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
摘要:中國傳統文化中眾多文人對“鄉愁”的描述可謂精彩紛呈,在這些描述中,詩人使用了大量的隱喻,在這里的隱喻不僅是一種修辭手法,讓描寫更加生動充滿文學色彩,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大量的隱喻更是幫助作者將這個抽象的概念具象化,更有利于讀者的理解。本文根據認知語言學的隱喻理論,借助前人文學中的隱喻研究成果,嘗試將詩詞中的“鄉愁”概念中的隱喻進行分類并歸納總結。
關鍵詞:鄉愁;源域;目標域
什么是“鄉愁”?這種情緒不像愛情情緒的濃烈,也不是針對具體對象的掛念,它是漂泊在外的游子在對故鄉的不斷回憶中尋求美好、牽掛的感受。從古至今,多少文人騷客都為“鄉愁”這種情緒困擾、落淚。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背景下,在這些表達游子情緒的話語或詩詞中,文人們都無一例外地避開了直接描寫“鄉愁”,而選擇了隱喻的表達。在文人們建立的“鄉愁”隱喻中,我們發現,詩人對“隱喻”的選擇極為巧妙,不僅表達了情緒,還建立了自己與眾不同的表達風格和美學感受,因此我們可以認定,這些“鄉愁”隱喻的選擇不是隨機的,而是經過精挑細選的,有文人們獨特考慮的。
為了研究“鄉愁”中的隱喻,我們選擇了中文詩詞作為我們的語料來源,并嘗試將這些詩詞中的“鄉愁”隱喻進行分類,來尋找中國人對“鄉愁”這個概念的認知路徑。
一、隱喻是一種認知方式
2015年萊考夫(Lakoff)和約翰遜(Johnson)出版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文版一書中提出人類的思維過程在很大程度上是隱喻性的,我們人類的概念系統是通過隱喻來構成和界定的。(1)1994年,吉伯斯提出隱喻不僅僅只是一種語言現象和修辭手段,而且也是一種大腦的認知能力。人們用隱喻的方式去理解自身和世界。(2)
一般情況下,人們通過利用自己熟悉的、具體的、客觀的事物來描述自己不熟悉的、抽象的、主觀的事物。這個表達描述的過程就借助了隱喻的手段。我們將已知的事物稱為源域,未知的被表達的事物為目標域,隱喻意義是源域以相似性為基礎向目標域映射的結果。(3)
中國傳統文化中,運用隱喻去表達的情況很多。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重含蓄、重美感,這就使得隱喻這種方式在認知過程和修辭過程中都占很重要的地位。“鄉愁”這種情緒是人類共有的一種情緒,在中西方的文化中都有對“鄉愁”的認知和表達。但要說起這種認知和表達的豐富性,中文中對“鄉愁”的表達可謂想象豐富、精彩紛呈。尤其是在表達鄉愁情緒的詩詞中,應用了大量的隱喻,這些隱喻幫助人們去認識和理解每一位詩人心中那一份獨一無二的對故鄉的思念。
二、“鄉愁”是“故鄉人事物景”的隱喻
一說到“鄉愁”,在有的游子眼里,“鄉愁”就是想念家鄉的某個人或某個物,也有可能是什么都不想,就是一種牽掛在心的情緒,這種情緒到底有什么特征呢,是美好還是感傷,是風輕云淡還是刻骨銘心。在古往今來的文人心里,應該沒有統一模式,否則我們就不會看到這些騷人墨客如此豐富精彩的隱喻了。
我們先明確家鄉包括了什么,家鄉的人、家鄉的景、家鄉的物、家鄉的事共同組成了家鄉的具象。對家鄉的思念和對家鄉人、景、物、事的思念的情緒是一樣的,正是“思念”這個共同特征在“鄉愁”和“思人”“思景”“思物”“思事”之間建立了聯系。當你有“思人”“思景”“思物”“思事”的情緒時就會讓人聯想起“思念家鄉”這種情緒。“思人”“思景”“思物”“思事”這種對具體事物的思念就是源域,“鄉愁”的情緒就是目標域,隱喻將“思念”這個情緒挪到了“鄉愁”上。這種隱喻中突出“思念”和“鄉愁”中“念”的特點,以此為相似點,詩人們找到了這些“思念”的對象,由想念人、事、物的情緒聯想到思鄉的情緒。
