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珊 李南 張羽
摘要:《遠去的白帆》是一部優秀的中篇小說,《走向混沌》則是一部震撼人心的紀實性回憶錄。兩部作品雖然對創傷書寫存在差異,但同時也具有一定的相通之處,后者對于前者存在著一定“復寫”成分,兩部出自于同一作家,但來自不同時代的作品呈現出互文與對話交流關系。本文即是在互文視野下,通過分析小說《遠去的白帆》與紀實性回憶錄《走向混沌》對苦難創傷書寫呈現的復寫以及互異,并進一步總結兩部文本創傷書寫呈現互文性的意義。
關鍵詞:從維熙;互文性;創傷描寫;苦難
從維熙的文學創作在我國當代文學史上具有獨特的價值,從維熙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重新進行文學創作之后,創作了大量以知識分子在特殊歷史時期所經歷苦難與創傷為題材的小說,《遠去的白帆》就是其中的一部佳作。而隨著歷史的前進與發展,從維熙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創作了以自己真實生活為底本的紀實性回憶錄——《走向混沌》,該作品以真實且震撼的筆觸,再現了知識分子在巨大的社會變革之下精神與肉體創傷記憶。兩部作品既相互區別,又相互聯系,從虛擬性的小說作品到紀實性的回憶錄,從維熙的創傷書寫既存在著“重復”的成分,同時也呈示出互異,在時間的跨度之中呈現著互文性,產生著對話與交流的關系。在互文性關聯之下,兩部作品均與歷史發生了深度接觸,表現出了巨大的歷史反思與包容力量,展現了深刻的文化內涵。本文則是以互文性理論為工具,在互文視野之下探索從維熙對知識分子創傷記憶呈現方式的演進,并觀照當代作家對知識分子與歷史內在聯系的思考深度與限度,最終進一步總結升華從維熙在兩個不同歷史時期創傷書寫呈現互文性的意義。
一、《走向混沌》對《遠去的白帆》創傷書寫的“復寫”
蒂費納·薩莫瓦約在《互文性研究》中指出:“借鑒已有的文本可能是偶然或默許的,是來自一段模糊的記憶,是表達一種敬意,或是屈從一種模式,推翻一個經典或者心甘情愿地受其啟發。”(1)在這種借鑒與啟發之下,文本對另一文本中的某些元素便存在著“復寫”的成分。在本文所討論的兩部來自于同一作家、不同時代的作品——《遠去的白帆》與《走向混沌》中,可以看到后者對于前者行文當中所提到的苦難創傷記憶存在著廣泛地“復寫”,但需注意的是,這里所提到的“復寫”是后者與前者所展現的個別側面的相契合,或者說,前者的創作觸發了后者的復寫。
文本情節內容是創傷記憶的承擔者,《走向混沌》對于《遠去的白帆》所進行的“復寫”活動明顯地表現在了情節內容的組織方面。通過《走向混沌》與《遠去的白帆》的對照閱覽,可以在從維熙后期創作的《走向混沌》當中發現不少在《遠去的白帆》當中曾經化用過的情節,譬如,在《遠去的白帆》當中描述的在農場勞動的黃鼎,因為洗衣服的時候話語“失當”,便被關禁閉。(2)這一點在《走向混沌》當中也具有相關的敘述。而除此之外,在《遠去的白帆》當中所描述過的饑餓狀態,包括搶粥以及吞蛇等等細節在《走向混沌》當中得到了更加詳細的闡釋。“能活下去是囚號的第一宗旨,在這一主導神經指揮之下,牙膏、牙粉、鞋底、棉絮,無所不吃;至于吞吃這些東西是否具有延長生命的作用,人們無心問津,只要讓肚子里裝進去東西,就能得到精神上的麻醉。”(1)作者對于這些細節性的情節進一步擴展其背后的充滿悲傷意味的緣由以及廣闊的背景,使得這些情節內容所承載的苦痛在作者的筆下得以坦誠展現。
