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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斗士

2020-07-13 09:15:22蓋東林
延安文學 2020年4期

蓋東林

王剪(一)

這回我攤上大事了。

你先坐下,聽我慢慢說。哎,我可真是倒霉,居然攤上了這種事。我現在連自殺的心都有了,真是一世清名毀于一旦。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啜泣聲)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我是真的想死……

是這樣的,你知道我和肖漫的關系吧?沒錯,我們是……那種關系,你懂得,我想你應該早就猜到了吧?

前幾天晚上,就咱們在花臉火鍋喝酒那天,記得不?你,我,肖漫,秦襄咱們四個吃完飯一起喝酒K歌。對,就那天。

那天晚上肖漫不是先回去了嗎?我因為擔心她,就也隨后回去了。后來吧,出了點事情。唔,是這樣的,那天我有點喝多了,我們起了點爭執,但我發誓絕對沒有先動手,我是防衛。你知道,肖漫這個人脾氣很差,那天喝酒的時候她不就沖我發了脾氣?你還記得吧?她其實經常因為點小事就和我吵得不可開交,我倆以前就打過架,只不過沒這次嚴重。那天晚上我回家后,是肖漫先推了我,我就掐了一下她的脖子,但我馬上就放開了,真的是馬上,不騙你。結果她自己沒站穩,就摔倒了,而且她又是特別容易瘀青的體質,于是就留下了點痕跡。我當時真的是出于自衛,根本沒想傷害她。

我給你看看,我自己身上也有傷,你看,在這里,看到瘀青沒?我打算今天下午就去醫院驗傷。我昨天剛驗了眼睛,右眼的視力有明顯下降,而且我這幾天一直頭暈、眼花,還想嘔吐。我原本以為是太緊張了,但現在想想可能是有點腦震蕩,估計是她推我的時候撞的。

其實吧,本來這件事很小,不過是發生了一點點矛盾而已,這在國內根本就不叫個事兒。但我倒霉就倒霉在這事發生在英國了,結果肖漫竟然狠心把我給告了。哎,還能因為什么?愛而不得唄,所以要毀了我。你也知道,我在國內有個女朋友,打算畢業就結婚的。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是肖漫先追的我,你都無法想象她有多么愛我,當初她甚至鎖了房門,強行和我發生了關系,不然不放我出去。后來為了讓我舒服,她還吃短效避孕藥,只為我吃過哦,她的前男友們都沒這種待遇。她一直軟磨硬泡地想和我確定關系,讓我跟易棠分手,我沒同意,所以她才懷恨在心。

沒用,我也想當面道歉,她現在根本不在英國。那件事后第二天下午,我聽米奇說,肖漫已經買機票回國了。她走之前報了警,晚上警察就來我家給我們錄口供了。是的,米奇是證人,但他沒有看到全程,我怕他說得有所偏頗。有,我跟他談過了,他說他只是看見了什么就對警察說了什么。我現在還沒看到他的口供,但應該沒問題,畢竟我們認識了五年,其中有三年是室友,我們之間的交情那是杠杠的。我是擔心這事立了案以后會鬧大,現在只希望學校別知道。米奇不會對別人說,你也別說,這關系到我畢業,你千萬別說,答應我。

呃,我雖然答辯過了,但還要修改,得交了最終打印稿才算徹底畢業。我怕學校要是知道了,會影響我答辯,哦不是,影響我最后的畢業。

現在定的日期是6月12號開庭,我已經托朋友請了一位倫敦的律師。當然了,我肯定要打無罪辯護啊,定了罪就會有犯罪記錄,申請所有簽證都會很困難,以后英聯邦國家我就都去不了了,美國也夠嗆。只要定了罪,不管判啥區別都不大,我要的不是輕罪,是無罪!再說我本來就沒罪啊,我那是正當防衛。

哎,我這次真是在女人身上吃了大虧了,以后一定改過自新,畢業了就和易棠結婚,好好過日子,再也不瞎搞了。

對了,我找你就是想問問,你是法律專業的,你現在學的是蘇格蘭法吧?我的律師是倫敦的,他告訴我英格蘭法和蘇格蘭法有點不一樣。不,律師是華人,我怕法律術語太多,和外國律師會溝通不暢。啊?你是建議我找英國律師嗎?這樣,你先告訴我,你覺得我這案子會怎么判?要不你明天去你們法學院的博士辦公室,幫我問問那些蘇格蘭當地人,他們覺得這個事兒按蘇格蘭法會怎么處理?當時就是肖漫先推了我,我掐了一下她的脖子,可能也就不到一秒吧,她沒站穩摔倒了,后來我根本就沒碰過她了。你一定要幫我問問。對,她只是脖子上稍微有點瘀青而已,根本不嚴重,身上可能也有點傷痕吧,那是她自己摔的,跟我無關。

請一定幫我仔細問問,謝謝你了,改天請你吃大餐。

九天后。

我徹底完了!

昨天我看到了肖漫的證詞,她存心是要搞死我啊!

完全是一派胡言!無稽之談!血口噴人!

我就舉個最簡單的例子,肖漫的證詞上說當時我走的時候她暈過去了,實際上根本就沒有!那天晚上你給我發信息說讓我幫忙,我給你打了個電話,記得吧?你告訴我秦襄喝多了倒在街上,你扶不動,讓我趕緊過去,所以我才離開家的。然后肖漫竟然告訴了警察我出門的原因,暈過去了還能聽到原因嗎?這個邏輯你覺得沒毛病嗎?她還說她后來使我冷靜了下來,簡直氣死我了,實際上她在那發瘋,是我讓她冷靜下來好嗎?媽的智障!她抓得我胳膊都青了!我根本都沒碰她,她就是在誣告我。不,是你記錯了,我沒碰她,是她推我還打我,我一直在防衛。

其實你可以給我當證人的,證明那晚我給你打了電話,她如果真暈了就不可能聽見我給你打電話。

我已經換律師了,我朋友幫著找的那個不靠譜,他根本就不是刑事律師,竟然還建議我打有罪辯護,我立刻就換了。你說得對,這次我換了個英國律師,是個女的。不,不是倫敦的,就是愛丁堡的,還是找一個熟悉蘇格蘭法的本地律師比較合適。

我跟易棠已經分手了,不知道誰把這案子告訴她了,所以她就跟我分了。你沒說吧?不,我不是懷疑你,分了就分了唄,我無所謂。再說易棠肯定在國內已經有人了,所以我也沒什么對不起她的。你說我怎么知道的,我跟她在一起這么長時間,還能看不出來嗎?

不過我又處了一個。不是那個,這個你不認識,叫張珉,她在國內,過幾天會來英國看我。也不算女朋友吧,反正她對我挺好的,先處著唄。她是我以前談過的,準確的說是第五任,在易棠前面的。對,易棠是第六任。哎,其實我還是想跟易棠復合,她真的很合適我,但已經根本不可能了。

不說了,我等會還得見律師,我們以后再談。

十天后。

我又換律師了,上一個對我的案子根本不上心,給她發短信都不回我。這次我換了個牛的,是個五十多歲的男律師,打刑案勝率100%,從來沒輸過,是我花了大價錢請的。

這個律師可厲害了,他一眼就看出來米奇在撒謊。對,我們已經看到了米奇的證詞,漏洞太多了。舉個例子,當時我和肖漫是在廁所里,門是鎖著的,米奇跟警察說他敲門,我給他開了門,然后他看到了我在掐肖漫。但我不可能在開門的同時掐肖漫,所以米奇明顯是在說謊!你仔細想一想,我怎么可能一邊給他開門一邊掐人呢?我三頭六臂嗎?真可笑!米奇就是在作偽證,我律師看完他的證詞都笑了,太明顯了!類似的漏洞我們還找出來很多,簡直不勝枚舉,等開庭了你就知道了,目前我還不能細說。

動機?行,我告訴你吧,其實很多事你不知道,我也不好意思主動和人說。米奇有個前女友,她本來是喜歡我的,但當時我已經有易棠了,所以就沒理她,她退而求其次才找了米奇。后來吧,大概兩年前,他倆莫名其妙地分手了,原因是她不喜歡米奇,還是更喜歡我。于是米奇就覺得都是我的錯,從此對我懷恨在心。你可能還不太了解米奇,他這個人極度心理陰暗,這兩年來一直明里暗里懟我,處心積慮要陷害我,我都看在同學加室友的份兒上忍了。他前女友的事還只是其一,我第二次得罪他是因為他一直暗戀著肖漫。對,沒想到吧,他對肖漫求而不得,結果肖漫轉頭跟我在一起了,作為同一屋檐下的室友,他能不嫉妒嗎?后來我和肖漫鬧掰了,他趕緊聯合肖漫一起作偽證報復我,這樣他既報了仇,又上了位,一舉兩得。

現在我終于明白了,我好傻啊,原來他倆早就串通好了,合起伙來設計陷害我,兩人從頭到尾一直在對警察撒謊!我想起來了,那晚他倆后來單獨在房間里待了好久,我出門后回來就直接睡了,一定是在這時候他倆商量出的計劃。肖漫脖子上的傷根本就不是我掐的,全都是她自己弄的,而且也不是那晚的事,都推到我身上來了。之前因為我想和她分手,她就掐自己的脖子威脅我。我跟你說,肖漫可真是個戲精,給自己加了一堆戲,在警察面前把自己說得多么多么慘,博取同情。在英國這邊家暴是比一般打架要嚴重的,他們歐美的就愛整婦女兒童權益那套,所以她想借機害我。

還有,其實肖漫一直都有抑郁癥,你不知道吧?這也是我一直不想和她確定關系的原因之一,她精神有點問題。而且她還一身病,她有甲減,聽說過這病沒?甲減的一個表現是血小板減少,而血小板減少會導致淤青。所以肖漫身上的淤青是因為甲減,而不是我。總之我是無辜的。

我律師說,這個案子應該就是罰點款,頂天也就是判社區服務,根本不可能進去;而且就算判了有罪,我也會上訴,我要一級一級告上去,告到不能告為止。

目前控方除了肖漫,就只有米奇一個人的證詞,推翻他們的證詞,我就會無罪。而且我不單要推翻他們的證詞,還要反告肖漫誣陷我,聯合米奇作偽證,這罪可比家暴嚴重多了。沒錯,我要反告他們倆。現在就算肖漫放過我,我也不打算放過她,我要毀了她!

不過,肖漫現在還在國內。我的律師跟我說,如果這個案子她不回來出庭,很可能直接撤案,因為家暴這種事,對方不出庭,基本是定不了罪的。當然,我根本不怕她回來。如果肖漫出庭,我會請醫生證明她有甲減引起的血小板減少,再加上因為沒有直接證據能表明她身上的傷和我有關,所以我會無罪;如果她不回來,那法庭會直接撤訴,我還是無罪。反正她出不出庭我都不怕,頂多花幾百鎊請個醫生而已,這案子我贏定了。

對了,她本來精神就有問題,而甲減會使精神狂躁,所以她才打我,對!我還要告她家暴我,我有體檢證明。哼,我要搞死這對奸夫淫婦!

我現在就和律師商量給米奇出一封律師函,告他作偽證。

一個多月后。

米奇慌了,他要跑路!

我今天在電話里跟他說,讓他等我律師的一封信,你猜他說什么?他說他馬上要去伯明翰工作了,我說沒事,我讓律師把信給他寄到伯明翰去。這回我徹底震懾到他了,他根本沒必要去那么早,他就是想趕緊離開愛丁堡,他害怕!

而且我試探性地說,今晚我要回去一趟,他沒啥特別的反應。嗯,我早就不住那了。我就試試他,看看肖漫回來沒。我律師說了,她不回來,這案子會直接取消。

我現在和張珉住在一起。對,她把國內的工作辭了過來陪我。我打算和她結婚了,我現在算是夠了,想安定下來了。張珉是個很成熟的女人,畢竟年長一些,可以安慰我,給我依靠,不像易棠,小孩子似的,我得天天哄著她。

反正我現在就等著開庭了,律師跟我說這案子穩得很,一點問題都沒有,我肯定無罪。肖漫脖子上的傷都是她自己掐的,就是為了威脅我不許和她分手,她和米奇的證詞漏洞太多了,我準備告他倆合伙作偽證,還要告肖漫襲擊我。這次我要和他們魚死網破,懟到死為止!

等我脫罪后,一定請你吃米其林餐廳,然后七月份就結婚,到時候請你喝喜酒,吃喜糖!

