著

神靈保護，森林，就像是

我們山里人的救命恩人

山上沒有了樹，沒有了森林

山箐里哪來潺潺流水

自古以來，山寨的幸福和快樂

靠的就是，從樹根里一滴一滴

擠出來的山泉水，那些山泉水

猶如流淌在我們身體里的血液

可是，如今我的家鄉，再也

看不見滿眼綠意的森林

再也聽不見潺潺的流水

而人們還在不停地詛咒著

老天爺不下雨，好像地上的水

都是老天爺，狠心地收回去了

只有我的母親，非常愧疚地

當著我的面，輕輕嘆著氣說

你們把山上的樹都砍光了

水從哪里來，不要怪罪老天爺呀

要怪罪的，永遠是你們自己

故鄉啊，回到你懷抱的時候

我不愿意低頭走路，不愿意

山風拂面吹來的時候

感覺不到春天的氣息

不愿意站在枯竭的山泉邊

讓你感覺到我心里的疼痛

不愿意讓那些裸露著血紅肌膚

遍體鱗傷的大山把你包圍在

難以訴說的歷史的蒼涼之中

我只想看見蒼茫無邊的林海

我只想看見波光粼粼的梯田

我要告誡那些，只知道

整天詛咒老天爺的人們

再也不能閉著眼睛說瞎話

請趕快放下手里的屠刀

哪怕已經無法立地成佛

為自己的今天，為故鄉的明天

為永遠的后代子孫，醒醒吧

父親的玉米地

站在即將成熟的玉米地里

父親就變成了一株

長得最矮小的玉米

父親一輩子和玉米打交道

看著長勢良好

像列隊接受檢閱的士兵

整齊地排列在地里的玉米

他會有意無意

咳嗽幾聲

然后，抬起頭

看一會兒

那些飛過天空的鳥兒

從播種到收獲

父親都覺得時間很短

最煩惱的是

玉米成熟的時候

他每天都要想盡一切辦法

使出殲滅入侵之敵的戰術

對付那些出沒無常的松鼠

到了夜間，還要

布下天羅地網

守衛一年來的勞動成果

當黃燦燦的玉米

掛滿房前屋后的土墻

父親喜歡靜靜地坐在

門前那塊被陽光焐熱了的石頭上

微笑著吸上一陣煙

然后，圍著房屋轉一圈

然后，坐回到石頭上

閉目養神，旁若無人

這時候，父親變成了

一個沉浸在記憶的云霧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