《走向混沌》作為一部回憶錄題材的存在,是作者回溯創傷記憶并且加以真實大膽地展現,而先于《走向混沌》問世的小說《遠去的白帆》則是通過一種特殊的方式將這樣的創傷記憶作為創作的基本點而建構的合理想象,《走向混沌》對《遠去的白帆》的“復寫”活動是將那些久遠的創傷記憶從虛擬的天空當中剝離開來,落向大地,撲向人間。從而這些情節具有了更加真實的溫度,勾連起了兩個不同時空之間的互動,促生了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共情機制。在作品當中所敘述的令人震撼的事件與情節不僅僅是存在于紙面文字之中,而是作為一代人的共同性的創傷遺留,深切地發生在現實當中,發生在作者自身的記憶深處,推動著靈魂共鳴以及創傷的自我療愈。
二、《走向混沌》與《遠去的白帆》創傷書寫的互異
互文性理論并不是從一篇文本里面尋找完完整整的其他文本的痕跡,而是關注一篇新的文本的重新創造。盡管在《遠去的白帆》到《走向混沌》之間呈現著一定的重合與“復寫”,《走向混沌》卻并不是照搬在《遠去的白帆》當中已經成熟化的表達,而是再一次的書寫與創造,在這樣的過程當中,《走向混沌》對于《遠去的白帆》的“復寫”活動也無法單純,而是復雜化。從《遠去的白帆》到《走向混沌》,從維熙的創傷書寫在后者的文本當中投射出一定的陰影,在這陰影背后蘊含著與前者文本相異的成分存在。
《走向混沌》對《遠去的白帆》的情節內容借用與接受過程中產生著剪接乃至錯位。《遠去的白帆》是建立在作者深切經驗基礎之上的小說創作,而《走向混沌》則呈現了真實的生活經驗,《遠去的白帆》之中某些情節與《走向混沌》類同,但是這些情節所關聯到的人物卻發生了錯位。例如,在《遠去的白帆》中,黃鼎因為關于袖口和領口的無意之言被罰關禁閉,而同樣情節則發生在《走向混沌》中的“風淚眼”李建源身上,但李建源并不是黃鼎的原型,黃鼎的原型另有描述。這些類同的情節走向也不盡相同,例如,在《遠去的白帆》和《走向混沌》中都有會見母親的情節,但是,在《遠去的白帆》中,由于“羅鍋隊長”的嚴格要求,母親帶來的超重的東西不能留下反而在出門的時候遭到了哄搶,在《走向混沌》中則更具“溫情”,(2)善良的曹茂林干部不僅給予了“我”和母親更長的會見時間,同時母親帶來的超重東西也不必帶回。
《遠去的白帆》與《走向混沌》情節內容之間的剪接與拼補集中體現了兩部文本之間的互異性。這兩部文本之間部分情節發生了改動,這些改動涵蓋的是作者對曾經經歷的苦難創傷記憶活動的回想與自我紓解,那些自我無法舒緩的痛苦記憶只能將它們打散并入到不同人物命運之中,達到人生痛苦承受的平衡,從而推動創傷的自我療愈。而另一方面,情節內容之間的拼補與剪接實際上也是記憶的再一次組合與建構,把那些沉寂于時間塵埃之中的苦難創傷展現在社會表面,引起不同年齡層次公眾的惻然與情感溝通,并承擔起了恒久的歷史責任,令世人不忘,時刻回響。
三、文本創傷書寫實現互文性關聯的意義
互文性不僅僅是一種文學創造方式,同時,也是一種呈現廣闊文化與歷史視野的重要途徑,它不斷地運用著歷史題材,集體想象來進行著文學生產。《遠去的白帆》與《走向混沌》之間的互文關系,使得那段存儲于特殊歷史時期的苦難創傷的書寫呈現出更加多元的一面,不同的記憶呈現方式從不同層次觸及歷史,反思歷史,文學視野得到進一步擴展。而從維熙對于苦難創傷記憶一以貫之的關注與摹寫,同時也是二十世紀八十、九十年代中國文學轉向過程當中重要的環節與鏈條,構成文學史書寫的重要模塊。
(一)文與史的呼應
從《遠去的白帆》到《走向混沌》,兩部文本以強烈的現實關懷精神建立起獨特的溝通機制,對于個人生命的關懷時刻連接著兩部作品之間的密切聯系。在從維熙的文學世界當中,個人從來不是作為單獨的個體而出現,而是裹挾著沉重的歷史傷痛,以知識分子最為典型與鮮明。透過兩部跨越時間與空間的作品,個人命運與歷史事件緊密相關,不僅僅進一步增強了文本與歷史的接觸層次,拓展了文學表現視野,而且也向深層挖掘了文學對于歷史的容納廣度與深度。
