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活中的宋人影跡

孟暉

《清平樂》里，曹皇后亦以插花、香道等自娛。

今天，嶄新的現代生活形態正在形成，不過傳統仍然活躍在我們的人生里，時時刻刻塑造我們的審美，在最不經意的地方煥發出魅力。傳統的內容非常豐富，在幾千年里一點一點匯聚成河;其中，宋代是一個比較重要的時段，今天已經習以為常的很多東西，其實是這個朝代的贈與。

如今已經成為文化標志的幾種花卉，茉莉花、水仙花、桂花、梅花，都是在宋代正式進入中國人生活的。誰能想到，茉莉花、水仙花并非中國本土物種，而是原產波斯？晉唐時，茉莉花等一批異域花卉傳入了中國，但并沒有能夠推廣。到了宋代，海上絲綢之路空前繁榮，同時廣東、廣西、福建得到農業方面的進一步開發，于是這些異域花朵的花種隨著海船登陸廣州等海港城市，然后在南方沿海諸省移植成功，甚至在一些地方形成了大規模的種植基地。茉莉花和水仙花之外，尚有素馨、含笑、梔子花等等，都是在宋時定居中國的海外來客，這些花卉大多香氣芳烈，一部分作為香料，用于制作合香產品，或者作為擦臉油、唇膏等化妝品的添加劑;一部分移栽到花盆里，裝船走水路，運往杭州甚至東京等城市。

賞花燈。

至于桂花與梅花，雖然早在宋代以前就在江南處處生長，但是，入宋以后，經濟與文化重心南移，這兩種花樹才進入宮廷文化、士大夫文化以及城市文化。所以，在宋人那里，茉莉與桂花都屬于新流行的時尚品，而李白杜甫白居易則無緣見識到它們——唐人所熟悉的桂，是完全不同的樹種。對我們來說，大概很難想象中國人的生活中沒有茉莉花香和桂花香，見不到水仙花的蹤影，但是漢唐時代確實是沒有這一層享受的。

實際上，學術界有一種看法，宋代由于科學技術上的進步、對外貿易的發展乃至政治制度的變化，都讓這個朝代在文明程度上獲得了飛升，其成果體現在諸多的生活細節里，而這些生活細節一直影響到今天。例如蔗糖，在宋代的福唐（福建）、四明（浙江）、番禺（廣東）以及廣漢、遂寧（二者皆在四川）都出現了種植基地，連帶著形成了制糖產業，其中福建“仙游縣田耗于蔗糖，歲運入浙淮者，不知其幾萬壇”。于是，蔗糖開始向日常消費品轉化，東京市面上出現了背著糖罐出售液態糖漿的小販，供普通消費者隨時購買使用。由此，中國飲食在甜味料的使用上進入了新的階段。

技術進步、生產力提高、物質豐富，在宋代創造了很多意想不到的變化，例如節日形態的變化。上元節是由唐人興起的盛大節日，從唐代以后一直到今天都是最重要的傳統節日之一，也就是今天的元宵節。但是，唐代的時候，這個節日的夜晚，是立燈樹、搭燈樓，然后在樹形燈架上、彩樓上一層層地擺放無數油燈，把油燈點亮，形成群星璀璨的效果。但是到了宋代，上元節的夜晚變成了花燈的競賽，人們掛起各種各樣的燈籠，取代了燈樹與燈樓。這是因為紙、絲綢乃至玻璃（琉璃）等多種材料的產量增大，變得物美價廉，所以人們可以用它們來盡興制作大小不一、造型多變的彩燈。

南宋臨安的上元花燈是如此豐富，《武林舊事》專門列了一節“燈品”來加以介紹，包括絹燈、彩羅燈、羊皮燈、珠燈、蠟紙燈、走馬燈、剪紙燈、竹絲燈、黃草布燈，后世彩燈的品類基本齊全。最驚人的是，宋代的玻璃業相當發達，尤其是吳越地區能夠生產各種彩色玻璃制品，傳統上稱為“琉璃”，于是，在南宋的上元節，玻璃燈占了很大比例，有團扇形燈，用大圓玻璃片嵌成雙面，繪上彩色花草，也有珠燈，將彩色玻璃珠串成龍船、鳳輦、樓閣的特殊造型，然后燃燭其中。新安甚至燒出了透明玻璃圓球形燈，號稱“無骨燈”。自此，玻璃燈球就成了中國文化中時斷時續的一項奢侈品，今日無論中外隨處可見的圓形燈球，其實乃是源自宋人的發明呢！

神奇的是，宋人還把圓形紙燈球做成能夠踢耍、拋擲的“滾球燈”。早在漢代，就有巧匠發明了可以搖動、翻滾的香球，辦法是在球形殼內安裝一組“常平架”，后世的陀螺儀即采用了相同的結構。宋人將竹條制成的輕巧常平架裝在紙燈球內，于常平架中心的小缽里點上油燈或蠟燭，這樣的燈球無論怎么翻滾都不會燒毀，所以稱為滾球燈或“滾燈”。健兒們將當時流行的蹴鞠運用于滾燈，當上元節期間組隊“踢燈”，在地上踢大滾燈，同時用手拋刷小滾燈，奉獻世上最獨特的花式足球表演。

滾燈在南宋發明出來之后，一直流傳下來，一直到如今，江南一些地方依然有滾燈舞作為民間文化得到流傳，其中余杭滾燈舞還列入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在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上呈現了三分鐘的表演。當全世界觀眾欣賞那一屆精彩的奧運會開幕式的時候，大概沒想到，曾經在短短一瞥間看到了快樂矯健的宋代小伙子們的依稀影跡。

《事林廣記》。

實際上，宋人生活給后世的影響是全方位的，因為具體滲透在每一個細節里，因此反而難以講述詳盡。不過必須一提的是，在這個朝代，印刷術得到了普及，用于印制教育用書、生活知識用書，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情況，是出現了木版刻印的畫譜，從此開啟了商業性印刷畫譜的傳統。這些民間自行印刷的畫譜匯集了宮廷繪畫和文人繪畫的成就，于是任何一個有興趣的人，只要有機緣得到一本畫譜，就能臨摹原本只屬于殿堂和書齋的樣式與畫風。美術普及就這樣借助印刷術完成了。

同時，《事林廣記》這樣的生活百科知識讀物也借助木版印刷而得以流行，此類書籍內容全面，從基礎的天文地理“常識”到書信格式、婚禮程序再到化妝品制作、飲食技巧，讓生活經驗脫離了無數代人的手把手教授、口耳相傳，借助“書”的形式惠及更為廣大的人群。

所以，雖然公認漢唐盛世代表了中國傳統文明最輝煌的時候，但環顧我們的生活，更多感受到的，其實是宋人的影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