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后的“九成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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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代，東京工業大學教授森政弘發現，那些看起來和真人幾乎一樣但又不完全一樣的機器人會給人帶來某種不適。處于這個“恐怖谷”區間的機器非常逼真，以至于它們那些與人類的不同之處尤其讓人不安。眼下的全球經濟正在探索同樣令人不安的新地域。

無論這些新低地有何不足，肯定也好過封城的深淵。全球各地為逆轉這場大流行病的傳播軌跡所采取的措施同時也造成了巨大的經濟損失。

并非所有公司的情況都那么糟糕。Netflix 2020年第一季度的新訂戶增速是正常水平的兩倍，其中大部分增長發生在3月。數據供應商7Park Data的統計顯示，在美國，Uber的網約車服務在3月和4月“斷流”，但其食品配送業務的銷售額增長了25%，彌補了部分損失。

但總體形勢很嚴峻。為美國各地45萬家小企業處理交易的前端辦公軟件服務公司Womply的數據顯示，各行各業都遭受了相當大的收入損失。餐館、酒吧和娛樂業受到了嚴重打擊：自3月15日以來它們的收入下降了約2/3。出行和旅游業的損失可能最為慘重。在旅游業占GDP約4%的歐盟，乘飛機出行的人數從500萬跌到5萬。

向機構投資者提供高頻率經濟預測的研究公司Now-Casting Economics為本刊所做的計算顯示，在中國GDP同比下降6.8%的影響之下，2020年第一季度全球經濟同比萎縮1.3%。紐約聯儲采用失業救濟申領人數等數據，生成了一個美國每周經濟產出指數。該指數顯示，目前美國的GDP比去年同期下降了約12%。

這些數字與高盛得出的結果相吻合。這家投資銀行估計了封城措施的嚴厲程度與它們對經濟產出的影響之間的關系，經粗略計算后發現，意大利式的封城措施與25%的GDPT降相關聯。像韓國那樣在控制疫情的同時保持經濟基本平穩運行或像中國那樣在控制住疫情后重新開放經濟的措施與本地區10%的GDP下降相關聯。有數據表明，如果美國人選擇避免與人近距離接觸，那么貢獻了全美產出約10%的職位將難以為繼。這與高盛的發現相吻合。

這就造成了“九成經濟”，顧名思義，經濟的規模將小于從前。但其中的不尋常之處不僅僅是規模大小。毫無疑問，疫情過后人們會有解脫和同舟共濟的感覺，并將重新對那些努力保護人們安全的人產生或表達敬意。但同時也會有殘留的恐懼感、普遍的不確定性、匱乏的創新激情，以及加劇的不平等。盡管大部分生活必需品還在供應和緩慢運轉，但這帶來的寬慰并不能彌補生活中缺失的那一小部分事物對人們的體驗和行為產生的影響。在一個照常上班卻不能照常去酒吧的世界里，人們會感受到相當大的生活品質的落差，至少與經濟產出下滑的程度相當。

酒吧行業的困境表明，“九成經濟”的問題無法通過政令來解決。如果人們不愿意去酒吧和其他社交娛樂場所，那么即使開放這些場所也沒什么用。很多人以后還是得走出家門去上班，但他們很可能會覺得不安心，也就沒法保持愉快的心情。YouGov為本刊做的一項民意調查發現，超過1/3的美國人認為，還要“再過幾個月”，企業重新正常營業才夠安全。這表明，即使企業重新開門營業，至少有一部分人可能還是不會光顧。

對全球GDP增長的貢獻

*根據占全球總產出90%的90個經濟體GDP（ppp加權）估算英國、加拿大、法國、德國、意大利、日本數據來源：紐約聯儲;HayerAnalytics;IMF;Now-Casting;《經濟學人》

瑞典的一些跡象表明，封城對支出的影響即使在封城結束后也將持續。哥本哈根大學的尼爾斯·約翰內森（Niels Johannesen）及其同事研究發現，雖然丹麥實行了相當嚴格的封鎖措施，而瑞典的官方規定特別寬松，但過去幾個月里兩國的總體支出似乎出現了同樣程度的減少。這表明，造成這一下降的最大因素是個人選擇而不是政府政策。而個人選擇可能更難逆轉。

