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趙杰

“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突發疫情打破了原有的秩序,同時也帶來了新的挑戰與機遇。在長期周期下行和短期周期沖擊雙重考驗下,全球經濟增速預期大幅放緩,穩就業和穩增長成為當下最為急迫的話題。
針對近期熱點問題,《陸家嘴》專訪了如是金融研究院院長管清友,管清友提出,由于以特朗普為代表的政客們弱化了美國原來的影響力,全球治理空前弱化,世界權力出現真空期,各國在財政政策、貨幣政策方面發揮的作用于事無補。他建議,大國之間應該聯手合作,一手應對疫情,一手應對經濟蕭條,防止重回20世紀初期“聰明的愚蠢時代”。
對于新基建,管清友指出,無論新老基建,都需要回答錢從哪里來、錢往哪里去、由誰來投資這三個本質問題,如果這時我們貿然地再用傳統的辦法,通過政府加杠桿投資所謂的新基建,那2017年以后去杠桿的努力可能會付渚東流。
錢從哪里來?
《陸家嘴》:近期各地公布了2020年重點項目名單,總計投資金額超過40萬億,其中新基建的概念受到了不少市場關注,如何看待新基建?
管清友:幾十萬億的數字只是簡單加總,都是各地的計劃,只能說明預期的投資規模很大,其實不代表實際數字。新基建不是新概念,理論界、資本市場很早就有這個說法,從項目形態、產業業態角度來看,新基建可能跟原來的修路、蓋房、架橋這些方式不一樣。
但我覺得沒必要糾結新基建還是老基建,并不是說我們更需要5G,不需要高速公路了,要害并不在這里,而是需要解決錢從哪里來的問題。無論新基建還是老基建,都需要花錢,它們只回答了錢往哪里投的問題,但是并沒有回答錢從哪里來、由誰來投這兩個問題。
那么錢從哪里來?一是拿企業盈利投資,二是通過銀行以及非銀行金融機構融資,實際上需要負債投資。這就涉及到杠桿率的問題,我們在2017年以后經過金融整頓,穩杠桿、降杠桿,杠桿率有了一定的風險釋放,如果這時我們貿然地再用傳統的辦法,通過政府加杠桿投資所謂的新基建,那2017年以后的努力可能會付渚東流。
從投資主體來講,過去十幾年我們看到,由政府作為主體去投資,無論是新基建,還是老基建,投資效率并不高,這里確實需要鼓勵、倡導企業去投資。錢從哪里來、錢往哪里去、由誰來投資,我覺得這三個問題是本質。
《陸家嘴》:雖然不少專家表示40萬億新基建不會是四萬億重來,但群眾還是擔憂新的刺激計劃會不會導致物價、房價上漲,我們該如何防范?
管清友:這個問題既是民眾關注的,其實也是政府在關注的。如果我們用傳統的辦法,通過地方政府和國有平臺加杠桿投資新基建,可以想到的結果就是杠桿率上升、債務上升。
不是說這些不必須,新基建和老基建整體上還有很大缺口,更重要的是投資效率的問題,過去十幾年投資不可謂不大,但是整體投資效率不高,而且造成了比較大的資產泡沫。在啟動基建投資的過程中,企業融到了錢,但是你會發現這些錢一部分用到了基建投資,另一部分卻用在別的地方。
簡單地說,政府希望你拿到錢后,買醋的錢就是買醋,買醬油的錢就是買醬油,但實際情況是,過去幾年很多企業、平臺把買醋的錢拿去買了醬油,這也是爆發金融風險的一個重要原因。這次因為有2009年、2012年、2014年三次寬松的經驗和借鑒,我覺得政策層在這一塊還是比較謹慎、克制的,避免你提到的情況。
現在我們需要從長計議、降低預期、休養生息,把投資的選擇權利真正交還給市場,交還給民營企業,不要再由政府大規模地推動基建,當然也不是說完全弱化、消除政府在基建方面的作用,過去十幾年里,政府在推動基建中被賦予的角色太重,企業的角色相應被弱化了。
目前來看,政策上還是比較克制、謹慎,是否會是四萬億重來還要看最后的實施方式和效果,但現在就否定四萬億重來,恐怕判斷為時過早。
政策需要中央統籌
《陸家嘴》:應對疫情,除了新基建,我們還有哪些牌可以打?
