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楊松
流動的山谷
東是玉京峰,1816.9米。西為云蓋峰,1538米。北倚巍巍懷玉,南襟莽莽南山,皆高逾千米。四面群嶂兀立,尖峰入云,成環圍之勢,海拔近700米的八磜村置身其間,如陷碗底之淵。一條陡狹的盤山油路屈曲盤旋,像一根鋒利又溫柔的琴弦,將我們如音符拽入懷中。
闊深的龍潭谷向北匍匐偃臥,又漸漸起身,逶迤而上,一路攀援數十里與懷玉山尖握手言歡、相擁合抱,無聲息抬高視野并撐起一弧疏離高朗的天際線。氣象端然的龍潭谷凝身靜坐,是一只向深處無盡延展的時空容器,隨處呈露恣意流動的隱跡。
山谷里的天空,狹長,曠蕪,低垂,擱置在陡峭峰巒上,是我們略顯局促的仰望。藍是渾厚濃郁的藍,有凝結的質地與格調,仰望久了,會有靜水流深的無聲暗涌,讓人微微目眩。風即性地來,即性地吹,風吹云動,便撩撥起天野的幾朵閑云。被熾燦陽光精心鍍邊的幾朵閑云漂浮在海面,隨風賦形也隨風聚散:微風至,輕輕蕩漾;風漸起,洶洶涌流;風過后,靜靜擱淺,再等待下一輪萌動——去留無意本就是它的性格,云卷云舒也正是它的思緒。
嘉木競秀、繁蔭密簇的龍潭谷,有翠意跌宕、綠色扶搖的款款雅姿:馬尾松、烏眉栲、青崗櫟……山風一陣陣倒灌谷中,推搡著林蔭向山巔層層翻滾,呈現一份隨風涌流的婆娑詩意。含笑、萱草、黃精……谷中的繽紛花事大多已謝,唯剩紛枝紜葉隨風恣性翻涌,那是時過境遷的另一種流動之境。黑鹿、山羊、短尾猴……這些神秘的身影,也會于某時某地突然出現又逃矢,除了豐富人們的驚喜和想象,也進一步詮釋了谷中流動的韻致。
龍潭谷隨處彌散著隨風流布的聲跡:“嗚嗚、嗚嗚、嗚嗚”,山風的沉吟在深谷形成回環反復的共鳴,宛似大地沉濁的顫音;“吱——吱——吱——”,此興彼落的蟬聲急促鼓噪,被浩蕩的山風拿捏得忽東忽西;“嘰啾、嘰啾、嘰啾”,零落清涼的鳥音像一場欲來又止的山雨,簡潔陳述谷中的此時寧靜;“撲啦、撲啦、撲啦”,山巖上密密匝匝的樹木披風而起,宛如行排隊列的唱詩班在深情吟詠,每一句都飽含深意——有的吟詠“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有的吟詠“山川皆無恙,眉目不知秋”,有的吟詠“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你聽懂了這些流聲,便懂得了谷中的心跡。
“有山泉自玉琊峰北、葫蘆坑、分水關分別流出,三源匯于八磜,形成玉琊溪三大支流之一的玉溪。玉溪由北至南流經全境,匯入南奧水庫,流經柴門、楓林至江口淤匯入玉琊溪……”“玉溪”便是八磜人口中的“龍潭溪”。龍潭溪自深谷山巔迂曲回流,奔瀉而下,也蜿蜒,也波折,卻安然于道,甘然流逝,隨順又決絕。它讓我相信,哪怕最深的山谷、最廋的溪流,也有它無盡的遠途——一條跌宕起伏的龍潭溪,便讓深山與遠方有了默契的勾連和美好的相逢。“錚淙、錚淙”,龍潭溪汲汲奔瀉,或盈或仄,時疾時緩,持一把單弦琴輕攏慢捻、信手拈來,日夜彈奏一曲高山流水的雅律清音——如果可以,我愿為它借填幾句曲詞: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圍。欲窮源而不得,竟悵望以空歸。
沿體取勢的山谷流溪,濡染淋漓而波磔分明,自有一襟清曠疏放、風調豪恣的灑脫氣度。藏身幽巖邃谷中的龍潭溪叢枝半掩,蒼苔星布,亙古流淌,綿延不絕,就像山中接踵而至的日昇日仄、花開花落,是時間的另一種表達,也蘊涵著一份自然倫理并對人間構成生動隱喻:它所流經之處,就有了被濯洗的慈悲——不管流到哪里,都要染綠一片青山,滋潤一方沃土,最寒冷時仍透出幾分溫暖,最酷熱時仍奉送一襲清涼……這是一段流水謹守的厚生之德!
