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流年的凝視

席平均，陜西彬州人。陜西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文學(xué)》《延安文學(xué)》《作品》等，已出版散文集《一個人的故鄉(xiāng)》。

1

我是喜歡這個地方的，很慶幸有著窗，打開就可以看到幽靜或荒蕪，看到自己想要的世界。然后，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喜歡安靜，而安靜自由的生活又該是多么美好和幸福，你說呢？我所知道的是，不管憧憬向往或者追逐尋覓，也或者你正擁有著美好，在幸福之中，我們都會看見不一樣的靈魂。靈魂在高處，虛無縹緲;靈魂在低處，風(fēng)聲鶴唳;靈魂在日光，丑陋相形;靈魂在黑夜，物是人非。

起初知道是廣場一角的房子，想必一定充滿著躁鬧。在這喧嘩的地方，我知道很多人快樂地制造了喧嘩，也有很多人慶幸獲得片刻清寧。那些制造者在喧嘩之中片刻慰藉，寡言者則在清寧中片刻安撫。

而我，尚且有這斗室，可以暫存不羈的靈魂。而途經(jīng)這段喧嘩的路途時，就會看到快樂，目睹快樂的人們色相。我在想，為什么這里喧鬧叢生？像一場肆意的雨后的蓬亂鮮嫩的野草，那么隨意，不修邊幅。其實呢，我想是一束野草可以自由生長，又想是風(fēng)可以不去思考方向。可是途經(jīng)那些快樂的人們之后，我發(fā)現(xiàn)彩線放飛的那端縱使超越云朵之上，依然喪失自由，而且愈遠(yuǎn)愈孤單。而云端之下的人們依然快樂，各種心思的快樂。

這是一個需要辯證的事情，而辯證的事情往往矛盾叢生。這是一個需要安頓靈魂的時代，無需糧草輜重，無關(guān)風(fēng)花雪月。人們都以為片刻就好，存在即妥。而我卻充滿著煩躁和郁悶。我經(jīng)常穿行在躁鬧和清寧之間，去到斗室，寄存靈魂，制造安閑，刷新存在。我經(jīng)常穿行的躁鬧和清寧太像一條水草豐茂的河流。我的船經(jīng)常搖搖晃晃，顧不及桃花開柳色新花事忙。我想這只是一幅畫而已，人跡斑斑，春色凝滯，星火點染……

我看見身邊的那些名貴的樹木都有著標(biāo)簽，箍住樹脖子像斑駁的門牌。名字也別樣，費人思解。活脫脫人的名姓，該是南國異域之品類，蓋以稀物。有三月雨呢喃便濃妝艷抹，使得蝶追蜂攆，群人攀折殃及小草雜樹。小草自是弱物，雜樹則是俗者，都被毀得破敗不堪。我一直憐憫，對于草木之糟踐。我也同情，凡俗之物受擠壓。

朋友，在這個春天醒來的時候，我途經(jīng)了燥鬧和清寧。

你呢？

2

如果這不是一幅畫，就作為逝去的過往的墓場吧。

我喜歡那些金柳在朝陽下閃著光芒的樣子。金燦燦得柔曼嬌嫩，在窗欞的剪影下，輕歌曼舞，羽衣霓裳。風(fēng)也柔情，飄曳水袖。瞬時盈盈款步而至，酥手蘭指，桃容半掩，蓬蓽生輝。驀然抬頭，發(fā)現(xiàn)那幾束水竹窈窕起來，那剛落墨的草字舞動起來，那門也“吱呀”一聲半開，幾只飛雀兒撲棱而過……擱下筆，環(huán)顧左右不見，但見門外黃澄澄的迎春花搔首弄姿，而窗外金柳柔曼，回眸連連，惹人翹盼……

干凈的石階無人問津，路上青草青。我想，這么干凈的漂亮石階，在綠草的映襯下，走過去該是多么美好。我是說不去獨享，是一起走過去的話。可明顯的是，那些石階和悄然生長的草，安嫻若女子，我想知道她在等什么。我只是靜靜地看著，從干凈的石階這邊，一個、兩個、三個數(shù)著過去，再從那邊一個、兩個、三個數(shù)著回來。我不知道為何會這樣想，但我知道從這里走過的人兒，肯定很美好。我很愜意，是該感謝春天還是這條路？我覺得還是感謝窗內(nèi)的人吧。他說，石階路的旁邊是草坪，已經(jīng)淺綠惹眼。草坪的道旁，你看櫻花繁盛，白玉蘭舉著手掌對不遠(yuǎn)處的桃紅喊話。她們說，我來了，你還好嗎？