兩種具有文體差異的文本對話與交流之間容納了更多的故事與情節,這也意味著更為深切的苦難創傷觸動。從農場這一小場景,擴展到煤礦,草原等廣闊且多面的場景,從少數人到多數人,從個體的悲劇到群體的悲劇,可以說,從《遠去的白帆》到《走向混沌》以肉眼可見的容納廣度包羅二十多年的苦難創傷記憶。而這些創傷記憶的互文性關聯總也離不開時代與歷史本身,可以看到兩部文本之間建立的互文性關聯也在展示著作者本身對于歷史反思的步步深入,從《遠去的白帆》單純的“控訴”,到《走向混沌》進一步加以“自省”,并且一步步探索對知識分子與歷史關系書寫的可能與限度。在這一過程當中,文本保持著與歷史的共同呼吸,并通過創傷記憶的互文實現文學與歷史巧妙的銜接,歷史的真實滲透在作者的情緒表達之中,借以文字表達,增加了文學表達的厚重感以及歷史理解的多面與深度。
(二)文學史書寫
從《遠去的白帆》到《走向混沌》,兩部文本創傷書寫的互文性勾連,成為了從維熙漫長文學路途當中一部分,而這一部分同樣也是中國當代文學轉向的重要階段。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隨著市場與商品經濟的日益發展,多種文化概念的涌入與接受,中國文學經歷著多元化的發展取向,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難以尋找或者總結出類似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新寫實”的文學思潮。(1)《遠去的白帆》至《走向混沌》的創作時段恰好對應著這一文學發展分水嶺,見證著中國當代文學發展的多元面向,而正是如此,后期創作的《走向混沌》正是能夠以回憶錄呈現創傷的方式面向大眾。《遠去的白帆》與《走向混沌》之間的互文性關聯也正是不同文學時代記憶的對話與交流,具有著重要的文學史意義。
知識分子是創傷記憶的獨特擁有者,以互文視野觀照兩部作品的創傷書寫,從維熙對當代知識分子群像進行了具有發展性的觀察和描摹,從而形成當代知識分子獨特的精神風貌,這使得當代知識分子可以與我國現代文學史中的知識分子群體相連接,從而連接成為一個明晰的群像線索,這條線索也在一直引導著當今作家對于知識分子的思考與描繪。自中國現代文學以來,對于知識分子的描寫、關注、反思幾乎從未斷絕,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之下,知識分子的影像在不同作家筆下得以逐漸完整與凸顯,而從維熙本身對于知識分子形象風貌的互文性關聯承接了文學舊任務的同時,也暗中開啟了新的時代之下對于知識分子本身的思考與描摹,具有啟發與總結意義。
四、結語
毫無疑問,從維熙自登上中國當代文壇,除去特殊歷史時期的沉寂,在之后乃至很長的時間,都與寫作這項活動密不可分。與從維熙一同成長起來的作家,例如,劉紹棠、鄧友梅等的創作歷程相對來看,從維熙對創傷書寫獨具筆力,這無疑是從維熙的獨特之處。而本文所討論的兩部文本之間的互文性關聯便是其中重要的一環,《遠去的白帆》小說的誕生,是其對于苦難創傷記憶的藝術性再現,具有一定理想化色彩,而《走向混沌》再次對前者所涉及到的部分元素進行了“復寫”,不僅局限于《遠去的白帆》這一項“復寫”對象,同時也包括《風淚眼》《斷腸草》等多部小說,《走向混沌》無疑是更為豐富與廣闊的,并且融入作者獨特的歷史反思,從而顯示出更加深刻的思想藝術魅力。總而言之,以互文性理論視野觀照《遠去的白帆》與《走向混沌》的創作,探索文學創作對作者本身,對讀者的接受效果,對整個時代與歷史創傷的呈現方式演進,對文學史書寫等方面具有著獨特的魅力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