溪中多山石,巨如屋宇,大似牛犢,小若碗缽,沿溪澗一路隨性散落,參差錯雜,但不會讓人感到凌亂和突兀。這是一澗溪流創作的詩句、建構的秩序,有著渾然天成的妙韻——就像天上的星辰,沒有一顆是凌亂多余的;就像巖壁的樹木,也沒有一棵是凌亂多余的。山石多為花崗巖,有最堅硬的質地,卻有著圓潤的曲線和平滑的表面,帶著水漬積久的時間釉色,那是流水持續賦予的溫柔——一截龍潭溪最綿軟恒常的日淘夜洗,便讓堅硬與溫柔有了和諧統一。
得養清兄和丁鋒兄相陪,沿一條肋骨般逐級而上的山徑去龍潭瀑布,會途經龍潭電站和龍潭口電站。轟轟奔瀉的溪流推動水輪發電機組的葉片,一澗山溪平日積攢的動能和熱情,通過隆隆的轉動便成為無聲、無色也無形的電流,沿一條輸電線傳向更遠的遠方,只在每一個夜晚的黑暗中,強調一下自己的主張,突顯一下自己的存在——于是山谷中那份隱秘的流動,就又有了另一種流動的形式,也就有了更深闊的意義。
在潭邊的磐石坐下來,把眼鏡摘下,將雙手按抵在涼潤的石面上,赤足伸入水中踢蕩,聽既喧且嘩的瀑聲轟濺、滌蕩繁蕪,卻讓內心漸漸清寧。谷中的畫面在潭水邊重建——烈日已翻過山脊,卻將熾亮的陽光慨慷剪切下來,粘貼在向陽的山尖上;更深的山谷里,樹木密挨著樹木,枝葉摩挲著枝葉,林蔭堆疊著林蔭,像一團蒼綠濃涂重抹;藍天和白云倒映在潭中涌漾;葳蕤的草蔓在澗邊舒展;零星的落葉在水中飄曳……所有的身影都在流水中細細梳洗一遍。看得久了,我會溶解在這幅畫境里,仿佛我就是山谷中的一縷風、一滴水、一棵樹、一塊石,至少是其中一道被掩跡的微薄身影!
山谷中更多寂靜的流動在漸次發生:毋須多久,如燦的夕陽會滑落山梁,芳菲的晚霞會烘托出一個美好的黃昏,山中的歸鳥會劃過一道虛擬的弧線投入密林,暗下來的峰巒會呈現黑魆魆的色彩,谷外的人間會響起暮歸的喧聲……如果再耐心等待片刻,朗朗的月光會相約塌陷在山谷中,就像皺紋相約塌陷在額頭上;漫天的星辰會次第閃現,給蒼穹帶來廣袤無垠的清輝;夜鳥和山蛙會在風語的奏和下,將深谷的晚境動情歌頌……露水與浮花過后,龍潭谷將在又一個暗夜里重新描述。唯有一截龍潭溪的歌吟不舍晝夜,用它永恒的流逝成就一種流逝的永恒。
——那個午后至黃昏,天藍天的,云閑云的,山綠山的,溪流溪的,風吹風的,蟬唱蟬的,鳥飛鳥的……我過我的!我們在一截流動的龍潭谷中彼此清歡,各自心安,相逢又相離,相知又相忘。
臨溪而榻
就像一艘船在水邊靠岸,我們在龍潭溪邊停泊,臨溪而榻。
借榻的人家姓鐘,叫鐘明良,或許六十歲,有健實的體格、黝黑的膚色、茂盛的絡腮胡——那應該是多年的山居農事長久塑造的。她的妻子更顯老態一些:黑瘦,略弓著背(時光壓塌一副肉身的昭昭罪證),發際的花白隨意美學穿插,臉上有歲月所賜的橘瓣狀密紋,匍行時像一粒影子在無聲蠕動。
三樓分排給我們的居所,沒有電視,沒有網絡,也未作必要的收拾:除了隨處可見住客遺下的洗漱用具、生活物品、斷發等痕跡,就連被子、床單、枕套也未作統一更換——似乎有讓我們隨意介入前客生活、把他們做過的夢繼續做下去的環境暗示。
