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葦杭 潘新和
當今語文界關注語文課程教什么、怎么教。殊不知,弄清楚語文課程是什么,才是決定成敗的關鍵。唯從本體論、價值觀認知,從頂層設計上返璞歸真,才是治本之策。
語文課程自白話文轉型以來,皆以杜威的實利主義、工具主義為指導思想,形成“閱讀—生存本位”教育范式,以培養“語用”技能(即以培育文本閱讀技能與應用文、應試文寫作技能為重),“應付生活”(生活—生存本位)之需為課程定位,至今仍如是。在為“語用”認知下,以講求“當前受用”為旨歸,以閱讀為獨立能力、目的,以“應試”為基本訴求。重生存,輕存在;重語用形式,輕情意內蘊;重閱讀,輕表現(寫、說);重授知、練技,輕涵養、領悟。漢語母語教育的“言語生命”認知、存在性“立言”價值觀失落,導致學生言語學習動力不足,厭學語文,言語表現力、創造力低下。這有悖教育“立德樹人”的宗旨。
對百年語文課程“高耗低效”的變革,須從“閱讀—生存本位”范式的解構開始。
一、從“閱讀本位”到“表現本位”
從20世紀初迄今,對語文課程的主流認知是以閱讀為本位的。“閱讀本位”,是指語文課程中閱讀占據核心地位,作為教學主要目的、目標,重視閱讀程度遠超寫作及其他方面。“閱讀本位”范式是基于“閱讀獨立目的論”,此乃語文教學少、慢、差、費的罪魁禍首。以“閱讀”為本位,還是以“表現”為本位,在相當程度上決定教學效能。
“閱讀本位”認知以葉圣陶先生“根”論、“基礎”論、“獨立能力、目的論”為代表。
第一,“根”論。“單說寫作程度如何如何是沒有根的,要有根,就得追問那比較難捉摸的閱讀程度。”“多方面地講求閱讀方法也就是多方面地養成寫作習慣。習慣漸漸養成,技術拙劣與思路不清的毛病自然漸漸減少,一直減到沒有。所以說閱讀與寫作是一貫的,閱讀得其法,閱讀程度提高了,寫作程度沒有不提高的。”
第二,“基礎”論。“老師教得好,學生讀得好,才寫得好。”“總而言之,閱讀是寫作的基礎。”
閱讀決定寫作觀,問題是無視多讀卻不會寫、說的事實,忽略影響寫作的諸多因素,如天賦、環境、生活、閱歷等,尤其是忽略“讀”應“轉化”為“寫、說”。
第三,“閱讀獨立能力、目的”論。
“語文課程教學生閱讀課本,通過閱讀課本培養他們的閱讀能力……教學生練習作文,通過練習作文培養他們的寫作能力……閱讀和寫作是對等的兩回事,各有各的目的,這是很清楚的。”(將閱讀與寫作的不對等,誤以為對等;讀的目的是寫,二者本一事,誤為兩件事、兩目的——筆者)
“語文教學的目的,一是要教會學生自己能看書讀書,不斷吸取精神養料,一是要教會學生把所想的東西用嘴用筆表達出來。”(語文教學“雙目的”論,是未厘清何為矛盾的主要方面——筆者)
“有人把閱讀看作練習作文的手段,這也不很妥當;閱讀固然有助于作文,但是練習閱讀還有它本身的目的和要求。”(閱讀并沒有“本身”的目的和要求——筆者)
“閱讀教學之目的,我以為首在養成讀書之良好習慣。……若謂閱讀教學純為作文教學服務,則偏而不全矣。”(視閱讀為獨立的“目的”,否定“純為作文教學服務”,造成“為讀而讀”的“占有式”瞎讀、傻讀、死讀,教學低效與其直接相關——筆者)
此類強調閱讀重要性、獨立性,反對閱讀只為寫作,將閱讀與寫作相提并論,認為是對等、不同的能力、目的的觀點,得到張志公、呂叔湘先生等認同,他們都說過類似的話,并產生廣泛影響,成為語文界共識。語文課程標準,教材編輯體例,教學內容、方法等,都是將閱讀視為獨立的能力、目的,而且是最重要的目的、能力,將聽、讀、寫、說割裂開,區別對待,這失之偏頗。