管清友:投資這塊,因為我們擔心房價反彈,所以房地產投資的口子還是比較緊。基建投資我認為傳統基建還是需要的,關鍵是破除投資各種壁壘,鼓勵民間資本進入市場,說實話過去幾年基建投資引入民企的實施效果并不太好,它跟我們整個法律體系、所有制結構有很大關系。
消費這塊其實可以做很多工作,之前我說過我們全國從上到下發行消費券可能不是特別合適,因為國情太復雜,執行的成本會非常高,但是一些地區自發地發行消費券,支持困難群體,同時刺激居民的消費,這是可以復制的。
在中央層面,我建議主要面向湖北省和武漢市,由中央財政和湖北省財政兩級,中央出大頭湖北省出小頭,發行消費券,實際上是對湖北人民的一種補償,也是對英雄城市的補償。
以上是短期的建議,中期還是涉及到之前討論的問題,就是放開很多領域的過度管制,這個確實需要中央統籌。現在我覺得政策層面步調不一致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有些以所謂意識形態的名義,以所謂安全的名義過度管制,扼殺了市場微觀主體的創造力和活力。
第二是國有資產大規模劃歸社保,中央一級的劃歸全國社保賬戶,省一級的劃歸省級社保賬戶,最關鍵的是,讓中國普通的老百姓感受到未來生活是有保障的,社保缺口沒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大,這樣才敢消費,敢花錢,才有安全感。
第三個生產要素的改革,特別是農村土地改革,要把土地還給農民,農民可以將土地作為資產、股份參與到新農村建設或者新型城鎮化建設,但是對于土地買賣的用途做出相關的規定。
我能理解另一派觀點的人,他們擔憂土地流轉中出現土地兼并以及資本控制的問題。這里面股田制是一個比較好的辦法,就是讓農民真正成為有產者,土地是他的資產,資本下鄉買的是土地的使用權,買不走所有權,這樣既保證了土地的使用,同時防止出現土地兼并以及隨之而來的社會問題。
《陸家嘴》:你曾用“龍王下雨”的故事比喻過去十年寬松的貨幣環境,貨幣寬松解決了不少短期的周期性問題,但也造成了很多長期的結構性問題。如今一遇危機,全球央行再掀寬松潮,似乎沒有找到更好的方法解決問題,你有哪些建議?
管清友:從實操結果看,“龍王下雨”可以通過寬松的財政和貨幣政策解決短期的流動性問題,但一定會造成資產泡沫,而且造成了巨大的社會分配不公。這是個理論問題,也是個實踐問題,找不到更好的辦法,實際上反映了我們在整個現代宏觀經濟學和現代金融學理論的貧困。
我舉個例子,“龍王下雨”的時候,你離龍王近先拿到錢,可以當二道販子,“下雨”過多就會造成金融空轉、脫實向虛,當然在這個過程當中融資更方便,很多項目能夠很快地有錢去做,客觀上有利有弊,但總體肯定是弊大于利。
涉及到兩個問題,第一我們發展的目的是什么?其實中央已經說過這個問題,就是以人為本,發展的目的還是為了人民,讓人民群眾有獲得感,得有民本主義這種思想,那么唯GDP論確實是有很大的問題,看起來GDP上來了,但實際上老百姓的財富沒有增加,或者相對來說,老百姓的財富在整個社會不同階層的財富增長中大大落后。
第二個問題,就是我們整個發展模式的問題。新中國成立后的發展模式先是趕超戰略、計劃經濟,到了1978年發現這個模式走不下去,開啟了新的模式。經濟要發展肯定要看GDP,這個無可厚非,我們也看到了地方政府主導式的政治錦標賽在特定階段有它的好處,但現在看來,這種政治錦標賽是不是還要持續下去?我覺得要打一個問號。
如果是一個以人為本的發展模式,那么我們定的主要目標可能不是GDP,而是人均收入水平、就業、通貨膨脹這些指標,GDP的增長應該是一個結果。同時,如果是以人為本的模式,整個GDP的結構會發生非常大的變化,現在很多老百姓覺得GDP的增長跟我關系不大,獲得感不強,跟我們的發展模式有很大關系。
現在我們必須高度重視經濟增長的人民性問題,也必須高度重視貨幣政策的階級性問題,因為寬松政策永遠有利于富人,或者說有利于富人多,有利于窮人少。
疫情沖擊也給了我們時間思考,我們過去的經濟發展取得了很好的成就,但其實需要休養生息,特別過去十年中財政和貨幣政策用力過猛,透支很明顯,導致政府以及國企的力量空前強大,市場微觀主體的力量受到削弱,我覺得借助疫情應該矯正這個問題。
大國應聯手
《陸家嘴》:如何看待這場疫情對世界經濟的影響?對全球化的沖擊有多大?未來十年世界經濟格局會有怎樣的改變?