晌午灼烈的陽光在頂層的房間蘊蓄、蒸騰、跳躍,以熱情的方式將我們擁入懷中。把窗拉開,浩蕩的山風被溪水洗濯后綿續灌涌進來,便可堪忍受了。妻子小胡將行李分類擺放,再把空調打開,調到20度,找來一把蘆花掃帚,將所居的客廳、臥室、衛生間細細清掃一遍,再找來一塊舊抹布,浸水打濕,把每一個細部用心擦拭,試圖將我們安置在這的短暫生活擦拭出應有的亮澤。兒子偎在南窗前,垂首用一只華為手機在操縱一款游戲,笑聲盈耳,永無厭倦,就像一枚毫無主張的草葉陷身洶涌的渦流。我用水壺去溪中汲水,水裝八分滿,把水燒沸,涼五分鐘,泡一杯陳年黃金茶慢慢啜飲,讓久遠的山中氣息在滾燙和香郁中彌漫鞏固,右手持一把紙折扇,一下一下地搖,在恰適的節奏中把有限的微涼徐徐扇進衣襟,也扇進肺腑……除了一截蜿游窗下的龍潭溪,與家居的樸素日常并無太多區別。
龍潭溪匍身南窗下,隔一條五七步寬的碎石野徑與我們凝睇對望——這是一種太過親密的依偎,分明有著不懷好意的聲色勾惹,以至我們不僅能垂首可見她豐神俊秀的雅姿和清瑩晶澈的臉容,還能聽見她隨風涌迭(像起伏的胸膛)的呼吸和嘩啦作響的心跳。如果龍潭溪是一位神容明媚、性情跳脫的荊釵布裙,一生只愿癡守這片深山幽谷,我會愿意,奔赴100里投身她純野的襟懷,與她一宿貪歡,然后繾綣別離,此生戀念,再用清美的回憶把她建構并銘刻。
龍潭溪是另一條蜿蜒卻永恒的道路,日夜無止無休,一生只為流淌,讓時光中走散的人們得以再相逢。那個灼日偏西的傍晚,一別經久的諸立兄不辭辛遠驅車數十里來看我,我們一人拎一張尺長的小木凳,散坐幽深的龍潭溪谷,讓濃重的云蔭山影嚴嚴覆蓋。風呼呼呼地從山谷沿溪澗急切滾涌過來,拂動我們的衣襟,也帶來山中的氣息(似乎是深情的告白,但我還是不能窮盡山中的秘密)。龍潭溪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從深谷一路奮力奔跑過來,向我們袒露原始又濃烈的體息。我們將雙腳踩在清涼的溪水中,用細密光潔的砂石摩挲腳板,讓兩具凡俗的身影浸浮在溪水中反復被洗滌,凝結又動蕩,模糊又清晰,也被一澗溪流噴發的純粹、簡潔、激越所震懾。我們高扯著嗓音泛泛而談,所談之事均已了無痕跡,更多的話語零星灑落在清凌的溪面上,隨落花與枯葉,和溪聲與風聲一道,被汲汲奔矢的溪水收納并推送遠方——但又有什么關系呢?我會相信,一截龍潭溪,除了將兩岸熟常的風景密密綴縫,也會將幾經離別的歲月密密綴縫——有多少從這里出發的人,他們抬眼望一望四周聳矗的山巒,眼中便有了深重的鄉愁(會是一種刻印),附身聽一聽蜿流鳴濺的溪聲,夢里便有了醇厚的鄉音(會是一種召喚)。他們定會于某一刻,重新回到這里。
