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玲
摘 要:中國成長小說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探討文體結構、人物形象等方面,20世紀90年代涌現了一大批成長小說,對其進行原型溯源可發現母神崇拜的原始信仰殘留。隨著男權傳統社會的建立和女神地位的旁落,這一原型逐漸被遮蔽。當代女性意識的覺醒使人們回憶起這個遠古的母親情結,“憶母”的意識不斷顯現在成長小說中“引導者”這一人物形象上。
關鍵詞:成長小說;引導者;神話原型
西方成長小說中的“引導者”角色大多是男性,傳統觀念認為,男性比女性更具權威與力量,男性的地位高于女性,他們承擔著成長“引導者”的角色。這是遠古男性神祇、英雄征戰歷險等原型經驗遺留的表現。基于特定的歷史發展與文化演變中,90年代以來成長小說中的“引導者”形象呈現出不同的特點。母神崇拜已變成集體無意識,在成長小說中顯現。
一、母神形象的建構
根據榮格的理論,原型是一種既非來源于個人經驗,又不能從后天獲得的集體無意識。借助于原始意象,人們才能在特定的情境下瞬間再現原型的意識。一種記憶的積淀可形成原始意象,它由無數類似的過程凝聚而成,是某種不斷發生的心理經驗的典型的基本形式。神話和童話通常蘊藏著原型,“‘集體的表現自最遠古的時候開始就以神話主題的形式描繪著精神的歷程”。[1]
父親原型和母親原型是常見的人類集體無意識,父親原型象征權威、力量,而母親原型則代表滋養和救助。在父權社會確立以前,存在母性生殖崇拜和母神信仰,母性形象占據主導地位。中外神話中都能找到這一類原型。古希臘神話中的地母蓋亞,產生于一片混沌,而后生出了眾神之父烏蘭諾斯,蓋亞成了大地之母、天神之母,地位在眾神之上。中國古代神話中也存在相似形象,女媧摶土造人,煉石補天,被后世尊為始祖神。母親原型偉大神奇,體現了母親的關愛和理解,以及女性曾擁有的權威、睿智,及一切對人有啟發和幫助的本能、沖動。成長小說中的男性引導者以象征父親權威力量的神、國王與王子為原型,女性引導者的原型則可以體現在母親形象上。母愛包容、寬厚,母性富有啟迪性。人類與母親有著天然的聯系,從個體心理上來說,母親形象更適合于引導不成熟的個體的成長,從集體無意識層面上看,則是原始社會母神信仰的記憶殘存。
原始母神信仰可追溯至古代創世神話中。據《風俗通》記載:
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于縆泥中,舉以為人。故富貴者,黃土人也。(《太平御覽》七八引)[2]
女媧承擔的是造人任務,在西方神話中是上帝造人,二者的權威可堪比較。此外,同樣具有造物之功的還有常羲和羲和。《山海經》記載了日月的誕生:
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大荒南經》)[3]
又云: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大荒西經》)[4]
在羲和與常羲的安排下,太陽和月亮有秩序地上天輪值,天地萬物因此得以正常生長延續。
同樣享有母神崇高地位的還有氏族祖先神簡狄、姜嫄等。在古代感生神話中,商契由簡狄吞玄鳥卵而生,而姜嫄踩了巨人的腳印懷上的則是周始祖后稷。關于母神的神話傳說是原始社會“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帶有母系氏族社會遺風,在后世則形成了對母親、女神的歌頌,一種由信仰而演變為文學母題的原型積淀。母神化生萬物,具有孕育生命的偉大創造力、生命力,母親的原型不自覺地附著在文學作品塑造的人物形象上。當代成長小說中“引導者”首先在形象設定上參照了母親原型,如選擇長者形象,使“引導者”母性色彩更加濃厚。
20世紀90年代成長小說中,“引導者”多充滿母性光輝。魏微的小說《拐彎的夏天》里,“引導者”是一位32歲的“阿姐”,成熟、理性,她對主人公表現出母愛似的關懷,展現了母親的包容、寵溺且無私奉獻的本性。葉兆言的《沒有玻璃的花房》里,李無依對主人公的成長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使他“對任何一位與李道始來往的女性,都保持著高度警惕”,讓他明白“性是一個非常邪惡的東西,是個變幻無常的妖怪”,[5]她嚴厲、冷酷地推動了木木的成長歷程。在20世紀90年代成長小說中,也出現了溫柔敦厚的“引導者”形象。在《私人生活》中,青年守寡的少婦禾是倪拗拗的“引導者”,她代替缺席的母親,溫柔、體貼地撫慰孤僻的倪拗拗,將她引向對自我的探索和對女性的認識,這一類“引導者”是成長主體自我審視與反思的鏡像。
