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大人

下過幾場雨后,外面變得清秀起來,樹都顯得綠了不少。宅在屋里太久原以為自己可以一直當個蝸居動物的人,此刻也有點蠢蠢欲動。
嚴老師今年的書畫班停擺了快4個月,她原本也隨意,不是著急的人,場地也沒有費多少錢,很多年前盤下的。這段時間,她幾乎天天就是自己臨摹,然后到11點開始做一個快手菜的午餐,跟孩子一起睡個午覺,女兒停課幾個月,懂事自律,有時也跟著一起畫幾筆,她也會指點幾句,但并沒有格外傾斜很多力氣。有時越強調,越適得其反。最近女兒復課后,家里就更清靜了。
中午起來,她給自己泡了一杯咖啡,生活平靜是一件不僅可以接受而且值得依賴的事情。
這時張禾的電話來了。她的大學同學,一個精力旺盛的飛行俠。她說這周五下午就到,周末一起吃飯,還可以喊幾個同學,比如某某和某某某,其他不用喊。地點你有新的地方也可以,上次去的×××也行,有孩子的帶上也方便,那里場地夠。
反正她風格就是這種路數。沒有廢話,都是要點。短平快。嚴老師心領神會,老友駕到,是午后餐桌上忽然出現的冰鎮甜點一樣的東西。
大家先前忙碌多年,終于在這個節點迎來了一點喘息。有孩子的上小學了,沒有孩子的以后也不打算生養了,終于有時間走到一塊了。
按著張禾的示意,地點選在了一家新式中餐廳,那里的包廂帶隔間,里頭還有一個小房間,小孩可以在里頭玩自己的,也有電視可看。
最先到的自然是嚴老師。她選了一件珍珠緞米白色綴玉色扣的七分袖上衣,底下配了一條黑色九分小闊腿褲。這種新中式已經成了開繪畫書法培訓課的老師們以及所有講茶經和禪意生活方式的騙子們的工作服,但她還是穿出了門。別人哪能跟自己一樣,有的人穿全套的三宅一生褶皺袍子,本質上還是妄圖掩蓋腰身的大媽,而富貴大媽和拿蔥大媽都是大媽。只有少部分可以穿出藝術感,她就是那股“少量”,在穿衣審美這方面,隨和的表皮下是孤傲的冰山。
女兒的裝束也是她的意志。她梳的是看起來發量更多更蓬松慵懶的蜈蚣辮,這比簡單的三股辮要時髦幾個檔次,一條簡單的黃色小花無袖背心裙和一頂藤編的草帽不管是顏色還是氣質上都可以呼應,出現在畫冊上的初夏的少女也無非這樣。
她自得于自己的這種塑造力。既不是矯揉造作的上層社會公主,又不是簡陋的穿卡通T恤配卡通打底褲的底層小學生——她尤其厭惡那些印滿字母的褲子,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只要是穿上帶大寫字母的褲子,她都替人遺憾。這一身不可能變好看了。
所以當她的第二個同學帶著孩子走進包廂時,她不可避免地在內心打了一串叉。小孩子穿得丑,是大人的責任,但是這都是不能輕易點評泄漏的,有人講了也沒用,一輩子都是隨便對付,有人會振振有詞,堅持小孩子這樣才是自然的、天然去雕飾的,有人會不以為然,舒服才是最重要的。總的來說,所有人都會生氣:你又算個什么東西。
不要捅這種不必要的簍子。活到這個年紀,這點自知之明是有的。她們雖在同一個城市,但是見面的次數一年也就兩三次吧。因為這位同學雖然非常穩重、熱心、靠譜,但性格有點難以形容,她大概有一種枯燥的氣質,聽她講話,不能超過三十秒,后面就很容易走神。不管是家長里短還是小孩教育,她都可以參與進來,但是娓娓道來的同時讓你很是茫然。你越想仔細傾聽,越不知所措。見了鬼了。
跟10年前相比,“朋友們”至少少了1/3。大家似乎都在默默蟄居,連發拜年短信的人都沒有幾個了。