山中盛產蜻蜓,從深谷簇群飛抵,在龍潭溪集結,共赴一個籌謀已久的山間雅集。紅色的、黑色的、褐色的、紫色的……振奮著銀薄的羽翼在高低翻飛,在橫斜掠弋,于天空劃過一道道多彩又虛擬的線條,隨性書寫山中傍晚的詩行,純野又抽象,有著無聲的旋律,與流水、浮風呼應,和山影、溪石參商。這是一場深情的閱讀,讓我不由想起梅堯臣的詩句:度水紅蜻蜓,傍人飛欵欵。但知隨船輕,不知船去遠(《雜詩絕句十七首·度水紅蜻蜓》)。這里不是度水,也沒有舟船,但這里又何止是紅蜻蜓呢?又有哪一只未曾在更多的記憶里紛飛過呢?一條歡濺奔流的龍潭溪,讓癡戀于它的蜻蜓紛紜于此,將曾經的畫面于波光中生動映照,讓我們將過往的時光再細細復習一遍。
山谷的云,隨時來去,也隨時幻化,才天藍云白、絮淡風清,又翻墨入江、散色成空,一場驟雨秉持云的恩旨奔赴在路上。垂重的烏云密布籠罩,將弧形的天空極盡壓低,用無聲的黑暗催促幾雙歸家的步履。我們從溪澗抽身上岸,把凳子擺靠墻邊,端坐老鐘家屋檐下,看山中一場大雨踩著粗密的腳步翻滾過來,灑落在矮崗上、田疇上、菜地上和屋頂上,最終匯聚龍潭溪。雨滴追趕著雨滴紛披垂墜,雨線拽扯著雨線縱橫滌蕩,銀亮,密集,奔涌,像持久抖動著鋪天蓋地的綢緞,有著急促、簡單卻圓潤、晶瑩的節奏,宛如時間碎裂的脆響,會讓大地變得從容,內心變得空寧。老鐘說,這是八磜山中的過山雨,在夏天,幾乎每個午后都會來一次,以這樣的小氣候顯露山中的性格,鞏固山中的習慣,并以自己信奉的頻率將山川萬物和大地人間時時梳洗。
——時隔多少年?在一個夏日黃昏,又了無其事空下來,隨意倚坐一面鄉居屋檐下,置身事外看一場雨來,看一場雨下,看雨帶來的也看雨帶走的,看雨修改的也看雨不改的……雨急急地下,天緩緩地黑,只有看雨的人不急不緩,身無所牽,心無所掛,在一場驟雨中靜靜等待雨停,靜靜等待天黑,靜靜等待將自己完全溶解在八磜的暮色中。
山中的雨說走就走,正如它說來就來。雨散云收,天色復明,七彩的晚霞盤桓于天際山巔,暈染出一個絢爛的山中黃昏。山色明媚,草木扶蘇,晚氣沁涼,一天美好的樂章于瑰麗繾綣中徐徐落幕。盛情的養清兄和丁峰兄陪我沿龍潭溪隨意游走。吃水更深的龍潭溪,將一把豎琴揣入懷中,“錚淙,錚淙,錚淙錚淙,錚錚淙淙”,將鏗鏘的足音反復修飾,把一場山雨的慷慨饋贈及時奉送遠方——或盈或仄的龍潭溪,從來不截不取,也從來不蔓不枝,只把山中心意盡悉奉送遠方,這是一脈流水的坤德。溪岸的菜園里,辣椒抖落雨滴站直腰身,大豆擠挨著相互舔舐,芋頭攤開圓葉搖滾水珠,絲瓜、苦瓜、黃瓜、南瓜、豆角……以攀爬的姿勢展現生命與收獲;再遠一些,零星穿插的幾片晚禾在痛飲中精心醞釀即將展開的灌漿;更遠一些,青黛色的山巒細致涂抹著濕潤又濃稠的背景……“八磜村土壤以山地黃土壤、林地頁巖黃紅壤、林地粉紅土、林地花崗巖黃紅壤、灰鱔泥田、烏鱔泥田為主。本區有八磜、上黃旦、下黃旦三個小村落,村落周邊有小片農田點綴。村莊盛產松木、毛竹、油茶、芝麻、花生、板栗、白玉豆……”在養清兄和丁峰兄的引領、介紹下,除了試圖用足跡將所經之處深情摩挲一遍,我更希望,將八磜每一棵莊稼、每一株樹木、每一縷草葉……都能一一識別,就像識別我久違的每一個親人。
