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常玲
治愈系電影通過聚焦社會題材,將鏡頭投射到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它讓現代人在精神和情感的困頓中,不斷感受生命中善與暖的同時,對自我行為和現實社會進行重新認識和反思,使個體生命意識得到覺醒和升華。文章以《青之炎》和《東京家族》為研究對象,通過兩部影片對人性社會和人類情感的娓娓道來,挖掘其蘊含的日本現代化發展中面臨的社會心理問題,以期對在社會、經濟和文化處于快速變革與發展中的我國,能夠有所借鑒,從而正確認識和引導社會心理,不斷提高人民生活的幸福指數。
一、日本的治愈系文化和治愈系電影
“治愈系”是日語“癒し系”的中文譯法,該詞源自古德文“hale”,原指宗教活動中巫醫運用超自然力進行驅魔,使病人的生理和心理重獲健康。隨著20世紀90年代起日本泡沫經濟的破滅,各種社會問題和社會矛盾開始不斷爆發,日本民眾的不安定感和危機感日益增強。為了撫慰人們緊繃的神經和脆弱的心靈,以溫暖人心為目的的治愈系文化現象不斷出現。“治愈”一詞成為一種恢復人體身心平衡的方式,它以平和無爭的品質,來消解人們的壓力和緊張情緒。因此,眾多藝術工作者,通過創作具有“和諧和舒緩”為特征的音樂、戲劇、舞蹈、動漫和電影等文化產品,對大眾進行心理引導。治愈系這種促進心理健康的方式,由于能夠滿足現代日本人的心理需求,逐步被廣大群體所接受和認同。因此,治愈系文化在日本日趨成熟并催生出更多的產品。
日本治愈系電影在繼承日本電影傳統制作技巧和影像風格的基礎上,集合了其他治愈系文學、音樂和動漫等文化形式中的主要元素和精髓部分,使其在作品主題、作品風格、敘事節奏和視聽感官等方面,各種治愈元素能夠相互疊加并形成合力,并最終在思想性和藝術性上,更能展現出治愈系文化撫慰心理、修復情感的特征。因此,相比其他治愈系文化產品,日本治愈系電影在某種程度上更具文化底蘊和人文價值。如果以“治愈系”作為標簽對電影進行分類,那么此類影片一般具有如下特征:在畫面風格上,對大海、森林、高山和田園等自然景色進行“極簡主義”的影像描繪,影片敘事節奏平靜舒緩,故事情節開展自然流暢,故事內容大多以主人公的個體危機為關注重點,在主題表達上以對生與死問題的思考及對人生價值和意義的探尋為主。而所有這些治愈系電影的類型法則,其出發點和最終旨歸,都是圍繞那些受家庭、社會、戰爭等飽經現代性創傷的人們,對他們進行社會心理的重建。
二、《青之炎》和《東京家族》對人性社會和人類情感的敘事與藝術分析
日本治愈系電影自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傳入我國后,這類影片就以其唯美的畫面、純凈的聲音和人本主義的思想內核,極大地滿足了中國年輕觀眾的審美情趣。因此,日本治愈系電影,受到“80后”“90后”的廣泛喜愛和推崇。是枝裕和、巖井俊二、山田洋次和矢口史靖等日本著名導演,以及他們創作的《步履不停》《小偷家族》《四月物語》《東京家族》和《生存家族》等經典治愈系電影,都被當下廣大中國年輕影迷愛戴和追捧。本文選取蜷川幸雄的《青之炎》(2003)和山田洋次的《東京家族》(2013)這兩部治愈系電影作為研究對象,其分別以17歲少年櫛森秀一的殺人事件和年屆七旬的平山夫婦“無家可歸”的東京之旅為故事主要內容,其對青少年犯罪和老齡人群的心理描寫和行為刻畫,將當前日本社會所面臨的棘手問題在影片中得以充分展現。《青之炎》和《東京家族》對反映當代日本的社會現象和社會心理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本文將對櫛森秀一和平山夫婦所遭遇的心理危機進行深入解讀,使我們能夠看清日本現代社會生活的癥結和隱痛。同時這也對在社會經濟發展中,與日本出現的問題具有一定相似性的我國,具有可參考和借鑒的價值[1]。
