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延章
安徽一家飯店,紅色背景墻上有一個金色的“壽”字。五位老人并排坐在長椅上。其中,坐在正中間的老奶奶穿著唐裝,戴一頂紅色帽子,拿著話筒,對著鏡頭背誦起《木蘭辭》。老人對面,幾個年輕人舉起手機,錄下她背誦的情景。
老人叫高彩云,周圍的年輕人都是她的晚輩。高彩云生于1920年,她曾是地主家的女兒,私塾、教會學校的學生,包辦婚姻中嫁入趙家的兒媳婦,以及1949年后的一名小學教師。如今,她是有4個子女,9個孫輩,9個重孫輩,1個玄孫的老人。那天,是她100歲的生日。
高彩云的百歲生日宴會結束不久,一本名為《這輩子:1920~2020外婆回憶錄》的書面世。這本由高彩云口述,女兒趙麗君記錄,外孫女楊揚整理,家族親人幫忙核實、修訂的回憶錄,記錄了高彩云100年的人生親歷以及所見證的時代巨變。這樣從個體家庭的經驗出發,以小切口反射大時代的口述史,在中國當下并不多見。

2009年,祖孫三代合影:高彩云(中)及女兒趙麗君(左)、外孫女楊揚。圖/受訪者提供
《這輩子》的寫作源起于一次越洋電話。2015年一天,遠在愛爾蘭的楊揚與回鄉探親的妹妹通電話,妹妹告訴她,自己正在聽外婆講故事。楊揚想起小時候自己也時常聽外婆講故事,很懷念那種感覺。楊揚的母親和外婆住在一起,于是,楊揚提到,想給母親買一支錄音筆,讓母親將外婆的故事錄下來,留作紀念。
楊揚初中時,就曾想過寫下外婆的故事。她的外婆高彩云是一個很健談的老人,楊揚小時經常纏著她講故事。初中的一天,楊揚和父親一起聽外婆聊往事,曾有文學夢的父親在一旁說,“外婆的故事太有意思了”,建議女兒記錄下來。但由于課業繁忙,此事一直沒有去做。
這一擱置就是二十余年。其間,楊揚的讀書、工作,無形中為這本書的寫作做了準備:她在安徽大學讀中文系,畢業后去了《安徽日報》做記者。2008年,她投奔在愛爾蘭的丈夫,定居至今。在愛爾蘭,她給國內媒體做海外記者,也寫書評和做翻譯。
初到愛爾蘭時,她有大量空閑時間,開始寫作父親的經歷以及一些自己在安徽靈璧縣城的少年記憶。這是她對故鄉第一次有意識地回望。
2010年,曾經建議她記錄外婆故事的父親,腦溢血過世。一年之后,她生了第一個孩子,做起媽媽。幾年家事忙碌過后,2015年,她在和妹妹的越洋電話中,又一次想起給外婆寫口述史的事,開始與母親著手合作。從這時起,楊揚從追溯她少年記憶中的故鄉漸漸向后延伸,深入到外婆的口述中,追溯起故鄉更久遠的歷史。
具體的采訪和寫作是由楊揚的母親趙麗君完成。趙麗君每完成一部分,就讓小女兒傳給遠在國外的楊揚,楊揚遠程“指導”她母親的采訪和寫作,并負責稿件的編輯和整理。
楊揚雖然與外婆關系親密,但她在閱讀外婆的口述前,對外婆的了解,依然只限于曾經外婆對她零散的講述,以及她生活中見過的外婆70歲、80歲、90歲時的模樣:一個會背誦很多詩詞,身體硬朗,80多歲還能獨自乘車外出的老人。