山中的晚餐,葷是粗葷,無非魚肉,素是土素,皆是時蔬,卻有著天滋地養的醇正味道,讓我們長久跑偏的舌苔和味蕾得到一次妥善修正。一張圓桌圍攏,三碟五盞堆簇,一手執筷浮光掠影,一杯啤酒淺呷慢啜,言者自言之,聽者自聽之,飲者自飲之,食者自食之,加之山色佐餐,溪聲入令,一餐簡潔的飯食便有了稠密的滋味。此時山中明月初升,曠蕪無垠,朗照大地,為我們擺開另一道宴席。
山里的月亮更低矮更渾圓,似乎從山坳背后翻過來,又像從溪邊升起。月光像一場無邊的大雪,嗖嗖嗖灑落下來,灑落在山尖,灑落在田疇,灑落在村舍,把所有的山岡照耀,也把每一個窗臺照亮。山巒有了神秘的色彩,黑魆魆的,但輪廓分明——風清一樣的月白,和水漬一樣的陰影,簡筆勾勒出山巒靜穆的輪廓。山間的色塊,在月光下變得凝固,一團白,一團黑,一團灰,以至我無法辨清在色塊里,到底是什么植物,到底有什么東西。月跡朗朗,阡陌中,溝渠里,瓦楞上,搖動的苦竹林,無邊鋪展的深山谷,漸漸隱沒的砂石路,月色一層層鋪上來,鋪滿了再寂靜涌蕩,最后匯流到一截曲仄奔流的龍潭溪。于是溪水有了純銀的質地,月光有了流動的韻律,欸乃的溪聲也恰是空濛的月聲,讓我分辨不清到底是一溪清水在流淌,還是一溪月色在流淌,亦分辨不清到底是溪聲在歌吟,還是月光在哼唱。山中青蛙的鼓噪、昆蟲的嘶叫、夜鳥的啼鳴……也就有了被溪水洗滌的純澈和月光照拂的清亮,將八磜的夜聲縱情演繹、婉轉呈現,而我們,是虔誠的追慕者和投入的傾聽者。
月色越曠蕪,也越盛大。濃稠的月光透過窗臺,海浪般涌照進來,將我們的身影涂抹在地面。風是月光輕盈的羽翼,馱著月光溫柔灑落頭發、眉額和肩膀,讓我明顯感覺到發際和眼瞼上有月跡在微微顫動,像時間的鐘表在跳動。我抖抖身上的衣襟,一粒月光也沒有抖落下來,月光已全部融化在身體里。窗臺下的樹葉開始泛起亮光,岸沚的露水開始慢慢凝結,一滴滴,白亮亮,圓滾滾,清涼涼,跟隨月光在草葉上無聲奔跑(我相信:月光是夜晚的分泌,露水是月光的分泌)。在明天太陽照耀之前,露水會重回大地,或蒸發到空中,和月光一起把所經之處讓出來,再用或長或短的等待和醞釀重新光顧人間。此時夜色漸深,月色漸寒,茶水漸涼,倦意漸濃,絲絮狀的云朵在深藍的海水里被漂白。妻兒已然蜷身(似乎有龍潭溪曲仄婉轉的體態)沉睡,有綿長的呼吸和輕柔的鼾聲。我輕輕站起身,擰黑床燈,關掉空調,把窗戶全部打開,將窗簾拉上一半,讓她們甜美的夢境被溪聲洗滌也被月光照亮。
野途向遠境
山中的日光,從山巔密密匝匝瓢潑下來,粘稠,明亮,熾燦,帶著山里人爽朗的性情。好在有云,東一朵西一朵,不時將游走的瀑日稍加遮掩;好在有濃密的山蔭樹影,沿山徑與溪流無盡鋪展綿延,可將行人縱深蔭蔽;好在有風,從山坳口、深谷里、溪澗中持續灌涌過來,將身體的暑氣拂拭并彌散。
