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河下私家園林風貌初探

（南京林業(yè)大學 風景園林學院 210037）

一、引言

淮安作為蘇北一座歷史悠久的水城，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成為控扼大運河南北的地理要沖，有著“南船北馬，九省通衢”之稱。自隋朝京杭大運河的開通，為淮安的發(fā)展帶來歷史性機遇。而到清代在此設立了河道總督府與漕運總督府，淮安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漕運之都”。鹽業(yè)的發(fā)展，又使得這里聚集了大量鹽商，如來自安徽歙縣的程氏家族。商賈、官宦、文人的薈萃，經(jīng)濟、文化的繁榮，促使各類園林迎來了它們蓬勃興盛的時代。

據(jù)清末李元庚所著《山陽河下園亭記》所載，明清淮安河下地區(qū)有私家園林65座，而后在《山陽河下園亭記續(xù)編》和《山陽河下園亭記補編》又分別增加了31處和18處的園林記載。據(jù)地方史志專家高岱明女士所著《淮安園林史話》統(tǒng)計，整個淮安地區(qū)私家園林多達464處，其中大多為鹽商園林及官宦園林。

到清代中后期鹽制的改革與漕運的衰落使淮安園林走向了衰敗，許多園林疏于管理或轉(zhuǎn)手他人。咸豐年間，捻軍攻占清江浦，大多園林便毀于兵燹。直到今日，淮安河下私家園林幾乎沒有遺跡留存，研究者只能通過當?shù)胤街九c詩文的描述，在字里行間管窺河下園林昔日的盛況。

二、園林周邊環(huán)境

明清淮安的私家園林多集中于河下地區(qū)，明清時期河下鎮(zhèn)隸屬山陽縣，位于新城以西，夾城西北，毗鄰大運河，交通便利，風景優(yōu)美，為縣內(nèi)繁華之所，《淮安河下志》稱：“淮郡城外第一大聚落……閭閻櫛比，商旅輻輳，河下也。”

河下鎮(zhèn)街道縱橫，屋舍相連，建筑密度較大，集鎮(zhèn)的東南側(cè)為湖網(wǎng)地帶，主要是蕭湖水域，蕭湖也稱珠湖。據(jù)程鍾《淮邑蕭湖游覽記》所載：“……中間洼下之地，乃悉潴而為湖，以成一方勝概……”蕭湖與大運河一堤之隔，水道瀠洄曲折，湖面波光粼粼，南側(cè)還有水田數(shù)百畝，沙鷗翔集，水光瀲滟。還有漂母祠、韓侯釣臺、御詩亭，寺廟等名勝古跡分布其間，往來游人多匯集于此地，憑吊懷古或游覽風景，一時間此地便成為具有公共性質(zhì)的游覽勝地。

蕭湖風景優(yōu)美的地段也吸引了眾多商賈官宦的目光，紛紛在此選址造園。《淮邑蕭湖游覽記》記載：“昔時名園環(huán)筑于此”，曲江園、止園、依綠園、荻莊等河下名園皆聚集于此。

河下鎮(zhèn)所處的江淮平原缺少山丘，但是河湖縱橫。雖然園中缺少了借遠山之景的條件，但豐富的水景資源也給予河下園林以得天獨厚的景觀條件。無山多水的地理環(huán)境、荷香四溢的水鄉(xiāng)風光、密集的街鎮(zhèn)與古跡等典型要素使得河下地區(qū)頗具《園冶》中“江湖地”與“村莊地”的特征，這些獨特的自然與人文景觀極大地影響了當?shù)貓@林的風貌，也奠定了河下園林大多以水景見長的地方特色。

三、園林風貌

1.山水格局

淮安河下園林按照選址位置可大致分為近水類園林以及集鎮(zhèn)之中的園林，兩者因周邊環(huán)境的差異，在整體布局及疊山理水的方法上略有不同。

（1）近水類園林

坐落于蕭湖一帶的近水類園林最具水鄉(xiāng)特色，這類園林有些建造于湖心小島，或周遭環(huán)河，如菰蒲曲“小園四面水潺潺”；荻莊“莊在水中央”；依綠園“園后枕湖后開渠”等。而來訪的游人需以舟代車，泛舟行至園門，如張養(yǎng)重在《初秋程次青招泛蕭湖黃園二首》中所描述情形：“池外陂塘滿，移舟就止園。”，依綠園園主為緩解集會時行舟停泊不便，在附近建造了一個小碼頭，并立石坊，名曰“曲江初步”。