《這輩子:1920~2020外婆回憶錄》封面。

高彩云手寫自傳稿。圖/受訪者提供
楊揚在閱讀母親從家鄉靈璧縣發來的外婆口述之后,開始真正了解外婆高彩云的過去。比如,她知道了外婆為何會背那么多古詩詞:高彩云曾讀過三年私塾,后在基督教學校圣德小學、幼成小學,以及立達女中讀書,即將考南京女中時,因盧溝橋事變中斷學業。
外婆接著講述了她所經歷的一切,成婚,如何在極度匱乏之下努力成為一個合格的媽媽,但仍然不得不面對孩子因病離世的慘劇;而家庭的變故也折射著歷史的巨變,那些接連不斷的戰爭,成為了一個家庭私人生活的背景。
2015年,楊揚和妹妹通越洋電話聊給外婆寫回憶錄那一刻,趙麗君正在廚房炒菜。她決定參與這件事。“我的姊妹都不在母親身邊,也只有我空閑時間多,我想記錄下來(母親的人生),給家族留個念想。”趙麗君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她也擔心,母親年紀已經95歲,這件事再不做,可能沒有機會了。
那一年,趙麗君尚未從丈夫離世的悲痛中緩過勁兒來。她此前一直從事會計工作,2008年退休,之后兩年照顧病重的丈夫,直到丈夫過世。
在女兒提議下,開始記錄母親的口述時,高彩云會用自己的婚姻經歷寬慰她。日軍入侵的1937年,17歲的高彩云中斷學業,在包辦婚姻中嫁入趙家。高彩云35歲那年,丈夫在公社種植馬鈴薯時失誤,害怕被處分,離家出走。16年后,丈夫才返鄉,返鄉時已另有家室。16年間,高彩云帶著幾個子女艱難度日。“母親說那時那么艱難,如今她的子女都有了幸福的家庭,勸我不要再為了丈夫的離世悲傷。”趙麗君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記錄過程很不容易。高彩云記憶力極好,但耳背。母女對話,有時就像吵架。為了不打擾別人,她就用輪椅推著母親,在靈璧縣的環城河邊,找安靜的地方,趴在母親耳邊大聲說。母親若還是聽不清,她就打手勢、筆談。
高彩云講述的故事,大多發生在1949年前,那之后的回憶做了適當的刪減。趙麗君是1951年生人,她聽著母親講述的故事,時常覺得遙遠又陌生。同時,母親講述時,時常一件事沒說完,就會跳到另一件事。她就得再把母親的思緒拽回來。有時,高彩云表述不清,趙麗君不敢追問太多。高彩云脾氣急,有時女兒連問三遍,高彩云會數落趙麗君,“說一千遍了!屬老鼠的!擱爪就忘”。于是,趙麗君就在母親情緒好的時候多問,不好時不問。
趙麗君一直沒有使用錄音筆,她嫌反復聽錄音麻煩。起初,她是將母親口述的內容,寫在從面粉廠拿來的只剩一面空白的A4紙上,小女兒回家時,拍照發給住在愛爾蘭的楊揚。后來,楊揚回國探親時,給趙麗君買了一個iPad。趙麗君每整理一篇,就打下來。記錄母親口述時,她已經65歲,拼音知識已經遺忘很多,她是“老三屆”,學歷也不高,又要重新學習打字和上網。打字是用“一指禪”,時常一上午只能打兩三百字。她有頸椎病,有時打字打得頭暈目眩。
楊揚也遠程教給母親采訪和寫作的技巧。比如告訴母親要“記錄細節,適當描寫,少議論,少抒情”,以及對于淮北農村生活、地主生活、舊時代學生生活、歇后語、習俗、百姓心理等,可以多寫。
趙麗君一共花了一年多時間,完成母親的回憶錄初稿。初稿中,她一度加入一部分對自己人生的回憶。女兒楊揚覺得,這部分與外婆的故事關系不大,將其刪去。如今,69歲的趙麗君用創作《這輩子》中積累的寫作技能,正在寫作一本她自己的回憶錄,她最想寫的,是她知青時期的故事。
書稿完結之后,楊揚沒奢望能夠出版,只是將文章貼在豆瓣上連載。她一度只是打算打印出來分發給家族的親戚,作為一份禮物。
雖然現代意義上的口述史在中國已經出現70年,但很長時間里,即便是那些知名人物的口述史,也大多停留在學術研究層面,而非面向大眾的出版物。
中國口述史大概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950年到1970年代。研究主要集中在對太平天國運動、義和團運動、辛亥革命、五四運動等事件的調查與收集,大多集中于重要人物的革命活動回憶錄。這與當時講革命、講階級斗爭的環境息息相關,政治色彩濃厚。
隨著改革開放和80年代“文化熱”興起,口述史開始擺脫政治取向,向文化領域過渡。主要成就是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口述自傳叢書”,包含蕭乾、何滿子等人的自傳。此外,1984年,北京大學張寄謙等人,開始做有關西南聯大的口述史。
口述史真正進入大眾視野是在90年代。其中最為知名的作品,是溥儀最后一任妻子李淑賢口述、王慶祥整理的《溥儀與我》。這部口述史作品在出版同年,被改編為電影《火龍》,后作為口述資料,被制作成電視專題片《中國末代皇帝溥儀評說》和《愛新覺羅溥儀:你想知道嗎?》
重要歷史人物的口述史進入大眾視野的同時,關于普通人的口述史也開始出現,只不過缺乏足夠關注度。此外,那些得以出版的普通人的口述史,也大多是因為可以被納入一個統籌性的議題。其中代表作品有《西江苗族婦女口述史研究》《最后的記憶——十六位旗人婦女的口述歷史》《中國木版年畫傳承人口述史叢書》等。
21世紀之后,口述史開始在大眾傳媒上集中出現。無論是電視臺,還是網媒、紙媒,均有口述史的欄目開設。這些欄目對口述人物的要求,有著鮮明的媒體視角,集中于歷史名人或歷史事件見證者。其中最知名的嘗試,是崔永元自2002年起,策劃制作的《電影傳奇》《我的長征》《我的抗戰》等一系列紀錄片。
孫惠芳是《這輩子》的策劃編輯,她在編輯過程中,曾試圖找對標的圖書,發現普通人的口述史,大致有三種情況會出現,一是各地史志辦工作人員,在地方志中涉及的一些人物口述;二是有人會聘請專業人員,給自己家里長輩寫回憶錄,自費出版;第三種,便是像楊揚這樣,和家人合作,給老人寫口述史。這些普通人的口述史,由于不像歷史人物、歷史重大事件見證者那樣自帶流量,大多不會走入圖書市場,即便出版,也銷售慘淡。
陳海燕是出版方麥田時光文化的主編。2017年,他在豆瓣上閱讀到楊揚正在連載的外婆口述史, “我是70后,童年經歷過分家、宗族社會的解體,對高彩云講她家族的故事很有共鳴。”陳海燕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他因此決定出版這本書。那時,他對這本書的市場也沒信心,只是想自己喜歡,就在成本可控的情況下做一個嘗試。
《這輩子》出版之后,楊揚的很多同輩親戚說,看了這本書,才知道祖輩是怎樣走過來的,也有網友在豆瓣和楊揚說,自己也想把祖輩的故事記錄下來。“如果大家覺得自己祖輩中有什么故事可以寫的話,那么就爭分奪秒地寫起來,不然的話它們真的就會消失掉。”楊揚對《中國新聞周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