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老板

Coco Chanel女士說過這樣一句話:“Some people think luxury is the opposite of poverty,It is not.It is the opposite of vulgarity.”意思是,“有些人認為奢華的反義詞是貧窮,但其實不是,奢華的反義詞是粗俗。”
Chanel女士不僅是奢侈品大師,也是語言技巧大師和市場營銷大師,短短兩三句話就把奢侈品跟收入、貧富、階層這種敏感詞匯割袍斷義,將自身的品牌定位到品位和格調這種人畜無害的概念上,被整個奢侈品行業都奉為圭臬。
其實Chanel這句話的傳播對象主要是奢侈品的消費者。對于全球頂級時尚品牌來說,價格昂貴永遠會被包裝在生活方式、品質追求、審美態度等一系列“雨錢無瓜”的敘事里,讓客戶在掏錢的時候感到如浴春風、心甘情愿,掃碼如掃地,刷卡如刷鍋。
不過在疫情期間,全球的奢侈品買家要想遠離vulgarity這個標簽,恐怕得付出更多鈔票了。5月13日,香奈兒官方正式宣布漲價,據消費者在各社交網站的反饋,香奈兒官宣前就已經在歐洲市場將多款產品的價格上調了14%至17%,毫不手軟。
這招“漲價去庫存”效果斐然。消息剛在社交媒體上傳開,陸家嘴國金和靜安嘉里的隊伍就已經排上了,人聲鼎沸,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搶著打新冠疫苗。
為什么海底撈漲價會被輿論逼得道歉和降價,Chanel漲價卻只見群眾排隊喜迎?
漲價的不光奢侈品,還有海底撈。同樣因為疫情沖擊,餐飲行業損失慘重,堂食業務完全停擺,可房租還是要交,員工工資也得照發,現金流壓力非常大。海底撈想趁著3月下旬恢復堂食的時候挽回點兒損失,就悄咪咪地把菜品的價格調高了。
結果一石激起千層浪。漲價之后,在海底撈吃一片土豆要一塊五,一碗米飯要七塊,很多趕著恢復堂食第一批去吃的顧客發現人均消費已經到了快兩百,都覺得難以接受,紛紛跑到微博上吐槽,指責海底撈不厚道。
輿論發酵幾天后,事情居然有了意想不到的變化。4月10日,海底撈發布了官方致歉信,宣布漲價策略是管理層的錯誤決策,對傷害顧客利益這件事感到非常抱歉,已經采取了補救措施,把所有菜品價格調回漲價前的水準……就差沒給網友下跪道歉了。
按道理說,疫情影響這么大,停業損失這么慘,成本上升這么多,漲價其實算是一個可以理解的測定。而且既然漲都漲了,為什么會因為網上的指責就反悔認慫呢?而為什么到了Chanel這里,消費者就對漲價毫無抱怨之聲甚至排隊喜迎呢?
商業上的所有表面問題,都能在內部結構上找到根源。
對于餐飲行業來說,衡量其經營能力的指標通常有兩個,一個是客單價,也就是每個人平均消費了多少錢;還有一個叫做翻臺率,也就是一張桌子每天能重復使用多少次,接待了幾撥客人。
漲價對海底撈最顯而易見的影響,就是客單價會提升,原來一個人也就消費一百塊,現在吃同樣的分量,可能得花一百二,這樣海底撈的收入就增加了;但是如果引發顧客不滿,來吃的人沒有以前多,會導致翻臺率下降,最后得不償失。
現在疫情導致顧客收入降低,很多人可能會失業,也有可能會被降薪,大家都對價格特別敏感,可能真的會因為漲價就不來吃了,所以海底撈一定要誠懇道歉,并且把價格調回去,核心就是為了保住翻臺率。
2019年,海底撈的客單價——即人均消費額——是105元,這個數字只能說是一般,差不多就是一家中檔餐廳的正常水準,可是它的翻臺率在全年新開了很多家店的背景下,還能保持在4.8,也就是說每張桌子一天大概能接待近5撥客人,基本是吊打同行的存在。
在餐飲行業,平均翻臺率能到3就已經非常厲害了。像海底撈的同行、主打單人小火鍋的呷哺呷哺,一向以快速高效聞名業內,但由于價格越來越不親民,翻臺率從3.4一路下滑到了去年的2.6,差不多是海底撈的一半。