我們來看唐朝詩人杜甫的《春望》中的詩句“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張籍《秋思》中的詩句“洛陽城里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這兩首詩都提到了“家書”,在兩位詩人的眼里,等待的“家書”堪比“萬金”,發出的“家書”改了又改。在這里詩人沒有告訴我們他的“思念”,但卻讓我們深切感受到詩人“坐立不安的思家心切”。“書信”是詩人和家人溝通的橋梁,期待書信的心情就是思念家鄉的心情,它們異曲同工,所以詩人用“書信”這個原域和“家鄉”這個目標域建立隱喻聯系,作者表達的是對“書信”的重視,讀者感受到的是“思鄉情緒之濃烈”。
唐朝詩人王維《雜詩》中寫道“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詩人明明是想家了,可為什么要問“窗前的梅花開沒開”,“梅花”和“思鄉”有什么關系?這枝梅花不是別處的梅花,是詩人家窗前的,同屬一個地理位置,詩人巧妙地將梅花→思念→鄉愁建立起了聯系,輕松地調動起讀者的“思鄉”情緒,以達到共鳴。
唐朝詩人司空圖在《漫書五首》中寫道:“逢人漸覺鄉音異,卻恨鶯聲似故山。”將“鄉音”和“思鄉”聯系起來,一聽到“故鄉的人說話”勾起了作者的“思鄉之情”,“鄉音”和“故鄉”之間有地理上的原有相似性,因此很容易讓讀者建立起鄉音→思念→思鄉之間的聯系,從而理解作者的“鄉愁”。
唐朝詩人王維在《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中這樣表達,“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這首詩就從“親人想念我”的角度來表達“我思念家鄉”,把“思念親人”做為源域,將“思念”的特征轉移到“思鄉”這個目標域上,和“親人念我”和“我念家鄉”之間建立隱喻關系,讓讀者一方面感受到詩人對家鄉、對親人的強烈想念,另一方面又為詩人如此巧妙的表達折服不已。
還有南宋徐君寶妻在《滿庭芳·漢上繁華》中寫道:“從今后,夢魂千里,夜夜岳陽樓。”徐君寶妻在投池之前希望魂歸故里,這時的詩人對家鄉的思念應該達到了情緒的頂峰,可是詩人沒有直白地將自己的思念擺在讀者眼前,一句“夜夜岳陽樓”卻讓讀到的每個人都潸然淚下,除去詩人的修辭手段以外,我們知道詩人的家鄉就是岳陽,“夜夜岳陽樓”就是“夜夜回到家鄉”,我們通過岳陽樓這個代表建筑感受到的是詩人此時此刻的萬般無奈,最后的期待只剩下魂歸故里,這里將岳陽樓→思念→思鄉建立起隱喻,最大限度地調動起了讀者情緒,在情緒上表達真摯,在認知上符合想象。
通過以上詩句我們可以看到,這一類詩詞的隱喻都是詩人們找出可以和“家鄉”直接聯系起來的某個具體事物,比如“書信”“鄉音”“親人”“景物”這些具象的事物由于地理位置上的相似性,都可以引起詩人強烈的思鄉情緒,幫助詩人恰當地表達思鄉情感,另一方面這種借物喻情的表達也同樣激發了讀者感同身受之情。
三、“鄉愁”是“水”的隱喻
“鄉愁”是不是完全只具備“思念”這一種特征呢,并不是,中國文人的感情豐富細膩,他們運用自己最大的想象力去感受“鄉愁”,表達“鄉愁”。
宋代詩人歐陽修在《踏莎行》寫道:“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同樣是說“離愁”,詩人跳出了“親人”“家庭”這一范圍,用“春水”來隱喻“思鄉”,這個原域和目標域初雖然沒有了地理上的相似性,但是“抽刀斷水水更流”,水是連綿不斷的,鄉愁這種情緒也是,有的游子雖然離家幾十載,但思鄉的情緒一直在心頭朝思暮想、魂牽夢縈,“連綿不斷”的“春水”不就是“割舍不斷”的“思鄉情節”嗎,它們的共同特征就是“剪不斷”,因此詩人巧妙地利用“連綿不斷”這個共同特征,將“水”“鄉愁”建立了聯系。
李白在《太原早秋》中也寫道:“思歸若汾水,無日不悠悠。”把“汾水”和“鄉愁”做為源域和目標域聯系在一起,將“思鄉”情緒的綿綿悠長擺在了讀者面前。袁凱在《京師得家書》中寫道:“江水三千里,家書十五行。”杜荀鶴在《江岸秋思》中也寫道:“驅馬傍江行,鄉愁步步生。”這些詩人都是“見水思鄉”,連綿不斷的江水激起了詩人想家念家的情懷。
因此這些想象力豐富的詩人們總結歸納出了“水”連綿不斷的特點,把“水”做為源域,將“連綿不斷”的特征轉移到了“鄉愁”這個目標域上,清楚地表達了“鄉愁”這種情緒中“讓游子們割舍不斷,多年縈繞心頭”的特點,水→連綿不斷→鄉愁這個隱喻的建立不僅清楚地表達了“鄉愁”的特點,而且讓這個特點有了具象的代表。