由蜷川幸雄執導,2003年在日本上映的電影《青之炎》,改編自貴志祐介的同名懸疑推理小說。在故事內容上,該片基本沿用了原著中的敘述框架,講述了17歲少年櫛森秀一自幼就飽受生活的艱難,面對已經與母親離異的繼父,再次闖入并破壞一家原本已經回歸平靜的生活。為了保護妹妹和媽媽,以及報復繼父對自己童年造成的傷害,他利用從網絡獲取的資訊和自身掌握的知識,設計并實施了一個看似完美的殺人計劃,成功除掉了自己最痛恨的繼父。然而潘多拉魔盒一旦被打開,罪孽注定始終相伴。當好友石崗發現這個秘密并以此勒索他時,秀一再次設計將其殺害。當警方經過縝密調查真相即將大白之時,櫛森秀一選擇騎著自己心愛的越野車迎面撞向飛馳而來的大貨車的方式,來與家人、朋友乃至這個世界進行告別。在這部影片中,一個犯下嚴重殺人罪行的少年,卻深得觀眾的同情,其很大原因來自影片對秀一這個角色,以及圍繞他所身處的環境、發生的故事,而進行的細膩、生動、溫情的刻畫。在導演塑造出的這個熱愛家人、善待同學、情竇初開、有著數不清喜愛事物的少年身上,我們能夠感受到錯和罪的發生,其根本往往并不在個體而在社會,正是由于社會控制的缺乏,才導致更多犯罪行為的發生。在這部由詩化了的小說、流動的畫面和充滿治愈力量的音樂所構成的影片中,觀眾能夠在體會人性的善與惡之中,心靈得以凈化[2]。
而由山田洋次執導,2013年在日本上映,翻拍于小津安二郎經典之作《東京物語》的治愈系電影《東京家族》,則將關注的視角投向老年人的生活和內心世界。住在小島上的平山夫婦,去東京探望在都市打拼的三個兒女,在經歷了與家人短暫的團聚之后,忙于工作的子女都無暇陪伴兩位老人。而大兒子帶夫婦游玩東京的計劃,由于其私人診所的病人病情惡化而意外取消;開美容院的女兒終日忙碌根本沒時間帶父母出行;唯一抽出時間陪伴老兩口的小兒子昌次,又因為工作的疲憊而敷衍應對。這次探親之旅,更像是平山夫婦兩個人的旅行。在東京的這段日子里,平山夫婦像被踢皮球般,輾轉居住于長子幸一家、長女滋子家和高級賓館中。最終,無處可住的老夫婦甚至被迫分開,父親平山不得已要去老友家過夜,卻因朋友對兒媳婦的畏懼,兩人只能在小酒館借酒消愁;而妻子富子去尚未成家的小兒子租住屋暫居,在那里她見到了兒子的女友,對兒子的生存現狀才有了一些真正的了解。最后,當酩酊大醉后鬧出笑話的平山,終于安定在大兒子家的時候,同樣返回的富子卻突然倒地不起。在這部看似安靜和平和的影片中,觀眾并沒有感受到親人團聚的溫暖。影片將父母對子女的關切、子女對父母的距離感、城市生活的快節奏,以及人到暮年的種種悲涼一一呈現,使觀眾明顯感覺到老年群體與社會的格格不入。從另一個角度出發,觀眾又能發現城市生活中人際關系的日漸淡漠。物質的豐富和精神的空虛形成鮮明對比,在東京這個國際化大都市中,人們的幸福指數反而不如平山夫婦居住的小島。
從《青之炎》到《東京家族》的藝術分析,主要體現在電影配樂所營造的空間意象、鏡頭語言呈現的畫面色彩等對主題的專注與表達。在電影音樂方面,電影藝術性的核心體現在視聽,優秀的配樂能讓電影煥發無窮的魅力。如在《東京家族》中,久石讓的配樂浪漫而空靈,旋律穿透人心,舒緩悠揚的音樂風格與影片風格相得益彰。影片最后,主人公獨坐屋內,在優美又傷感的旋律中,那種家族風波過后一切又回到原點的寧靜,人生轉瞬即逝的傷感都令觀眾沉浸其中難以抽離。在鏡頭語言方面,從《青之炎》到《東京家族》的導演都運用了較多的中近景表現人物狀態,以客觀的鏡頭語言展示主人公的日常生活,以平實的剪輯呈現樸實自然的影像風格。拍攝多用低角度、平拍或輕微仰拍的角度,將劇中人與觀眾平視角拉近,讓觀眾以如同置身其中的角度去觀賞影片,增強了電影的真實感和代入感。兩部影片皆具有傳統日本電影的美學風格,并運用自己獨特的敘事方式建構故事,體現了獨特的藝術魅力。