那條通往上橫旦的沙土路,三五米寬,深嵌在濃綠中,像一筆草書的N個“之”字,有著酣暢淋漓的坡度和彎度,宛如山中密林精心描畫的發際線——我還是愿意,將它比作一根鋒利的琴弦,屈曲環繞,零星的車輪碾過、足跡走過,就像撥動了琴弦,山谷里便有了深深淺淺的回音。沙土路的上側是擁翠積碧的青山,像無邊的綠浪層層疊疊涌向遠方;沙土路的下側,是一脈迂回款流的玉琊溪,“叮叮咚咚”,哼唱一曲純真的歌謠攜山影野色汲汲流逝;砂石路的頂上,是比深海更藍的天空,比棉絮更白的云朵……一切都是山中最美的空間排布,也與我們事先用想象建構的“山中”完全相符。
可我們要去五里之遙的上橫旦,走得卻不是這條坦途。第二天上午,負責聯絡的鐘明良說,恰好要帶一群人涉野徑去上橫旦,會有一些艱辛,更有一些別趣,問我們是否愿同行。比野徑更野的是幾顆膨脹的玩心,我們自然輕易被俘掠。更何況于我,曾多年在野地里生存、野地里成長,想當然以為這會是一場駕輕就熟的愉悅而美好的復習。
一條隱隱約約的尺寬野徑,從沙土路左側向谷下屈曲延垂,沒入密林之中,就像誰書寫時無意帶筆輕輕劃下的一條虛線——或者說,它根本就不是一條路,只是有人曾從密林的胸膛穿行過,留下一道踩過的淺顯足跡,便成了我們所要跋涉的路。
山巍峨而險峻,林幽深而濃密,野有草蔓綿延,徑畔苔蘚簇集。鐘明良小心彎下腰身,膝蓋半蹲,碎步徐行,拿一把長柄彎刀走前面開路,劈斷橫弋的樹枝,撩開垂掛的荊棘,穿過崖壁,跨過溝澗,帶我們或騰挪,或跳躍,屏氣息聲,神情凝重,步步深入茂林的深淵,就像貿然進入一個驚悚故事的情節深處。但我顯然是太過輕視了:我穿一套短袖,趿一雙拖鞋,跟隨在隊列后小心翼翼,白皙的腿上很快有了巴茅、荊棘和蚊蟲親近的印跡,似乎提醒我從此不要小覷任何一座山野、一條河流——這是一條深山野徑給我的頓悟。
山風呼呼呼,吹著響口哨,在樹梢上不知疲倦來回奔跑,推搡著綿延的林蔭在翻涌在滾蕩,宛如深山藏著大海,波濤追趕著波濤起伏跌宕,無止無休涌向遠方。沒有陽光曝曬,只有零星的光斑透過濃厚的葉隙在跳濺。各色的鳥聲在頭頂、在四野群簇喧嘩,此興彼落,像一場密集的雨即性灑落又停歇,有水滴的圓潤和清亮。玉琊溪羞怯藏匿深山,款款撥響一把單弦琴,忽焉在左,忽焉在右,忽焉在上,忽焉在下,誘引我們急切奔赴于她。鐘明良似乎在為大家解說,說八磜村的歷史,說上橫旦的沿襲,說玉琊溪的景致,說深山里的秘趣……但話音很快被浩蕩山風吹散,被一屏峰岡深情妥藏,以至我們聽得并不真切——在山中,一切都會被妥藏:我們的足跡被野徑妥藏,汗液被身體妥藏,身影被濃蔭妥藏,時間被逸性妥藏……我們宛似幾粒幸福的水滴,心甘情愿融入綠海中隨波逐流。
我們終于來到玉琊溪邊,就像陷身久遠的時光褶皺。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什么呢?是最翠碧闊深的綠屏,是最委婉曲折的澗流,是最清冽沁涼的溪水,是最幽深清碧的寒潭……還有隨溪澗一路偃臥錯列的累累巖石。巖石大如屋宇,小若牛羊,皆有堅硬的質地和順滑的表面,呈現出一種山中的對立統一。我知道,這片山岡億萬年前是浩瀚汪洋,組成該山主體的巖石為燕山晚期花崗巖,其中邊緣相和過渡相的花崗巖是構成此片峰巒的主要巖石——如今,這些巖石被流水切割和搬運,塑造和打磨。這是一溪流水賜予的溫柔,更是一溪流水賦型的力量。