中國消費者的可自由支配支出（即經濟學家視為非必需品的那部分消費支出）比一年前下降了40%。高盛4月中旬發布的一份報告顯示，火鍋連鎖店海底撈日均翻臺三次多一點，雖然有好轉，但仍低于去年的4.8次。

社交活動減少不一定對每家公司都是壞消息。根據瑞士銀行（UBS）的報告，越來越多的中國人表示疫情提升了他們購車的欲望，這大概是為了避免公共交通上的感染風險。中國地鐵的乘客人數仍比去年少約1/3。地面交通擁堵和去年一樣嚴重。

但是，想買車不一定就買得起。可自由支配支出下降并非完全緣于殘留的安全隔離心理。它還反映出一個事實：封城結束后，部分人口袋里的錢少了很多。并非所有失業的人都能很快找到新工作，尤其是眼下對休閑接待業之類的勞動密集型服務的需求很小。

某種程度上，能保持“九成經濟”已經是一個驚人的成就。這次疫情哪怕只提前20年爆發，也將只有極少數人能夠保住工作或滿足生活需求。在電腦上看人演奏貝多芬作品或在家里吃最喜歡的餐館的外賣無法比擬現場體驗，但也還不賴。解除最嚴格的封城措施也會讓人身心都松一口氣，因為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都要聽指揮的感覺讓人很不愉快。然而，與疫情之前的經濟狀況相比，“九成經濟”將在三方面大幅倒退：它更脆弱、更缺乏創新、更不公平。

先來看脆弱性。表面上的恢復正常可能是短暫的。在那些似乎已經控制了病毒傳播的地區，包括新加坡和日本北部，為應對新增感染病例加速上升已經實施或再度實施了嚴格的限制。如果保留了相對嚴格的社交隔離規定的國家在防止疫情復發方面做得更好，那么其他國家可能就會覺得有必要效仿。規定在不斷變化，要為未來幾周制定計劃都很難，更不用說幾個月了。

相比過去，未來的經濟運行狀況將難以預測得多。沒人確切知道，面臨零收入的企業，工作時間減少或根本沒有工作的家庭在財力上能夠堅持多久。企業可以通過消耗現金或申請政府的補貼和貸款來暫時維持運營，但這些在規模和期限上都不是無限的。而且，隨著債務越來越多而收入沒有起色，一家本來只是流動性差的公司可能很快就會真的陷入破產境地。在疫情看似最嚴重的階段過去很久之后，公司和個人破產數量似乎很有可能上升，盡管政府正在努力先發制人。過去兩周，中國的破產數量較去年同期開始增加。4月28日，全球最大銀行之一的匯豐銀行公布的業績遜于預期，部分原因是信貸損失增加。

此外，疫情還破壞了經濟主體行為方式的規范和慣例。在英國，今年第一季度按時支付租金的商業租戶比例從90%下降到60%。越來越多的美國租戶不再向房東交租金。其他債權人也遇到了拖欠。3月，近40%的美國觀賞性體育和電影業的公對公付款出現拖欠，比例是一年前的兩倍。由于許多法院關閉，社交互動停滯，執行合同變得更加困難。經濟中的薄弱部門也許會以這種最隱匿的方式感染原本較健康的部門。

在產權不確定和收入不明的環境中，潛在的投資項目不僅有風險，而且無法定價。西北大學的斯科特·貝克（Scott Baker）及其同事最近發表的一篇論文稱，經濟不確定性正處于歷史最高水平。這也許能在—定程度上解釋研究公司穆迪分析（Moodvs Analytics）的一項每周調查的結果。該調查發現，企業的投資意向明顯低于2007年至2009年金融危機期間。一個衡量未來9至12個月美國非住宅建筑活動的指數也創下新低。

投資的大幅減少指向了“九成經濟”的第二個特點：創新減弱。在過去的3個世紀里，在公共或準公共場所交換思想的人不斷增加，這與自由資本主義的發展緊密相關。能進入咖啡館、沙龍或參與街頭抗議活動的從來只是一部分人，其他人可能無緣參與。但充滿活力的公共領域可以促進創造力。