哈哈,一定要請的,別跟我客氣。我倒是想請米奇一起喝喜酒的,就怕他到時候已經因為作偽證進去了,喝不到呀!你看他最近是不是都不怎么發朋友圈了?我告訴你,因為他心虛。

米奇(一)

兩條朋友圈全文:

震驚!愛大博士生家暴同居女友,還反咬對方誣告!

我,姓名米奇,英國愛丁堡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實名曝光同學院同級博士生王剪家庭暴力刑事案件的始末。

以下為案件過程,我保證所說的都是事實,本人愿為所說的一切承擔法律責任,就像我將要站在蘇格蘭法庭上作為證人宣誓時所說的誓言:“I swear by Almighty God that I will tell the truth, the whole truth and nothing but the truth.”

王剪,男,于2017年12月1日,瞞著國內的女朋友在愛丁堡跟另一名女生開始同居,一直到2018年3月18日。當晚他在花臉火鍋與幾個同學喝酒(至少三個人證),期間在酒局上,王剪與同居女友產生爭執,女方怒而離場,自己回了家。

我作為兩人的室友,晚上一直在家看電影。半夜時女方回來,說老王在花臉喝多了耍酒瘋,潑了她一身酒,然后就換衣服去了廁所。

幾分鐘后,王剪一身酒氣回了家,問了我女方在哪后直奔廁所,發現門鎖著就坐在門口,說有本事你在里面待一夜。女方無奈,開了門讓其進去。我回到自己屋里沒一會兒,就聽到女方大喊我的名字,向我求救。

我趕緊去了廁所,打開門,發現王剪正在雙手掐女方的脖子,地上一片狼藉,我的刷牙杯摔得粉碎。我立刻上前勸阻,被王剪推出廁所,隨后他在里面反鎖了門。

我只能等在門外,里面安靜了一陣,間或可以聽到零星的說話聲,我聽見王剪反反復復地問她:“你知不知道我追你回來在路上差點被車撞死?你為什么自己走了?”不久又傳出了女方高喊“救命”的求救聲。

我急忙敲了一陣門,里面再度安靜下來,門打開后,只見兩人坐在地上,女方奄奄一息,靠在浴缸邊大聲喘氣(她有哮喘),并讓我報警。

我當時以為這就是普通的情侶吵架,沒必要報警把事情鬧大,再說之前雙方也有過多次口角,都是鬧到天昏地暗,東西砸了一地,但轉眼間都和好如初。于是作為外人,我只好勸兩人冷靜下來好好說話,但王剪聽到報警二字后,雙手猛掐住女方脖子,將她按在浴缸邊。

我又上前阻攔,王剪瘋狂大喊道:“滾!”并再度將我推出廁所,反鎖了門。

廁所施暴全過程長達二三十分鐘。后來王剪跟一個人打了電話后,踉踉蹌蹌地出了家門,整個家暴是為結束。

女方無比驚恐,找來了鄰居大叔,在我和大叔的陪同下,她毅然決然地訂了當天回國的機票。

3月19號凌晨4點左右,我和女方打車到了愛丁堡機場。女方給她的導師寫了封電子郵件,說想休學。

上午10點左右,女方導師到了機場,隨后跟我陪著女方直到登機前安檢。

下午1點左右我回到家后,王剪醒了酒,知道女方已買機票回國后追悔莫及,瘋狂自責,并在微信上給女方發了數條道歉信息,表示愿意承擔法律責任,只求原諒。

下午3點20,女方告訴我,她在過安檢時因脖子上傷痕太明顯被攔住,在盤問過程中,她別無他法,只能如實說出她被家暴。安檢報了警,從市區調過去幾個警察給她錄了口供,并有醫生給她做了傷情鑒定。

當晚9點左右,警察上門,也給我和王剪分別錄了口供。

以上,就是家暴事件從發生到立案的全過程。

事情過了兩個多月,開庭前夕,出現了神轉折,王剪說要給我發律師函,告我作偽證,還要反告女方誣告且家暴他。

Are You FUCKING Kidding Me?

作為一個被告,王剪不老老實實夾著尾巴做人,承認罪行,爭取減刑,反而從倫敦找來個律師給他做無罪辯護。為了脫罪,王剪開始給自己瘋狂洗腦,他臆想出了一個又一個跟真相完全不同的案情:

版本一,那晚是情侶吵架,他只是正當防衛。但這個版本無法解釋正當防衛是怎么掐到女方脖子上的,于是他更新了版本。

版本二,他根本沒碰女方。但這個版本無法解釋女方脖子上的傷痕從何而來,于是他打了個補丁。

版本三,女方有精神病,傷都是自己弄的,嫁禍給他。于是王剪開始四處找女方的同學、前室友私下談話,只字不提案情,以女方男朋友的身份自居,反復引導她們說女方精神方面有問題,并暗中錄音。

總之,王剪幻想出了一個自存自在的平行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一切元素都是有利于他的,一切證據都指向了他的清白無辜。在給自己日以繼夜、周而復始的高密度洗腦過程中,他逐漸確信了自己是完全被冤枉的,簡直比竇娥還冤,愛丁堡四月初下的那場雪簡直就是給他下的!

這劇情可真真兒的是一波三折、百轉千回、跌宕起伏、蕩氣回腸!

一名被告,給自己瘋狂加戲加到這種程度,其犯罪心理之陰暗、復雜,構想出的平行世界之縝密、龐大,我之前從未在任何影視劇里見過,果然生活本身遠遠比藝術更精彩!

下面我要公開對王剪說幾句話:

你的所作所為已喪心病狂到無以復加,罄竹難書!你不僅是我們愛大的恥辱,更是整個愛丁堡華人,乃至全體英國華人的恥辱!

既然你如此篤信自己的無辜,我就幫你廣而告之,號召愛丁堡全體華人去參加6月12號周二上午9點45分的公開庭審,地址是Sheriff Court House, Chambers Street, Edinburgh.

各位正在看此文的吃瓜群眾們,走過路過可不要錯過!這是愛丁堡乃至整個英國留學圈里幾十年不遇的大案!2018年6月12日,一場正義與邪惡的巔峰對決!這是人類正義與良知的最后陣地!

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正義被肆意踐踏,邪惡逍遙法外,光明泯滅,黑暗降臨,人類基本道德信念的徹底崩塌、隕落、灰飛煙滅,還是正義得到伸張,黑暗與邪惡被廓清,真善美的希望和信念得到回報!

無論輸贏,我都會為了正義而戰!為了人類的良知而戰!為了沖破黑暗的光明而戰!

王剪,你盡管告我吧,頂好是賣房賣地,傾家蕩產來告我。我不怕!因為我堅信,正義是永遠不會被邪惡告倒的!

米奇,2018年6月9日于愛丁堡

記者(一)

2018年3月18日晚,英國愛丁堡發生了一起中國留學生涉嫌家暴女友的案件,蘇格蘭法庭對此正式提起刑事公訴。

6月9日下午,愛丁堡大學一名中國留學生在朋友圈實名曝光其室友出軌和家暴女友,并將朋友圈內容轉發至愛丁堡當地十余個微信群里。爆料人的朋友圈還附上了法院寄給他的證人傳喚信,被告3月19日對受害者的道歉微信截圖,以及受害者脖子受傷的照片。

據悉,爆料人和犯罪嫌疑人皆系愛丁堡大學的在讀博士生。此案原定于6月12日開庭,但當日庭審未能如期舉行,原因是被告請了醫學專家團,要對受害者提交的體檢報告做出審核鑒定,所以開庭日期推遲至8月28日。

本報記者將對此案進行跟蹤觀察。

中英時報2018年6月14日

王剪(二)

你看看我把米奇嚇的,都狗急跳墻了。

我只是說律師給我的信寄到家里來了,米奇就嚇得以為是給他的律師函,怕我告他。不,我從來沒說過要給他什么律師函,估計是你聽錯了。米奇是個特別慫的人,我一句話就把他嚇成了這樣,然后還寫那篇文章,典型的狗急跳墻,哼,心比腎還虛!

那篇文章簡直是錯漏百出,我一邊看一邊想笑。我有實錘證明他說的全部都是假的,槽點太多了,我看完一點都沒生氣。比如說那些微信截圖和所謂的脖子受傷照片應該只有肖漫有,為啥他會有呢?說明他倆串供了呀!

我已經和我女朋友把他寫的全文翻譯成了英文,把其中和證詞矛盾的地方一條一條列了出來。因為這篇文章和他當時的證詞在內容上有很大出入,所以證明了他的證言不可信。本來我們苦于沒有米奇作偽證的證據,這下終于有了,米奇真是雪中送炭啊!

我的律師已經準備好了全套的材料和證據,米奇發公開信的行為已經觸犯了刑法,是完全可以定罪的。現在不告是因為罪太輕了,我想等米奇再撲騰撲騰,把罪撲騰得重一些再告。主要是目前他發的群不夠多,受眾面積太小,雖然達到了定罪標準但罪不夠重。算了,你就別幫著轉發了,必須米奇本人發。

而且,米奇的言論說明他對我帶有強烈的個人憎惡,這同樣削弱了他證言的可信度,我的律師在庭上也會狠抓這點進行辯駁。律師要我證明我和米奇之間的敵對關系,可惜我沒法證明,要是能找他前女友出庭就好了,但是她現在在美國,回不來。

對了,那張脖子上的瘀傷照片也是有問題的。來,你仔細看看,掐脖子是不可能掐成這樣的,我女朋友一眼就看出了照片的問題,她是不是冰雪聰明?具體是什么問題還不能告訴你,反正就這張相片上的瘀青不可能是被人掐出來的。怎么?你還沒看出來?你看你們都看不出來吧,我女朋友第一眼就看出了關鍵所在。

總之,整件事就是他們倆設的局,有很多細節都可以證明。那天晚上他倆一直在一塊謀劃,從頭到尾都是他們的陰謀,是我太信任他們才栽了進去。

不過現在主動權完全在我手里,我隨時可以告他們,啥時候收網是我說了算。目前還不是收網的時候,且讓他們多嘚瑟幾天,咱們走著瞧。

三天后。

剛才我們搬家,他們反鎖了門不讓我們進去,我就報了警。

當時情況太緊急了,我感到自己很危險,人身安全受到了米奇的威脅。他不讓我們進屋,還要申什么禁令,真是可笑,誰想靠近他們這對狗男女?我躲還來不及呢!

還好當時有甜甜在,哦,就是張珉,甜甜是她小名。后來我怕他們再害我,不敢進去,是甜甜和我爸媽進去幫我收拾東西搬家的。那時候你還沒來,都不知道甜甜有多厲害,她把米奇罵了個狗血噴頭,米奇根本吵不過她。甜甜真是太好了,什么問題都能解決,連我的律師都是她幫著找的,真是全靠了她。自從有了甜甜我感覺人生再艱難也能熬過去了,甜甜簡直救了我的命,沒有她我肯定會自殺,現在我終于找到了生命的歸宿。

哎,甜甜哪都好,就是管錢管得要死,我錢包里一點錢都沒有。但我就是需要一個能管得住我的人,出了這件事我才想明白我最需要怎樣的老婆,我現在很享受被人管的感覺。是的,你猜對了,她是金牛座的,我本來最討厭這個星座,沒想到最后會娶一個金牛座的女生。

不說了,甜甜讓我回家了,回頭聊。

五天后。

溫雅,請你幫我個忙。

當初那個房子是肖漫牽頭租的,我現在要還她鑰匙,然后要回這個月剩下的十三天房租。但為了防止出現我還了鑰匙而她賴我沒還的情況,想讓你幫忙做個中間人。他們都能陷害我家暴,怎么不會訛我沒還鑰匙?非常時期要非常警惕。

而且這事我不能出頭,得你和我爸媽一起去交接鑰匙。不,我絕對不能直接接觸他們,我怕再被他們害。給你,這是我和律師草擬的合同,你讓肖漫簽上字,如果收鑰匙的不是她本人,她還需要額外簽一份代理人授權委托書,在這。如果她不簽的話,為了保障我的權益,我們可以在警局交接鑰匙,一手交鑰匙一手交錢,我們在警察面前說清楚,我已經搬走并交還了鑰匙,免得她以后訛我。另外,她欠我的房租一分錢都不能少,總之書面見證必須有,交接鑰匙這事得在法律保護的情況下才能進行,否則免談。

謝謝你啦,麻煩你為我奔波,改天一定請你吃飯,好好答謝你。

對了,我的案子又有了新的利好消息。其實這個案子警察根本就沒上心,我的律師查到警方有很多證據和資料都沒遞交給控方,一直到6月12號都沒給。而且我的律師后來也找到很多對我有利的證據,現在還不能跟你細說,等結案之后我再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一一告訴你。總之,這個案子我勝券在握,一定會贏。