他們雖然也講“以讀帶寫,讀寫結合”,但實際上教語文等于教閱讀(文選),寫作則可有可無,口頭交流的教學更是被排除出語文評價系統。即便閱讀把寫作“帶”上,也是“捎帶”。“讀寫結合”,也是隨意、敷衍,為對付考試。
由于以為閱讀、寫作教學各有能力、目的,便各自為政、各行其是——標準化閱讀、語基試題,使語文變成“猜謎”游戲。“假、大、空”命題作文、應試“套路”訓練,不但扼殺言語才情,而且敗壞言語人格。
“閱讀本位”要害是將手段當作目的,淡化、無視閱讀的真正目的——寫、說。
閱讀本身不是目的。在語文課程中,閱讀目的是學習寫、說,閱讀是學習寫、說的手段。以閱讀為目的,勢必導致為讀而讀。歷來均誤以為“讀懂理解”是閱讀目的。其實不然,這是閱讀效能。閱讀的讀懂理解,得就特定目的而言。目的不同,讀懂理解的視角、內容、方法等也就不同。不存在無目的、抽象的讀懂理解——為學寫作的閱讀,與為修身養性、消遣解悶,讀懂理解的方法、要求能一樣嗎?
任何閱讀都有特定目的。閱讀目的很多,如修身養性、求知解惑、增益才干、休閑娛樂、炫耀博學……搞清楚語文課程中閱讀的主要目的是什么,至關重要。顯然不是修身養性,這是德育課的閱讀目的;也不是求知解惑,這是各科課程普遍的目的……寫、說雖然也需要這些,但必須將其納入寫、說中,即轉化為言說素養、內容,才有意義。純粹的修身養性、求知解惑……不是閱讀教學的任務。
就語文課程特殊性而言,其閱讀目的唯在學習言語表現——寫、說。言語表現固然也需要修身養性、求知解惑等,而且很重要,但須融入并轉化為說、寫素養和能力。這些要求可視為言語表現目的下的二級目的。對于一級目的來說,二級目的是其構成要素。
因此,認為“閱讀與寫作是對等兩回事,各有各的目的”不妥。二者并不對等。手段與目的、一級與二級目的如何對等?目的涵蓋手段,寫作高于閱讀。閱讀須為寫作服務,須指向寫作,服從于培育寫作素養、能力需要。要以寫為本,為寫擇讀,由讀悟寫,讀以致寫,游離于這一需要之外的閱讀,因其“失焦”,喧賓奪主,盲目教學,勢必低效、無效。
為言語表現——寫、說的閱讀,關鍵不在“讀懂理解”,而在言語(寫、說)素養、能力的“轉化”。朱熹說“虛心涵泳,切己體察”,就是指閱讀要通過自己的體驗、領悟而轉化。未經學生自求、自悟,未與其原有的內心情意、言語應用實踐對接的不“切己”的閱讀,是無效的。
語文教學的有效性,教學目標、重心,應體現在指向言語表現的“切己”轉化上。以往語文教育失效,主要原因就是只注重“文本細讀”,而不明白應著重在“轉化”上下功夫。歸根結底,是不明白閱讀目的是“言語表現”。這勢必造成“為讀而讀”的占有式閱讀——死讀書、讀死書。實現“表現本位”轉向,明確閱讀是為了寫作,這些問題便迎刃而解。
二、從“生存本位”到“存在本位”
我國現代語文教育本體論定位是“生存本位”,相對于“閱讀本位”范式而言,是更具重要性的深層次問題。為“生存”與為“存在”,是語文課程價值觀的結構性矛盾。
語文課程的讀、寫矛盾,是表層矛盾。指向言語表現——說、寫,是表層目的。須進一步叩問“言語表現”是為什么,即語文課程深層目的是什么。是為“生存”——應付日常生活、交往交流之需,還是超越“生存”,為“存在”——以自我實現、精神創造,彰顯人類情懷、終極關懷,這是問題的本質,尤須澄清。前者是培育“語用者”,后者是培育“立言者”。我國兩千多年漢語母語教育文化的精髓,是以培養君子人格、成就“立言者”為導向的。“立言”,不是為“生存”,而是為“存在”。
我國現代語文課程定位是“生存本位”——“應付生活”,這“生活”,主要指日常生活、物質生活。應付“生活”之需,成為語文教育主題詞。“生活本位”即“生存本位”。為“物質生活”之需,“應試”便是其題內之義。
