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水”作為文學作品中的傳統意象,具有豐富的象征意味。余華在他的三部長篇小說中都運用了“水”這一意象,并在中西方文學想象的基礎上賦予其獨特的隱喻內涵。在他筆下,“水”作為二元對立模式中的無限物潛隱著母性色彩;“水”是非理性年代里人們與災難抗爭的銳器;“水”具有生機與活力,不僅維系與延長瀕臨絕境的生命,更賦予處于困境中的底層百姓頑強堅韌的品格,使他們以一種更堅毅的姿態與充滿苦難的實際生存狀態進行斗爭。
關鍵詞:余華;“水”;意象;二元對立;抵御災難;生命
基金項目:本文系“基于‘書城到‘書房變遷的新世紀文學的傳播與接受研究——以徐州為例”(201910320117Y)階段性研究成果。
水是生命之源,因其隨物賦形、生生不息、橫流漫衍的特點,在人類生存、進化和發展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一些國家與民族的集體無意識中,水常常代表“生命”,具有高度的象征寓意。葉舒憲曾提出:“作為中國第一本體論范疇的‘道,其原型乃是以原始混沌大水為起點和終點的太陽循環運行之道。”[1]車爾尼雪夫斯基曾說:“水,由于它的形狀而顯出美。遼闊的、一平如鏡的、寧靜的水在我們心里產生宏偉的形象。”此般富有靈性的自然之物,自然引起了中西方文人們的關注,在他們的筆下大量運用“水”這一意象,并基于不同的描寫視角賦予其多元的象征意味,以傳達對于水的內在情感體驗。同樣,余華在他的三部長篇小說中都運用了“水”意象,并以此寄托他對于“水”的深層意緒。水包括自然界固有物質“水”和“泛指一切水域”兩大類別,本文將視點立足于前者在作品中的使用,探究可食用的物質“水”在《活著》《許三觀賣血記》(以下簡稱《許》)與《兄弟》中獨特的隱喻內涵。
在當代的眾多文學作品中,皆隱伏著對于“貧窮與饑餓”主題的書寫。20世紀60年代勢如浩劫的大饑荒成了當代作家們反映蕓蕓眾生實際生存狀態的“窗口”,站在知識分子的立場上對歷史苦難進行深刻關照,以或細膩、或尖銳、或宏大的筆觸描摹出一幅幅心酸艱苦的人民生活圖景。這樣一種饑荒記憶的傳達,使讀者從鮮活的文字中體味到厚重的歷史沉重感與深切真實的時代悲劇性。將視點凝聚具體作品,會發現不同的作家會為筆下的主人公設置各式抵御饑荒災難的方法。例如劉恒的《狗日的糧食》中癭袋從騾糞中漂出碎玉米粒兒供全家食用;莫言的《蛙》中一群學生圍著亮晶晶的煤塊猛烈咀嚼,吃得津津有味,滿嘴烏黑;《豐乳肥臀》中的右派們都成了具有反芻習性的食草動物,一個勁地將野菜往嘴里塞,上官魯氏為了不讓家中待哺的孩子餓肚子,將豆子吞進胃里,再一股腦嘔出。這些人物在粒米難求、餓意難擋、餓殍遍野的饑荒年代里,在饑餓厲鞭的鞭笞下,在生理煎熬的難耐中,放下身份、舍棄尊嚴、絞盡腦汁地覓食以滿足自身最基本的生存需要。
從余華自20世紀90年代至新世紀創作的三部長篇小說,我們同樣可以捕捉到饑荒肆虐席卷的身影,當作品中的人物身陷饑餓囹圄時,他們往往會選擇用“水”來暫時地化解當下的生存困境。《活著》中,當有慶難捱餓意,無力支持,數次向娘抱怨再也走不動路時,家珍對于吃食也毫無頭緒,只好無奈回應“有慶,你就去喝幾口水填填肚子吧”[2]。《兄弟》中,李蘭前往上海治病,宋凡平因身份問題被關押,家中只李光頭和宋鋼兩個落魄兄弟。宋鋼每日研究那只煤油爐,李光頭在外到處閑逛。當家中僅有的物資儲備消耗殆盡時,饑腸轆轆的李光頭不存期待地回家發現宋鋼正就著鹽和醬油,喝著清水。此時的饑餓意志戰勝了一切,孤獨窘迫的兩人將本用來解渴的水視作珍貴食糧匆匆填肚。而《許三觀賣血記》中,“水”始終是縈繞在許三觀賣血人生時不可或缺的依賴。前前后后賣血十一次,每次賣血前都少不了“水”,因為“這水喝多了,人身上的血也會跟著多起來,水會浸到血里去的……”[3]8