有人在追詢鐘明良山叫什么山、潭是什么潭,有人相約簇擁用手機四下拍攝,試圖將美麗的畫面永久定格并隨身帶走,更多的人在溪邊,選一塊涼潤的圓石坐下來,脫去鞋襪,把雙腳伸進清波隨意踢蕩,或者用手掬水痛飲。我倚靠山蔭照拂的一塊溪邊巨巖上,讓水浸的巖涼透過背脊,看兒子拎著褲卷在溪澗中涉水追逐,來來往往,興起不止,褲子已經全濕了,但又有什么關系呢?他顯然是開心的,生脆的笑聲像溪波一樣歡亮綿展,也調動起我滿心的愉悅。此時山風如被,將我們綿實鋪蓋,卻帶給我們脫胎洗髓的澈涼,濃烈的草木氣息席卷過來,撩撥起我心中久違的鄉情野趣……在玉琊溪邊,山中用久藏的秘不示人的至美畫境,來作我們一路野徑最好的饋贈和獎賞。
剩下的路,我們必須汲溪而行,涉水而上,直至終點上橫旦。玉琊溪將我們踩下的足跡反復洗刷并沖流遠方,我們卻篤定心性,沿玉琊溪溯源而上,去高山更高處。在這里,一截婉轉流瀉的玉琊溪不僅是最早的道路,更是唯一的路徑。每一塊巖石,每一粒砂礫,甚至每一滴涓流,和我們相遇又別離,互為彼此也互為參差,與天野云境、青山綠岡共同構建起這個上午的生動場景。或許流水如落花無意,但我卻注定鐫刻并銘記。
行至水窮處,一條山路把上橫旦緩緩抬出視野。綿亙的山岡呈合圍之勢,闊樹掩映如綠云棲息,溪流盤桓似銀線纏繞,星散的屋舍靠山背水,錯落排布,大多門扉緊閉,垂首偃伏。那是時光耕種在這片空間的另一種作物,自有他們的花開花謝、歲枯歲榮。為了更好保護這片秀水青山,他們更多已搬離深山去五里外的八磜整村重建,在那里將農家樂搞得風生水起,也將遷后的生活過得紅紅火火。我們坐在一面屋檐下歇息,此時風止云凝,不語的青山是靜止的,緘默的村莊是靜止的,拓跋的樹木是靜止的,匍匐的草蔓是靜止的,無聲的時光是靜止的……唯有百步之遙的玉龍潭瀑聲如雷,碧水迭蕩,以旋涌和回鳴之勢,把沉睡的深山幽谷熱情喚醒。
玉龍瀑自山巔奔泄,高約數丈,水勢湍急,決絕沖注玉龍潭中。玉龍潭闊深宏大,除了水興波涌,也將天光山影洗滌跌宕,并與玉龍瀑一吐一納間相映成趣,相得益彰。此時山是青山,水是清水,風是輕風……一汪玉龍潭略顯聲色,便成功篡改了此地容顏。假如你在玉龍潭邊靜坐下來,毋須片刻,自會有尋常不至的簡性清心。坐久了,我多想和那些漂浮在玉龍潭的身影一樣,撲騰入水中,讓凡俗肉身被一潭明玉清波所漂洗,或者干脆做一尾玉龍潭的游魚,整日追光逐影、嬉云戲月,天冷了就沉入潭中,天熱了就浮出潭面,潮落時奔赴遠方,潮漲時返回故鄉,把玉龍潭做一幅肉身,給我以靈魂庇護,也給我以詩意模樣。
那個置身八磜的上午,我們以猝不及防的姿勢,被鐘明良蠱惑并攜帶,沿一條野途向遠境,將上橫旦裝入眼瞳,卻將那條野途印刻內心。
責任編輯: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