在社交減少的世界里創新也不是不可能。在車庫里成立，如今市值達到1萬億美元的公司不止一家。在封城期間，公司不得不快速創新，只要看看有多少公司轉型生產呼吸機就知道了（盡管成敗不一）。少數公司聲稱遠程辦公效率很高，以后干脆都不需要辦公室了。

然而，這些提升生產率的好處看起來遠遠敵不過隔絕的壞處。研究表明，只有員工可以經常回到辦公室解決問題時，居家辦公的好處才能實現。規劃新項目尤其困難。任何試過在Zoom或Skype上集思廣益的人都知道，要激發即興靈感絕非易事。人們經常是在不怎么好的網絡上使用不怎么好的設備。斯坦福大學的尼克·布魯姆（Nick Bloom）是為數不多的深入研究居家辦公的經濟學家之一，他認為2021年專利申請數量將急劇下降。

創新能推動長期增長，而城市已被證明是創新的沃土。研究復雜系統的物理學家杰弗里·韋斯特（Geoffrey West）認為，城市人口增加一倍，所有相關人群的總財富會增加15%。如果他是對的，那么撤離城市就是個壞消息。搬遷網站MoveBuddha表示，與去年同期相比，紐約市郊區住宅的搜索量增長了近250%。紐約大學的一篇論文表明，更富有（因此也應該是受過更高等教育）的紐約人在疫情期間尤其可能搬離紐約市，而這一人群也許會是創新思想的最大源頭。

無論人們最終被困在何地以何種方式工作，疫情期間的生活體驗都不利于創造性思維。有多少人剛開始居家隔離時決心讓自己沉浸到普魯斯特或喬治·艾略特的作品中，到頭來卻是整天癱坐著看Netflix的當紅紀錄片《養虎為患》，如果大腦常常都在顧慮能不能碰門把手，或該不該相信關于病毒的最新研究結果，人就很難集中注意力。女性更有可能擔負起輔導孩子在家學習以及陪他們解悶的責任，這意味著她們的事業受到的影響比男性更大。

生產率性別差距的擴大指向了“九成經濟”的最后一個大問題：不公平。自發調節的經濟體滿負荷運轉時失業率往往在4%至5%，一定程度上是因為總有一些人在轉換工作期間處于暫時失業狀態。新常態下失業率將更高。這不僅因為GDP會降低，還因為產出降低將尤其集中在休閑接待業等勞動密集型行業，從而導致更多失業。實時數據顯示，美國目前的失業率在15%至20%之間。

流失的工作往往薪酬低，而且更有可能由年輕人、婦女和移民從事。牛津大學的阿比·亞當斯-普拉斯爾（Abi Adams-Prassl）及其同事的研究發現，與年收入超過8萬美元的美國人相比，年收入通常低于2萬美元的美國人因疫情失業的可能性要高出一倍。許多不幸失業的人既沒有技能，也沒有技術設備，無法在家工作或為找新工作接受再培訓。

“九成經濟”持續越久，這類不平等越會加劇。已擁有強大職場人脈的人們（大部分是中年或老年人）實際上可能會很享受居家工作。盡管存在網絡不暢，但能少主持點會議或少做幾次績效考核可能還是挺令人愉快的。初級員工即使能回辦公室上班，也會錯過向前輩學習專業知識和接受指導的機會。喬治梅森大學（George Mason University）的泰勒·科恩（Tyler Cowen）指出，年輕人或新移民等職業人脈較薄弱的群體可能很難甚至無法提升這種人際網絡，從而阻礙真向上流動。

在疫情威脅生命的影響下，曾經看起來強勁而穩健的全球經濟在3月陷入衰退。生物醫學界正在加班加點地研發疫苗，以求讓全球恢復全負荷運轉的狀態。但據估計這至少還需要12個月的時間——和全球經濟的前景一樣，這個數字也高度不確定。如果養成一個習慣需要兩個月的說法屬實，那么疫情過后的經濟面貌將會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