溫雅(一)

剛立案那會兒,王剪纏我纏得特別緊。

當初他也不知道還能找誰宣泄,就死盯上我了。凌晨給我打視頻電話,就是為了讓我看他身上被肖漫打的傷。我不接,他就一個接一個地打,我只能關機。他三天兩頭來我宿舍,賴著不走,還霸占著我的床,萬念俱灰似的,可憐兮兮地說:“唉,你同情同情我吧。”

我說他活該,誰讓他劈腿。后來我懶得跟他浪費時間,著急去辦公室寫論文,結果他說:“如果你丟下我一個人,回來你只能看到一具尸體。”

我當然是沒管他了,我又不是他情人,關我什么事?我轉頭背著包就走了,結果第二天他又來煩我。

他找我主要就是因為我學法律的,問了各種我不懂的法律問題,然后讓我幫他問別人,所以我們法學辦公室的同事全都知道了。

我說實話,案發時我不在現場,不知道事實真相是怎樣的,不過老王給我的描述是前后矛盾的,所以我沒有很相信他。他一開始說自己是防衛性地掐了肖漫,我們辦公室的美國師弟剛聽說后立刻跳起來說:“哪有正當防衛是掐人脖子的?”后來老王的描述就變成了“根本沒碰過肖漫”,我們辦公室的人早就不信了,紛紛表示等開庭了要直接去旁聽。嗯,老王是有些自欺欺人,不過他就是這么個人嘛,面子大過天。一邊想問我案子會怎么判,一邊又不希望我覺得他很糟糕,整個人挺矛盾的,所以才會改口,前后說得不一致。

老王的態度也很有意思,一開始頹得不行,哭哭唧唧地要尋死,我罵他吧,他還嘴硬說“我本來就沒有錯啊,我最大的錯就是勾搭上了肖漫,她把我害慘了”。但可以明顯看出這時候他是很悲觀的。哦,對了,3月19號那天晚上他是在警局過的。他說晚上9點的時候兩男一女三個警察突然上門,他當時還穿著睡衣,里面什么都沒穿。后來也不給時間讓他換衣服,一個長得五大三粗的高個男警察就押著他進了警車。到了警局,他被要求脫了睡衣,然后光著身子蹲在地上待了一夜,他說這是他這輩子所受到的最大的羞辱。可能因為這個,他才恨肖漫恨得牙癢癢。后來換了兩次律師,老王突然自信心爆棚,說他的新律師多么多么牛,號稱打刑案有不敗的戰績,然后要反告你和肖漫聯合作偽證,還要告肖漫家暴他。

我跟他說:“你起碼也要拿到無罪判決再告吧,再說作偽證是公訴案件,要告也是由法院提起訴訟。”他可能意識到這有違法律常識,立馬態度軟下來說:“不知道律師同不同意我反告,我要先問過律師再說。”

剛看到你們證詞那陣兒,老王幾乎天天給我打電話,每次都能聊一兩個小時,反復跟我描述案情,還說你們的證詞有哪些哪些漏洞,但說來說去就那幾句車轱轆話,我問別的他就說要保密,最后每次總要回到告你們的老話題上。后來有一次我實在聽煩了(他是真的浪費了我好多時間),就鼓勵他:“你趕緊和律師商量告米奇呀,律師函什么時候出呀?”他聽完很著急的樣子,支支吾吾地說:“先不跟你說了,律師找我。”就匆匆掛了電話。

其實這是一種典型的犯罪心理。老王反反復復重述他的話,不只是為了說服我,讓我相信,更是為了說服他自己。首先,是這樣的,當一個人想逃避現實的時候,大腦會自動生出一些很像現實的東西幫他逃避,還會自動抹去令他不快的記憶。就比方說,你開車撞死了你的家人,這個責任本來全在你,但這個時候你在極度想逃避的時候大腦就會自動去聯想,尋找一個替罪羊,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比如你告訴自己其實是因為跟一個人吵架才開車撞到家人的,所以都是那個人的錯,哪怕這個人當時根本沒在車上。但是在你的腦子里,為了減少愧疚感,你會想象出在車里和那個人吵架的全過程,并且反復在腦子里復盤這次虛擬的吵架,不斷地自我暗示、自我催眠。到最后,你會無比堅定地相信不是自己的錯,甚至可能會去找那個人報仇,因為在你的記憶里,是他害死了你的家人,人的大腦就是這么神奇。

或許這是人類的一種心理防御機制吧,防止內心過于痛苦,把事件的起因向外歸因,而非向內歸因,于是去相信一個自己編織出來的謊言。而一個謊言很快就會牽扯出一個又一個謊言,漸漸地,謊言堆疊著謊言,謊言嵌套著謊言,如同野生的蘑菇上面又長出了新生的蘑菇,就這樣蔓延成片,像山一樣層巒疊嶂,構建出一個謊言的世界,復雜、繁瑣又精細。

相信謊言需要大量的重復,因為“謊言重復一千遍就是真理”,所以老王不斷復述的過程,也就是他自我洗腦和構建世界的過程,只有這樣他才能全身心地去相信自己,舒適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這個過程中,他必須摒棄所有有悖于他腦中“真相”的東西,避免接觸任何可能動搖他信念的人或者事物。這就是為什么他那么怕跟你和肖漫接觸的原因,不敢和你們直接對話,連還個鑰匙都要找我當中間人,不敢出面。你們兩個代表了和他腦中的世界彼此矛盾、截然相反、水火不容的另一個世界,他潛意識里知道,一旦和你們倆接觸,他那個脆弱的世界瞬間就會分崩離析、煙消云散、萬劫不復。

庭審就是這兩個世界正面對抗和碰撞的戰場,所以老王一直百般阻撓我去旁聽,連他父母要去他都不同意。因為他極其害怕失敗,他怕自己幻想出的世界在真相面前會粉身碎骨。一旦他的世界崩塌,隨之而來的很可能就是他精神的崩潰。他不想讓朋友和家人看到那時候的自己,這是一種本能,他不是懷疑自己,他就是本能地抗拒在庭上跟你們對峙。所以這次推遲庭審是完全在我意料之中的,老王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阻撓開庭,而偏偏被告方就是有很多種方法可以拖延,所以你和肖漫要做好心理準備,很多案子推遲個一年半載也不奇怪。

三小時后。

老王剛才又給我打電話了,他說除非我能以證人的身份出庭,證明3月18號那晚他沒喝醉,只有這種情況下他才會接受我去庭審,因為他那邊一個證人也沒有。我說我完全不覺得那晚他是清醒的。

那天肖漫第一個走的,老王追出去沒追上,回來后一直在打電話,對方沒接。他突然站起來說要回家了,說的時候嘴都歪了,話也說不利索。走的時候書包反復掉在地上三四次,好不容易才摸摸索索地拎起來背上,然后踩著棉花似的,跌跌撞撞地出了火鍋店。哦,他后來說在路上被車刮倒了,差點撞死,都怪肖漫。當然,早就改口了,說是肖漫打的。

老王在電話里死皮賴臉地跟我磨:“求你了求你了。”

我當然沒同意了,他這是在求一個法學博士生去給他作偽證!我沒舉報他就算不錯了!

不過按你說的案情過程,從法律的角度來看,這個案子控方沒有直接證據,證據鏈不完整,所以老王選擇無罪辯護拼命抵賴也無可厚非,畢竟事關畢業,他肯定要拼死一搏。他還說就算判了有罪也會上訴,反正他要折騰到沒有路折騰為止。

老王在電話里還說,現在他的問題主要就是缺乏證據,沒法證明你和肖漫的奸情,也沒法證明他身上的傷是肖漫打的,所以需要證人來證明那晚是肖漫打了他,于是他就腆著臉來問我能不能給他作證。我當時差點就忍不住說我沒那種能耐去證明你腦子里的幻想,但后來還是沒敢跟他撕破臉,其實我也有點害怕他,畢竟我是個女的,男朋友又在國內。我就跟老王說,“我當證人也只能證明是你自己說你被肖漫打了,我根本沒看見”。

他現在跟條瘋狗似的,為了脫罪什么都干得出來。要不是他的甜甜,哦,就是他現在的女朋友,之前分手現在復合的,他親切地稱之為甜甜,要不是他現女友在案發時還在國內,他肯定直接讓她出庭作偽證了。

說起這個甜甜,我是有點無法理解。看起來她好像真的相信老王所說的每一個字,像護著小雞的老母雞一樣保護著老王,為他說話。搬家那天,她說你不讓他們進去,還要申請警方的禁令,對他們構成了言語上的恐嚇,并威脅到他們的人身安全,打算加上你寫的文章一起告你誹謗。在“還原案情”的時候,她和老王一唱一和,跟唱雙簧似的。

我感覺她這次從國內辭職來英國陪老王打官司,是懷著滿心的歡喜和幸福,而且真的是那種無與倫比的幸福。她說她之前在英國的時候答應過老王要陪他到畢業,后來老王跟她分手的時候她還以為這個諾言要實現不了了,現在老王終于回頭跟她復合,她總算能實現當年的承諾了。

老王于是感動得稀里嘩啦的說要跟她結婚。

不過甜甜其實挺厲害的,不是一般的小女生,跟易棠完全不同,眼里揉不得一點沙子。那天搬家收拾東西的時候,甜甜在老王屋里發現了一封別的女生寫給他的情書,立刻拿出來當著老王父母的面甩在他臉上,讓他自己撕了丟進垃圾桶。

老王就笑嘻嘻的,表情介乎于尷尬和自豪之間,一邊撕還一邊對我說:“怎么樣?我女朋友厲害吧?”

對,我也覺得他倆蠻般配的,趕緊結婚吧,別禍害旁人了。當然,結婚的前提是他能畢業,老王對這個博士學位看得特別重,簡直是志在必得,你們學院那邊現在有什么動靜嗎?

哦對了,最后老王在電話里還說了一句完全矛盾的話,不過他似乎一點也沒發覺哪里不對:他一邊去學校投訴你,讓學校給你發郵件,要求你停止相關言論;一邊又說遺憾的是那篇文章傳播范圍太窄了,要是你發在哪個公眾號里就好了。

米奇(二)

以下文字節選自某微信公眾號:

吃了別人那么多瓜,我合計著怎么也得回饋一下社會,那就來吐槽下我在英國的極品渣男前室友吧。

我的前室友姓王,住我隔壁三年,江湖人(其實就是我)送外號“隔壁老王”。老王常年以“一字馬”的姿勢活著,一直同時和兩個以上的姑娘談戀愛,右腳踩在一條船上時,躁動的左腳無處安放,總在蜻蜓點水,不停地尋找新的落腳處。

老王有很多愛好,但最大的愛好就是女人,其他所有愛好都是為女人這個愛好服務的。

比如老王愛看綜藝節目,中日韓的全看。因為他是80后,泡90后妹子時往往顯得力不從心,沒有共同話題,于是吐槽綜藝節目很容易成為和妹子之間的珍貴談資。

老王喜歡聽相聲,尤愛侯寶林、郭德綱,所以日常生活中他總愛沒事兒抖個機靈啥的,各種段子更是信手拈來,最常說的一句是:“要想學得會,先跟師父睡”。所以老王給人的印象是幽默、風趣、睿智,他的名言是:“先把女人逗樂,這床就上了一半兒。”

老王還是個“語言奇才”,號稱自學了日語、德語、法語、西班牙語和梵語,加上漢語和英語總共是七國語言,妥妥的外交官苗子。至于學到的水平如何,坊間暫無定論。

若單看英語一項,他的某任前女友表示,老王當年申博士的材料是她一手翻譯的,后來博一的作業也基本都是靠她完成。

老王喜歡鉆研,給人的感覺非常學術,常自言他的研究是目前學界獨一份兒,相關領域的所有書他都看完了;博士畢業論文更是洋洋灑灑寫了12萬字兒,比規定字數多了4萬字;等博士畢業后,老王要找歐洲最好的國際法學術機構做博后,研究迄今為止從沒人研究過的中國島嶼問題,誓要成為該領域的學術第一人。由于老王經常對外公開自己的宏圖偉愿,于是其硬核的學術形象深入人心,被人廣泛傳頌,常常得到很多碩士與博士同學的贊許和崇拜。

后來呢,他的博士畢業論文答辯沒過,據說是本學院十年來頭一個。

老王還對星座頗有研究,無論和什么女孩聊天,往星座上一靠,什么上升、太陽、月亮、金星一頓分析,基本都能算出對方命中缺他,其占星數理方面的天賦總令旁人望塵莫及。老王曾許愿,要在讀博期間集齊十二星座,并對之前重復了三次某個同樣的星座表示無比悔恨,覺得十分浪費精力。

老王還愛喝酒,也愛調酒,并且深知喝酒的文化與藝術,因為他說:“臨門一腳,往往要靠酒。”老王常掛在嘴邊的一款雞尾酒,是由伏特加、朗姆、龍舌蘭、白蘭地、琴酒和威士忌六種酒調制而成,叫做“See You Tomorrow”,顧名思義,喝一杯再睜眼就是第二天了。

總之,老王非常好學,他有一個人生信條,叫做“技多不壓身”,因此他特別熱衷于給自己點技能點,立志做一名復合型人才。這樣一位響當當的杰出人才在戀愛市場上自然是極為混得開,老王自稱從本科開始談戀愛,十余年來從未有過“空床期”,并謙虛地說:“承蒙大家看得起,都是妹子們賞飯吃。”

這句話肯定是自謙啦,怎么可能會有“空床期”呢?明明都是“疊床期”嘛。他的劈腿史那是堪稱一個波瀾壯闊、蕩氣回腸。但老王從來不肯承認劈過腿,他稱之為“多情、浪漫”,作為一個情感豐沛的人,處處留情自然是難免的。

正所謂“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在其漫長的劈腿史中,無需一一羅列,僅取一例,便足以證明老王在劈腿界至尊至貴至高無上的王者地位——他竟然在女友的眼皮子底下,跟另一個女友同居了三天,還兩面都沒露餡!