在余華的三部長篇小說中,水的出現總是伴隨著有限與無限的二元對立。《活著》中,家珍和有慶到處轉悠尋找野菜,但他們都知道野菜已經沒有了,因此當有慶餓到寸步難行時,家珍只能讓他以水填肚。《兄弟》中,當“煤油用盡,米也吃光”的壞消息降臨在兩兄弟頭上時,宋鋼只得無力地用鹽和醬油佐以水下咽,李光頭別無選擇,也學著宋鋼以水代餐。“野菜”是會被挖盡的,“米”也終會被吃完,當有限的食物“野菜”和“米”消耗殆盡,家珍和宋鋼都想到了使用無限的“水”來緩解當下困厄。在他們的潛意識里,“水”是源源不竭的。它作為有限食物的對立面,在關鍵時刻扮演“呼之即來”的重要角色。如果說《活著》和《兄弟》中有限的食物是“野菜”和“米”的話,那《許三觀賣血記》中這種有限的事物即為“血”,余華堅信一個人的“血”是有盡的,活生生的人會因體內“血”的流失而喪生,有慶之死就足以明證。但當有限的“血”中注入了無限的“水”后,兩者相互交融,“水”將“血”稀釋,“血”的濃度雖然下降,但有限的“血”量卻隨之擴大、延伸,向無限趨近。因此許三觀每次賣血前都會攝入大量水分,以飽和體內定量的“血”。他之所以在一路頻繁賣血后仍得以保留性命,在一定程度上,路上的那一碗碗“水”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此時的“水”也不再是有限事物的替代品,它憑其無限性維系與延續了那份珍貴的有限。
在余華這三部作品中,饑餓的底層人物在普通存在物已然了盡之時,其個人觀念中對“水”的判斷而將其視作救命稻草,這就使“水”和它者構成了有限與無限的二元對立。“水”是對尋常有限的極致顛覆,他們對汩汩永動的“水”進行索取,而這種索取是定有所得的索取,是基于預設結果的索取,是建立在“水”極致的包容性之上的索取。這種索取在“水”的回應與付出中自發轉化成了一種依賴心理。這時的“水”不再是聊以充饑的食物,而是無止境付出,慷慨給予人們生存力量的母性化身。“水”作為地球上的重要物質本就如母親一般孕育自然生靈,維系萬物生長,其自身附著母性光輝。在此基礎上,余華通過這種二元對立模式將他筆下的“水”塑造成人們的倚賴之物,從而提升了“水”的價值,進一步為“水”刷染上一層濃厚的母性色彩。
水作為重要意象,在中西方的文學作品中已數見不鮮,但中西方因地理環境、文化遵奉、信仰差異等不同會對水產生不同的解讀,使水在人類共同印象上產生不同的隱喻特征。在東方,水一向是美好品質與品德的代表,上善若水,是中華悠遠綿長的文化底蘊的象征,它“從一開始便與中國古人的生活和文化形成了一種天然的聯系,并伴隨著人類的進化和對自然的認知,逐漸由物質的層面升華到一種精神的境界”。“與中國傾向于以水的自然屬性抽象出的概念特征為衍生基點的方式不同,西方相對缺少哲理化意蘊,多了與自然抗爭之意。”余華顯然受到此類西方隱喻的影響,水在其筆下是抵抗歷史災難和個人災難的盾牌。
《活著》中,人民公社成立后,福貴家的五畝田、鍋、米、鹽、柴都歸了公社,連羊都要充公,吃食堂、煉鋼鐵,斗志昂揚。但好景不長,公社猝不及防地說散就散,散伙分到的微量糧食使家家都失了家底,從起初數著米下鍋到后來坐吃山空,就著南瓜葉、樹皮下咽,再后來村里人日漸稀少,每天都有人拿著飯碗出去要飯。此時有慶為了能繼續行走尋食,只能去喝幾口水填填肚子。嚴峻時期,當人最基本的“食”需要難以實現時,是“水”幫助在困境中掙扎的底層百姓度過危機。在這場空前絕后的饑荒災難里,“水”是赤手空拳的無助群眾的利器,并為其抵御災難的行為注入希望。
《兄弟》中,文化大革命闖入劉鎮,每日游行的人大旗小旗揮舞飄蕩,大字報黏著墻,大街上亂作一團,人人乘著無秩序的勢頭毫無節制地叫喊吵鬧、興風作浪。宋凡平昨天還在揮舞紅旗,轉眼就被扣上高帽,掛上“地主宋凡平”的木牌,打入階級敵人的行列,連連經受抄家和批斗。黑暗混沌的時代里,母親外出治病,父親被關押囚禁,對于這個原先幸福的小家庭來說,無異于浩劫。這場政治錯誤沖擊了家庭平穩的運作秩序,打亂了家庭預期的生活計劃,李光頭整日無所事事、自我消遣,宋鋼閑居家中,做飯炒菜。兩人在瘋狂火熱的“文革”中相依為命、互相扶持。二人沒有經濟來源,無處添置吃食,家中存量沒幾日便耗盡,無計可施的兄弟倆只能在嘴里放上一點鹽和醬油,喝碗清水,充當午飯。之后二人因如何使用五元錢扭打一團,卻都因雙肚空空而累得歪歪斜斜,宋鋼轉向廚房從水缸里舀出水來喝了好一會,嘶啞地喊叫:“我有力氣啦!”[4]然后跑去尋找爸爸了。李光頭也餓得嗚嗚叫喚,站起來到廚房的水缸里喝飽了水,這時他覺得有點力氣了。正因“水”的存在,他們才能在孤獨陰郁的時期抓住生活下去的希冀,即使周遭既定儼然傾覆,歷史行徑中的人還是能通過汲取“水”而躍起抗爭。
