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語有言若歌聲

朱蜀英

有時候想一想，竟然與這些油井相伴了幾十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試井，于我而言，應該就是求真。

一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蒹葭楊柳似汀洲，陪伴著芳草碧連天的是這些沉默而又忠實的朋友。

它們蹲踞高臺，或隱于草間;立于水邊，也站于坡田;等待于路旁，欣然于樹下。有的是孤零零的，有一些成群結隊。棵棵鐵樹似流泉，凄凄荒草水如煙。鋼筋鐵骨，傲然自許，伸展于地下。油井之旁，都有著一條小路，彎曲或者平直的小路。每當我沿著小路，走向那一棵棵的采油樹，總是心潮起伏，耳邊總會響起：“頭頂天山鵝毛雪，面對戈壁大風沙……”

其實荒原可謂碧若煙海。當年如火的激情像遠去的潮水，化為遙遠的歌聲。留下了這些林立的、謙遜的油井。這些井哪一口不是穿透了地層，奔向地下千米深處，充滿了滄桑之感，也充溢著萬千激情。就這樣轉呀流呀，吞進去的是萬千荒原之水，吐出來的是黑色濃稠的油。有的井老了，有的井停了，有的井還在輕吟低唱，有的井還在激情飛揚。9月的蘆花蕩起秋色如煙，我心中總是蕩起萬千柔情。

青年時期，作為一個試井工，雖說不像采油工那樣與油井日夜相伴，卻也打過繩帽，開著絞車，拉起鋼絲，爬上井口。荒原上留下我的足跡，油井旁留下我的倩影，一身泥，一身汗，掛著油花，還有牽掛。我沒有走遍天涯，卻幾乎走過荒原的每一個角落，聽過大王北一夜北風的怒吼，也見過飛雁灘上的潮起潮落，渤南荒原的草青草黃。

5月的大風刮了又刮，風中吹起了雪白茅花，思想起那些遙遠往事，蕩起歲月的清愁。夕陽如水，海上明月，霧靄沉沉，月色沉落朝霞起，大海潮聲海鷗飛，秋風秋雨秋霜起，雪飛雪落雪無垠。長空飛鶴，雁陣驚寒。窗外飛落三更雨，夢中春色猶落花。

那個時候我還年輕，就這樣等待著、期盼著、傾聽著，也在遙望著。那些油井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我，不知道它們能不能記住我。以后的歲月，我真的是一直聽著他們的訴說。那是幾十年的孤獨與寂寞，流淌成一首歌。

我一直記著，那樣的一個黃昏。夜色降臨，暮色飄飛，一輪明月就掛在油井之上。秋風蕭瑟，蘆花漫起，月光如水。那油井日夜不停，還在吱呀吱呀地響著、轉著，一如我不停奔跑的青春。

二

“擦亮油藏開發的眼睛，當好動態監測的尖兵”，是對一個試井資料解釋人員的基本要求。荒原之上本來沒有路，我們來了就有了路，一口口油水井連接起阡陌相通的道路。我知道，你從哪里來，也知道你去向何方。

井亦如人，有真情，亦有喜怒。有自然的稟賦，也有先天不足。有的猶然不悔，風雨無阻，豐沛如泉;有遲疑不決，產出艱難。理想是美好的，現實是骨感的。幾十年的滄桑老井，有的已經結束了使命，有的還在砥礪前行。自噴井的歡暢，采油樹的簡潔，叢式井的鋪張，注水井的勞頓，磕頭機的繁忙。

三十而立，我成為一名試井資料解釋人員。從前存儲試井資料的是一張薄薄的紙片，后來是一張不大的磁盤，現在是一個小小的U盤。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為試井工藝帶來了革命性變革。大數據、大流量，精細嚴謹、求實務真。油井的語言，突然間變得復雜，像小孩子的嘰嘰喳喳，也像老人的絮絮叨叨。

數據的讀取分析，形成了薄厚不一的解釋報告。那不過是一條復雜而又簡單的曲線，但又都充滿玄機和神秘。需要一個字，懂。懂得你的心思，懂得你的訴說。試井資料是地質分析的一個重要依據，也是一個必要的環節。

對井而言，我是它們的知音。它的語言是一首首歌，我必須去聽，也必須要聽得懂。指間流飛，井然有序。倏忽之間，時光飛逝。我就那樣，青絲流霜，人到中年。

到如今，我經手的試井資料已是浩如煙海，幾乎傾聽過每一口油井的訴說。回望歸途，已是一片蒼茫。離離原上，井然列陣，噴涌出磅礴的激情。游龍破壁出蒼巖，青墨流澤落人間。

有這樣一項工作是每年都做的，就是為采油廠每一口油水井輸入數據、建立檔案。那種親切感又多了幾重。那不是詩行，卻也跳動著激情。我聽它們說了一遍又一遍，像傾聽一個古老的寓言。

三

一條完美的試井參數曲線，像一條河水流淌的軌跡，更像一個歌者的旋律。其實，那是一個勞動者的身姿。

一口井站立在荒原之上，一直在勞動。看日月交替，頂風冒雪，風餐露宿，真的比一個人更辛苦。一口井的日常起居，通常是由采油姑娘們來打理的。油井的語言是豐富的、神秘的。那是來自地下幾千米深處的吶喊，傾聽油井的訴說是我的工作。

幽歡冷暖千古意，于無聲處聽私語。有嶙峋山色一般的跳蕩，也有小河流水一般的舒暢，或是高山流水的鳴響。聽井言而悟真知。身心疲勞之際，會有一種大徹大悟的輕松，頗有“客心洗流水，余響入霜鐘”之意境。所謂曲線流韻，那是大自然的風采。

有時候，那歌聲并不美妙。是熱情冷卻之后的秋涼，是來自地下的傷感與蒼涼。誰不想那大河奔流的狂放，卻只能像溪水一般流淌。有時候井言晦澀，依稀難懂，聽起來是那樣的不著調。所謂蛛絲馬跡，必須要聽得懂看得清。

大地深處的光亮，滄海桑田后的微茫。千年萬年的奔波，時光深處的凝重。深井無邊的墜落，清水流泉的融融。認真仔細的傾聽，理解之后的釋然。井語清揚，舞者跳蕩。新知與舊識，老友與新朋。

知其悲歡曉其痛，知其深淺曉其形，知其冷暖曉其情。知情，知意，知其心。知其歡顏，知其失落。獨立荒原中，霜雪風雨中，人生歲月中，我想那是一種緣，一種深深的印記。其實，那不是歌卻聽也悠揚;那不是詩，卻聽似鏗鏘。那不是水墨丹青，卻又是山水如畫。那是動感，是傷痛，是蒼涼。形也是真，聲亦是真。幽幽其深，激流千里，去往何方。

油井，工業時代的地下探索者，勇敢堅毅，激情豪壯。那是它們，在大地深處飛出的歌謠，是大地之光在荒原之上聚流的煙花。那是大地深情，夢境飛揚。我不知道我是誰，卻知道你是為了誰。荒原之上，秋日深沉，草色流花。我聽油井在說話，傾聽著大地的聲音，這是一個試井人的心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