其實，這樣的佇立，誰都會成為彼此的風(fēng)景。如同金柳，她的世界春暖花開，而我的世界卻只是因為一扇窗。她的花兒依然綻放，我的花兒又在哪廂？當(dāng)我成為她的風(fēng)景時，不覺落寞，生出空蕩惆悵，一種等的感覺，一種盼的悸動。而我又在等什么？是否在這樣的季節(jié)，還有人也在等？等一樹繁花，可繁花又如何？誰與共賞？花開也寂寞！在這樣的季節(jié)，教人總?cè)菀姿寄钜环N過往。不需要整個春天，而一抹綠、一瓣花、一聲鳥鳴就能抵達(dá)。此情此景，那個“人面桃花”，那個“風(fēng)搖翠竹”的人啊又在哪里？人生這般光景，也只能“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相遇終是畫中人”。

路過窗前的風(fēng)這時候說，故人遠(yuǎn)矣。我說，別吹亂我的頭發(fā)！突又想起少陵的《佳人》某句，不禁捋捋長須，為自己的這一絲絲矯情而紅顏。遂抓筆揮毫“一重山、兩重山”，一襲素箋滿“苔蘚”！擲筆間，忽聞茶沸聲，恍見座上蓮峰居士嗤笑——再次找尋，可是眼睛昏花未果，不覺自嘲：“哪個管我這個老兒傷情？”

這不是一幅畫。它是我們所有的青春和過往。

這是一幅畫。就葬于此情此景此時此地吧。

請再不要去復(fù)制它。

3

我發(fā)誓，我可以作證，你到這個世界來過。這個世界有你鮮活而靈動的時光。

早晨的陽光總是像糖汁一樣順著屋檐緩緩流下，觸摸窗欞之后閃過幾道樹影，然后匍匐在草地上，像貓一般輕手輕腳，隨意自然，悄然安靜。而傍晚的夕陽似乎更美，最大的歡喜和愜意莫過于飯后小走。掛在山腰的圓盤將金輝灑向大地。分不清流霞還是江水，人們拉長的影子變成了森林。

在早晨與傍晚交替之間，我看到了那么多人的世界長滿快樂，自由生活。而我努力地奔波于晨曦和晚霞之間，像養(yǎng)蜂人一樣趕趟，可我的世界依然貧瘠荒蕪。我十分羨慕他們的闊綽，可以大把揮霍。揮霍了日子還有大把的緩慢的光陰。而我沒有。

而我沒有看到像糖汁一樣流瀉的晨曦，打開窗戶，坐在窗前像只貓一樣蜷縮安靜。這時，我看見時光拉著尾巴在垂柳下的草叢里打轉(zhuǎn)。離開的時候起風(fēng)了，帶走了光和熱，留下了狡黠的面目。我知道，金柳開始褪去光華，夜幕即將低垂。她竊竊地說，時光已變作了圓盤，它要從山上面滾到溝里去……

我說，我該說些什么呢，我親愛的朋友啊？我將頭埋進(jìn)懷里，抱緊了自己……

那天夜晚，窗外的樹上歇了幾只鳥，它們睡不著就臥談。說是從山上面滾下來一只圓盤到溝里，摔成了碎花花，變成了碎星星，在河里亮晶晶像眼睛……鳥群突然安靜，屏息禁言。片刻之后，突然又說，說是從山上面滾下來一只圓盤到溝里，摔成了碎花花，變成了碎星星，在河里亮晶晶像眼睛……