這一時期的“引導者”通常以長者形象出現。曹文軒成長三部曲中,有兩部都以女教師為成長“引導者”,《紅瓦》中的艾雯老師備受林冰尊敬,《草房子》里的溫幼菊也是桑桑喜歡的一位老師,兩位“引導者”的師長形象對成長主體認識人生、建構自我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林白的作品中也塑造了一個成熟的女性角色作為“引導者”,來彌補主人公母親的缺位。《一個人的戰爭》中,“王”的出現拯救了徘徊無助的多米,她以過來人的身份為林多米解答青春歲月里的困惑,驅散成長之路上的陰霾與恐懼。“蓼”是《子彈穿過蘋果》里的神秘女子,她與“我”無血緣關系,卻讓“我”越長越像她,這正是母親式長者形象的“引導者”對成長主體的引導、同化作用的典型體現。
二、母神地位的隕落
成長“引導者”在形象設置上留有母神崇拜的印記,承擔了與上古母神類似的功能。女媧造物、羲和與常羲生日月,此三大母神具備偉大的孕育功能,并引導著世間萬物的正常運轉。女媧造人后,在共工怒觸不周之山,天傾西北,地陷東南時,煉石補天,拯救蒼生:
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覽冥訓》)[6]
日月之神羲和與常羲兩位母神還擔負著浴日浴月,接送太陽和月亮們輪流上天值班的職責。據《山海經》《淮南子》等典籍記載,太陽神羲和要在一個生有扶桑樹的湯谷里為十個太陽洗澡,并且還要用龍車送其中一個外出巡視,每天都重復著同樣的工作,周而復始。月神常羲也一樣指引月亮有序出巡,不辭辛勞。故而后世文學有感于母親的生身之恩,贊頌母親養育教導和指引人生方向之功。
上古女神女媧拯救人類于浩劫,羲和、常羲指引日月上天輪值,正與成長小說中“引導者”的作用相似。當代成長小說中的“引導者”與成長主體雖不具備生物學關系,其聯系是精神層面上的,承擔的是人生燈塔、精神導師的功能。所以《拐彎的夏天》里主人公沒有走上岔路,因為成長“引導者”阿姐作了理性分析:“跟了父親,我自然什么都會有……即便跟了她,她也希望我按正常的軌跡走下去”,[7]讓她明白父親只有一個,人生在世應該頭腦清晰,有決斷力,應該變得強大、堅定。李無依引導木木直視現實,勇于承擔責任。曹文軒筆下的溫幼菊、艾雯們對于成長主人公來說既是嚴師又是慈母。溫幼菊在桑桑對逼近的死亡無限恐懼的時候,使其變得平靜、淡然。母親般的撫慰,嚴師式的精神指引,讓人聯想到母神的慈愛、威嚴,回歸母體似的指引讓人潛意識里感到釋然,不再害怕死亡。艾雯引導林冰讀書以認識自己,充實自己,像一位母親在牽引初涉世的孩童走進生活。對于女性成長主體而言,“引導者”也促使了女性自我的建構和女性意識的覺醒。禾寡婦和蓼都將成長主體的目光引向對自身的探索,促使她們性別意識的萌發和覺醒。總體而言,正如女媧救世創舉以及日月女神送子出巡保障世間萬物生長一樣,“引導者”都是以寬廣胸懷,無私關愛為成長主體自我建構指明道路。
上古母神創世造物的神話是原始初民對萬物起源、天象歷法等客觀現象的一種創造性想象,經過后世的改造與文學敷衍,母神地位與神格已逐漸下降,但是其間仍殘留有原始先民的主觀心理活動。經過歷代沉淀,往回追溯,必有前人思想的影子。將“引導者”與母神原型并提,是對20世紀“女神復興”的遙相呼應,是對女性崇高地位復歸的期待,同時也是一種對女性偉大職責的追憶與懷念。宇文所安在論及中國古典文學時說,“古典文學常常從自身復制出自身,用已有的內容來充實新的期望,從往事中尋找根據,拿前人的行為和作品來印證今日的復現”,[8]中國古典文學的傳統是借助往事的作用來構建文學的力量,來完成文學不朽性的承諾。
三、結語
上古神話多記載于典籍中,往事的復現,便是原型經驗的積累。母神形象的建構經歷了社會歷史發展的積淀,文人在追憶往事,鋪陳敘事時,便為后人追溯先民思想原型提供了線索,對90年代成長小說中的“引導者”進行母神原型的探討,就是基于這一文化積淀的可能性。然而也正是隨著社會的發展,母神崇拜的淡化使得其地位開始隕落,所以重述上古女神之功績,探討成長小說中“引導者”的母神原型,也是為了達到提醒世人尊重女性力量的目的。
參考文獻:
[1]榮格.榮格文集[M].馮川譯,北京:改革出版社,1997:82.
[2]程憬.中國古代神話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22.
[3]程憬.中國古代神話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118.
[4]程憬.中國古代神話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125.
[5]葉兆言.沒有玻璃的花房[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252.
[6]程憬.中國古代神話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28–29.
[7]魏微.拐彎的夏天[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10:208.
[8]宇文所安.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M].鄭學勤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