這要從2015年年初說起,因劈腿被發現,匆匆告別了戀愛三年的前女友,老王又談了個新女友,并十分甜蜜寵溺地稱她為“甜甜”。后來甜甜9月份碩士畢業,去倫敦實習,兩人就開始了異地生活。

同地尚且不閑著,異地更是如他所愿。很快,萬圣節后,老王又談了一個新女友,并立刻住到了她家。這位新女友姓易,是個典型的傻白甜,我們就稱她為易小白吧。

到了年末,甜甜在倫敦的實習結束了,準備回來看一眼老王。得知消息的老王只恨分身乏術,于是對易小白說:“最近導師讓我交東西,我要抓緊時間寫,你也該交期末論文了,不如我回宿舍住,我們三天不要聯系,各自好好學習。”

短短幾句話,就點燃了易小白努力學習的熱忱。于是老王搬回自己的宿舍,跟甜甜如膠似漆了三天。

據谷歌地圖顯示,老王和易小白的宿舍,距離只有0.5英里,走路不到10分鐘。老王和甜甜同居的這三天呢,易小白就真的沒有過來看一眼。三天后,甜甜回國了,老王又搬回了易小白的宿舍,于是一切回到了正軌。

難怪事后老王常常感慨,此生非易小白不娶。因為她實在是太傻了啊,簡直是24K純傻白甜!

經此一役,一舉奠定了老王在泡界無可撼動的至尊地位。他曾對朋友笑稱:“以后我要是找不到工作,就給人開班教怎么泡妹子。”

然而天道好輪回,誰能想到這樣一位情場圣手終于還是在把妹的路上栽了大跟頭,這個曾經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精通七國語言的天之驕子,如今精神渙散地坐在被告席上,可能面臨被遣返回國無法畢業的凄涼前景。而這一切,竟然都是因為一個妹子。

話說老王和易小白同居了小一年,關系蜜汁穩定。不知不覺到了第二年,易小白畢業回國了,兩人約定,等老王畢了業回國就跟她結婚。

久違的異國戀給老王一種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自由感覺,整個人都煥發出一股勃勃生機。很快,老王一頭扎進了脂粉堆,在妹子的海洋里遨游。

轉眼又是一年,在經歷了若干段不為人知的秘密戀情后,到了年底,房子到期,老王帶著我搬進了同學小曼(化名)租的三室公寓。

起初我真是啥也不懂,就糊里糊涂地跟老王搬了進去。誰知道老王早就暗中勾搭上小曼,剛搬完家直接睡她屋里去了,之后也是三天兩頭往她那跑,而國內的易小白還在那傻乎乎地等他回國結婚呢。

出于多年友情的考慮,我習慣性地繼續秉承著和老王做室友三年來的頭號原則:關我屁事。

誰想,他們在過年的時候發生了嚴重的口角,老王動手打了小曼,打得她整個手臂都是青紫的瘀傷。今年三月的一天,小曼找到我,求我跟她換房間,原因是想擺脫老王的糾纏,和他分開。小曼說當時在一起是因為她被前任甩了以后借酒澆愁,老王特別關心她,給她煮面吃,和她語音一整夜來安慰她;后來還經常喝醉了來找她,跪在她床前哭著說心疼她,要照顧她,好好保護她。小曼現在悔不當初,只想徹底擺脫老王。

于是我倆火速互換了房間,小曼一個人住到了樓下。沒想到的是,換房僅僅三天后,出事了。

老王因為月初畢業論文答辯沒過,與同學喝上了酒,還把小曼給叫去了。更要命的是,老王還騙同學說自己過了,于是同學好心請他喝的是慶功酒,可他自己喝的明明是悶酒,這頓酒表里兩層含義的激烈碰撞就產生了巨大的戲劇張力,在他心里燃起了一把無名火。

酒局上,喝大了的老王開始耍酒瘋,潑了小曼一身酒,一位男同學給小曼打了車,讓她回家。意識模糊的老王誤以為小曼和別人一起回了家,脫離了自己的控制,立即怒火中燒,決定回去“捉奸”。

暴怒的老王沖回了家,于是發生了一樁家暴慘案,小曼渾身都是傷,極度恐懼的她生怕再次被家暴,立即買了當天的機票回國。因為傷痕太重,小曼在機場安檢時被盤問,機場工作人員立刻報警立案。

作為兩人的室友,我親眼見證了家暴的始末,成為了關鍵證人。接下來就是等待庭審的漫長日子。你們以為故事到這就告一段落,轉入“庭審篇”了?

家暴過后,老王的正戲才剛剛開始。

第二天下午,老王醒酒后追悔莫及,給小曼發了無數條道歉微信,說要賠她醫藥費,愿意承擔一切責任。可當晚9點警察上門錄口供時,老王只反反復復對警察說了一句話:“無可奉告”。后來老王請了律師,得了保釋;在他的強烈懇求下,接下來的兩個多月,我對此案一直秘而不宣,同學們對真相都不知情。

然而案發后沒幾天,老王就開始私下約見同學,說小曼精神方面不正常,有抑郁癥,他跟小曼在一起就會控制不住情緒,莫名火大,并嘗試引導同學們附和他。不難猜想,老王是在收集有利于他的證據,且讓輿論偏向于他。這可真是夠下三濫的啊!小曼遭受家暴嚇得躲回了國內接受治療,老王求我隱瞞真相,然后自己歪曲事實,顛倒黑白,到處散播謠言!更卑鄙的是,老王要求每一個和他談過話的同學嚴格保密,表面上是顧及小曼的名聲,實則是要切斷他們得知真相的途徑!

不僅如此,老王還在同學面前對小曼進行蕩婦羞辱,惡語相加,極盡污蔑之能事,卻拿不出一絲一毫的證據。這可真是天下渣男一般黑!跟網上曝出來那些性侵、家暴的渣男一模一樣,他們公關的不二法門永遠都是對受害人橫加污蔑,好像把臟水潑到別人身上,他們自己就干凈了似的。與此同時,老王又在微信里對小曼“真摯”道歉,發只對她可見的朋友圈,“真情”告白,細數兩人的共同回憶,直言想她愛她,肉麻無比。

這波卑鄙無恥陰險下流到逆天的操作,真是閃瞎了我的氪金狗眼!就算岳不群再世,恐怕也得甘拜下風!

此時易小白還在國內傻乎乎地等老王畢業,要跟他結婚呢。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為了讓易小白早點遠離這個曠世渣男,我趕緊偷偷告訴了她家暴案的始末,又隨手捅出老王跟她異國時出軌的幾則軼事。

易小白終于治好了困擾她多年的白內障,重見光明,和老王拜拜了。易小白的瀟灑離去給老王造成了重大的心理打擊,畢竟他一直覺得易小白是最合適的結婚對象,非她不娶。

之前剛出事,正是老王苦悶的時候,也沒法和易小白明說自己劈腿和家暴的事,只好說論文沒過心情不佳。但他一刻都離不開女人的安慰,于是按照微信好友列表,逐個排查,尋找傾訴陪伴的對象。老王那群前女友們有的敷衍他,有的不理他,有的拉黑他,只有一個人給了他渴求的安慰。正所謂“患難時刻見真情”,在老王人生最低谷時,他那戴著粉紅色翅膀的守護天使出現了。

沒多久,易小白甩了老王,這位天使順手就被扶正了,再一次的無縫連接!沒錯,這位守護天使就是甜甜,有沒有一種宮斗的熟悉感覺?

這時候甜甜還在國內,只能遠程對老王進行形而上的精神撫慰,可他眼下急需的是形而下的肉體安慰,于是還在馬不停蹄地狩獵身邊的妹子。然而形而上的精神之戀終究要落實到形而下的肉體廝磨。很快,甜甜把國內的工作辭了,身披七彩糖衣,打著旋兒,飛到英國來切身撫慰老王失戀的創傷。

其實這時候老王已經不住小曼的房子了,他在外面另租了一套公寓,說是給父母六月份來“旅游”的時候住,于是甜甜就先和他住了進去。兩人再續前緣,很快就你儂我儂,干柴烈火,準備攜手步入婚姻殿堂。渾身散發出圣母純潔光輝的甜甜,把老王緊緊擁入懷中,治愈著他受傷的脆弱心靈。

老王雖然和甜甜有了甜蜜的新家,但并沒有把自己的東西搬過去。也就是說他還保留了小曼房子的鑰匙,時不時過來?一眼,探探小曼是否回來了,也經常直接問我她回來的日期。

根據英國法律,如果六月份開庭時小曼不出庭,他的案子大概率會判無罪。

有點歡欣鼓舞的老王繼續纏著同學們,像祥林嫂一樣,見人就說一遍他那套劇情,博取大家的同情。后來到了五月底,在他不遺余力的宣傳下,周圍一圈的同學和朋友們都知道他這個案子了。

老王有個朋友叫小溫,是讀法學專業的博士生。于是案發后老王頻頻與小溫談話,想通過她詢問當地的法律專業同學,看他的案子會如何判。最讓人啼笑皆非的是,老王跟小溫陳述的案情前后不一致,竟出現了多個版本,但他自己卻絲毫沒有察覺,只覺得自己的敘述滴水不漏,渾然天成。

老王先說那晚他是正當防衛,是小曼先動的手;接著就變成了誣陷說;正所謂“做戲做全套”,老王還編出了小曼誣告他以及我作偽證的全套動機。總之,老王覺得自己特別無辜,他這案子實在是千古奇冤,是境外敵對勢力聯合起來給他設下圈套,故意誣陷構害,對他進行猖狂的進攻!于是老王奮起反擊,不但要告我作偽證(他親自給我打電話,得意洋洋地說讓我等一封律師信,是他律師給我的),還要反告小曼襲擊并誣告他。狠話真是撂了一籮筐,號稱要“魚死網破”“懟到死為止”。

六月份開庭前,眼看著不出庭就要從受害人變成被告的小曼,生生被老王從國內逼了回來。

這之前,老王的父母為了出席兒子的庭審,已經提前來了英國,加上兒媳婦甜甜,一家四口正其樂融融地等著開庭宣判無罪。老王父母的態度很明確:“錢不是問題,官司必須打無罪。”只要小曼不回來,老王就能洗脫罪名。于是老王和他媽每天晚上都回小曼的房子待一小時,美其名曰每天搬點東西,要么是一本書要么是幾張紙。然而他們每次回來不先回自己租的屋,總要推開小曼的房間看一眼,其實就是為了監視她的動向。

終于有一天半夜,老王例行回來突擊查房,發現小曼的房間上了鎖,推不開。得知小曼回來了,一家人炸開了鍋。老王一直保留著小曼的家門鑰匙,為的就是這一刻。之前兩三個月,小曼一直催老王趕緊搬出去,他一次又一次以莫名其妙的理由推脫,遲遲不搬。知道小曼回來后,很快一家四口就殺了過來,這回發現大門也換了鎖打不開,就開始瘋狂砸門。

小曼立即報了警,隨后給警察開了門,這時老王的父親對著小曼怒目而視,那眼神恨不得要就地燒死她,接著便要沖進去。警察趕忙把他推出去,關上了門。在經過一番訊問后,警察禁止老王進小曼的房門,只允許其家人把屬于他的東西搬走。

搬家過程中,我漸漸認出了當時和老王同居過三天的甜甜,感到無比驚奇,就問了她一句,是否知道老王和易小白當年在一起的事。

甜甜驕傲地一昂頭:“我都知道,怎么樣?我家老王只有我才能管得了,別人都不行。他只是思想比較西化,他那是dating,西方人dating就可以上床,不一定要先確定關系,但是這跟純粹只有肉體關系是不一樣的。”

我頓時感到自己殘破的三觀拖著疲憊的身軀掙扎著趴在地上,再一次痛苦地自我更新了……

甜甜轉頭嬌滴滴地對老王說我想挑撥離間:“就那些事兒唄,他還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知道,不過我不介意。”

老王感動不已,對父母夸她說,當時甜甜感覺到自己喜歡上別人后,不像別的女生一樣哭鬧,只是很溫柔賢惠地主動提了分手,實在是個識大體的人,自己這輩子就娶她了。

甜甜擺正了自己正宮的位置,而老王是浪子回頭,洗盡鉛華后,發現還是當年的甜甜最好、最適合自己。

這還沒算完,等他們搬完了東西,我去管他們要鑰匙,甜甜嚴詞拒絕:“那不能直接給你,咱們要走法律程序,不然給了你,你們又好誣賴我們沒還鑰匙了。”

接著老王的父親盯著我,拿出一副語重心長的語氣說:“我跟你說啊,做人啊,要留……”

我當即截斷:“你也配教我做人?”