所以說,翻臺率高才是海底撈成為火鍋之王的成功秘訣,是它必須嚴防死守的核心陣地,也是漲價道歉表象下的結構本質。
但對于Chanel這種奢侈品品牌來說,周轉率(對應餐飲行業的翻臺率)并不是一個需要殫精竭慮的指標。疫情的確會影響顧客的到店購買頻次,但漲價并不會疊加影響,同時能提升商品的毛利率,彌補因新冠造成的周轉率降低帶來的利潤下滑。
所以,富裕階層和中產階層的區別在于:我們是“報復性消費”遙不可及,人家是“暴富性消費”家常便飯。但是,故事到這里還沒有結束。
中產們對海底撈漲價的強烈不滿,以及對拼多多等低價平臺表現出的愈演愈烈的真香定律,無不反映了中產消費的脆弱性:除非是新品類(比如盒馬喜茶鐘薛高),否則我們只關注“價廉物美”,如果實在要選一個,那“價廉”是一定要排在“物美”的前面的。
而海底撈們為了滿足中產階級的這個需求,開始在兩個方面針對性地下功夫。
首先是減少菜品數量,只做精品和招牌菜,取消那些長尾需求的菜,尤其是制作工序繁雜的品種。越來越少的商家還在給你厚厚的菜譜讓你慢慢看慢慢選,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紙,掃一眼就全看完了,節省點單時間,也節省廚師時間。
在這方面做得最好的應該就是西貝。西貝這幾年從上百道菜砍到現在只剩33道,每個廚師只負責其中的3道,大大提高了顧客點餐和廚師出餐的效率。海底撈其實也一樣,菜品本質上是標準化的火鍋菜,可以流水線工業化制作,基本不會翻車。
其次是采取措施加快顧客的用餐節奏,讓大家吃完盡早離開。比如一家叫做太二酸菜魚的餐廳明確規定,不接受4人以上的團組用餐。聚餐的時候人越多,社交屬性就越強,一群人聊嗨了一坐一下午或者一晚上,對于商家的翻臺率就是一個噩夢。
所以商家都不希望顧客待太久,它們還有一種常見操作是不停地過來撤盤。在保持清潔的同時,也婉轉提醒你吃得差不多該離開了。凡是不這樣做的餐廳,翻臺率就永遠提不上去。除非是大董這種人均消費500元以上的高檔餐廳,否則都會慢慢被西貝海底撈們淘汰。因為以當前餐飲行業微薄的利潤水平,如果做不到門口始終有人排隊,就很難賺到錢。
兩種措施夾擊下,你會發現老百姓趨之如騖的網紅餐廳逐漸出現三種趨勢:等位排隊化、菜品標準化、用餐計時化。這三個特征看起來是如此熟悉,我翻遍了腦子里的所有記憶,終于找到一個符合這三種特征的地方:學校食堂。
所以海底撈和西貝們即使漲價圖謀不成,也總會有其他的法子來賺回損失,無非是把餐廳變得更加食堂化而已。但如果俯瞰疫情后更廣闊的消費圖景,中產抱怨海底撈漲價也是一種矯情的無病呻吟,畢竟大部分人需要奮斗18年,才能坐下來跟你一起吃人均100元的海底撈。
中泰證券的一份報告顯示,疫情后第一季度農民工外出務工數同比減少超過5000萬,他們的消費結構會發生什么變化沒人知道,畢竟這個群體中沒有能在微博上嘲諷海底撈的段子手,也沒有在公眾號上發萬字長文反駁豐巢的業委會主任。
最穩如磐石的,還是以富裕階層為主要目標群體的茅臺和Chanel們,它們的顧客在新冠疫情中感染風險最低,收入受影響的比例最小,身價和資產說不定還能在以“抗疫”為名的印錢狂潮中大漲——這不就是每次危機中發生的同樣的事情嗎?
從Chanel真正崛起的1920年代,到新冠肆虐的2020年代,正好100年。在這100年里,人類經歷了一次殘酷的世界大戰、電氣化、信息化、全球化、新自由主義繁榮、無數次局部戰爭。幾千年來,變化從來沒有過去100年這么快。
但不變的是貧富、階層和收入差距。以美國為例,貧富差距在1929年達到峰值,在大蕭條后迅速收攏,經過羅斯福新政和“二戰”后的經濟刺激再度下滑,于1970年代到達谷底,自1980年代后又開始急劇惡化,到了2010年代,貧富差距又接近了1920年代的水平。
相對于新冠病毒,貧富差距可能才是一種永遠沒有疫苗和特效藥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