四、“鄉愁”是“醉酒”的隱喻
我們在詩詞語料中發現,從古至今表達“鄉愁”的詩詞數不勝數,為什么中國的詩人那么執著于表達“鄉愁”這種情緒,除去以上分析的“鄉愁”特征以外,更主要的是鄉愁這情緒除了回到家鄉以外基本無解,游子們只能一直時而濃時而淡地沉浸在這種情緒里。詩人無比期待家書的到來,可是家書到來,短暫的喜悅過后,更強烈的思念撲面而來,家書、親人的問候、家鄉的禮物都只能是短暫的撫慰,“鄉愁”還在心里。這時,大多數的文人會選擇酒來“一醉解千愁”,酒成了思鄉的暫時解藥。
宋代女詞人李清照在《菩薩蠻·風柔日薄春猶早》中簡潔明了地寫道:“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短短幾個字讓我們感受到李清照如男子般的氣魄,但是也讓我們領略到李清照的萬般柔腸,如何才能不想念家鄉呢,不是一封家書、不是一場傾訴,只有一場醉,酒就在短短數字中成了思鄉的解藥。
范仲淹在《蘇幕遮》中一邊欣賞著“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一邊感慨著“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家鄉讓詩人夜不成眠,輾轉反側,如何化解這種欲哭無淚的心情,一杯酒讓詩人的“相思淚”一瀉而下,詩人的情緒釋放了。范仲淹還在《漁家傲》中也引用了酒的隱喻“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不管是李清照還是范仲淹他們利用酒“釋放情緒”的特點,將酒做為源域,將“鄉愁”作為目標域,建立起來酒→釋放情緒→鄉愁這個隱喻聯系,讓讀者也有情緒得到釋放的酣暢感。
五、結語
梁漱溟說中國人的特點之一就是安土重遷。故鄉對中國人來說是根,是一個為游子提供美好回憶的地方。但在不同的詩人心中,都是“鄉愁”,但“愁”的方面卻不一樣,在王維心中,“鄉愁”就是思念家鄉的人或物,和想念“兄弟”關心“寒梅”的感情是一樣的。在李白心中,鄉愁是綿延不斷,揮之不去的情緒,所以他用“水”來表現。而在范仲淹和李清照的眼里,如何解鄉愁是他們關注的重點,在他們眼里,酒才能化解萬般情愁。
現代詩人余光中在古人表達鄉愁的隱喻基礎上,將這些隱喻表達融為一體,寫下了《鄉愁四韻》: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酒一樣的長江水,醉酒的滋味,是鄉愁的滋味;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血一樣的海棠紅,沸血的燒痛,是鄉愁的燒痛;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信一樣的雪花白,家信的等待,是鄉愁的等待;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母親一樣的臘梅香,母親的芬芳,是鄉愁的芬芳。
在這首詩里,詩人將“長江水”“醉酒”,家鄉的“海棠紅”“雪花”“臘梅”和“鄉愁”建立了聯系,將“長江水”“醉酒”,家鄉的“海棠紅”“雪花”“臘梅”的特征轉移到了“鄉愁”上,這些隱喻層層推進,步步深入,不僅表達出了“鄉愁”的美好期待、悠遠綿長、難以釋懷的特點,而且將“鄉愁”這種抽象的無法言說的情緒表達得具象而美妙,充滿畫面感,
使得讀者在讀的過程中展開想象,由這些具象的事物帶領著自己徜徉在詩人的情緒中,產生強烈的情緒共鳴。
以物喻情是中國文學中最為常見的一種隱喻修辭,同時這種隱喻也成為了漢語中去描述鄉愁的一種認知手段。我們如果用一種客觀而抽象的詞語去描述什么是“鄉愁”,我相信任何一種語言都無法準確表達,但在中國的詩詞里,“鄉愁”這種情緒被具化成對各種事物的思念,這種思念具有割舍不斷又難以釋懷的特點。當人類無法借助于各種感覺器官直接感覺到抽象事物時,這些抽象事物通過隱喻以一種最具象的面孔讓讀者認識、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