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色難訴世間情

李原昭

五色鸚鵡圖 絹本設色 53.3×125.1cm 北宋 趙佶 波士頓美術博物館藏

此作寫實水平極高，用色非常和諧。鸚鵡深邃的眼神十分逼真，其頭部黑色、頸部紅色、身體青色的羽毛濃淡相宜，立體感很強。杏花開放姿態萬千，層次分明，樹枝間偶見點點綠芽，動感明顯。清新的春天氣息撲面而來。

欣悅之意

《釋名·釋采帛》曰：“青，生也，象物生時色也。”物生之時，總是鮮活生動的。因此，青色總能給人以喜悅之感，雖不似紅、黃那樣熱烈濃郁，但常能讓人飽含熱愛與希望。

東漢蔡邕庭院中的石榴樹花開得火紅一片，招來一群翠鳥，它們“回顧生碧色，動搖揚縹青”（《翠鳥詩》）。一回頭便是一片碧綠，動搖時會揚起淡青色的羽絨，這美妙之物令詩人動容，不禁發出感嘆：“幸脫虞人機，得親君子庭。”慶幸它們逃脫了獵人的魔爪。

東漢末的一個夏日，曹植陪侍太子曹丕游宴。“白日曜青春，時雨靜飛塵。寒冰辟炎景，涼風飄我身。”（《侍太子坐》）一場陣雨后，天氣變得如春天一般美好，雨水洗凈了空氣中的飛塵，暖陽驅走了寒氣，習習涼風吹拂在身上。此刻，曹植的心情也如春天一般舒爽，于是高吟“翩翩我公子，機巧忽若神”。

唐朝的張志和則被春汛期間的鄉野之樂打動——“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漁歌子》）白鷺上青云，鱖魚躍水中，正是漁夫收獲的時節，偏逢春雨淅瀝。不過，“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漁夫戴著青箬笠、穿著綠蓑衣忙碌著，收獲的喜悅早已戰勝了風雨帶來的艱辛。這里的箬笠、蓑衣不再是“獨釣寒江雪”的孤獨，而是充滿了靈動輕盈和悠閑自在。

與張志和同時代的劉長卿獨居新安郡時，一次企盼客人登門的愉悅之意令人唏噓。“孤舟相訪至天涯，萬轉云山路更賒。”（《酬李穆見寄》）女婿李穆乘著一葉扁舟溯新安江而上，到這偏僻的地方來看望詩人，一路在白云之下、山嶺之間的迢迢水道上艱難地行進。焦急等待之中，詩人“欲掃柴門迎遠客，青苔黃葉滿貧家”。由于平時少人光顧，院子里落滿了黃葉，長滿了青苔。黃葉有幾分落寞，青苔則蘊含著生機。掃去落寞留下生機，開門迎客的欣喜成為此時的主調。

北宋的晏幾道則是“青梅煮酒斗時新，天氣欲殘春。東城南陌花下，逢著意中人”（《訴衷情·青梅煮酒斗時新》）。在青梅煮酒的春游時節遇到了意中人，緊接著便“回繡袂，展香茵。敘情親”，鋪開芳美的茵席，兩人坐下暢敘情懷。正如青梅酒喚醒了胃，意中人則喚醒了詩人的春情，不期而遇的歡喜之情溢于言表。在青色的氛圍里，令人感受到灌注于生命中的小確幸和勃勃生機。

秋山訪友圖 紙本設色 136×31cm 清 明儉

悠遠之姿

青色可以雄渾壯美，也可以淡雅清麗，既可以寄寓悠遠的理想，也可以反映現實的真意。“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夢游天姥吟留別》）夢游天姥山的李太白忽然看到廣闊無邊的青色天空中，日月照耀著鑲金鏤銀的仙境宮闕，神仙鑾駕紛紛從天而降。就在此時，夢境戛然而止，驚醒后的李太白頓覺“古來萬事東流水”，人生如夢，自古以來萬事都像東流水一樣一去不復返。于是他想“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告別仕途，縱情山水，并喊出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鏗鏘之語。在這里，李白空有青云之志，卻只能流連青崖之間，夢想與現實都被罩在青色的迷霧中。詩人雖有幾分失意，但那種不卑不屈的氣概流貫詩中，讀來并無消沉之感。

“白馬高譚去，青牛真氣來。”（《散關晨度》）騎著白馬從大散關入蜀的王勃，看到了散發著道家真氣的青牛迎面而來，不知道是否被這“仙氣”感染，他說出了“即今揚策度，非是棄繻回”，表明自己今日出關，和漢朝終軍出使匈奴不同，終軍在函谷關前將進關要使用的繻符丟掉，表明建功立業的決心，而他自己卻不指望做高官。在這里，王勃更像騎青牛出關的老子，從戎或者求道，對他而言，是一致的吧。