阿——我硬是沒打出噴嚏來。開始瞇上眼，瞇上眼，我看見從山上面滾下來一只圓盤到溝里，摔成了碎花花，變成了碎星星，在河里亮晶晶像眼睛……

第二天，我的那些無憂無慮的魚兒終歸還是不在了。

有一只閑置的魚缸，那就養(yǎng)魚吧。我喜歡魚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樣子。先是買了四條魚，我管它們叫大金、大黑、貴婦人和二娃。缸里添了水，魚就有了家。放了石子，拱橋，水竹，魚就有了世界。對于我的斗室，便多了生命和主人，有了靈動而鮮活的時光。那幾個石子拱橋和水竹起初讓魚懼怕，最后都熟了。石子被它們推著在缸底開運動會，拱橋上經(jīng)常舉辦時裝秀，水竹里每天都有Party。大金俊美倜儻，生龍活虎;大黑貌若沉船，嚴(yán)謹(jǐn)穩(wěn)重;貴婦人花裙翩翩，矜持有度;二娃嬌小，隨遇而安。它們每天都自由自在地游啊游啊，不知困倦。它們無憂無慮，不勾心斗角，不爾虞我詐。這也是一個世界，我贊賞這樣的世界。

我經(jīng)常一進(jìn)門就會坐在魚缸前看它們，它們也看我。我喝茶，它們喝水。我抽煙，它們吐泡泡。我凝望著，凝望著就成了缸底的石子。我想象著被它們推著奔跑的感覺，一定充滿歡聲笑語。我想我是橋，看著它們從拱洞里悠然穿過。我想它們會多到橋上的石階走一走，或者會遇到撐著油紙傘的那個人，這該是多美的遇見。我在想，如若你不來，或者你剛走。那么我會一直等你，在橋上等你。從晨鐘到暮鼓，從花飛到雪飛，從童顏到鶴發(fā)，等你，撐著油紙傘丁香一樣的你。我想我會努力生長，從水竹到秀木，給你一片四季都開滿野花的森林，森林的旁邊有沙灘和小舟……

這是多么讓人歡喜的事情啊！無論身至何處，心里總靈動著那水，那魚，活潑鮮活，生機(jī)蕩漾。想到這些，我就心里滿滿的，我的世界不再貧瘠荒蕪。其實，我是很容易知足的人。子美詩曰“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我就是這樣的人，很容易動情，經(jīng)常鼻涕眼淚稀里嘩啦。我覺得我就是個孩子，更像是個老人。你覺著呢？

所以，我再忙都要去那個房子。我忘記了途經(jīng)的那些繁華和快樂，我打開房門第一件事是打開那個窗戶，趕緊把陽光和春風(fēng)邀進(jìn)來，然后一杯茶，一根煙，一個人。哦，還有一支音樂，和魚共耳。我覺得這就是自由地，桃花源。我覺得自己就是柏拉圖，這里就是烏托邦。所以，我憧憬這樣的生活和美好，也正歷經(jīng)著。如果可以，我愿意到那缸里，把兩個世界變成一個天堂……

接下來的日子很糟糕。是的，糟糕透頂了。天空飄了雪，下了幾場雨。再接下來，我目睹了……請允許我無法掩飾的哽咽，朋友。我，我每天幾乎都會打撈尸體。手是顫抖的，尸體沉甸甸的。二娃兩個身體比買的時候要瘦弱一些，大黑變成了沉船，貴婦人的裙子還是那么漂亮。而大金，大金我曾想象著它今后可以生長得更灑脫健美，我會在那個時候換更大的缸。可它！現(xiàn)在的它鱗片金黃，依然倔強(qiáng)霸氣，但時間停擺了。它們都到了窗外的山下，在這重生的季節(jié)。春天踉蹌而來，它們悄然而去。

如今，我隔著，只能隔著玻璃觸摸你的溫度，感受你的感受。玻璃缸空了，世界也隨即空曠無比。我抽煙的手顫抖著，我該如何安妥這個空曠的世界？

第二天，我需要一次旅行。我應(yīng)該釋懷和寬恕。我知道，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世界，生活著和他人不一樣的人生。而有些人的世界滿是孤獨，生長著特立獨行的自己。有些人的世界你永遠(yuǎn)也進(jìn)不去。即使你在橋上等三千年，而有些人未必愿意等你三天。那些所謂的快樂就像糖果，不需要天長地久去融化。油紙傘或許已經(jīng)成為傳說，人呢已成為過往。我覺得，松手吧。放過別人就是放過自己，請不要打擾。歡顏留給別人，清歡留給自己。不要想作一棵巨木參天，還是作水竹吧，作一顆石子永沉海底，也讓那只橋腐朽，苔蘚蔽天。相信吧，你的世界一樣會有星空和草原，沙灘和小船。

