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 英語學院 100024)
托馬斯·哈代是英國十九世紀中晚期最著名的小說家之一,他一生筆耕不輟,著作頗豐,創(chuàng)造了許多如《德伯家的苔絲》《無名的裘德》《還鄉(xiāng)》等膾炙人口的文學經典。他的作品忠實記錄了十九世紀英國南部農村在資本主義沖擊之下的沒落,誠實地記錄了隨之而來的各種社會悲劇。此外,哈代也是一位超越時代的思想家。哈代所處的十九世紀是一個思潮迭起的時代,他本人也受到了各種思潮的影響。哈代曾癡迷于達爾文的進化論,也曾研究過孔德,休謨,叔本華等人的哲學。在哈代的藝術生涯以及眾多作品中,他從未停止過對人類社會,對自然,對宇宙的探索,并且在他的作品中展現了形形色色的政治、哲學、歷史思想。
《里爾舞的小提琴手》是哈代在十九世紀晚期所作的一部短篇小說,也被評論家廣泛接受為哈代最好的短篇小說。長期以來,國內外學術界對于哈代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他的長篇小說,而忽略了對其短篇小說的詳細研究,僅僅把它們視為哈代偉大藝術的“副產品”。此外,由于《里爾舞的小提琴手》中復雜且令人困惑的主題,國內外很少有人對它進行詳細而又徹底的研究。筆者認為,這部作品實際上是一首酒神精神的贊歌,描繪了酒神精神如何通過音樂帶給人一種主體泯滅,萬物統(tǒng)一的狂喜,以及酒神精神如何以它的強力統(tǒng)治非酒神精神。
酒神精神是尼采在他早期的著作《悲劇的誕生》中提出的一種藝術狀態(tài),更是貫穿尼采一生哲學思想的一種形而上的概念。在本書中,尼采從古希臘提煉出日神精神與酒神精神,以此二元沖動來解釋其美學思想。日神主要指希臘神話中的太陽之身神阿波羅,酒神則指的是狄俄尼索斯。日神的光照使萬物呈現美的外觀,因此,日神主管造型藝術,是一切外觀之美的象征。酒神在某種意義上則是日神美之外觀下的本質,是一種生命本能的體現,也是一種陶醉、忘我,迷狂的境界。在尼采看來,日神精神與酒神精神雖同為非理性的藝術沖動,酒神精神顯然是更為本質的一種藝術沖動。
酒神的本質是“醉”。尼采在《悲劇的誕生》忠提到,酒神的本質乃是“個體化原理崩潰之時從人的最內在基礎即天性中升起的充滿幸福的狂喜,把它比擬為醉乃是最貼切的”。這種醉是一種迷狂與痛苦的交織與主體性的徹底消失,也正是因為主體性的消失,個人意志與世界意志融合在了一起,從而體會到了世界意志那永恒的歡樂。在尼采看來,酒神的本質是音樂,或一種音樂情緒。他稱音樂為“制作太一的摹本”,“音樂在形象和概念中表現為意志”。對于尼采來說,音樂以其震撼人心的魔力能夠“關聯到太一心中的原始沖突以及原始痛苦”,而這種原始性,這種痛苦與沖突,則是一種向世界意志的回歸,在回歸中體會到堅不可摧的世界意志,以及充滿歡樂的永恒生命,進而對個體的痛苦和毀滅當做創(chuàng)造的必有部分加以肯定。
酒神精神更是尼采反對現代文化,反對科學精神的一種有力武器。尼采視重視知識,邏輯,理性的現代文化視為現代精神危機的源泉。尼采認為這樣一種對知識與理性的癡念無法把握生存的本質,反而會使人陷入靈魂的空虛與欲望的深淵。
在小說中,酒神音樂的主要體現則在于沃特·歐拉莫爾的小提琴演奏中。沃特也是哈代小說中的一個酒神音樂家。他的音樂演奏有種不可言說的魔力,能夠給人一種悲傷的感受。哈代對他的音樂描繪如下:“他的演奏幾乎能在門柱的內心召喚出一種痛苦,他只需演奏一曲古老的舞調就能令任何孩童熱淚盈眶?!庇纱丝芍?,沃特那震撼人心的音樂,體現的正是這樣一種原始痛苦。當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卡爾萊(Car’line)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接觸到沃特的音樂時,也是被他音樂中這種痛苦所吸引。“此刻,心中的泛起的痛苦充滿了她的全身,也同時給了她一種狂野的想法,想要翩翩起舞,永不停歇?!碑斂柸R從沃特的音樂中體會到了這種原始痛苦,她的個體也完成了向世界意志的回歸,在永恒生命中體會到了生于痛苦的歡樂,于是便意愿進入歌唱生命的永恒舞蹈中。