他爸捂著胸口,咬牙切齒地指著我鼻子說:“小子,你等著!你等著!”

我笑呵呵地說:“好嘞,等著呢!”

沒幾天,老王表示要小曼按天給他退房租,還要在警察局交接鑰匙,后來變成了找中間人見證,前前后后“找律師”出具了四份交還鑰匙的合同以及代理人授權書,聲稱是“非常時期要非常警惕,小心被訛”。

講道理,單是加戲能加到這種程度,我是服氣的,這就是傳說中的被迫害妄想癥吧。老王已經通過方法派表演技巧完全進入了一個受害者的角色,按照虛構人物的心理去揣度和推理:既然對方都能誣陷栽贓我家暴,肯定也要訛我沒還鑰匙呀!自己搞了這么多法律合同,防患于未然,簡直是個小機靈鬼!

這種瘋狂加戲的橋段真是沒完沒了。老王搬完家將近一個月的時候,和中間人說他有三個廚具落在小曼的廚房,得拿回去,還希望在警察在場的時候交接廚具。不知道老王到底是怎樣的腦回路,覺得英國警察會愿意見證他要回一個洗菜盆、一口中式炒鍋和一個煮鍋?還需要辦個簽字儀式,剪個彩,走個紅毯,升國旗奏國歌嗎?

后來老王還一度把微信改成了我的名字,至于是偽造聊天記錄還是干啥,至今一直是個未解之謎。

究竟老王令人驚艷的演技還能為我們呈現出怎樣的精彩大戲?

別走開,下篇更精彩……

溫雅(二)

糟了,我暴露了……

昨晚王剪請我吃火鍋的時候看到我手機了,準確地說,是他騙我拿出手機查東西,然后一把搶了過去。

對,他都知道了,說要弄死我,后來把我扣留到凌晨5點才放我回家。我都嚇懵了,還以為要被滅口了。

他說他的名譽比命還重要,所以如果無罪他會告你,如果有罪他要跟所有害過他的人同歸于盡。他的生命結束于31歲,害他的人都要跟他一起死。

他明確說了肖漫是女生,可以饒她不死,言下之意,你是死定了。你要小心點,他昨天說了好多次你還不一定能出庭呢,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對付你。你在伯明翰的地址沒人知道吧?千萬別泄露了。

他還威逼利誘我要會站隊,站在他那邊他一定不會害我,搞得跟政治斗爭似的。

我感覺昨晚他因為發現我背叛他這件事,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一直在盤問我到底跟你們說過什么。他媽給他打電話讓他回家,他對著手機瘋狂怒吼,眼睛血紅血紅的,瞪得老大,那樣子活像個從地獄過來索命的惡鬼。

總之,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我覺得他快瘋了……

記者(二)

愛大博士生家暴案庭審一波三折(組圖)。

10月3日,愛丁堡當地法院開庭審理一起中國留學生涉嫌家暴女友的案件,愛丁堡大學博士生王剪出庭聽訊。

此案的審理一波三折,原定于6月12日開庭,因被告方找了醫學鑒定團來審核受害人的體檢報告,所以開庭日期推遲至8月28日。但到了當天,因為法院案子太多來不及審理,開庭日期又延至10月3日。

可10月3日的聽訊只持續了五分鐘就宣布結束,該案因被告方的辯護律師有事不能出席,不得不第三次延遲開庭審理。

最新的開庭日期是11月14日,本報將繼續關注此案,同時也提醒廣大在英留學生,如果遇到傷害請及時報警求助,依法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

中英時報2018年10月6日

米奇(三)

走在街上的米奇恨不得在腦后生出一雙眼睛。這兩三個月來,他回頭的次數比之前三十年的總和還要多。

每次走在路上,米奇都會下意識地注意身邊每個行人的一舉一動。不知為什么,好像整座城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或顯或隱地往他身上瞄,默默地尋找他的破綻。他覺得,如果人的目光有重量的話,被聚焦的他早就被徹底壓倒,牢牢地按進地心里去了。

一個人上街的米奇仿佛在參與一個大型野外真人格斗游戲,此時身邊任何一個陌生人突然掏出匕首向他襲來,米奇都不會感到驚訝。他在網上學了幾招街頭應急格斗術,尤其將“空手奪白刃”的系列動作爛熟于心。他走路時從不戴耳機聽歌,更不低頭看手機,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全身的肌肉繃緊,任何人以超越常速的速度向他靠來,尤其是從身后的方向過來時,米奇都會警覺地看上一眼。在他的視野里,時不時就會瞟到斜刺里疾掠出的一道白光,他的手臂隨時準備舉起來遮攔。

做英雄,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看過不少小說和影視劇的米奇深知這個道理,但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推到這個本來離他極其遙遠的位置。

老實說,那晚警察上門給米奇錄口供的時候,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足以左右別人一生的關鍵時刻。他只是本能地把自己看到的所有東西,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警察。整個過程長達三個小時,警察足足記了十五頁,最后讓米奇在每一頁上都簽了字。

米奇就是這么個人,他過于老實,不知道變通,也不知道隱瞞。警察問他發生了什么,他就回答發生了什么。他腦子里似乎缺了那么一根弦兒,不懂得給人打掩護,也沒想到其中的利害關系。他就這么傻乎乎地跟警察說了三個小時,把那晚發生的事和盤托出。

這半年多來,在發生了這么多事之后,米奇有時候會捫心自問,如果早知事情會發展到今天這個不可挽回的地步,當時他還會選擇老老實實地告訴警察所有真相嗎?如果在警察上門前,王剪求米奇為他撒個謊,跟警察說沒看到,米奇會答應嗎?或者王剪早點給米奇點出這個案子會影響他一生的重要性,讓米奇明白,他的話將左右王剪后半生的命運。因為米奇太笨了,在人情世故面前,他需要別人給他明明白白地指出來,不然他的榆木腦袋根本想不到那去。如果米奇事先了解到這些后,他還會跟警察說實話嗎?

米奇真的不知道。而且,他也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從古到今,很多所謂英雄人物在關鍵時刻的抉擇和表現并非世人所想的那樣,是出于正義感或者什么不怕犧牲的責任感。他們這么做的原因可能非常簡單,簡單到可笑——單純的慣性或者單純的傻。

米奇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沒有什么無私無畏的高尚品格,他這么做只是單純因為他想的比別人少而已,可以說是命運加上他腦子里缺的那根弦兒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米奇又是一個倔強和好斗的人,這兩點從他看上去和善、人畜無害、極富親和力的外表上完全看不出端倪。他的人生信條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如果把米奇比喻為一種動物,那么蜜獾應該是不二之選。蜜獾是種皮糙肉厚的小個子動物,卻性格生猛,好勇斗狠,無懼獅子、豹子、鱷魚,把毒蛇當辣條吃,以至于被冠為“世界上最無所畏懼的動物”名號,被收錄在吉尼斯世界紀錄大全之中。“生死看淡,不服就干”是蜜獾的座右銘。但其實,蜜獾敢挑戰比自己大好幾倍的猛獸并非因為它勇敢。蜜獾的眼瞼是弧形的,所以導致它看到比自己大的動物時感覺就和自己差不多大,也就是說他的勇猛其實是因為眼瞎。從這點來看,米奇和蜜獾的形象有種異曲同工之妙。

曾經在非洲的野生動物保護區內,一頭草原獅隔著鐵絲網對一只蜜獾吼了一聲,激怒了它,后來蜜獾挖了十五天的地道去隔壁跟獅子打架。第一次打跑了獅子,第二次被咬傷住院兩個月,出院后蜜獾繼續找獅子單挑。沒辦法,蜜獾的信條里沒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句話,有仇當場就報了。

而這次,王剪不只對米奇吼了一聲,他像個蜜蜂一樣嗡嗡嗡嗡地把米奇罵了個狗血淋頭。米奇徹徹底底被激怒了。

在動物界里,最大的忌諱就是激怒一只蜜獾,無論你本身是什么東西。

不幸的是,王剪認識米奇五年,卻根本不了解他。在王剪說的、編的和罵的所有話中,米奇記憶最深刻,或者說最在意的一句是:“米奇是個特別慫的人”。這句話對米奇來說,不亞于“你不是個男人”,或者干脆直接點“你是個閹人”。

所以米奇后來的行為也就不難理解了。從第一篇被他稱為《討賊檄文》的朋友圈文章開始,到后來公眾號里總計兩萬多字的五篇長文,米奇把王剪罵了個酣暢淋漓,將他扒了個體無完膚。作為一名文學博士生,米奇選擇了文斗,因為他知道王剪的命門在名譽和學位上,米奇要讓王剪一無所有。

米奇寫的文章,斬斷了王剪在愛丁堡的所有人脈。隨著事件的發酵,這個家暴案伴隨著王剪的大名跨海穿過了歐洲大陸,越過中東,傳到了國內,接著飛越北太平洋抵達北美大陸,經冰島又折回了英國。王剪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紓解心中煩悶的幾席話,讓他的大名繞著整個北半球轉了一圈。

雖然讀的是文學專業,但在這之前,米奇只寫過嚴肅的理論性分析論文和影評,從沒寫過這種幽默的八卦爆料文,也從未在任何公開刊物上發表過非論文的文章。米奇一直以為,自己是個評頭論足的人,只能依附別人的作品,沒有獨立成文的原創力。可這個事件像是突然撕掉了米奇身上的某個封印,大腦里某個從未用過、覆滿塵埃的部分覺醒了,全身的神經元隨之打開,沉睡了三十年的某種滾燙的力量如巖漿般噴涌而出。每一寸神經都在狂奔中尖叫,每一個細胞都在瘋狂中舞蹈,最原始的、帶有血腥味的戰斗欲望從他身上的每一個角落里鉆了出來。

千言萬語匯聚成兩個字:搞他!

在一定程度上,王剪讓米奇煥然一新。從《討賊檄文》開始,米奇就在愛丁堡收獲了一小批粉絲,剛發的那幾天,每天都有幾十個人加他微信。有的是想第一時間了解案件進展的吃瓜群眾;有的則是純粹喜歡他文風的迷弟迷妹;甚至還有英國當地的華人媒體找上門來,約他給報紙寫專欄文章。后來在王剪的提醒下,米奇干脆開了個公眾號,專門寫王剪的八卦緋聞。這期間米奇確實收到了來自學校的警告,大意是讓他刪除社交媒體上關于家暴案的文章,并禁止再發任何有關該案的內容。米奇收到郵件后,連夜寫了一篇公眾號推文,長達六千字,趕在第二天中午發了出去。米奇尋思著,將來把這些文章連起來加工一下,都可以出版一本王剪的個人傳記了。

米奇成了小有名氣的愛丁堡公知,他的公眾號人氣暴漲,粉絲遍布全球,幾篇關于王剪的文章在留學生群體里廣泛傳播,天天都有瓜粉催更。米奇第一次嘗到了出名的滋味,得了甜頭的他,寫得愈發起勁,用鍵盤敲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快意。他以前總聽說魯迅先生“以筆為刀”,如今終于切實地感到自己的文字可以攻擊、傷害甚至摧毀敵人,他的文章鋒銳犀利到可以讓人看出文字間閃出的金屬色澤。

有時候米奇的心頭也曾掠過些許罪惡感,不斷膨脹的功利心早已壓倒了澄清事實真相的初衷,現在的米奇仿佛在吃王剪的人血饅頭。但開弓沒有回頭箭,米奇只能對自己說:“誰讓他要告我來著,雖然我的微信頭像是大熊貓,他還真拿我當大熊貓吉祥物呢?”