摹古山水松溪訪道圖 紙本設色 51×70cm 清 王翚

山水樓閣圖 絹本設色 48×50cm 明 佚名 故宮博物院藏

同樣是逃離現實，陶淵明則賦予青色另一種圖景。“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飲酒·其八》）青松生長在東園，雖挺秀卻湮沒在荒草之中。只有當嚴霜降臨、眾草凋零之時，才能凸顯出青松的挺拔身姿。詩人以青松自喻，奈何朝堂雜草叢生。“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提壺掛寒柯，遠望時復為。”如若青松連片成林，人們不會覺得稀奇，只有當其孤直一棵時，人們才會稱奇。這卻是作者的困境，如果朝堂之上都是正直的青松，那么自己并不顯眼，但若只有孤樹一棵，人們驚詫其與眾不同，卻難以容身。于是，詩人經常到孤松下飲酒、遠望，或許只有它才是知音。“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他意識到人生短暫，何必羈絆于塵世浪費生命。與李白、王勃不同，陶淵明雖也有無奈，卻是以積極的姿態開啟另一段人生，猶如青松怒長。

有心懷出世之念者，亦有陶醉于自然的瀟灑之士。“煙波不動影沉沉，碧色全無翠色深。疑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題君山/洞庭詩》）在雍陶的眼中，偌大的洞庭湖如一面精致的化妝鏡，君山在水中的倒影很像洞庭女仙盤起的螺髻。在他的筆下，碧、翠、青黛層次遞進，幻化為新巧清麗的仙景，惹人陶醉。

“依依裊裊復青青，勾引春風無限情。白雪花繁空撲地，綠絲條弱不勝鶯。”（《楊柳枝》）在白居易的眼中，青綠的柳枝裊娜相依，引得春風吹拂，搖曳生姿，白色的柳絮鋪滿了地面，而綠色的柳枝柔弱得連黃鶯都站不住。在這里，白居易將青青柳枝的輕柔細軟描寫得淋漓盡致。剛柔并濟，山水、人文兼具，青色如同太極，動極而靜，靜極復動，一動一靜，書寫出人生的諸般情愫和自然的繽紛之態。

潯陽送別圖（局部） 紙本設色 全卷337×400.7cm 明 仇英 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藏

畫面主體部分描繪舟泊江畔的情景，以青綠山水為主調，工細的人物穿插其間。山石無皴法，僅以鉤著色，近用草綠，漸為石綠青，水均作白色鱗紋。雖山體略顯板重，但不失裝飾之美。

離亂之痛

青色介于綠色和藍色之間，也表示綠色或藍色，故多種青色仿似人生百態，離別之痛、戰亂之苦都蘊含其中。“郁郁河邊樹，青青野田草。舍我故鄉客，將適萬里道。”（《見挽船士兄弟辭別詩》）河邊綠樹郁郁蔥蔥，田野里的草木翠嫩妖嬈，正是春色明媚好光景。但是年輕的纖夫就要告別家鄉去萬里之外謀生，妻子兒女牽衣拉襟，哭喊著不讓他走，纖夫只好忍痛將他們的手掰開，又托付兄嫂代為照顧。離別的囑托還未說完就被催著上路，而此去拉纖還會經常食不果腹。春天的青翠欲滴和離別的痛不欲生形成強烈對比，更使得春景失色、悲憫升騰。面對此情此景，詩人曹丕發出錐心之問：“誰令爾貧賤，咨嗟何所道？”一聲嘆息引人深思。

王維眼中的春日青柳亦難掩離別之愁。“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送元二使安西》）早晨的一場春雨洗凈了渭城的塵埃，青青客舍與青翠的柳絲都更顯清爽。王維勸元二再多喝一杯，因為西出陽關之后恐怕再也見不到老朋友了。事實上，送走元二后不到6年，王維就去世了，不知道元二回來后再看到青青客舍、綠柳吐芳，可曾想起這位老友？

王昌齡的送別，于青山明月間稍顯親切。“沅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送柴侍御》）天寶年間（742—755年），王昌齡被貶龍標（今貴州省錦屏縣隆里鄉），柴侍御要從龍標前往武岡，王昌齡便寫詩為其送行。他說，沅水連通著龍標和武岡，所以來送你并不感覺十分悲傷。因為“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兩地的青山同承云朵蔭蔽、雨露潤澤，一輪明月又何曾分處兩地呢？這里詩人化遠為近，青山同云雨、明月共一輪的意象減輕了離別之痛，卻也種下了別后思念的種子，讓友情更顯深摯。

別離之痛尚有修復之時，而戰亂之傷則再無彌補之日。“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詠懷古跡五首·其三》）大歷年間（766—779年），住在夔州的杜甫望著群山萬壑似隨著長江激流奔向荊門山，而在山的那頭是王昭君出生的小村。一朝被選入漢宮，卻不曾料想“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進宮之路一直通到了塞外大漠，偌大原野上只留下孤墳一座獨對黃昏落日。王昭君成為漢匈戰亂傷痛的彌合者，但紫臺、朔漠、黃昏等意象給人以天地無情、青冢有恨的沉重。因此，詩人最后說“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對王昭君來說，可謂遺恨終生。