在故事的后半部分,卡爾萊從倫敦返鄉(xiāng),在歇腳的旅館再次碰到沃特,這一次的卡爾萊則徹底成為了酒神音樂的仆從。酒神精神帶給個體充滿幸福的狂喜,也在卡爾萊最后跳里爾舞的時候展現的淋漓盡致。在喝了一杯酒精飲料后,卡爾萊加入了由沃特配樂的里爾舞中。當音樂響起,卡爾萊再次被沃特的音樂所吸引,“并不是舞蹈與舞者,而是那古老小提琴的音調令卡爾萊再次興奮,在這種音樂的影響下她曾經失去了自己獨立的意志?!痹谑煜さ那{下,她一邊開懷大笑,一邊流下淚水。經歷了漫長的舞蹈過后,卡爾萊精疲力盡,不斷飲熱啤酒以解乏。當她準備離開之時,舞蹈與音樂再次開始,卡爾萊又再次踏入了舞池。她再一次感受到了音樂中那種由痛苦而生的快樂?!靶√崆偈衷谒囊粽{中加入了一種狂野與痛苦的甜蜜,它的悲慟時而尖刻,時而低沉,處于不斷的變化中,使得她神經感受到了痛苦的痙攣,那也是一種充滿喜悅地痛苦。”被這種音樂情緒抓住的卡爾萊,完完全全陷入了一種酒神精神式的迷狂與“醉”的境界。此時此刻,萬分疲勞的卡爾萊已無力抗拒音樂的魔力?!翱柸R本想不顧一切地離開,然而,當沃特演奏那些音樂時,她沒有,或者認為她沒有離開的能力。”在這樣一種狀態(tài)中,卡爾萊繼續(xù)不顧一切地隨著音樂跳下去,直到最后,“卡爾萊陷入了深深地震撼中,放聲哭泣,持續(xù)了很長時間。”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看出,卡爾萊對沃特音樂的癡迷,則是一種酒神精神的體現。沃特的音樂是一種痛苦的曲調,卡爾萊被這種痛苦所深深吸引,在音樂與舞蹈中,她喪失了自己的主體性,與音樂表達的意志的原始痛苦打成了一片,感受到了與世界意志融為一體的永恒歡樂。
該小說中的非酒神精神指的是一種以科學與理性為主的現代化物質文明。尼采稱這種精神為一種以蘇格拉底精神為源頭的頹廢精神。尼采曾說:“我把科學精神理解為最早顯現與蘇格拉底人格之中那種對于自然界之可以追根究底和知識之普遍造福能力的信念?!笨茖W精神造成了神話的毀滅,把音樂降為了現象的奴隸。人們從此便反對酒神藝術,相信科學能夠改變人生,追求世俗,“也即被認識和應用來為高度利己主義服務的自然精神力量,來取代形而上的慰藉”
在小說的開篇,讀者便了解到,這三個人的故事剛好發(fā)生于第一次世博會期間,這也從側面象征了古老文化與現代文明的交匯??萍嫉母咚侔l(fā)展推動了工業(yè)化進程,極大促進了物質文明。文中說道:“那是一個對于國家與其工業(yè)都充滿希望的時代?!蹦蔚隆はF湛藙诟L鼐褪乾F代文明的代表。他能夠完美地融入倫敦的城市生活,不斷打磨自己的工作技巧,以努力工作賺錢為己任。相比于沃特那動人心弦的音樂,文中對奈德的形容為:“確實,希普克勞福特對音樂一竅不通,一點也不會唱歌,更別說去演奏了?!碑斔那蠡楸豢柸R拒絕后,他前往倫敦,努力工作,希望在事業(yè)上有所建樹。他接受了卡爾萊對他的拒絕,接受了卡爾萊與沃特的孩子,沒有過分生氣,壓抑了自己的本能。在奈德的身上,我們看不到一點來自于生命本能的沖動。他執(zhí)著于眼前的現象世界,故體會不到現象世界背后的世界意志。在他接受了卡爾萊不久后,酒神力量便施展了對奈德的復仇。
在他們從倫敦返回村子的途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鮮明的對比。奈德的暫時離開,使得卡爾萊再次陷入了沃特酒神音樂的魔力中無法自拔,而此時的奈特,也正巧是為了尋找以后工作的機會。諷刺的是,對于工作的過分追求,使得奈德再次敗給了一種酒神精神,被沃特搶走了那個他已經深深喜愛的女兒。最終,萬分氣憤的奈德找遍了倫敦,也還是沒能找到沃特與其女兒的蹤跡。根據傳聞,沃特與其女兒已經逃到了美國,徹底防止了奈德的復仇。此時的卡爾萊,已經徹底接受了酒神的音樂,堅信沃特不會傷害自己的女兒。毫無疑問,奈德這一形象在文中的作用很明顯是作為沃特的敵人與對手,而故事中沃特對奈德的勝利也體現在個個方面,這也從側面象征了酒神精神對非酒神精神,即一種現代化物質文明的勝利。
在該小說中,小提琴手演奏的音樂富有魔力,是一種蘊含酒神精神的音樂。卡爾萊幾經波折,最終還是無法抵御酒神精神的吸引,成為了酒神精神的仆從。反觀奈德,則完完全全是非酒神精神的代表。在文本語境中,以音樂為首的酒神精神與以科學和理性為首的非酒神精神發(fā)生了激烈的交鋒。酒神精神的最終勝利在某種程度上也表明了哈代本人對科學與理性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