管清友:疫情對全球經濟和中國經濟的沖擊正在顯現,這次沖擊可能超過非典、汶川地震,甚至2008年金融危機。我比較早地把它比作大蕭條,不過比起大蕭條,現在能夠避免很多人道主義危機。
其實在疫情暴發初期,大家有點低估疫情。因為我們對病毒本身并不了解,目前看我們可能要和這個病毒長期共存,你消滅不了它,疫苗也很難短時間研發出來,只能通過像武漢封城、紐約封城這種形式應對。
也就是說,為了遏制全球疫情蔓延,很多大的經濟體可能要停擺一到兩個月,所以疫情對經濟的沖擊首先是經濟危機,其次由于經濟基本面的變化、預期的變化,金融市場發生連鎖反應啊,才出現各國股市暴跌,再加上石油價格突發事件,導致整個金融市場雪上加霜。
全球的供給、需求兩端都會發生很大的變化,供應鏈的重構、重整會是個大概率事件,再加上特朗普2018年以來搞所謂的關稅政策,全球化的程度肯定會大大退化。像中國的自給率可能會提升,進口替代將變成不得已的辦法。
由于經濟蕭條,個人收入下降,需求實際上是減退的,需求的減退會進一步影響供給,所以供給、需求兩方面都會受到影響。整個經濟增長進入低迷期,在貨幣政策上不得不實施零利率,美國已經零利率,中國未來可能逐漸步入零利率。
在這個過程當中,可怕的在于失業的增加、社會沖突的增加,以及由此導致的大國博弈。現在的情況特別像20世紀初期,我把20世紀初期稱之為“聰明的愚蠢時代”,每個國家好像做的是有利于本國的事情,以鄰為壑,最后導致各國關閉國門,全球經濟衰退、蕭條,然后世界大戰的爆發,這不是一個好的場景。
現在大國之間也出現了很大的問題,以特朗普為代表這些政客們實際上弱化了美國原來的作用,全球治理空前弱化,大家都在打嘴仗、打貿易戰,沒有人從全球的高度去協調這些事,G7、G8、G20都沒有發揮相應的作用,只是在財政政策、貨幣政策方面發揮短期的作用,其實于事無補。
有點像20世紀初期,英國名義上還是世界的霸權國家,但實際上它的實力已經遠不如美國,而美國并沒有上來啊,所以出現了世界權力的真空。
而現在美國不愿意管這些事情,特朗普的孤立主義對于全球治理以及全球公共產品的提供是極其不利的。中國現在無論是在理念、經驗,還是能力,還不足以承擔起這樣一個角色,所以這也是一個世界權力真空期,這是一個比較棘手的問題。
我覺得現在大國之間應該聯手,一手應對疫情,一手應對經濟蕭條,防止重回20世紀初期那種“聰明的愚蠢時代”。
《陸家嘴》:年初不少經濟學家還在討論保6的話題,如何看待今年全年的經濟走勢?
管清友:今年由于一季度的情況,6%肯定是保不住了,因為后面三個季度如果用力過猛,風險會更大,只能在增長和風險之間取平衡。如果三、四季度能夠追回來,全年達到5%的增長已經非常高了,我覺得政府需要實事求是調低原來的目標,今年情況大家都比較理解。
就像總理說的,經濟增長高一點低一點,沒什么了不起,今年關鍵是就業,就業穩住了,社會才能穩。
《陸家嘴》:目前復工復產率雖然很高,但配套的中小微企業復工復產并不理想,許多中小微企業和個體戶還是貸不到款,中小微如何在這次危機中存活下來?
管清友:復工率的數據肯定有幸存者偏差,統計的規模以上企業的復工率好像挺高,但實際上這個數據本身有水分,大量的中小企業在這一輪沖擊當中已經死去。從中央到各地政府也都注意到這個問題,也在避免一刀切和由于政治正確所導致的對復工的阻礙。
中小企業現在要做的事情沒那么復雜,就是想方設法活下去,活過一年,最核心的問題在于保證現金流,我在跟一些企業交流的時候就說,未來一年,哪怕一分錢收入都沒有,你還能活下去是最重要的。
現在各地政府和金融機構都有紓困的措施出臺,確實還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中小企業如果說把希望寄托在這些地方,恐怕也很難,所以我覺得各有各的活法,現在第一要務就是活下去。
這也反映了我們很多中小企業的抗風險能力差、風險意識不夠強,特別很多中小企業主認知水平不高,也提醒中小企業悶頭拉車是不行的,要抬頭看路、看天,不斷提高對風險的認知和管理能力。
《陸家嘴》:從一級市場角度來看,接下來哪些是更有投資價值的行業?
管清友:盡管這次疫情很多行業受到沖擊,但是在疫情穩定以后,衣食住行、吃喝玩樂這些事不會變。
第二個領域,這次疫情導致一些經濟活動更頻繁,比如遠程辦公、在線娛樂、在線教育等等。舉個例子,我旗下的團隊做在線的投資者教育,這段時間數據就不錯,因為一是大家都憋在家里,需要學習一些專業的東西,二是當大的風險來了之后,真正專業的投資知識是非常必要的。
從國家的層面來說,全球供應鏈重構,我們有些核心的產品和技術還在國外,受到牽制,所以在先進技術這塊也有機會。
從具體投資的節奏來說,我不建議大家跟風投資所謂的風口,無論是LP還是GP,應該寂寞一點,冷靜一點,不要人云亦云。大家都去扎堆做的事情,你需要謹慎一點,大家比較冷落的一些領域,我反而覺得有點機會。
另外一點,好公司不等于好項目,公司賽道清晰,盈利也非常穩定,但估值很高,那么你這時候投進去其實是賺不到錢的,投資需要長遠的眼光和先人一步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