《許三觀賣血記》中,“水”作為重要意象貫穿全文,它作為賣血必需品在每次賣血前適時出現,可以說“水”已經與“賣血”事件成為一體、不可分割。許三觀總共賣血十一次,除去第一次和第三次具有個體主動性,其余八次皆出于生活壓力被迫賣血。值得一提的是,在“人民公社”與“文革”期間,許三觀家也不可避免地遭受重創,“五八年”社會改造,家里人每天只會說餓、餓、餓,為了讓家人吃上一頓好的飯菜,他踏上了賣血之途。“文革”期間知識青年下鄉,為了讓一樂補補身子,早些抽調回城,為了討好二樂生產隊的隊長,他在一個多月內接連賣血兩次。非理性的荒唐歲月里,歷史的風云驟變波及至尋常百姓之中就轉化成難以抵御的磨難,許三觀只能通過賣血化解危機。除此之外,“水”還是抵御個體苦難的武器。許三觀的第二次與第七至第十一次賣血,是在家庭遭受變故后被動產生的行為,是個人災難催生出的無奈決定。但在緊急時刻,許三觀將所有希望都寄托于賣血之上。不難發現,當問題以逼迫勢頭闖入生存空間,并對其形成侵犯,許三觀的選擇無一例外都是賣血,而每次賣血前,也都需要“水”的參與,那一碗碗賣血前的“水”是無法缺少的生活支柱。在這三部作品中,余華獨具匠心地在特殊的時期設置“水”的入場與再現,使其成為他筆下人物與歷史災難搏擊的銳器。
《圣經》中水有三重隱喻:生命、再生、罪與罰。哲學家維爾賴特在《原型性的象征》中說:“水既是純凈的媒介,又是生命的維持者。因而水既象征著純凈又象征著新生命。”[5]水生生不息、綿延流淌、透徹靈動、輕柔舒緩的形貌下,彰顯的是堅韌不屈的品格。它憑藉此品質,為有慶、宋鋼和李光頭垂死的生命輸入力量。有慶已經餓得走不動路了,只能在咕咚咕咚喝了一肚子水之后繼續跟著家珍去轉悠找野菜;家中彈盡糧絕,宋鋼和李光頭兄弟二人饑腸轆轆,難以支撐,連互相扭打和哭泣都沒了力氣,一切微小行為都只會讓饑餓感肆意繁衍膨脹,只有在飽飲了水缸里的水后,宋鋼才能爬起來去找爸爸,李光頭才能恢復點精力重新走向大街。是“水”挽救了有慶、宋鋼和李光頭瀕臨絕境的生存狀態,延續了他們亟待終結的生命。在《許三觀賣血記》中,“水”并沒有直接為許三觀運輸生命力量,而是以間接的方式維系他的生存氣息。許三觀從第五次賣血之后,每次賣血的間隔越發密集,正常情況下,一個人要在賣血后等待三個月才能進行第二次抽血,但許三觀因為接連的家庭變故沒有那么多時間可以等待,他一路走一路賣,不隔幾天便進一次獻血站,他接連賣掉了血、賣掉了力氣、賣掉了熱氣。他在林浦對當地居民說:“多喝水,身上的血就會多起來,身上的血多了,就可以賣掉它兩碗。”[3]113在許三觀的思維建構中,一直存在著“水=血=力氣”的等式,他必須賣血,更必須活著。他只有活著才能繼續賣血,只有把“水”喝進身體里他才能一路逢賣血站就不要命似地闖,只有把“水”灌進肚子里他才能維系與呵護自己茍延殘喘的生命。因此,這個等式的終極形式實為“水=生命”。“水”是生命的象征,并以其旺盛的生命力為余華筆下蒙著苦難面紗的人物注入生機,他們通過飲水在延長生命的同時,也繼承了“水”頑強不屈的堅韌品格,繼而在苦難生活中構建出更多、更豐富的可能性。
參考文獻:
[1]葉舒憲.探索非理性的世界[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102.
[2]余華.活著[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113.
[3]余華.許三觀賣血記[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
[4]葉舒憲,編選.神話——原型批評[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228.
[5]余華.兄弟[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122.
作者簡介:戴娜,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