后來，實際情況并不是自己所知道的、釋懷的那樣。我決定，進(jìn)行一次陌生的旅行，放逐自己，牧馬天涯……

我發(fā)誓，你也可以作證，我到這個世界來過。在這段鮮活而靈動的時光里，我一直在尋找屬于自己的星空和麥田。在這個世界里，我活成了流浪詩人和歌手。

在某一天的某個早晨，有個詩人打碎了一只魚缸。

4

我把自己的人生定義為很多個階段，而每個階段都若同一次病疫，每一次都是重生。當(dāng)然，這個階段也是有限的，還需要挺過來。而在這個居所，度過人生的某個階段，也算是一段旅行吧。所以在春天來臨的時候，我踉蹌而行，在爬滿陽光的窗頭，蜷縮假寐，靜等花開。

假寐其實是個掩飾。我在設(shè)法說服自己安靜下來，可春天卻如此躁鬧。我只是閉著眼睛，想象別人看不到我。我聽到窗外的柳條在綿軟而富有彈性地舞動，我也聽到順著綿軟而富有彈性的柳條上，幾支枯枝在暖風(fēng)中嗚嗚作響。我是不是老了？竟然聽不出是哭聲還是笑聲。

睡不著的人，暫且假寐吧。

抽根煙，看見煙頭明滅像燈塔。那飄曳的煙縈繞，像扯下來的頭發(fā)一把，一把。我覺著嘛，一個人應(yīng)該高歌，波瀾壯闊地，轟轟烈烈地，放肆，決堤，把一切都沖走，把得失放下，把孤獨趕走，剩下空殼，簡單真好。要不就痛哭或啜泣;一瓶酒一把劍，舔舐療傷。也要么就沉默吧，你們都到外面說去吧，你們還是到外面去說吧，我會藏好自己……

我不知道那個戴白帽子的老人是否看見了我。此時，他正提著一只小馬扎往一棵大樹走去。幾乎每天都會看到他在午飯后就早早來到廣場一角的大樹旁，坐在小凳子上，等。他不抽煙也不說話，人們從他身邊來來去去。他像一棵樹。后來這棵大樹跟前絡(luò)繹來人，支起家伙什子，開始“一捧雪、二度梅、三滴血、四進(jìn)士……八件衣、九連珠、十道本……”唱起來。原來他在等，等粗獷豪邁壯烈，等肝腸寸斷，等淚如雨下，等絕處逢生，等一場大戲。他在唱念坐打、提袍甩袖、吹胡子瞪眼睛的生旦凈丑中，唱著自己的人生大戲。

后來的日子，和他一起看戲唱戲聽?wèi)虻膸讉€老頭聽說病故了，他開始坐在那棵大樹下發(fā)呆。后來，那戲也演不成了，他老迷路，民警幾次在晚上把他送回家。再后來呢，我又聽到了唱戲的聲音，又想起那個戴白帽子提小馬扎的老頭，在大樹下。可我真不知道他再來過沒有。戲，每天都會有，可你化妝了，我卻卸妝了。你來了，我卻不在了。

后來我倒是見到過一個吹喇叭的人。黑瘦，五十歲上下，背黃挎包，嘰哩烏拉，音不著調(diào)。他在廣場一角的幾棵綠化樹下吹。他也在管理房的檐下面吹。他吹幾下就停下來，左右看看，再吹。圍上來幾個人，他就又換到其他地方再吹。他是初學(xué)者，似乎總聽不清自己的聲音，聽者也不知道他奏什么。他鼓著腮幫子，指關(guān)節(jié)老長，左腳在后，右腳靠前，腳尖拍著拍子。一直這個樣子，他五十多歲的樣子。

學(xué)這個做什么？學(xué)什么不好？一個大男人！有人不屑而過。我看見他吹累了，不停地揉嘴巴子，然后打開黃挎包，拿出一個圓干糧大吃，一瓶水咕咚咚干盡，一根煙飄起來。