我國語文界權威均持“生活本位”觀。葉圣陶先生認為:“舊式教育可以養成記誦很廣博的‘活書櫥,可以養成學舌很巧妙的‘人型鸚鵡,可以養成或大或小的官吏以及靠教讀為生的‘儒學生員;可是不能養成善于運用國文這一種工具來應付生活的普通公民。”葉老在許多文章中一再強調語文的實用性功能,他說:“盡量運用語言文字并不是生活上一種奢侈的要求,實在是現代公民所必須具有的一種生活的能力。如果沒有這種能力,就是現代公民生活上的缺陷;吃虧的不只是個人,同時也影響到社會。”“學生為什么要練習作文,對這個問題,老師必須有正確的認識。練習作文是為了一輩子學習的需要,工作的需要,生活的需要……”張志公先生也極為強調語文教育的應用性和實用性。他談到中學生應當具備怎樣的語文程度時說了三條要求:一是“能讀一般應用的書籍報刊,在語文方面沒有障礙”;二是“能寫一般應用的文章,在語文方面沒有顯著的毛病”;三是能運用基本的工具書。他還說:“為什么要培養學生寫的能力,為什么要叫學生做作文?應當明確,不是為了應付考試,在普通教育階段也不是為了培養作家,雖然并不排斥出作家。那么,是為了什么呢?為了日常生活要用。因為每一個人,只要不是文盲,在今后的生活、工作、學習之中都要用到寫。如果從這個實際的、致用的目的出發,培養學生切切實實的寫的能力,逢到考的時候,他準能考得不錯……”他們的“生活”所指是日常的“物質生活”,“生活本位”即“生存本位”。
當今的“語文課程標準”依然作如是觀,如《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的“課程基本理念”中有“……具有適應實際生活需要的識字寫字能力、閱讀能力、寫作能力、口語交際能力”,《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的“課程性質與基本理念”中有“語言文字的運用,包括生活、工作和學習中的聽說讀寫活動以及文學活動,存在于人類社會的各個領域”,主要關注點仍是應用性、實用性。
“生存本位”的缺失,是忽視人的“存在性”——人的言語生命本性、精神創造、文化傳承、自我實現,忽視對比肉體生存更重要的言語、精神生命的呵護。
是為“生存”(語用)還是為“存在”(立言),是培養“語用者”還是“立言者”,是語文課程本體基本矛盾所在。這一矛盾貫穿古今,未來仍將持續。或為“生存”,或為“存在”;或二者兼顧,或表里不一,或此消彼長、跌宕起伏……該矛盾于今尤甚,隨著社會物質、精神文明的進步,物聯網、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求生存的“語用”其重要性將不斷削減。實利性的“語用”目標,一般性的言語表現,隨著社會進步、發展,已無法滿足人的高水平精神需求,無法應對人工智能時代對言語表現的挑戰。只有回歸、重構傳統“立言”觀,追求卓越,創造一流、超一流作品,滿足人的日益增長的精神需求,并超越人工智能,為文化、文明添磚加瓦,才有人類美好的未來。因此,將語文課程目的定位成為“立言”奠基,培育“立言者”,實現“表現—存在本位”轉向,是大勢所趨。
這不是無視“生存”“語用”之需,不培育“語用者”,而是哪一方面占據主導性地位。正如“言語表現”可涵蓋“閱讀”一樣,“存在”可涵蓋“生存”,“立言”可涵蓋“語用”,“立言者”可涵蓋“語用者”。因此,不必擔心陳義過高、難以普及的問題。
語文教育的立德樹人,樹的就是“立言者”,重在培育“立言”之志。
三、育“立言”之志是治本之策
在“表現—存在本位”下,培育“立言”之志,是語文課程目標、終極動力、價值指向,是第一要務。有“立言”之志驅動,其他讀、寫、說素養便水漲船高。