王剪(三)

王剪一拳打在墻上掛著的大熊貓海報上。

他絲毫感覺不到手上的疼痛,閉著眼睛,一下又一下用腦袋撞著墻,發出有節奏的咚咚聲。從聲音大小上來判斷,他并沒有很用力,只是機械性地重復這一單調的動作,好像這是他進行思考的某種助力或者說是一個帶有儀式性的小習慣。是的,這已經成為了他的日常。漸漸地,他的動作慢了下來,頭部靠在墻上的時間越來越長,最后慢慢靜止了。額頭貼在墻上,傳來了絲絲涼意,這種類似冰敷的效果加上剛才通過撞墻獲得的微弱眩暈感有效緩解了他的頭痛。

王剪構建的世界被米奇的文章徹底碾碎了。這個過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抽絲剝繭般,一片一片粉碎的。他幾乎每天都聽得見自己一直以來深信的那個世界一點一點發出崩潰的聲響。仿佛是一尊外表施有精美彩繪的瓷器,精巧卻又嬌貴、脆弱,他眼看著米奇用手輕撫了一下瓶身,那就立刻爬上了一尾細紋,然后細紋向四周瘋狂蔓延,速度不快卻勢不可擋,紋路如游龍般彼此交錯,首尾銜接,最后,細密的紋路蛻變為一張蜘蛛網完全罩住了瓷器表面,只聽一聲清脆的“叮”,王剪的世界崩潰了。

碎片落在地上了無蹤跡,猶如他的世界從來就沒存在過。

隨之而來的是斷斷續續的、時強時弱的頭痛,這種頭痛就像有一定周期的潮汐一樣,每隔一陣就要發作。每當王剪受不了時,就開始用頭撞墻。一開始他的父母還有甜甜都拼命地阻止他,他的母親甚至傷心地嗚嗚哭了出來。但王剪不為所動,他粗魯且不耐煩地把他們全趕了出去,鎖上自己的房門。他覺得他們沒一個了解他的痛苦,沒人能理解他,也沒人救得了他。

王剪抱著頭盯著墻上的日歷,十月份的紅圈畫到了四號,庭審已經三度推遲,律師告訴他恐怕很難再有第四次推遲了。距離下次開庭還有整整40天的時間,他不知道如何面對那個日期,那種令人絕望的感覺就像是明知自己的大限將近卻無能為力,特別是他還要面對米奇連珠炮般的攻勢。他掏出手機,屏幕上的文章標題像釘子般扎進他的眼睛里——《劈腿劈到肚臍眼的史詩級渣男》,他覺得好像眼睛里鉆進了什么臟東西,扔掉手機,使勁揉著眼睛,揉到眼淚都出來了,可那些文字還是一個一個排成隊出現在他腦海里,活了一樣,在那跳起舞來。等他睜開眼睛,又看到一排排文字如發亮的符咒般在墻上極速游移,到了地板上,還從腳上往他的身上爬,那場景活像個恐怖電影。

王剪和律師商量過無數次,怎樣才能告米奇誹謗。每出一篇新的,王剪都要和甜甜一句一句把米奇的文章翻譯成英文,交給律師。可米奇太狡猾了,那些公眾號文章里用的全是化名,連文中配的谷歌地圖都抹掉了街道名稱,根本無從起訴。

王剪頭發凌亂,眼睛發紅,太陽穴的位置青筋凸起,好像要從里面沖出什么活物似的。他握緊拳頭,牙齒咬得咯咯響,嘴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似乎是咬破了舌頭。他喘著粗重滯濁的氣,肩膀隨著呼吸上下起伏,幅度很大,整個人像極了一只鎖在籠子里、被激怒的野獸。

從某種角度來說,人的大腦是情緒的容器,可這時候王剪的情緒豐沛到早已遠超他的腦容量,像水一樣滿溢出來。稍微離他近一點就可以清楚地聽到他的情緒從一開始滴落、到后來灑落在地板上的聲音。如果此時此刻他的狂怒、憤恨、焦慮、暴躁和急于發泄出來的某種近乎亢奮的精神力可以等價轉化為物理定義下的力的話,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掀翻現在住的這棟三層居民樓,如同電影里的超級英雄。

頭又開始痛了,再不發泄就要爆炸了!王剪用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然后摸摸自己熱得燙手的額頭。不,不止額頭,整個身體都發紅了,如一塊燃燒中的炭,胸前起了一片熱痱子似的小痘痘,越撓越癢。他打開房門上的鎖,推開門,父母和甜甜一直守在門口,露出擔心的神色望向他。

看到王剪開了門,他的母親很抱歉似的,眼中泛著淚光,對他說:“好點了么?媽媽給你倒杯水吧?”

王剪搖搖頭,有點呆滯的目光直勾勾盯在甜甜身上。他父親立刻明白了,從后面偷偷推了一把甜甜,讓她離兒子近點。甜甜慌亂中有點害怕似的,腳不自覺地往回挪。王剪的媽媽走上去一把握住甜甜的手,“阿姨先謝謝你,阿姨求求你了,救救我家孩子,阿姨下輩子給你做牛做馬。”

甜甜足足愣了兩三秒,然后不太情愿地點點頭,輕輕甩開他媽媽的手,跟著王剪進了屋。

王剪再一次把房間上了鎖,慢慢回過頭來,他的動作和眼神讓人聯想到《無間道》里曾志偉扮演的琛哥在毒品被迫扔下海后在麾下眾小弟中尋找臥底的那個片段。王剪沉默不語地盯著甜甜,那眼神不像在看一個人,而是一件可以隨意處置的、壞了的玩具。

甜甜自己開始脫衣服,她知道如果慢一點的話,衣服就會像前幾次那樣被王剪撕壞。等她脫得只剩內衣了,就溫順地爬上床,安靜地趴在那等著。她的背上橫七豎八地布滿一條條紅色的傷痕,顏色有深有淺,看上去是新傷疊著舊傷,還間雜著一些青紫色的瘀傷。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害怕,她的身體微微哆嗦著,接著她閉上了眼。

王剪脫得很慢,他喘著粗氣盯著甜甜半裸的、受傷的軀體,右手開始一個接一個地解襯衣上的紐扣。等他脫掉褲子后,以肉眼難辨的速度將褲腰帶一把抽出來,噼里啪啦地打在她身上。

甜甜緊閉著眼,咬著嘴唇,臉憋得通紅,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身體隨著抽打顫抖著,仿佛狂風中搖擺的樹枝,渺小、無力、身不由己。羞恥心讓她不敢叫得太大聲,怕被門外的王剪父母聽見。但她越是忍著,王剪打得越狠。

與甜甜在生理上那種切切實實的疼痛不同,王剪遭受到的是心理上的疼痛。這種痛苦很吊詭,就像被人揍了一頓后,渾身難受,身上卻沒有任何傷口,而且它遠遠比前者更為持久,反復發作,無法輕易愈合。王剪迫切想看到別人此刻比他更痛苦,這樣他的心里才會稍稍好受一點。打了好一會后,他氣喘吁吁地扔掉皮帶,翻身在甜甜身邊躺了下來。

發泄了一番后,王剪感到渾身的力氣被抽走了大半,伴隨而來的是氣喘不已、衰弱和虛脫感,還有一點輕微的耳鳴,就像蹦了幾小時的迪,腦袋出現了缺氧帶來的眩暈感,從而再一次有效緩解了他的頭痛。

他緩緩地、悠長地吐了一口氣。

可惜這種短暫的平靜不到一根煙的功夫就被打破了,那整個事件猶如一只巨大、丑陋、猙獰的水怪,剛剛潛入水下一會,立刻再一次帶著撲鼻的惡臭浮出水面,張牙舞爪,呼風喚雨,遮天蔽日。王剪再一次陷入這個被它主宰的狂風暴雨的世界里,他看到米奇那張圓臉懸在半空中,像被雨水打濕的水彩畫一樣,迅速模糊、分解、重組、沸騰,成了扭曲的、兇惡的鬼臉,和那水怪的頭重疊,繼而合二為一。

絕望的思緒在心里奔跑著、尖叫著,渾身的肌肉因為恐懼而收縮起來,極端的厭惡讓王剪想吐,腹部發出難聽的動靜,胃液逆流,一股酸酸的味道從喉嚨里涌溢上來。他趕忙撇過頭,沖床下干嘔了幾聲,難聞的胃液順著嘴角流下,很快在地上匯聚成了一小灘。

甜甜怯生生地拍了拍王剪的背,扶著他躺回床上。他蜷縮在一側,低聲嗚嗚哭了出來,像個做錯了事被狠狠責罵了一番的孩子。他哭得很用力,渾身抖個不停,跟瘧疾發作了似的。

甜甜難過極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剛才被狠狠抽打時她都沒哭出來,可這時候看到王剪的樣子讓她忍不住了。她把王剪摟在自己懷里,輕輕拍著他,宛如哄著自己的孩子,柔聲說:“乖孩子別怕,媽媽在這。”

王剪在她懷里放聲大哭,一邊辛苦地呼吸著,一邊喃喃地叫著“媽媽”。這一刻,甜甜感到無比滿足,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長相在王剪的女人里算是倒數的,她脫穎而出的優勢就在于她的成熟。她可以把王剪當寶寶一樣,疼他,愛他,給他安慰和依靠。這是其他漂亮的小女生們根本無法做到的。

王剪覺得自己脫離了身后那個龐雜、離奇、殘酷的世界,鉆進了一個溫潤、舒適、狹窄的異空間。大腦在一瞬間被放空,所有感知都被抽離,留在了身后。為了更徹底地切斷他和自己一直以來生活的那個世界的緊密聯系,他瘋狂地向前沖,猶如猛烈撞擊礁石的海浪,猶如受驚的野馬,猶如狂暴的風,只想把世間一切都遠遠甩在身后,將自己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塞進那個渺小的異邦里,封死出口,再也不出來。

恍惚間,那個低聲呻吟、引領王剪前往異邦的女人好像變成了肖漫,一股怒火頓時爆燃。王剪更加癲狂地沖鋒,將全身的力氣凝集在通往異邦的路上,嘴里還不清不楚地罵道:“臭婊子!弄死你!”在這種熟悉的情景下,他突然想起自己有一次和肖漫在云雨時,米奇剛好從外面回來,王剪故意十分賣力,想讓肖漫叫得大聲一些,讓米奇聽見,但因為過于刺激,他很快就繳了械,沒能如愿。這時候再想想,米奇當時應該聽見了,不,他一定聽見了。王剪開始鼓勵自己繼續想下去,當時米奇會是什么反應?他的臉上是什么表情?嫉妒、憤懣、孤獨!王剪產生了一種奇異但又完全說得通的聯想,這個點子他十分喜歡,于是任由它在自己的腦子里馳騁一番,不舍得去打擾它。只一會兒沒見,這個想法就開疆拓土般擴張開來,迅速撐滿王剪的大腦,滿載著興奮與狂喜,直讓他吃不消。

突然間,大腦被它撐爆了!

