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到底從繪本中收獲了什么？

我們要信任孩子的審美感受力和理解力，相信繪本中那些對心靈成長有幫助的信息，他大都能夠得到。這也督促我們，要給孩子出版真正的好繪本。

我經(jīng)常被家長們問一個問題：給孩子講了很多繪本，可是好像看不到孩子有什么收獲。這次，我想根據(jù)我自己給孩子們講《拔蘿卜》的經(jīng)驗，談?wù)労⒆釉陂喿x了這本繪本故事后有什么表現(xiàn)，有什么收獲。

在眾多的《拔蘿卜》繪本中，我要推薦的是由俄羅斯的阿·托爾斯泰編寫，日本內(nèi)田莉莎子譯寫，日本畫家佐藤忠良繪畫，由我本人來翻譯的繪本《拔蘿卜》。

故事是這樣寫的：

老爺爺種下一棵蘿卜。

長吧，長吧，

長成甜甜的、大大的蘿卜。

蘿卜長啊長，長成了甜甜的、大大的蘿卜。

老爺爺去拔蘿卜，嘿喲，嘿喲，拔不動。

老爺爺叫來了老奶奶。老奶奶拽著老爺爺，老爺爺拽著大蘿卜，嘿喲，嘿喲，拔不動。

老奶奶叫來了小孫女。小孫女拽著老奶奶，老奶奶拽著老爺爺，老爺爺拽著大蘿卜，嘿喲，嘿喲，嘿喲，還是拔不動。

小孫女叫來了小狗，小狗拽著小孫女，小孫女拽著老奶奶，老奶奶拽著老爺爺，老爺爺拽著大蘿卜，嘿喲，嘿喲，嘿喲，嘿喲，還是拔不動。

小狗叫來了小貓，小貓拽著小狗，小狗拽著小孫女，小孫女拽著老奶奶，老奶奶拽著老爺爺，老爺爺拽著大蘿卜，嘿喲，嘿喲，嘿喲，嘿喲，嘿喲，還是拔不動。

小貓叫來了小耗子，小耗子拽著小貓，小貓拽著小狗，小狗拽著小孫女，小孫女拽著老奶奶，老奶奶拽著老爺爺，老爺爺拽著大蘿卜，嘿喲，嘿喲，嘿喲，嘿喲，嘿喲，嘿喲！

蘿卜終于拔出來了！

我為什么要把這個故事完完整整地講一遍呢？因為我想讓大家了解這個故事是如何運用反復(fù)這一故事形式的。文學(xué)是有意味的形式。《拔蘿卜》的反復(fù)形式就是有意味的——表現(xiàn)了故事的主題。孩子能不能理解這種反復(fù)中的意味呢？

在反復(fù)形式中觸達思維內(nèi)涵

30年前的春天，我給東北師范大學(xué)實驗幼兒園中班的孩子們講繪本，其中就有這本《拔蘿卜》（順便說一句，我是中國很早的一位故事叔叔）。當我講到“小耗子拽著小貓，小貓拽著小狗……嘿喲，嘿喲……”拔蘿卜這一處時，幾個小男孩站了起來，他們伸出雙手，隨著我的“嘿喲，嘿喲”的號子聲，做出用力拔蘿卜的動作。孩子們的這一表現(xiàn)，深深地觸動了我，也引起了我的思索。我認為，也許很多成人會認為《拔蘿卜》這個故事啰里啰唆的，翻來覆去地重復(fù)，沒有什么意思，可是對孩子來說，《拔蘿卜》卻是一個深深地吸引著他們的既有趣又有思想內(nèi)涵的故事，這從他們參與拔蘿卜這一行為上可以得到證明——最后力量微小的小耗子都上場了，萬一蘿卜還拔不出來怎么辦？那好，我也要來幫忙！也就是說，孩子們知道，拔蘿卜這件事很重要，不能前功盡棄，蘿卜非拔出來不可。受到那幾個小男孩參與拔蘿卜這一行為的啟發(fā)，我意識到，在《拔蘿卜》這個故事的反復(fù)中，其實表現(xiàn)的是我們?nèi)祟惖囊环N本質(zhì)的心靈力量——做一件事，如果認為它重要，我們就會鍥而不舍、百折不撓，失敗了，再來，再失敗，再來，再失敗，還要來，反反復(fù)復(fù)，竭盡最后一點力量，也要把事情做成。我相信，《拔蘿卜》的這一思想蘊含，孩子雖然說不出來，卻在心里能夠朦朦朧朧地，但卻很強烈地感受到。否則，就難以解釋那幾個男孩和故事里的人物一起拔蘿卜這一行為。