教育需要理想、夢想,乃至信念、信仰。“立言”讓思想傳之久遠,“立言不朽”“聲名傳后”“標心于萬古之上,而送懷于千載之下”“垂諸文而為后世法”“為萬世開太平”……是歷代相傳的崇高言語信念。成就“立言者”,使生命不朽,精神永存,作為言語學習、創造的動力,不是支撐一時,而是支撐一世。人類大部分言語、精神創造便基于此。
人不止活在當下、現世,更活在未來、后世。人主要是以“立言”彰示生命存在,彰示來世、后人。喚醒、成全人的“言語生命”意識,樹立“立言”之志。成就“立言者”,是語文課程存在、發展的基石。
當今人類處于與人工智能博弈的風口浪尖。成就“立言者”,不只是文化精英的精神圖騰,還應是全人類的精神圖騰。如何定位語文課程,事關文化、文明進程。應有前瞻的視野,超絕的言語創造才智。
語文課程革故鼎新,實現本體論、價值觀——“動力”轉型,確立存在性“立言”觀及其課程實踐體系,刻不容緩。否則,圍棋高手遭遇“阿法狗”的噩運將降臨。言語——文化潰敗的代價遠比圍棋潰敗要高得多,是人類不可承受之重。
一切教育都是為了“人”的存在與發展。語文課程的深層目的在“立人”,是培育言語人、精神人、創造人。語文教育的高標是培育“立言者”,以言語創造彰示自我實現、精神“存在”、文化傳承、人類情懷。“立言”之志缺失,即人的“類特性”缺失,是根本的缺失。
人的生命特性是言語機能:“人之所以為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為人”“……而在各種動物中,獨有人類具備言語的機能”“人是能言說的生命存在。……唯有言說使人成為人的生命存在。作為言說者的人是人”“語言能力決定性地完成了一個新物種的區分”,這些都表明人是言說的動物、寫作的動物,人的生命堪稱“言語生命”。“言語生命”特性,是人類言語活動的本原動力。正由于此,才產生了“立言”動機。正是“言語生命”意識與“立言”動機,使人類的創造活動、文化生產,超越動物性需求,體現了人的精神能動性——即黑格爾所說的“自由理性”。這一本原性、終極性認知對語文教育至關重要。
馬克思在論述動物性與人性——人的類特性時說:“誠然,動物也生產。……動物的生產是片面的,而人的生產是全面的;動物只是在直接的肉體需要的支配下生產,而人甚至不受肉體需要的影響也進行。動物只生產自身,而人再生產整個自然界;動物的產品直接屬于它的肉體,而人則自由地面對自己的產品。……而人的類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直接區別開來。”不可否認人的生存性——動物性需求,但這不應成為主導性需求。“立言”——“存在”性寫作,是超越“肉體需要”的生產活動,是全面的,是“再生產整個自然界”,“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體現人的類特性。語文課程立德樹人,便是要以人的類特性超越動物性,以存在性言說超越生存性言說,彰顯言語、精神生命的價值性、崇高感。
不必擔憂“立言”高不可攀、遙不可及。反之,有鞭策、有激勵、有追求,才有希望。基礎教育語文課程目標,當是“為‘立言奠基”。要為學生樹立“立言者”榜樣,喚醒人的“類特性”意識:“再生產整個自然界”“自由的有意識的生命活動”……給言語、精神生命立本打底。
語文課程應從“語用”向“立言”轉向,從“閱讀一生存本位”向“表現—存在本位”轉向。以繼承、弘揚漢語母語教育優良傳統之“立言”觀、“表現一存在本位”范式,取代實用主義“語用”觀、“閱讀一生存本位”范式,重構語文課程體系,勢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