張禾就不一樣,她是天生的話題人物,講什么都栩栩如生。她是第三個到的人。給每個人都帶了一份小禮物,孩子們還有單獨的,有時你都不得不承認有的人就是注定勝出同儕,這么忙碌卻還能這么周到。唯一的遺憾是她沒有孩子,這輩子可能不會有了。原因講起來有些復雜,好在她是抗擊打能力很強的人,這也沒什么,以她的綜合魅力,就算人到暮年,還是會有很多人圍著她轉悠的。普通人家的子女忙于生計,聚少離多是常態,算起來,也沒有差到哪。
最后一個到場的是小炅,她是里頭唯一的單身人士,但也走在相親路上好幾年了。錢掙了不少,房子也有兩套,這些都宛若空氣,家里人不care這些,婚姻是必需品,要是流露出不想“進取”的意思,他們就開始賣慘,唉聲嘆氣。這次新冠疫情,對她的家人來說相當于浪費了一個上半年,所以下半年就需要加速了。
局外人對這種“執著”能說什么呢,說什么都不太合適。難以跳出經驗值,原本就是人之常情。
作為已婚人士,在一旁跟著催婚顯得太不識趣,順著吐槽也有點怪。說婚姻可有可無,有諸多槽點,同在圍城內的人如此切磋,同仇敵愾,就比較自然,但如果說給還在尋覓當中的單身狗,人家就很難領情。這么不合適,沒見你離一個?

所以不聞不問,完全不提起這一茬大概是絕大多數理智的、沒有閑心關心別人的現代人的最常見做法。
嚴老師前幾年認真替朋友打聽過,也拜托過人,但都沒有結果,最近兩年也只能裝死。自己的朋友圈完全沒有拓展,反倒在縮減。
跟10年前相比,“朋友”至少少了1/3。不再來往的人越來越多。大家似乎都在默默蟄居,連發拜年短信的人都沒有幾個了。有時候,會偶然冒出一個添加好友的申請,看著也不是十分眼熟,嚴老師都是先放一放。因為立即添加,意味著馬上要開展一輪對話,等一等再說吧,有時就過了添加期,過了就過了吧。
不單是她,在座的其他人也沒有合適的“貨源”,張禾算見多識廣的了,但在此事上,也是愛莫能助。生意場上見到的人,各個混跡社會多年,彼此都很自負,不太容易發自肺腑地瞧得上人。此外,她們青黃不接的年齡層也是一個問題,身邊的人都普遍成家,其他人要么年紀太嫩,要么太老,總是差口氣。
好在小炅頗有韌性,在這個問題上,展示了靈活的身姿。她既不排斥見網友,也沒有急火攻心,養老的錢在攢,攢得還挺多,消費欲望也不高。實在不行,按張禾說的那樣,到時就抱團養老吧。
說到這,大家都似乎有話要說,“還是來我們南方吧,天氣暖和,生活也便利。”“可是南方的冬天還是很難熬的。”“咱己裝暖氣片呀。”“至少要住在一個小區里,到時房價是多少,還限購嗎?看樣子還得是買新房,才能選號選到一起呀。”“住樓上樓下最好了,對門也行。”“那天我看一個采訪王偉忠的家里裝修的視頻,就是臺灣那個金牌制作人,他們兩口子的房間,把書房、更衣室都合并在一個大空間,這樣摔倒了,喊家人也容易聽見,廁所門改成對開的,因為以后輪椅好進去。我還是挺受震動的。”“人家想得太細了。”“哎,到時你要不要幫女兒帶孩子呢?”“我……應該不用吧。”“那不行,你要是去帶孩子,至少要帶12年。帶到小學畢業,她們要是生二胎,你就相當于一個無期徒刑。”“那我爭取特赦。”
大家笑起來,有幾分悲欣交集的感覺。欣的是,晚景這樣說來,還是頗有幾分遙遠的超現實的事。悲的是,想不到就在這樣一個涼風習習的初夏午后,一晃走到了被養老話題牽動人心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