如果說杜甫有借他人之酒澆自家塊壘的意思，那么，庾信則是親歷了離亂之痛。他在梁朝任職，受命出使西魏，結果西魏滅梁，他便羈留在北方再未能回去。寄居敵國，音信斷絕，思鄉之情尤甚，于是夜里常聽到“胡笳落淚曲，羌笛斷腸歌。纖腰減束素，別淚損橫波。恨心終不歇，紅顏無復多”（《詠懷六首·其三》），人漸消瘦，眼睛也哭壞了，但是離愁別恨無窮盡，青春不復回。此時他依舊“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斷河”，盼望有一天能以枯木填海、青山斷河，再回到故鄉。然而理想終成泡影，唯剩夢里青山。

秋花圖 明 佚名 故宮博物院藏

閨怨之情

百態人生，都難逃一個“情”字。《說文解字》記載：“情，從心青聲。”青與情，從來就有瓜葛。“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詩經·鄭風·子衿》）想到戀人的青青衣領、衣佩，主人公便思緒悠悠，忍不住埋怨戀人：我不去找你你就不能來找我？這里的“青青”滿含對戀人的深情。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漢佚名《飲馬長城窟行》）河邊連綿的青草將女子的思緒帶到遠方，她的丈夫正在遠方服勞役。思念徒勞，但昨夜里夢見了他。夢中他在身旁，醒后卻發現他還在異鄉。直到有一天客人帶來了丈夫的書信，“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這里的“青青”勾出來的是綿綿相思之苦。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漢佚名《青青河畔草》）園中草青柳郁，一派生機;樓上窗前有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在托腮發呆。原來她“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或許她本來盼望著苦盡甘來，卻不想浪子至今未歸。與園中的生機相比，女子的生活死氣沉沉，這里的“青青”襯托出女子的幽怨與無奈。

仕女玉兔圖絹本設色 25×23cm 五代 周文矩

萬松金闕圖 絹本設色 27.7×136cm 南宋 趙伯骕 故宮博物院藏

圖繪江南的湖畔、松嶺和樓閣，坡岸上綠草成茵，松樹間紅花點點。山石用皴筆為之，渾厚凝重，透視感強;松樹用筆較粗疏，濃淡皴染差異不大;稍遠的松林以苔點點出樹冠形狀，罩以墨綠色。筆法精細繁復，格調柔麗雅致，雖為工整的青綠山水畫法，但畫面充滿了渾厚滋潤的氣息。

桃花漁艇冊 紙本設色 28.5×43cm 清 王翚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回廊遠砌生秋草，夢魂千里青門道。”（五代馮延巳《菩薩蠻·回廊遠砌生秋草》）回廊外秋草黃了，閨房里婦人的夢魂則回到了送別丈夫的青門道旁。長夜漫漫，夜半鸚鵡的叫聲驚醒了婦人，想弄箏遣懷，卻把弦也撥斷了，令她心緒不寧。青門道，連接著貴婦的閨怨，只是不知道結局是否也如“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一般惹人憐。

青色是時間的刻度，“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唐李白《將進酒·君不見》），喟嘆的是人生苦短;“青苔依空墻，蜘蛛網四屋”（魏晉張協《雜詩》），感懷的是時易世遷;“連鄣疊巘崿，青翠杳深沉”（南北朝謝靈運《晚出西射堂詩》），感慨的是時移景變;“雖教小事相催逼，未到青云擬白頭”（唐羅隱《感懷》），述說的是時移志變。“花褪殘紅青杏小”（宋蘇軾《蝶戀花·春景》）是春的生趣，“夏水欲滿君山青”（唐元結《石魚湖上醉歌》）是夏的沉郁，“峨峨青山著秋瘦”（宋釋正黨《針線貫通》）是秋的精神，“青青冬嶺松”（宋白玉蟾《古別離五首·回巷譙大卿》）是冬的風骨。

青色與賢才有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魏晉曹操《短歌行》），曹操求賢若渴的心情展露無遺;“青樓臨大路，高門結重關。容華耀朝日，誰不希令顏”（魏晉曹植《美女篇》），然而“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出身高貴、眾人傾慕、身負絕世才華的曹植卻是無處施展。

萬般說不盡，一一垂丹青。青色，以其最富包容性的情感給人以喜悅，施人以淡遠，憫人以悲懷，訴人以愁怨，賦人以啟迪，自先秦而吟頌青色之聲不絕，使其成為顏色大家庭中極富標志性的色彩之一，也成為人們最喜愛的色彩之一。“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隨著時間的推移，青色也將陪伴著我們不斷創造出更加多姿多彩的情感牽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