對故事“玄機”的理解更勝一籌

獲得過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以撒辛格也是一位兒童文學(xué)作家，他曾說過，兒童是文學(xué)的最好讀者。文學(xué)理論家希利斯·米勒也說過，要想正確地閱讀文學(xué)，必須成為一個小孩子。我認同他們的觀點，因為拿《拔蘿卜》這個故事的鑒賞來說，孩子們不僅在進入故事的程度上要比大人更深入，更感同身受，而且在體會故事的思想主題方面，也比某些成人，甚至所謂的專家更準確。我曾經(jīng)看到一本大學(xué)使用的教材，里面說，大人要給孩子講團結(jié)力量大這一道理是很難的，但是，講一講《拔蘿卜》這個故事，孩子們就明白了。而我始終對將《拔蘿卜》這個故事的主題闡釋為“團結(jié)力量大”懷有疑問，我覺得這個解釋不夠貼切。如果這個故事的主題是團結(jié)力量大，那么當小孫女上陣后，蘿卜還拔不下來，她回去叫來3個小朋友一起來拔蘿卜，把蘿卜拔出來，不也是可以的嗎？為什么要叫來沒什么力氣的小狗、小貓和小耗子呢？《拔蘿卜》這個故事的最大玄機就在于不斷、反復(fù)的努力之后，連小耗子都上陣了，這就不是指向“團結(jié)力量大”這個主題，而是指向“不能放棄”和“竭盡全力”。我認為，幼兒園的幾個孩子表現(xiàn)在行動上的對這個故事的理解，要比大學(xué)教材編寫者的“團結(jié)力量大”這一理解，水平高出一籌。

能真正進入故事里的孩子

我兒子4歲時，我給他講這本《拔蘿卜》（那是我第一次從日本留學(xué)回國時，帶回來的日文版）。兒子聽得很入神。講到最后——“蘿卜終于拔出來了”，兒子等了一會兒，見我還不說話，抬頭看看我說：“爸爸，接著講啊！”我說：“已經(jīng)講完了?！眱鹤诱f，“可是，你還沒講小耗子他們都很高興呢！”大家都很高興——這樣的信息，繪本的語言文字里沒有，但是畫面上有，故事里的內(nèi)涵里也有。兒子聽這個故事時，解讀出了這樣的信息，而且用他的語言表達了出來，這種語言是很有內(nèi)涵、很有質(zhì)量的。因為，通過他這樣的語言我們可以知道，孩子在讀這個故事的時候，是會把自己同化成那只發(fā)揮了巨大作用的小耗子的，他也能體會到，哪怕自己像小耗子一樣力量微薄，也要克服困難，堅持到最后，一定要把事情做成，并感受到了成功之后的巨大喜悅。我想，我們大人讀者可能都沒有像孩子讀者那樣能感受到“高興”吧？！因為我們很少關(guān)注到小耗子這個形象的重要性。一句話，在繪本閱讀中，成人很少能像孩子們那樣，走進故事深處，與故事中的人物一樣感同身受。

審美感受自然地發(fā)生

大人不要以為，孩子聽了一本繪本，只是滿足地嘆了口氣，頂多說了一聲“我喜歡這本書”，就是什么也沒得到。孩子表露情感有他們自己的方式，和成人夸夸其談的“一、二、三”很不一樣。成人贊美大海，會用“一望無際”“遼闊無邊”這類詞語，而一個孩子看到大海時，可能只說：“我想對著大海喊！”用“要呼喊”來表現(xiàn)壯闊的大海給自己帶來的美的震撼，我們能說這個孩子對大海的審美不如成人嗎？同樣，孩子表現(xiàn)自己對故事的理解，也有他們自己的方式，就像幼兒園中班的那幾個男孩，就像我4歲的兒子所表現(xiàn)的那樣。我們要信任孩子的審美感受力和理解力，相信繪本中那些對心靈成長有幫助的信息，他大都能夠得到。孩子讀繪本，很像他們吃蘋果，雖然說不出里面有什么營養(yǎng)，但是卻都能夠吸收。

反之，我們要警惕的是，別用成人視角的闡釋（比如“團結(jié)力量大”）來扭曲甚至誤導(dǎo)了孩子的審美感受。所以，我經(jīng)常對幼兒園老師和家長建議，給孩子講繪本時要采用自然講讀法，避免自己的過度詮釋。我認為，與大人的所謂引導(dǎo)和啟發(fā)相比，原原本本地讀作品要更為可靠。

想讓孩子讀了繪本有感受、有感動、有理解，繪本作品本身必須具有召喚的力量?！栋翁}卜》正是這樣的作品。拿佐藤忠良的繪畫來說，我們能夠切實地感受到，畫家是把孩子當作了最好的讀者，他是那么精心，那么竭盡才力，把繪本的繪畫做成了真正的藝術(shù)。

兒童文學(xué)是在人類進入現(xiàn)代社會之后才產(chǎn)生的一種藝術(shù)，繪本也是兒童文學(xué)的一種。這種藝術(shù)產(chǎn)生的前提之一，是尊重和理解兒童的現(xiàn)代兒童觀的出現(xiàn)。其實，不正確的兒童觀依然沒能隨著進入現(xiàn)代社會而變得徹底消亡，很多成人對兒童的看法還是認為他們什么都不懂，也沒有審美能力，這種兒童觀體現(xiàn)在給孩子的繪本創(chuàng)作上，就是粗制濫造。

我們一定要給孩子最好的繪本，好的繪本才能像陽光、雨露、土壤和肥料，讓孩子的審美能力和認知能力如雨后春筍般迅速而茁壯地成長。

朱自強

學(xué)者、翻譯家、作家。中國海洋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兒童文學(xué)研究所所長。中國兒童文學(xué)研究會副會長。出版有《朱自強學(xué)術(shù)文集》（10卷）以及《兒童文學(xué)概論》《親近圖畫書》等個人著作10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