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孝文
一
今年的除夕夜,在老家的堂屋,我與家人一起守歲。
與往年不同的是,神龕上方掛上了父親的肖像。
火堆旁,仿佛有許許多多父親的身影,與我們擠在一起,辛勞挨著辛勞,沉默疊著沉默。眼前,如同一堆厚厚的時光,燃燒不止。
一切與父親有關的、日益蔥蘢的日子與日益灰暗的事物,在我腦海里不斷浮現。我找不到靈魂的安頓之所。
我起身走向屋外,獨自來到父親墳前。
雪花在門外飄蕩,寒風吹打草木,叩問行將醒來的春光。
今夜,我欲哭無淚。
二
“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
從有記憶開始,每年的除夕之夜,父親用干樹蔸與枯枝在堂屋燒起一堆火,招呼一家人圍火而坐。火中煨著的瓦罐,飄著甜酒的香氣,發出嗞嗞的聲響。新的一年,便要從這聲響里開始了。
每每這個時候,父親用火鉗,不斷地清空燃燒的困局,用沉默,盤算沉重的農事。
只有過年才能飽吃的歲月里,不諳世事的我,終于能在除夕之夜,邊烤著火,邊喝著甜酒,吃著平時吃不到的、母親擺放在碟中的小花片與雪棗。那是一年中最快樂的夜晚。
這種快樂,在火光與煙熏的氣息里,被無限延長。
三
自小到大,在外工作的兄弟姐妹都會回家過年。
除夕之夜,我們總在吃飽喝足之后,到轉鐘便去睡覺,而父親,卻在火邊獨自挨到天明。
在我很小的時候,火光邊的父親話語很少,臉上很難有什么表情。我不清楚,他為何要堅持徹夜守歲。我只知道,父親這堆火為家人而燃,讓我們從除夕夜年開始,心中便揣著新年的溫暖與希望。
家里一年年殷實起來。當大家不再為衣食而憂時,除夕夜火的光亮里,父親的話語會多起來,日漸蒼老的臉上會堆滿笑容,顯得十分生動。
四
今夜,我來到父親的墳前,燃起一堆火。
父親就葬在老屋前的坡地上,他葬在了他母親與兄長的身旁。竹葉在泥里腐爛,青棗樹的枝丫光禿禿擊打冬的蕭瑟,遠處的幾聲犬吠,像在堅守人間的煙火。
今夜,隔著一堆泥土,我陪父親守歲。
火光中,不斷映現刻入我腦海中的一個又一個場景:父親用一只籮筐裝著久病不治、奄奄一息的我,用另一只盛放幾塊磚,每天挑著跑幾十里路,東奔西跑遍找名醫;當我在睡夢中驚醒,看到他守在我床邊,為我蓋上被踹掉的被子;他臨終前提著一口氣,等我回家……
火光中,我仿佛看到,父親一如既往用火鉗清空燃燒后的灰燼。
今夜我火光中,我在父親墳前長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