園主人也在園內(nèi)開鑿河池，并引入活水溝通水系，削弱了園林內(nèi)外的界限。環(huán)繞園林內(nèi)外的水體不僅影響了游人往來園林的出行方式，也催生了一系列獨特的游園活動，如泛舟、采蓮、垂釣、種植、捕撈等。在荻莊、依綠園、晚甘園內(nèi)皆可泛舟；邱廣業(yè)在《攜奕兒游荻莊懷潘四農(nóng)》記載了在荻莊泛舟、登高、采集蓮子的活動“荻花兩岸待君來，兒輩閑攜小艇開。獨上紅樓東望久，折將蓮子竟空回。”帶柳園的園主創(chuàng)造性地將周邊村民的生產(chǎn)活動引入園林，在園中掘池養(yǎng)魚，客至便可捕撈品嘗，同時開墾菜地種植瓜果，夏日駕小舟入池中采集蒲棒，閑暇時分還會帶領家族子弟在園中作畫，陶冶情操。這些水鄉(xiāng)特色活動不僅為精致典雅著稱的古典園林增添了幾分野趣，也給予向往隱逸山林的文人士大夫們以田園村居的生活體驗。

（2）集鎮(zhèn)之中的園林

除了以開闊水面為核心的濱水類園林，也有選址于街巷之中，依附建筑而成的宅園和花圃。這類園林受到街道、建筑的限制較大，其中部分園林用地相對局促，體量較小如亦廬、小山蹊等。它們在風格上較大程度地受到江南園林造園技藝的影響，在設計上體現(xiàn)為小中見大，咫尺之地再現(xiàn)自然大觀。

例如程氏且園在園林入口處欲揚先抑的設計頗具匠心，入園先經(jīng)過兩面磚墻，才初見景致——一座立有巨石和栽植楊樹的土山，繞過土山向北，穿過曲幽的小徑、甬道，再經(jīng)過幾重院落，才到達園林的核心景點——大水池，點景建筑春雨樓、芙蓉堂等皆環(huán)水布置。從低調(diào)收斂的入口一路曲折最終到達水院，視界豁然開朗。諸如此類的還有汪氏一卷一勺園和劉氏可園，前者在入園時需穿過竹徑才能看到書寫“一卷一勺”的門額；后者同樣在入門后通過曲徑通幽，雜植花木的夾道進入園林景區(qū)。以上幾例都是采用欲揚先抑的手法，在狹窄的空間內(nèi)給人以煥然一新的感受，而這樣收放自如的空間節(jié)奏與留園入口設計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除了空間布局的匠心獨運，園中山水堆疊的效果同樣引人入勝。如可止軒院內(nèi)設有山石，還連接瀑布，給園林的靜景增添了一絲動態(tài)之美。九獅園是一座以山石景取勝的園林。《山陽河下園亭記》記載九獅園：“巖壑玲瓏，中有九孔……假山曲折，池小水深，樹木幽秀，山巔一亭。”而在寓園中石假山一直蔓延至入口，入園需先從山洞進入，假山還作為園墻來分隔園林內(nèi)外。《山陽河下園亭記》云：“峰回路轉(zhuǎn)，有亭翼然，亭下松棕竹石，有獅子石，盤空矗立。”可見園中假山不僅是展現(xiàn)連綿起伏的群體之美，也有造型獨特的孤賞石，再與建筑、植物搭配造景，相輔相成，渾然一體。寓園也開鑿水池，引院外活水以成景觀，與山石花木相印成趣。張永貴《暫憩程吾廬副使寓園作》云：“當門峭壁隔塵市，攬秀渾忘暑氣侵”以及《寓園再得五律四首》中“山館連云起，池荷向晚鮮”都是對寓園山水形態(tài)的生動刻畫。

2.借景

營造園內(nèi)景致之外，園主人也注重借景，將園外的湖景，運河景，田園景，以及城關(guān)之景納入園中，最常見的方法為塑造地形和建設樓臺以供游人眺望。

止園中建有土山名為梅花嶺，也稱黃家山或曹家山。《山陽河下園亭記》記載：“土山外即蕭湖，湖外即運河長堤，遠舟帆影冉冉而過，真如畫景。”可見止園中的土山不僅作為分隔園林內(nèi)外的界限，也是園中的觀景點。王裕發(fā)在《登曹家山晚眺》中寫到：“游人盡道湖中好，我愛長河帆影幽。”程鍾也在詩文中記載了登止園土山眺望的情形。

而曲江園（依綠園）中則建曲江樓、云起閣這類宏偉高樓，滿足游人登高遠眺的需求。來往曲江園的游人，許多人都曾寫下登樓眺望的詩篇，如宋犖在《張鞠存曲江樓雨后賞牡丹》中所載：“向夕振衣高閣上，珠湖煙水正漫漫。”史震林《柳衣園記》記載：“左有云起閣，俯臨珠湖，東望雉堞，煙柳映之…… ”程國耆《登曲江樓》記載：“千帆出樹煙中沒，萬雉連云天際浮。”在登臨遠眺的諸多詩文中，多次提及湖泊、運河、船帆、城墻等景象，可見它們已成為園林中重要的借景對象。