他又吹起來，一個人在角落。無人在意他的存在，我在想他何時休止。這或許就是他的世界。他在醞釀一場葬禮，他要埋葬一個世界。

經(jīng)過這些階段，或許人生會豁朗觀遠(yuǎn)，或許生命會歷久彌堅。我不知道怎樣的生活更具意義，也不知道怎樣的磨礪會讓生命璀璨無比。但我知道，有人喜歡波瀾壯闊，有人喜歡低吟淺唱，而我至今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歡什么。但我知道，人是會累的。當(dāng)你窮盡所有，極盡所能，努力穿過人生瀚海、莽原叢林時，你再也無法前進(jìn)，那就到此休止吧。人可以決定生命的寬度，可無法決斷生命的長度。無有選擇，或許會是最好的選擇。因此，既然還沒有獲得真諦，沒有答案，那就愛一切吧。用盡我的一切，愛眼前這個世界，還有我們自己。

來的在來的路上，去的在去的途中。是的，你看，桃花幾近凋零，迎春花也在凋謝的路上，而玉蘭花卻含苞待放。是的，我就在這里，穿上干凈衣裳，遮蓋好新愈的傷口，推開窗，不再蜷縮，不再沉默……

5

每個人生來都有著神的光芒。當(dāng)生命長出身體，遇到陽光，風(fēng)霜和雷電，就像種子一樣扎進(jìn)土壤，像五谷一樣擁有自然大地。從此，它便有了神性的光芒。

說一下三個大蒜吧。一個泡沫盒，一池淺水，突發(fā)奇想，就有了三個包裹嚴(yán)實的大蒜在里面。起初放在窗臺，當(dāng)時陽光普照;晚來溫降，移至桌旁。我想，又多了幾簇生命，可以等待奇跡出現(xiàn)。因為早前的那些魚，似乎冥冥之中換做另一方式存在。也好告慰自己一顆素心。想法是好的，等待的過程盡管漫長，但并不影響結(jié)果，因為只要心存美好，時間都不是問題。所以，心存美好就有了念想和掛牽。如此一來，每天進(jìn)門第一件事情就是看望。結(jié)果無果。起初浮于水上，接著擱淺，白色的蒜衣發(fā)黃變黑，有些大失所望。突然覺著，有些人或事你越在意，它越無意，徒生煩惱。那就無心插柳吧，順其自然。某日后復(fù)觀，突然發(fā)現(xiàn)，兩個擱淺的大蒜底部發(fā)出了小須根，而那個無常。由此得出，倔強(qiáng)而生，拼搏而長，孱弱而死，屈嬌而亡。順便賦詩一首曰：人間煙火香，籮筐采韭忙;一抹東風(fēng)臭，但見枯草黃。此或許是緣，是命吧。

某天沙塵，風(fēng)煙鎖城。踩著遍地落紅，穿過桃李小徑，滿面灰塵到了居所。盡管躲得室內(nèi)，仍難免風(fēng)沙肆虐門窗。但見盒內(nèi)大蒜綠苗，不禁喜形于色，手舞足蹈，竟然脫口而出：去蛋！任它“卷我屋上三重茅”！咱家且煮茶，吃煙，觀書，上墨，開卷——

卷為何卷？佩蘭祓禊，曲水流觴。群賢畢至，蘭亭集序。右軍醉書之神品蓋世，古往今來和眾多愛好者一樣，我亦手不釋卷。又因獨愛，后又從長安書院門等處，請回了《姨母帖》《快雪時晴帖》《喪亂帖》等拓片，忙里偷閑，每每臨之。右軍行書精妙源于博采眾長，專工體勢，行草俊逸暢達(dá)，雄健淋漓。雖喜愛之切，但以其書藝法度之精嚴(yán)，運筆之講究，即使累月經(jīng)年不輟于池，也只能是形似而貌相，最后笨拙不堪，若入絕境，困死山前。所以，臨摹羲之書法，幸事也是悲事。一如高人對決，永無止境以獲益;二如達(dá)摩面壁，高山仰止化作佛。但說實在的，人間世事，很多時候逾越不了多遺憾，突破之后空寂寞。都終歸于不得不忍、得之不得這樣的道理。我算是擺設(shè)，活絡(luò)筋骨，徒有虛名的了。

