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劌論戰》中“鄙”字的形義源流

高笑可

《曹劌論戰》是《左傳》里的名篇，記載的是齊魯長勺之戰。里面有句非常有名的話：“肉食者鄙，未能遠謀。”統編教材九年級下冊里注：“鄙，淺陋。這里指目光短淺。”讀到這里，我們不禁會產生這樣的疑問：為什么“肉食者”就見識淺陋了呢？如果綜合考慮一下文章的背景，我們會發現：一方面，在鄉人揶揄曹劌“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時，曹劌直接否定了他說話的前提，硬生生地將這個毫無家國責任感的人懟了回去;另一方面，曹劌可能也表達了對莊公統治集團參與齊國立嗣而招來戰火的憤慨。那么，“鄙”字為什么會有“淺陋”“目光短淺”的意思呢？我們先來看看它的字形。

“鄙”是個形聲字，左邊是“啚”，讀作bǐ。其實“啚”就是“鄙”最早的寫法，右邊的“阝”是后來才加上去的。右邊的“阝”，在小篆以前的古文字里都寫作“邑”。“阝”在右邊的字，本義多和“城市”的意思有關。例如，“都”是國都，“鄧”“邵”都是諸侯封國，“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郭”是外城等。如果“阝”在左邊，古文字里就寫作“阜”。“阜”是土山的意思，所以“阝”在左邊的字，本義多和“山陵”或“升降”的意思有關。例如，“阿”是大山，“隊”是“墜”的古字，“險”是路不平，“除”是宮殿前面的臺階等。

“啚”和“阝”兩個部分合在一起，最初表示“五百家”，是周代地方行政的一種區劃單位。《說文解字》：“五酂為鄙。”《周禮·地官·遂人》：“五家為鄰，五鄰為里，四里為酂，五酂為鄙。”《周禮》注里面說：“都鄙距國五百里，為王子弟公卿大夫采地。”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里面說：“《大司徒》以‘邦國‘都鄙對言，鄭注以‘邦之所居曰國‘都之所居曰鄙對言。春秋經傳‘鄙字多訓為‘邊者。蓋《周禮》都鄙距國五百里，在王畿之邊，故‘鄙可釋為‘邊，又引申為輕薄之稱。”由此可見，王城稱“邦國”，王公子弟和卿大夫的封地稱“都鄙”。“都鄙”地處王城郊外，遠離京畿，因此引申為“邊邑”“邊遠地區”這樣的意思。《左傳·隱公元年》里面說：“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于己。”意思就是：不久，共叔段讓西邊和北邊的邊邑既聽命于莊公，也聽命于自己。

“鄙”的“邊邑”意在古代典籍中使用較為普遍，而且使用的時間也很長，后代的詩歌里面也經常會見到。意思上往往已經不限于邊境上的城邑，而泛指邊境地區。晉代盧諶的《贈崔溫詩》里面說：“朔鄙多俠氣，豈唯地所固。”朔鄙，就是北方邊境。唐代韋莊的《秦婦吟》里面說：“自從大寇犯中原，戎馬不曾生四鄙。”四鄙，就是四方邊境。宋代范成大的《初入湖湘懷南州諸官》里面說：“實惟荊州隸，零陵之南鄙。”清代李憲喬的《修堠謠》里面說：“此邦雖邊鄙，同是天赤子。”南鄙、邊鄙也是類似的意思。

“鄙人”可以用來指邊遠地區的人。《荀子》里面說：“楚之孫叔敖，期思之鄙人也。”楊倞注引杜預曰：“鄙人，郊野之人也。”期思位于今河南信陽淮濱縣東，是西周蔣國的都城。因為期思位于淮水之濱，所以《孟子》里面說“孫叔敖舉于海”。“鄙人”也可以表示“鄙俗之人”，并由此引申出自稱的謙詞。類似的，“鄙意”“鄙見”也都可以用來謙稱自己的意見或見解。

處在邊遠地區，經濟滯后，信息閉塞，人們的眼光、見識也會受到相應的局限。因此“鄙”又可以用來形容邊境人民的生活狀態和思想狀態，那就是“鄙陋”“粗俗”。《論語》里面說：“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又如，唐代錢起的《幽居春暮書懷》里面說：“自哂鄙夫多野性，貧居數畝半臨湍。”鄙夫，就是見識淺陋的人。宋代曾鞏的《送豐稷》里面說：“嗟從薄祿困流滯，能誘鄙俗銷紛爭。”鄙俗，就是鄙陋庸俗的意思。與此類似，鄉野之人所說的話，就是俗語。漢代司馬相如的《上書諫獵》里面說：“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鄙諺就是俗諺。“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是說家中積累千金的富人，坐臥不靠近堂屋屋檐處，以免被屋上飛瓦砸傷。近代章炳麟的《訄書》里面說：“有農牧之言，有士大夫之言，此文言與鄙語不能不分之由。”鄙語就是俗語。

“卑鄙”這個詞，最早出現在諸葛亮的《出師表》里：“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于草廬之中。”其中的“卑鄙”與其現在的意思不同，指的是“卑賤鄙陋”。統編教材九年級下冊里注：“卑鄙，社會地位低微，見識短淺。”“卑”是地位低下，“鄙”是淺陋粗俗。兩個字經常連用，“鄙”也逐漸沾染上了“卑賤”的意思。《論語》里面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長期從事卑賤的行業，不免會遭到世俗之人的嫌棄，因此“鄙”又可以表示對卑賤的人和事的態度，那就是“輕視”“看不起”。又如，南宋陸游的《村舍小酌》里面說：“雖非策云驥，實鄙作繭蠶。”在這個意義上，后來又產生出雙音詞“鄙視”“鄙夷”“鄙薄”等。

人心邪曲不正，行為、言語粗俗，這樣的品性就是我們所說的“卑鄙”了。《禮記》里面說：“夫民閉于人而有鄙心。”漢代劉向的《說苑》里面說：“有鄙心者不可授便勢。”宋代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里面說：“人之情不足于財，則貪鄙茍得，無所不至。”上面所說的“鄙”，都已經是“卑鄙”“卑劣”的意思了。清代沈復的《浮生六記》里面說：“余自績溪之游，見熱鬧場中卑鄙之狀不堪入目，因易儒為賈。”這里的“卑鄙”，已經是“（品質、行為等）惡劣”“不道德”的意思了。我們現在所說的“卑鄙無恥”“卑鄙齷齪”“卑鄙小人”等，其中的“卑鄙”也都是這個意思。