3.建筑

河下園林中建筑作為點景與觀景的場所，它們的選址布局也非常考究，如荻莊的正廳南面臨水，東面的三間小屋毗鄰荷池，推窗便可感受荷香四溢；恢臺園、依綠園中的小建筑都臨湖而設，柳衣園中的亭榭“夾水相望”；晚甘園中水道“清溪繞屋”。顯然這些小型建筑常常臨水布置，滿足人親水的需求。

這些園林中的建筑既可見曲江樓、云起閣等華麗宏偉之類，同時，極具水鄉(xiāng)特色的畫舫、水榭、船房、茅屋等建筑也非常普遍。依綠園西南處建有船房6間；荻莊亦有船房名曰“虛游”；寓園、依綠園中設有水閣；綰秀園中有水榭、水亭。而草堂在河下諸園中出現(xiàn)的頻率極高，恢臺園、漪園、荻莊、寓園、帶柳園、十笏園、可園等園林皆建有草堂，帶柳園中茅屋多達八九間。這些草堂茅屋往往與柴門、竹扉等小品相配，加以周遭花木掩映，河池環(huán)繞，景致獨特而又野趣橫生。正如邱謹《秋日泛舟游晚甘園懷蓴江》所述：“芙蓉四面蔽柴籬，楊柳千株映茅屋。”儼然勾勒出一幅帶有濃郁鄉(xiāng)野風情的畫卷。

4.植物

河下園林中花木種類豐富，且普遍栽植鄉(xiāng)土植物，如止園、漪園、依綠園、帶柳園等園中皆種植楊柳；依綠園、小桐園栽植梧桐；菰蒲曲中植有高達三丈的古銀杏，荻莊種植野紅薔，并沿池植桃樹十株，每到春日桃花盛開，宛若云霞。

河下地區(qū)水網(wǎng)密布的地貌也使得水生植物在園林中大量使用，諸多園林的水體中栽植荷花，每至夏日游湖賞荷便成為日常活動。曲江園中種植白蓮；晚甘園中種有蓼花、菱角；帶柳園種植茭白、蒲草；而荻莊內(nèi)外遍布的蘆荻堪稱一絕，蘆葦、荻花因其花序經(jīng)冬不凋，隨風飄搖，成為秋冬肅殺時節(jié)里的一道獨特風景，荻莊也憑借其特色而得名。

種類繁多的開花植物，色葉植物以及藤本，草本植物使得園林的季相性鮮明，從早春的梅花，春季的桃花、紫藤、牡丹、芍藥，夏日的荷花、凌霄、蒲草，到秋天香氣濃郁的桂花，銀杏、梧桐等秋色葉植物，冬季的荻花。一年四季皆有景可觀。

河下園林中的少部分設有菜圃瓜地，如帶柳園、十笏園、劉氏可園，這些食用蔬菜與觀賞性的花木相得益彰，使園林既富有詩情畫意，又不失田園野趣。

四、結(jié)語

總體而言，河下園林因地制宜，憑借著水鄉(xiāng)環(huán)境形成其獨特的地域性風格，具體表現(xiàn)為園林因水成景，園內(nèi)水面開闊，并由此在園中衍生出相關(guān)活動，如泛舟，采蓮，垂釣等；園林建筑的選擇上更偏愛水鄉(xiāng)風格的舟舫類建筑以及草堂；植物多選用鄉(xiāng)土植物，栽植水生植物；此外，園中堆疊地形，建設樓臺供人遠眺，將園外的河湖景致盡收眼底。

同時河下地區(qū)因其便利的交通、特殊的位置也使園林得以雜糅明清時期的南北風格，諸園之中有再現(xiàn)江淮水鄉(xiāng)婉約自然情調(diào)者如荻莊、晚甘園等，以雅致天然取勝；也有結(jié)合立地條件對江南園林加以模仿的，例如寓園，且園，布局曲折，理水疊山并重，以小中見大之手法縮移重巖復嶺的山水景觀；再有如曲江園中的樓閣風格華麗宏偉，則帶有北方園林的特征。因此河下私家園林在其特有水鄉(xiāng)風情的基礎上兼收南北造園技藝之眾長，以獨樹一幟的風格在明清時代繁盛一時。

盡管在時代更迭中，河下私家園林幾乎無一存留，而又缺少相關(guān)圖紙記載，這無疑為再現(xiàn)明清河下地區(qū)私家園林的舊貌增加了難度，然而地方文獻記載及前人的研究仍然為眾人展示了河下園林的發(fā)展脈絡與風格特點。在如今在園林理論研究空前廣泛的背景下，繼續(xù)深入挖掘明清河下私家園林，對于填補蘇北地方園林研究的空白以及完善中國古典園林多樣性的研究，仍然有著不可忽視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