王剪感到自己大腦內原本卷曲如枯葉的溝壑在一瞬間展平,那些儲存在里面的記憶,無論是痛苦的還是快樂的,一切印記,也就都隨之消失了。他回到了嬰兒時期,或者應該說,他來到了一片徹底的空白,這是個溫暖、厚實、安全的結界,仿佛是母體的子宮,在這里,再也沒人能傷害到他。

連接王剪和異邦世界的通道逐漸萎縮、塌落,到最后關閉了。他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等他睜開眼時,整個人精神煥發,好像剛剛結束了一場噩夢,終于回到了現實里,所有的痛苦都像被風吹散的灰一樣無影無蹤。王剪洗了個澡,美美地飽餐了一頓,之前他因為精神萎靡和食欲不振已經很久沒有正兒八經吃飯了。飯后他認認真真地把皮鞋擦得锃亮,換上了筆挺的西服,選了一條自己最愛的紫色領帶,在手腕和腋下都噴上了香水,對著鏡子照了很久,不時理理頭發,鏡中的自己散發出一種由內而外的魅力。最后在母親的再三催促下,他拍了拍胸脯,臉上掛著自信無比的微笑,跟著父母和甜甜走出家門。

一家四口來到愛丁堡法院里的6號廳,旁觀席上坐滿了人,大部分是華人,很多人是看了米奇的文章過來的。王剪對著他們禮貌地笑了笑,心想,“你們就等著看好戲吧!”

很快就開庭了,在簡單的案情陳述后,控方開始傳喚證人,先是肖漫走到了證人席上。王剪通過電視屏幕看到她在那宣誓,他知道她在被圍住的證人席上看不到自己,但依然把目光狠狠投向那里,帶著一種無形的、憤怒的力量。

肖漫回答完控方律師的問題后,辯方律師走上去開始提問,王剪緊張得暗暗握緊拳頭,接著聽到律師那些尖銳的問題像古典音樂的音符一樣流淌了出來,令他渾身舒爽。王剪恨不得給律師身邊放一套組合音箱,讓他口中的旋律經音響加強后,放給全世界聽。他看到肖漫被律師問得面紅耳赤,百口莫辯,最后羞愧地低下了頭。

然后是米奇出庭,再次輪到辯方律師提問。這次的音樂有點不對頭,好似交響樂團里包括指揮在內的一半人拿錯了譜子,整個樂隊指揮失當,差錯連連,各處無法協調,連音準都出了問題。王剪急得不行,滿臉通紅,手心冒汗,后來實在忍不住了,一下子從被告席里跳出來,直奔到米奇面前。

辯方律師嚇了一跳,趕緊閃身給他讓路。王剪直面米奇那張胖得圓鼓鼓的大臉,指著他的鼻子質問。只一句話,如同海量滾燙的巖漿一股腦兒地澆灌在冰川上,把堅冰的中間貫穿,空洞的中心向四周急劇擴散,偌大的冰川在片刻間溶解干凈,成了一灘水。這就是米奇的謊言,如此的脆弱、荒謬、不堪一擊,他被王剪問得啞口無言,之前那些信口開河的證詞統統被徹底推翻。

王剪如勝利者般凱旋,他回過頭來,聽到旁聽席上的人們對他歡呼和吹口哨,于是他像個王者一樣對他們點頭并微笑致敬。他終于洗刷冤屈了,他無罪了,他贏了。

“我早說過,我是無罪的。”王剪再一次喃喃低語著,這時他感到有人在晃動自己的肩膀,身體因遭到搖晃帶來的震動感到非常不舒服。同時似乎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隱隱約約的,如同水下飄來的聲音。他不耐煩地睜開眼睛,一時搞不清楚眼前的狀況。眼球無法聚焦,看什么都很模糊,好像照相機鏡頭被刮花了似的,等過了幾秒鐘才漸漸看清周圍。怎么?自己剛才是在做夢嗎?為什么如此真實?

“我睡著了嗎?”王剪有點惱火地問,聲音嘶啞到嚇了自己一跳,他發現自己的額頭上敷著濕毛巾,感到渾身無力。

一旁的甜甜沒有回答他,剛才他在睡夢中大喊大叫,可把她嚇壞了。她將王剪扶起,喂他吃了藥,又伺候他躺下。

王剪有點費勁地抬手摸摸自己的頭,糟糕,發燒了,滿身都是汗,睡衣全濕透了,傳來難受的觸感。全身火一般的灼痛,被窩里彌漫著自己的汗味,兩條腿隔著睡褲被汗液粘在一起,又沒有力氣將它們挪開。明明渾身發熱,卻又感到特別寒冷,讓他不得不裹緊被子。嘴里不自覺地發出微弱的呻吟聲,舌頭發苦,并伴隨著一股口臭。身體痙攣般抖個不停,牙齒嘎嘎作響,嘴唇發抖,額頭冒汗,還不時想嘔吐。耳鳴和頭痛全回來了,頭上的天花板在緩緩旋轉,整個人跟磕多了藥似的。

王剪拖著破布般的身軀吃力地翻了個身,他為自己身體的虛弱感到難過,不過他還清楚地記得剛才在法庭上,他一句話就把米奇駁倒了,那是一擊KO的漂亮勝利,可現在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他質問的那句話具體是什么。可惡啊!究竟是什么?他用食指和大拇指分別按住額頭和太陽穴,絞盡腦汁去想,結果卻聽到了大腦因無法運作而發出的慘叫聲。

隱約間,王剪回到了法庭上。

他覺得自己好多了,汗消了大半,神志也清楚了許多。他又一次見到了米奇那張令他厭惡、惡心的大臉和那長得像個吉祥物似的肥胖臃腫的身軀。

不知道為什么,這次王剪親自穿上了黑色的律師袍,頭上沒有戴假發,儀表堂堂地站在法庭上。此時正是他質問米奇的關鍵環節,兩人你來我往唇槍舌劍戰了好久,猶如兩個在古羅馬競技場里拼死相搏的角斗士。看上去米奇完全不落下風,這讓王剪感到很惱火。

你個死胖子,為什么就不能承認自己在說謊?說出真相對你來說就那么難嗎?

王剪心急如焚,氣得渾身發抖,右手一抬,就想沖米奇打過去。但手抬起來時才發現,手里不知什么時候握著一支淺棕色的細毛筆,他順手就朝米奇甩過去,從毛筆尖兒上甩出了一連串的墨水,落在米奇的臉頰、鼻子和嘴唇上。

“啊!”米奇慘叫了一聲,雙手捂住臉,好像被硫酸潑中了似的,瘋狂地想把臉上的墨水揩干凈。

法官一錘定音,宣布控方提出的訴訟罪名不成立。

王剪舉起雙臂興奮地大呼:“我贏了!”他將手中的毛筆高高地拋了出去,那細毛筆竟在空中陡然變粗、增長,像一根在眨眼間長大的神木,片刻就成了小型巡航導彈那么大,懸浮在那,都要把空間狹窄的法庭給撐爆了。

王剪輕車熟路地跨上巨型毛筆,對觀眾席上的甜甜微笑著招招手。

寬大的律師袍在急速流動的氣流中獵獵作響,但王剪一點也不覺得冷,他低頭望向地面,大量的樹和小湖泊讓這座城市看起來像個花園。漸漸的,樹越來越小,成了一個個綠色的小格子,整齊地排列、點綴、環繞。接著周圍涌出大團大團的白云,棉花糖般簇擁在一起。夕陽在云層上的光線依然很強,把一切照成了童話世界。一朵一朵云團凝固著爆裂開來,如夢般綻放。再后來就看到了雪山群,皚皚的雪山與遠處的云連成一片。陽光從西側斜照在雪山的棱角上,現出一條條明黃色的光亮,放眼望去,就像群山被貼上了一道道輝煌的金色符咒,又如群臣手執牙板,面朝東方,跪伏一片。越過了雪山,云層漸薄,太陽被遠處的云夾在中間,光線也弱了下來,把稀薄的云海映成了黃沙大漠,一會兒又成了紅色的河。紅彤彤的夕陽一會兒被流云分割,如旋轉的陀螺,一會兒又完整起來,如紅燦燦的蛋黃,它一點點落下,沒入云里,到最后成了一道血紅的、裂出金光的長縫橫在天邊,像一個巨大的紅腫的傷痕懸停在那,又如命運的長河靜靜流淌。

王剪陶醉在這種由下至上、完滿、全方位、毫無漏洞的美之中,感到無比舒暢。忽然間,他依稀聽到了刷刷的雨聲,還嗅到了一股潮濕的氣味。奇怪,周圍沒有烏云,夕照下,這個美麗浪漫的傍晚連一絲一毫要下雨的跡象都沒有,這雨聲是從何而來?

一道炸雷在耳邊滾過,王剪驚恐又疲憊地睜開眼,大聲喘氣,喉嚨干渴,并伴隨著劇烈的咳嗽,就像一個已經溺水很久、差點救不回來的人。

正是深夜,外面下著瓢潑大雨,雨點啪啪地砸在窗上,不時的雷聲震得窗戶上的玻璃發出滋滋的聲響。空氣里彌漫著濕潤的味道,街上已匯聚出小片的積水,大雨落在上面,濺出綿延不斷的漣漪,一圈套著一圈。

王剪側頭看見甜甜躺在身旁,睡得正香,還打著呼嚕,雷聲和自己的咳嗽聲都沒能將她吵醒。屋內被閃電照得一片慘白,猶如曝光過度的照片,旋即跌進黑暗里。

“這一定是個噩夢”,王剪對自己說。他頭痛欲裂,高燒帶來的難受感又回來了,身體沉得要命,好像剛剛干了很臟很重很累的力氣活,全身燙得厲害,睡衣里透出一股濃濃的汗味。

又一道驚雷滾過,王剪陷入了持續的耳鳴,好像電視臺的節目被掐斷,耳朵里充斥著“嗶”的聲音。

這一定是夢,我一定在做夢,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耳鳴的狀況愈發嚴重起來,好像有人在尖叫,不,是有人在他的腦子里尖叫。被這種尖叫聲帶來的眩暈捕獲,王剪陷入昏厥。

等他再睜開眼來,金黃色的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意識模糊地揉揉雙眼,好不容易才徹底清醒過來。身下是淺翠色的草坪,散發出植物和泥土混合出的清新氣味。他想用手支撐著起來,手摸到了地上柔嫩的青草,傳來令人愉悅的觸感,一種被大自然包圍的感覺。

“你終于醒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王剪尋聲望去,她逆著光向他款款走來,是易棠!她穿著粉紅色鑲花長裙,身上被陽光勾勒出一層淡淡的金邊,整個人光芒萬丈似的,像從漫畫里走出來的美貌少女,“你睡了好久啊,做夢了嗎?”她蹲下來用手輕撫王剪的臉頰,關切地問。

“是啊,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王剪愣愣地回答,伸手握住易棠白皙的手,溫暖的觸感從指尖和手心傳來,他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多大個人了怎么還哭起來了?”易棠柔聲地責備著,手卻沒有收回來,任由王剪握著,“快擦擦眼淚,別讓孩子看見了笑話。”

“孩子?我們的孩子嗎?”王剪驚詫不已,喃喃問著。

“當然是我們的了,你怎么一個午覺睡完整個人都睡傻了?”易棠撅起嘴,這回有點生氣了,她指了指不遠處,“你看他不是好好地在那邊玩嗎?”

王剪順著她的手指望去,一個五六歲大的小男孩正在那玩著樂高玩具,伴隨著孩童特有的嬉戲聲。

“可是我的那個家暴案……”王剪感到難以置信,皺起眉頭,使勁回想。

“你是又夢到那個案子了嗎?可憐的寶寶,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啦,你早都無罪啦。”易棠溫柔地環抱住王剪。

“那我們……”王剪好像失憶了似的,怎么也想不起家暴案庭審當天的事來,之后的記憶也是一片空白。

“后來你就畢業回國了,你來杭州找我,求我原諒你,還向我求婚,我們就……怎么,你全忘啦?”

王剪眉頭緊鎖,冥思苦想,但腦筋好像生銹了似的,幾乎無法運轉。

就在這時,不知從何處安靜地駛來一輛警車,很快就開到他們面前。從車上下來三位蘇格蘭警察,兩男一女,為首的是個長得五大三粗的高個男警察,他向王剪出示了證件,“你好,你是王先生吧。”

王剪不接話,臉上的五官好像打架似的扭在一起,整個人隨著一個可怕的念頭一起跌入黑暗的深淵。

“編號ED18004795的家暴案現在需要進行重審,你作為被告請跟我們走一趟。”

猶如一根長針刺入太陽穴里,王剪驚得起身,雙目圓睜地瞪著警察。此時噗嗤的一聲,草坪上的自動噴水器突然開始運作,向周圍呲呲地噴出扇形的水;小男孩舉著個樂高玩具警車興高采烈地跑過來;易棠用戴著婚戒的左手將額前的長發撩到一邊去;頭頂的天空中一架飛機正轟隆隆地緩緩飛過。王剪猛地搖搖頭,大喊道:“不可能!不可能!早就結案了!我是無罪的!無罪的!”