自古文以載道，書藝傳情。在曲水流觴之淙淙中，蘭亭集序極盡文人墨客雅趣。徜徉在這字里行間，一毫一墨古今通連。但見十里春光，飛鳥彩線，百里江山，快意人間。清流作歌，修竹以舞。文人墨客，口吐千朵蓮花，書盡萬種風(fēng)情。字字都在抑揚(yáng)頓挫間，峰回路轉(zhuǎn)處，曲徑通幽里;句句皆在青山綠水外，詩情畫意中。春風(fēng)閱書卷，綠柳動珠簾。看那窗外，正是三月天。此情此景，比之山陰亦不過如此。只是曲水不再，流觴何處，同路者疏。

不由感慨，“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而我“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nèi)”有什么用呢？還好，尚明白“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的道理，正在去的路上，“修短隨化”，也就這樣了吧。你說呢？

是啊，死生是一件大事哪！然觀右軍之蘭亭，目睹生世之現(xiàn)狀，倒覺得人嘛，都是奔著生命之怒放而來，追求自由幸福和價值，何不讓快樂開心多一些，讓遺憾悔恨少一些。所以“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這般的生活該是真性情，真自在。是向往的，又十分難得的。可是生命之河不都是“曲水流觴”，我等又有幾個能如愿？

6

你相信這個世界嗎，它是講緣分的。無論何時何地，或許你就是那個他，而他就是現(xiàn)在的那個你，或者我。

當(dāng)我從長安一路向西，來到這個叫“豳”的地方時，已經(jīng)口干舌燥，饑腸轆轆。可駐足仰望，眼前一亮。一座千年古塔巍然矗立，古樸壯觀。但見四周青山環(huán)抱，綠樹蔽天，不禁欣然前往，匍匐塔下，頂禮膜拜。此時塔鈴聲聲，群鳥飛旋，清脆悠揚(yáng)，擾了清靜。

穿過參天大木，觀左右鐘鼓。入拱門見匾曰：開元寺。殿內(nèi)威嚴(yán)寂然，佛祖慈顏泰然，焚香裊繞。不禁合掌頷首肅然敬拜，心里說，回家了。忽然，門外傳來細(xì)小的腳步聲，剛出殿外就見到了一個抱著柴火的人，青絲落雪，容貌清瘦，雙目有神，見我生疏，遂問詳情。

我說我四海為家。他說以前很多人也說四海為家，結(jié)果都走了。我問他來這里多久了，他說很久了，那幾棵樹是來的那年栽的。我抬頭看著郁郁蔥蔥的大樹說，我也栽幾棵吧。

后來，我管那個人叫師傅。那個春天，我們一起在山腳下栽了好幾棵樹。

其實這個寺廟小且簡陋，而且青燈古佛僧兩人，可這就是家了。盡管如此，但老百姓有著樸素的情懷和寄托的，寺廟一直香火旺盛。他們焚香拜佛時也會送一些蔬菜等物資給予我們。后來我們獲得了一些青菜食物的種子，也在空地上開土種植自給。但遇廟會，自然喧鬧非常。周邊百姓從早到晚絡(luò)繹不絕，川流不息。期間，遠(yuǎn)方的香客們都要提前啟程，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前來趕會。大凡香者虔誠備至，而闊綽的官宦富家則大不羈，也有游僧野道招搖撞騙，蹭得三五日方才離去。目睹此類，神人不喜。而蕓蕓眾生色相，哪能如一？

一日午后，和師傅課后鋤地。這些青韭度過寒冬盡露生機(jī)，不覺又至春日，竟懼怕時光之快。身心一隅，繁華之間，卻躁鬧如蟻;清靜之時仍寂寞連城。便問師傅，既入空門，為何睹人間煙火難得清寧？師傅聽罷無語，放下鋤頭，撣撣衣衫，倒掉土粒，穿上鞋子，繼續(xù)鋤地。恍惚間，似有人吟：“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擦擦汗，瞬時頓開。

每日辰時，我和師傅都會做完清掃。每次掃塔下來，都會沾染一些塵灰。師傅就會放下掃帚，用綿軟的大手撣拂，用衣袖擦拭我臉上的塵土，然后煮飯早食。我覺得師傅像我的父親。可他總是少言寡語。