三、從《青之炎》到《東京家族》:日本現代社會的隱痛
(一)青少年犯罪——家庭教育和社會干預的共同失靈
二戰后,日本社會結構發生重大變化,家庭形式從直系家庭向核心家庭轉變。這種以夫妻為中心的家庭,夫妻雙方共同承擔著孕育、撫養和教育子女的責任。雖然日本很早就認識到“家庭是教育的場所,父母的自覺教育是確立國民道義的源泉”,但隨著現代社會的高速發展,日本在家庭教育中仍面臨諸多難題。作為全亞洲生活最累的國家,面對職場的壓力,日本家庭中父親缺席子女教育的問題十分突出;而單親家庭和問題家庭的出現,家庭教育的缺失和失靈,都會影響青少年的健康成長,這也是造成日本青少年犯罪率高的重要因素。處于生長發育期又存在叛逆心理或病態心理的青少年,他們的犯罪后果之嚴重,犯罪手段之殘酷,往往更勝于成年人[3]。在《青之炎》中,秀一就是一個典型的成長于單親家庭的孩子。秀一的父親過早因車禍去世,母親再婚后,由于繼父的家暴而導致婚姻破裂。母親只能外出工作獨自撫養兩個子女。在家的日子,秀一除了用餐時間與母親和妹妹偶有交談,更多的時間是一個人呆在由倉庫改造的臥室中。他經常偷偷飲酒并蜷縮在魚缸中發呆,把自己的心里話說給冰冷的錄音機。這些都是這個少年排解苦悶和進行心理調節的一種方式。全劇中,母親友子只有一次為了化解秀一與繼父的爭執,才出現在他的住處向其講述妹妹身世的真相,但這也是一次失敗的交流。由此可見,秀一的母親在家庭教育中是失位的,她并沒有對孩子出現的心理問題進行有效疏導。因此,當繼父再次闖入他們原本平靜的家庭生活時,秀一只能獨自去解決問題。而以暴制暴這個最差的選擇,則成了故事悲劇發生的偶然中的必然。另一方面,社會對青少年的教育、管理和保護,在這部影片的幾個場景中,也顯得十分無能、無為和無力。當秀一來到律師事務所,向律師尋求幫助時,律師表示如果他的母親沒有執意要求繼父離開,那么法律對此也無能為力,秀一只能失望地離開。這說明日本在未成年保護法律和法規方面,存在一定的空白和盲點。曾經飽受家暴的少年,卻無法讓施暴者遠離自己的生活,這也成為秀一鋌而走險選擇犯罪的誘因之一。[4]而在秀一的學校,教育者只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教學計劃,對學生的缺席熟視無睹。當秀一在便利店將搶劫的同學石崗刺死后,他的班主任只是讓他回家休假,并沒有對其進行心理輔導,甚至還有其他的老師對他的行為嚴厲指責,學校德育教育的缺失可見一斑。在《青之炎》中,家庭教育和社會干預的失位和失靈,成為秀一這個少年悲劇人生的幕后推手。
(二)人際關系的疏離——城市化發展中的負向影響
相信看過《東京家族》的很多中國觀眾,都會記得父親平山和小兒子昌次,分別在料理店和小酒屋中說過的一句話。在料理店,父親問兒子的人生規劃時,昌次說:“誰知道這個國家的未來會怎樣?”當滿腹怨氣的平山在小酒屋與老友相聚時,他不禁質問:“我們的國家到底出了什么問題?”這兩句話可以看做是這部影片的點睛之筆,它借劇中人物之口,讓觀眾去思索影片所展現的種種社會問題。日本是亞洲第一個進入發達國家行列的經濟強國,隨著工業的高速發展,更多的人離開農村走進城市,我們能從平山的抱怨中,切身感受到城市化進程的加快。統計顯示,截至2016年末,日本的城市化率高達93.9%。同時,日本的城市化進程是一種高度集中的緊湊型發展模式,東京、京阪神(京都、大阪、神戶)、名古屋三大都市圈,用20%的國土面積,吸納了超過60%的人口。人口的過度集中,城市病所帶來的各種社會問題隨之愈演愈烈。除去地價、住房、交通和污染等直觀社會問題暫且不談,城市居民生存壓力的加劇,使人際關系趨向淡漠化,使城市生活向陌生化發展,并對日本的社會心理產生了直接影響。在影片中我們可以看到,在經濟性消費觀的驅使下,平山夫婦的三個兒女一天到晚不停地忙碌奔波,只是為了賺取更多養家糊口的收入。