這一次,王剪是被自己的怒吼聲吵醒的。

他再一次疲憊不堪地睜開眼,感到渾身酸痛,好像在夢里被人狠狠揍過一頓似的。母親來到床邊,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還好,沒再發燒,快起來,庭審別遲到了。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今天還得演場好戲呢。”

怎么?今天是庭審的日子?不可能!自己的案子早就結了,還跟易棠復合了,連兒子都有了!

“我是在做夢吧?”王剪目光呆滯地問著,臉上流著不知是汗水還是眼淚、亦或是二者皆有的東西,“為什么還不讓我醒過來?我想回到現實。”

“傻孩子,你現在就是醒著的。快點起床吃飯,9點半就得到法院。”

失望和空虛再一次喚醒了心理上的疼痛,王剪不愿相信周圍的一切,他的手指碰到床邊冰冷堅硬的手機,抓起一看,上面的日期是:11月14日 星期三。

記者(三)

11月14日,愛丁堡中國留學生涉嫌家暴女友案開庭,愛丁堡大學博士生王剪出庭聽訊。

據悉,被告王剪之前繞過自己的辯護律師向法院提交偽證,此事已被查證,恐將不利于他的無罪辯護。14日當天,被告的辯護律師嘗試第四次推遲庭審,被法官駁回。法官再次訊問被告是否認罪,被告先是沉默,然后開始抽泣。后來被告可能因一時頂不住壓力,對法官認罪,但他背后的父母立即教唆其不能認罪,被告當即改口。法官問其改口的原因,被告將責任推脫到翻譯和辯護律師身上。法官拍板,一小時后正式開庭。

下午兩點,開庭在即,被告突然失控,崩潰,渾身顫抖,暈倒在廁所。被告家屬第一時間叫來了救護車,醫生現場檢查完后說他身體無恙,可以正常出庭,但在其父母的強烈要求下,不得不將被告用擔架抬上救護車送到醫院詳細檢查。

被告的父母在法院大廳里痛哭流涕,吸引了大量人員前來圍觀,庭審第四度推遲。法官對被告的辯護律師說,如果此類事件再度發生,將對其嚴肅調查,可能會吊銷他的律師執照。一名白發蒼蒼的法庭工作人員表示,在自己漫長的職業生涯中,從未遇到或聽說過此類事件,最后以一句“Interesting”總結了自己的內心感受。

最新的開庭日期尚未確定,本報將繼續關注此案。

中英時報2018年11月16日

米奇(四)

以下文字節選自某英國華人媒體采訪筆錄:

記者:你跟被告的關系怎么樣?

米奇:案發前一直非常好。

記者:好到什么程度?

米奇:一起過年,一起租房,一起被騙押金,差點一起流落街頭,一起做了近一年的Airbnb生意,互送生日禮物等等。

記者:這幾乎可以說是同甘共苦了吧?

米奇:可以這么說。

記者:你跟受害者的關系怎么樣?

米奇:普通同學關系。

記者:案發前,沒有和被告的關系好?

米奇:坦白說,那時候我連受害人的電話都沒有。

記者:案發時間是3月18日,你6月9日才發那篇文章,中間有兩個多月的時間,發生了什么?

米奇:我們的關系其實是一步步惡化的,從案發開始后的兩個多月,被告對身邊的同學們編造了大量歪曲事實和自相矛盾的謠言,其中包括受害人有精神疾病,以及如何對他“因愛生恨”;又如何和我有所謂“奸情”;而我對被告如何產生“新仇舊怨”;于是和受害人一起如何“狼狽為奸,聯合下套,惡意陷害”他;以及被告對案情的描述從一開始的“正當防衛”到之后的“根本沒碰她”。總之被告矢口否認一切罪名。

記者:就是說被告為自己做無罪辯護,還對外散布了不實信息?

米奇:是的,被告混淆是非,顛倒黑白,憑空捏造案情,還聲淚俱下地控訴,痛陳受害人和我對他造成的“傷害”。

記者:這些都是被告跟同學說的嗎?

米奇:是的,都是同學轉告給我的,我甚至都懷疑他有“表演型人格障礙”。

記者:那么他跟同學說這些的意圖是什么?

米奇:他可能在尋找一種心理安慰吧,博取同情,但后來我覺得這可能是一種辯護策略。

記者:為什么會這么想?

米奇:這事說起來還蠻搞笑的,我和被告那時還是生意合作關系,兩人合租了一套公寓,共同對外運營Airbnb短租。發朋友圈當天下午,我照常去公寓打掃衛生,在門口聽見被告和父母正在公寓客廳里開家庭會議,我立刻就掏出手機錄了音。被告的父親質問他:“你為什么到處跟同學說她有精神病?這么重要的事!”被告答:“那我這案子要想打無罪,只能這么說啊。”所以,被告的無罪辯護策略已經很清晰了:要么是受害人有病,要么是被告有病,在二者中,被告毅然選擇了前者。

記者:除此之外,你還聽到了什么?

米奇:被告跟父母首先承認,我寫的案情過程是屬實的。被告的父母怒問:“你為什么說要告他?你招惹他干啥?你跟他說什么律師信?你說了對案子有用嗎?你告他有把握嗎你就瞎說?”被告答:“我就是氣!這虧我吃夠了!”同時,被告用微信和一名女生語音,開始一句一句排查,商量著怎么告我誹謗。

記者:被告除了威脅你和揚言要告你,還威脅過別人嗎?

米奇:還威脅過別的同學。因為被告方一個證人都沒有,于是被告的母親找上門去,想讓那天一起喝酒的同學出庭,證明被告當晚沒喝醉。被拒絕后,被告的母親對那位同學說:“我兒子要是進去了,等他出來對你們做點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們可管不了。”

記者:被告的母親后來找過你嗎?

米奇:找過,就是讓那位拒絕做偽證的同學牽線約定雙方見面的。被告的母親向我求情,她表示要反告這些事都是“誤會”“有小人從中作梗”,并代被告向我道歉。

記者:除了這些,他母親還有別的訴求么?

米奇:她一直在問我“能不能柔和一點處理這個事情,咱們庭上、庭下,用中國的方式來解決”“我們能不能用中國的法律來走一走”“能不能,放他一馬”,并且跟我說,被告現在成了“重度抑郁癥,每天用腦袋撞墻,服100毫克的抗抑郁藥”等等。

記者:他母親說他得了重度抑郁癥你信嗎?

米奇:我覺得,可能是他們第一條路走不通,無法證明受害人有病,只能退而求其次,反過來說自己有病了。

記者:那被告的家人還找受害者了么?

米奇:不但找了,都找到受害人老家去了。后來聽說被告他家其實是兵分兩路,被告母親先來找我,他父親回國輾轉找到了受害人的父母,大致說辭都一樣:“教子無方”“子不教父之過”“從來沒說過要報復”“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等等。被拒絕后,被告的父親重申了一遍他們家的傳世名言:“如果我兒子進去了,出來以后我們可控制不了他,所以他做點什么不好的事也沒辦法。”

記者:你認為被告的家長找你們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米奇:事件發展到后期,他們可能覺得庭審沒有勝算了,想通過庭外和解的方式解決。

記者:這個案子可以庭外和解嗎?

米奇:不能,因為這案子是公訴刑事案件,起訴方是蘇格蘭法庭,受害人和我都只是證人而已,我們單方面無法撤訴,所以找我們完全無用。

記者:被告曾多次請求推遲庭審,你知道原因嗎?

米奇:他一直拖著不開庭其實是為自己的第二次畢業論文答辯爭取時間,他第一次沒過,第二次再不過就會拿不到博士學位,他怕案子判下來一旦有罪會影響學校對其答辯的安排。

記者:最后一個問題,目前這個案子已經拖了半年且一次都沒成功開過庭, 屢次拖延是否對你的生活造成了很多不便的影響?再拖下去你還會愿意配合出庭嗎?

米奇:影響是一定有的。但請放心,這個案子,我一定奉陪到底。

記者(四)

2月18日,愛丁堡大學博士生涉嫌家暴女友案終于成功開庭。此案的庭審曾五次推遲,最近一次12月7日推遲的理由是被告王剪找心理醫生出了份報告,證明他因病無法出庭。法院讓被告去指定機構做醫學鑒定,來確認他究竟是否能出庭。1月14日,被告主動認罪,承認“曾打過受害者,并掐過她的脖子,但并沒想將其致死”。據悉,被告已在1月11日上交了修改后的博士畢業論文,準備進行第二次答辯,但愛丁堡大學以案件未結為由拒絕了被告的答辯請求。

2月18日當天上午,蘇格蘭法庭正式宣判被告王剪有罪,判決王剪賠償受害者1000英鎊,并頒布了針對被告的一項禁令,其內容是“禁止王剪接觸、聯系或嘗試接觸、聯系受害者,不能進入或嘗試進入受害者所住的街道”,禁令時間為兩年,即日生效。在庭審中,被告的辯護律師曾以被告有精神問題進行辯駁,并稱被告家暴行為的原因是其當夜對酒精的攝取過量,后來這兩個理由都被法官駁回。最后法官稱,被告在這個案子的審判過程中采取了“極不尋常的行為”,已構成嚴重的刑事犯罪,但考慮到他這次是初犯,并擁有良好的教育背景,所以對他進行了輕判。

本報再次提醒廣大在英留學生,在遭遇家暴時,受害者應及時撥打999,尋求警方救援,并搜集好相關證據,依法保障自己的權益。

中英時報2019年2月18日

米奇(五)

米奇下午在上班的時候,收到了一封來自學校的郵件,內容如下:

尊敬的米奇先生:

學校的學生紀律委員會在昨日上午針對學生王剪的違法行為舉辦了聽證會。經討論后,委員會認定文學院博士生王剪(學號s1326850)違反了學生行為守則里的條目12.3和12.6,因此將其立刻開除學籍,并不得重新入學。

我之前曾寫信勸你刪除在社交媒體上發布的關于案情的文章,主要原因是怕影響司法程序。現在由于法庭對王先生的審判已結束,所以這已不再是問題。

但我也收到了你在博客(原文為blogs,誤,應為微信公眾號)上發布的大量文章的副本,找人將它們翻譯為英文并閱讀。盡管王先生已經被法院判決有罪,盡管學校絕不會試圖壓制學生自由發聲的權利,我還是建議你考慮一下你的文章是否會產生積累效應,并對王先生產生困擾和導致潛在的傷害。學校方面希望所有學生可以尊敬和尊重別人,這也是學生守則中的條例之一。

最后,既然對王先生的司法審判和學校處罰都已實施,該做的都做了,我恭敬地建議你,這件事對所有相關的人來說,是時候到此為止了。

此致

敬禮

道格拉斯

愛丁堡大學學生部秘書

3月20日

米奇輕蔑地笑了一下,他沒想到王剪竟然豁出老臉,把那兩萬多字的文章打印并翻譯出來上交給學校,希望學校處分他。他隨手用鍵盤敲了一句回復給學校:“我愿意為我寫的每一個字負法律責任,歡迎王剪來告我。不過你說得也對,是時候到此為止了。”

尾 聲

王剪消失了。

不知道他是回國了還是繼續留在英國,沒人再見過他,也沒人再跟他說過話。他似乎悄悄地、不知不覺地人間蒸發了。

他在辦公室里的東西一夜間被清空了;他的朋友圈一年多沒有更新,一直顯示著三天可見;他的Facebook同樣很久沒有動靜,上面的頭像也刪除了;學校的官方網站上把他除了名;那些曾經和他熟識的同學和朋友,包括他以前的情人們都不約而同、無比默契地避開關于他的話題,好像根本不曾認識他一樣。沒有人懷念他,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人們任由時間肆意侵蝕著對王剪的記憶,這個過程似乎得到了大家齊心協力的推動、支持和鼓勵,于是那些記憶漸漸地魂飛魄散了。過了這個學年,這波人也畢業離開了,帶著關于王剪最后的一點記憶,離開了愛丁堡。

這座城市已經徹底將他遺忘,如此輕易、冷漠和殘忍。

好像王剪這個人從來就沒在愛丁堡生活過一樣,五年半的時間里,他沒能在這座城里留下屬于他的哪怕一丁點印記。他的輕狂、風流、野心和抱負,伴隨著他的自私、自卑、自負、貪婪、懶惰、奸詐、齷齪、無恥、陰險、暴戾、絕望和愚蠢,一切的一切都業已挫骨揚灰、煙消云散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王剪的生命的確結束于31歲,他在認識他的人們的心中,死去了。

責任編輯: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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