一日未時，寺外人聲鼎沸。原來春意濃，踏青者眾。出得門，看到人來人往，兜售時蔬貨物，甚是熱鬧。往人多處一看，大家圍觀一粗漢售魚。看那魚兒活蹦亂跳，心想寺內(nèi)有缸可養(yǎng)，就欣然買了回去。兩日后，竟發(fā)現(xiàn)一魚不游，不由落淚神傷。師傅見狀，才知魚事。這次他說了很多話。他說，生死輪回，萬物規(guī)律。魚龍入淵，江河是家。孽緣善根，敬畏生命，放逐自己，海角天涯。那天，我在夕陽西下的河邊，將那些魚兒放生。

后來，我和師傅守著一座塔一座寺院又是幾個春天。我覺得這是天大的恩賜，得需要多深的修行和多久的時間才會遇見？這或許就是佛緣了。一座塔，一座寺，一座山，兩個干癟的老頭，兩盞青燈一群鳥和晨昏。這些都多么像一顆種子，那些樹，金柳，魚，青韭，還有我們。都在渴望大地，陽光和自由，還有愛。都在尋找靈魂的居所，其他的包括身體只不過是旅途中的行囊了。一切其實從開始就在綻放生命的美麗，也從開始就在醞釀一場葬禮。所以，我們要精心籌備，更要努力綻放。

而對于宗教而言，來之于理性的曠達(dá)和內(nèi)心的虔誠。你應(yīng)該知道時光的神奇，它會靜靜地在某個地方看著你，也會在某個時候告訴你真相。你其實也明白，每人心中都有一尊屬于自己的佛。無論在哪，都在修行;無論做什么都是修行。修行的路上，都會留下痕跡，生命的痕跡，你的痕跡。因此，做一個虔誠的人，用心修行，廣結(jié)佛緣，作自己的佛。我在金殿等你，你來了嗎？

人，生來就不是完美的，人永遠(yuǎn)也都是有差距的。因為人長著一顆不見底的心和一張要求食的嘴。只要遇到這個問題，其他的都是次要的了。但人終究還是要去的，無法阻擋地要去。可往往是，還在活著的人依然關(guān)注你留下了什么。可你呢，已經(jīng)走了，不管留下什么也與你無關(guān)。所以，我們還是留下點什么，給生命留下痕跡，讓活著的人去關(guān)注吧。

那年，師傅風(fēng)中殘燭，大不如前。我將要青燈獨盞，石壁玉寒。那月，師傅滴米未進(jìn)，瘦小可怕，可他卻艱難地說了很多。他說，順天善終，了生脫死。不虛此行，不枉遇見。我淚長流。他說，生無所樹，死無所贈，一塔一寺，惟愿托守，莫教樓空。最后，他遺囑，葬地已就，山腳一坑，草草了之。那天，我含著淚水，抱著輕飄飄的師傅來到山腳。我找到了幾個月前，他就為自己準(zhǔn)備好的“墓穴”，我們一起鋤過的地里。我把師傅埋葬了——

那天，我把師傅埋葬了。可我卻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生卒年月，故鄉(xiāng)在哪里……那晚，我參加了一個人的葬禮。以后，我呢？

那晚，我在師傅的墓前很久。我一直覺得他像平時一樣做功課，掃除，種蔬，一起張羅廟會，迎送施主……他就在我身邊。現(xiàn)在呢？或許是剛忙完廟會，累了睡著了？

那晚，我在師傅的墓前很久。我看見栽下的那幾棵樹又長高了，它們正凌亂地甩著頭發(fā)，樹葉紛飛。

那晚，我聽見流觴曲水，一觴一詠;我看見那幾個老兒放浪形骸。我看見這座千年古塔的四周泛著金邊;我聽見大殿門外人聲鼎沸，車馬如流……

依稀午后，大殿內(nèi)傳來細(xì)小的腳步聲。我抱著柴火看見一位后生風(fēng)塵仆仆。他說他從長安一路西去，已經(jīng)口干舌燥，饑腸轆轆。

他說他四海為家……

責(zé)任編輯：張?zhí)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