面對養育自己的父母,一起成長的兄弟姐妹,也只是禮貌客氣的交流與面對,親人間本應存在的真摯情感,在巨大的生活壓力下變得微不足道。而只有當母親富子的驟然離世,家庭成員的人生出現重大變化的時刻,才使得這些現代人本應具備的人性得以回歸。另外,本片加入了日本“3·11”大海嘯情節。大地震引發的海嘯和核泄漏,更加劇了民眾對國家前途的擔憂、對政府的不信任和內心的壓抑。因此,無論是青年人昌次還是老年人平山,他們都對這個國家的現狀和未來產生了深深的疑慮。在影片中,與城市生活截然相對的是平山夫婦在島上的生活狀態,雖然導演并未用鏡頭進行刻意描繪,但我們從諸多細節中能夠看到人類情感的正向展現。平山夫婦出門在外,鄰居雪子幫忙照料家中的寵物狗,并時不時打來問候的電話,鄰里間的和諧氛圍顯而易見;而從平山夫婦對小島生活的只言片語描述中,田園生活的悠閑舒適也仿佛如畫面般出現在觀眾面前。《東京家族》的導演山田洋次用看似平淡的鏡頭語言,為我們展示了快速跳躍的城市節奏,對人類社會和人性情感產生的深刻改變,足以引起觀眾的共鳴與深思[5]。
從《青之炎》到《東京家族》,逐漸突破了電影敘事的簡單表達,引申至日本社會文化及社會心理等問題,從不同角度展現治愈系電影獨特的社會文化影響力與魅力。導演用各自風格的電影語言,把日本社會平凡人們的日常生活借助某種緣由反復構思,形成故事結構,然后加以豐滿,最后以小見大呈現日本社會的萬象百態。如《青之炎》以不露聲色的殘酷與血腥,以直指人心的獨白和銳利獨行的鏡頭語言和風格,反映了日本青少年的心理問題和青少年犯罪的社會問題。立足于人性,這一電影敘事原則貫穿始終。電影從每個經歷事件的人出發,不僅表現少年與群體的互動關系,更表現出諸多關系的畸形和殘忍以及人格的缺失,夾雜創作者對當代日本道德和教育上的申訴,讓整部電影飽滿而深沉。
更為深入的分析觸及了日本特有的民族恥感文化,它造就了日本人極端的自尊心,使他們對外的嘲笑和批評極為敏感,其結果要么是化嘲笑為動力,提高自己的力量;要么是放棄努力,在怨恨中自我折磨或加害更弱小者。恥感文化在本質上屬于他律的結果,在客觀上導致崇尚暴力,如對外民族和人的侵略、折磨和破壞是對他們畸形自尊的補償、轉移和發泄。
電影折射出的日本社會心理問題也將觀眾帶入深深地思考中。近年來,日本少子化老齡化形勢進一步加劇,青少年犯罪問題更是日本家庭之痛、社會之憂,這一系列社會問題直接或間接地影響著日本社會的方方面面,諸如家庭規模縮小、獨居家庭增加、家庭養老壓力過大、企業勞動力不足、中間階層縮小、低收入階層擴大等。在社會問題長期難以解決的重壓之下,其已成為日本社會難以自愈的頑疾。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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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齊青,余璧軒.治愈系影視:向陽而生的溫情哲學[ J ].電影新作,2018(05):8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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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申冬梅.村上龍作品中的父權問題探究[ J ].開封教育學院學報,2018,38(12):24-25.
[5]崔迎春,趙敬.人口老齡化視角下的日本老年人社會孤立問題研究[ J ].寧夏社會科學,2019(03):119-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